“稀裏糊塗過日子吧,”管大爺感慨地說,“胡書記不止一次地對我爹說:老管,讓你兒子拜我做幹老頭吧,我好好培養培養他。我爹死活不鬆口。這樣的好事落到別人身上,巴結還來不及呢。可我爹……算了,不說了。大弟你說,如果我拜了胡書記幹老頭,最不濟也是個吃公家飯的吧?”
“那是,”鑽圈的爹說,“沒準也是一個書記呢。”
“你爹也是個有誌氣的!”鑽圈的爺爺感歎著,“管小六啊管小六,這樣的人也難找了!”
“鑽圈賢侄,我給你講木匠與狗的故事。”管大爺說。
鑽圈老了,村子裏的孩子圍著他,嚷嚷著:“鑽圈大爺,鑽圈大爺,講個故事吧。”
“哪裏有這麼多的故事?”鑽圈抽著旱煙,說。
一個嗵著鼻涕的小男孩說:“鑽圈大爺,您再講講那個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吧。”
“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個故事,你們煩不煩啊?”
“不煩,不煩……”孩子們齊聲吵吵著。
“好吧,那就講木匠和狗的故事吧。”鑽圈說,“早年間,橋頭村有一個李木匠,人稱李大個子。他養了一條黑狗,渾身沒有一根雜毛,仿佛是從墨池子裏撈上來的一樣……”
那個嗵鼻涕的小孩,在三十年後,寫出了《木匠與狗》:
……木匠拖著沉重的步伐,不斷地回憶著那個收稅小吏橫眉立目的臉和猖狂的腔調,搖搖擺擺地走進家門。他將扁擔和繩索扔在地上,大罵了一聲:狗雜種!然後又回頭對著湛藍的、飄遊著白雲的天空,再罵一聲:狗雜種!忙活了半個月,用上好的桐木板和燦爛的公雞毛做成的四個風箱,賣了一百元錢,竟被集市上那個目光陰沉的收稅員罰沒了九十元,心中的懊惱難以言表。把剩下的十元錢,打了兩斤薯幹酒,割了兩斤豬頭肉,還買了一串油炸小鳥。吃到肚子裏,喝進肚子裏,把錢變成屎尿,讓你們罰去吧。錢沒了,但日子還得往下過。錢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人活著,不生病,有手藝,趕集時長著點眼色,看到那些賣炒花生的小販提著籃子拖著秤逃,你就跟著跑,不要把木貨全部解開,免得臨時捆不及,這樣,就可以保證不被那個收稅的抓住。我的風箱做得好,木板烘烤得幹燥,雞毛紮得厚實,風力大,不飄偏,方圓百裏,沒人不知道我的風箱。隻要有用風箱的人家,我就有活幹。隻要有活幹,就會有錢掙。今日破了財,就算免了災。嗨!這年頭。心中雖然還為那被罰沒的九十元疼著,但明顯地鈍了,麻木了。把肉和酒從帆布兜子裏摸出來,扔在桌子上。坐下,剛要吃喝,就聽到街上一陣嚷。木匠本不想出去,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喊聲越來越急,終於坐不住了。出去看,原來是鄰居家一頭牛犢掉到井裏,那個年輕媳婦在喊叫。李大叔,快幫幫俺吧,要是淹死牛犢,俺男人回來,會把俺的頭砸破的,他下手狠,您以前見過的啊。年輕媳婦蓬著頭,頭發上沾著草,腮上抹著灰,看樣子是從鍋灶邊跑出來的。正是晌午頭,做飯的時辰,許多煙囪裏,冒出白煙。木匠馬上就想起來鄰居那個黑大漢子,雙手拖著老婆兩隻腳,在大街上虎虎地走著的情景。老婆哭天嚎地,漢子洋洋得意。有人上前去勸,被啐了一臉唾沫。木匠不願意管這家的事情,隻怕出了力還賺了漢子的罵。那家夥有疑心症,誰要跟他老婆說句話,就要遭他的懷疑和嫉恨。但架不住女人苦苦的哀求,又想起那隻牛犢,緞子般的皮毛,粉嫩的嘴巴,青玉般的小蹄子,在胡同裏撅著尾巴撒歡,真是可愛。於是就回家拿著繩子,往井邊跑,沿途招呼了幾個人,到了井邊,把繩子挽成套兒,順到井裏,攬住牛犢,眾人齊用力,發聲喊,把牛犢拖上來。‘牛犢在地上趴了一會,打幾個噴嚏,爬起來,抖擻抖擻,向著場院那邊跑了。等他撈完牛犢回家,發現桌子上的肉沒有了。隻有一片包過肉的破報紙,粘連在桌子邊沿上。那條黑狗,蹲在桌子旁邊,盯著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悠。木匠好惱,抓起一根棍子,對準狗頭,擂了下去,狗不躲閃,正好擂在頭上。木匠罵道:你這個饞東西,好不容易弄了點肉,我沒吃,你先吃了。狗說:我沒吃。木匠說,你沒吃,誰吃了?狗說,我也不知道誰吃了,反正我沒吃。木匠說,你還敢跟我強嘴,看我不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對著狗頭砸去。狗當場就昏倒了,鼻子裏流出血來。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棍子,自己喝酒。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迷蒙中,看到狗費勁地爬起來,搖搖擺擺地向著門外走去。木匠說:狗雜種,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從此這條狗就沒有了。
