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reference_book_ids\":[722744685501612339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林白

林白,廣西北流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爭》、《說吧,房間》、《萬物花開》、《婦女閑聊錄》等,中篇小說集《子彈穿過蘋果》等多部,被認為是“個人化寫作”和“女性寫作”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獲首屆及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創作獎、第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等獎項,作品多次榮登中國小說排行榜。

上篇

春節過後每天都下雨,樹上的葉子舊得發黑,濕淋淋地閃著陰沉的光。它們像石頭一樣掛在樹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但從來不掉。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好像不是要順時進入春天,而是相反。

在這樣的天氣裏,我時不時的總要冒出去銀角做的念頭,去銀角做,就意味著去賣,這樣想著已經是破罐子破摔了。如果天氣晴朗,我大概會樂觀一點的吧,即使仍想當小姐,也會堅信自己能賣出好價錢,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邊想做,一邊又痛感自己太老了。

雨已經下了整整半個月,連日陰冷,我一天比一天切膚地感到自己的衰老。小時候曾聽老人說,小孩子身上有一團火,到老這火就沒有了,連夏天都會感到身上發冷。我今年不過三十多歲,卻已經感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真是從來沒有這麼冷過,空氣中就像充滿了看不見的細細的針,它們又多又密,源源不斷地鑽進我的骨頭裏。我抱著暖水袋睡覺,但暖水袋一下就變涼了。我把毛毯、毛巾被、棉被、毛衣統統壓在被子上,被窩還是像冰箱那麼冷,躺了一夜,早上一摸,連屁股都是冰的,兩條腿都冷麻了,雙手像在寒風中吹了一夜,又涼又硬,肩膀也好像挑了一夜擔,累得發酸,這是因為蜷縮得太久了。全身上下,隻有胸口還有一點溫熱。

這樣的夜晚已經很多天了。

剛下崗的時候,聽說有的下崗女工去做了小姐(我們這裏把小姐叫雞婆,我不願這樣稱呼她們),我想我是不會去做的。後來我看到報上登了消息,說被騙去當小姐的女孩跳樓的事,我忍不住經常想,如果換了我,我會不會跳樓。

假如歌舞廳隻在二樓,樓下又正好有一個沙坑,我也許會跳的吧,誰會那麼甘心去賣的呢。我會把房門的插銷插上,把窗戶開到最大,免得窗框劃破我的皮。如果情況不是很緊急,我也許會在窗旁站上一會半會的,我是多麼想當一個良家女子啊!隻要沒有人使勁撞門,我會一直站下去的。

我是一個怕死的人,本來我以為,沒有孩子就應該不怕死,但我發現,事到臨頭還是不行。超過三樓我是不會跳的,我不但怕死,我還怕痛,怕斷腿斷腰破相。我現在住的房子就在三樓,是當年離婚的時候丈夫留給我的,雖然是一居室,又是西曬,當年廠裏還是搶得頭破血流,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司機,這樣的房子是肯定分不到的。我丈夫是個好人,對於他,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窗下是廠裏的垃圾池,池子本來隻有兩個乒乓球台那麼大,幾年前廠裏每次開大會,工