過了一個月光景,一個晌午頭兒,木匠躺在床上午睡,朦朧中聽到門被輕輕地拱開了,他猜到是狗回來了。好久不見,他還真有點想狗了。木匠裝睡,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狗的行徑。狗拖著一根高粱秸,把木匠的身體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中納悶,不知道這個狗東西想幹什麼。過了幾天,沒有動靜,木匠就把這事淡忘了。
有一天,木匠去外地殺樹歸來,背著一把鋸子,一個大锛。他喝了一斤酒,有八分醉,晃晃悠悠地走著,迎著通紅的夕陽。到了一片荒草地,周圍沒人影。很多鳥兒在紅彤彤的天上叫喚。一條窄窄的小路,從荒草地中間穿過。木匠走在小路上,路兩邊草叢中的螞蚱,撲棱棱地往他身上碰。他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片樹林子,樹林子邊緣上,有一個人埋伏在草叢裏,在他麵前不遠處,支著一麵大網,網中有一個鳥兒在歌唱,千回百轉的歌喉,十分動聽。一群鳥兒,在網上盤旋著。木匠知道,那個藏身草叢的人,姓管行六,人稱神彈子管小六,是個捉鳥的高手,殺死過的鳥兒,已經不計其數了。木匠看到,空中那些鳥兒,經不住網中那隻烏圇子的誘惑,齊大夥地撲下去,然後就著了道了。那個管六,從草叢中慢吞吞地站起來,到網前去,收拾那些鳥。盡管看不真切,但木匠能夠想象出那些被捏死的鳥兒的慘樣。木匠心中淒淒,身上感到涼意,好像有小涼風,沿著脊梁溝吹。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那些被捏死的鳥兒淒慘,但那些被你殺死的樹呢?樹根被砍斷,樹枝被鋸斷,往外流汁水,那就是樹的血啊。木匠歎一聲,繼續往前走。走不遠,就看到在小徑的右邊,草叢深處,有一棵枯死的樹。在這個地方,長出這樣一棵孤零零的樹,是件怪事。這棵樹枯死,也是一件怪事。世上的事,仔細琢磨起來,都是怪事。琢磨不透徹的,不如不琢磨。木匠看到,樹下草叢中,起了動靜。有一個油滑的黑影子,從草中躍起來。他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還是沒往壞處想。狗在草叢中躥了幾下,就到了自己眼前。他還以為狗會搖著尾巴討好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齜出白牙,發出嗚嗚的叫聲。狗眼閃爍,放著凶光。這樣的聲音和表情,讓木匠心中凜然。他知道這條狗,已經不是過去那條狗。這條狗過去是自己的親密朋友,現在,是自己的冤家對頭。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邊倒退一邊說:老黑,那天的事,是我過分了。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偶爾嘴饞,偷一塊肉吃,按說也不是什麼大錯,我不該用棍子打你。狗冷笑一聲,說:你現在才說這些話,晚了,夥計。狗後腿蹬地,猛地往前一撲,身體淩空躍起,嘴巴裏尖利的白牙,對著木匠的咽喉。木匠跌倒,狗撲上來,就要咬到木匠的脖子時,木匠抬胳膊擋了一下,袖子被撕下來。經了這一嚇,身體裏的酒,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木匠四十歲出頭,身手還算利索,打了一個滾,滾到路邊草叢中。狗又撲上來,不給木匠站起來的機會。木匠把背後的帶子鋸掄起來,往前一甩,鋸條錚然一聲彈開,打在狗的下巴上。狗一愣,往後跳了一下。趁著這個機會,木匠跳起來,同時把大锛抓在手裏。手中有了家什,木匠鎮靜了許多。锛是木匠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然知道主人是個使锛的高手,手上既有力氣又有準頭,也就有了忌憚之心,不敢像適才那樣猖狂進攻。狗和人僵持著。狗聳著脖子上的毛,齜著牙,嗚嗚的低鳴。人持著锛,還在說理,罵狗。看看紅日西垂,已經掛在了林梢,紅光遍地,正是一個悲涼的黃昏。木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趨地跟隨。這種狀態對木匠不利。木匠舉著锛,發起主動進攻,但狗往後輕輕一跳就躲閃了過去。木匠再進攻,狗再退。木匠明白了自己的進攻毫無意義,空耗力氣,而且隻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會被狗趁機躥上來。明智的舉動,就是防守,等著狗往上撲。但狗很有耐心,隻是跟隨著步步後退的木匠。看看退到了樹林邊,木匠用眼睛的餘光瞥見神彈子管小六,於是就大聲喊叫:六哥啊,幫幫我,除了這個叛逆!但那管小六,好像聾子一樣,對木匠的喊叫毫無反應。木匠知道,再這樣拖延下去,遲早要著了這個狗東西的道兒。於是,他使出來凶險的一招:身體往後,佯裝跌倒。在身體往後仰去的同時,手中的大锛也刃子朝上揚了起來。狗不失時機地撲上來,大锛鋒利的寬刃,恰好砍進了狗的下巴。狗的身體在空中翻了一個個兒,半個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來,掄起大锛,對準負痛在草地上翻滾的狗頭,劈了下去。啪的一聲,狗頭開了瓢兒。
木匠坐在地上,看著死在自己麵前的狗。他看著裂開的狗頭上那些紅紅白白的東西,和狗的一隻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感到惡心,就吐起來。吐完了,手按著地爬起來。他感到極度疲乏,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似乎連那個大锛也提不起來了。他看到,神彈子管小六,在距離自己五步遠近的地方,怔怔地看著地上的狗。他說:小六,把這個狗東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六不說話,還是盯著狗看。木匠看到管小六腰間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著,裏邊全是死鳥。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剛走了幾步,又回頭朝那棵枯死的樹走去,適才,狗就是從那裏躥出來的。樹下,有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坑裏有一根高粱稈。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給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
木匠來到狗的屍體旁邊,對依然站在那裏發愣的管小六說:跟我來看看吧,看看它幹了些什麼。木匠拖著狗的後腿,來到樹下。對尾隨著的管小六說: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後給我挖了坑。管小六搖搖頭,似乎是表示懷疑。木匠突然激奮起來,大嚷著:怎麼?你不相信嗎?難道你懷疑這條狗的智慧嗎?這個狗東西,就因為我打了它一下,然後就和我結了仇。趁著我午睡時,用高粱稈丈量了我的身體,然後,就給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藍村殺樹,這裏是我的必經之路,它就在這裏等我。管小六還是搖頭,木匠益發憤怒起來,說;你以為我是撒謊騙你嗎?我“風箱李”耿直了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呢?這個狗東西和我戰鬥時的樣子你親眼看到了,你知道它的凶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要不我就躺到這個坑裏,讓你看看,是不是合適。木匠說著,就把背上的鋸和锛卸下來,跳到坑裏,躺下,果然正合適。木匠在坑裏,仰麵朝天,對管小六說:你現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著,不說話,把那條死狗,一腳踢到坑裏。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幹什麼?你要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嗎?管小六把那把大肚子鋸抖開,一手握著一個把子,鋸齒朝下,猛地插在土裏,然後往前一推,一大夯土就撲嚕嚕地滾到坑裏去了。小六,木匠大聲喊,你要活埋我?木匠掙紮著想爬起來,但身體被狗壓住了。管小六用大鋸往坑裏刮土,隻幾下子,就把木匠和狗的大半個身體埋住了。木匠喘息著說:小六,也好,也好,我現在想起來了,知道你為什麼恨我了。
⊙文學短評
《木匠和狗》中,大師莫言匠心獨運,精細地講述了一個木匠與狗的傳奇故事。小說中故事套故事,環環相扣。一代又一代人的講述使原本殘缺不全的故事細節變得完整,而故事最後也在小說的敘述中畫上句號。最後管小六掩埋木匠的舉動讓人產生疑問,小說在留下線索的同時設置懸念。我們可以從木匠、樹木、鳥和捕鳥人的關係中去展開聯想,思考小說的深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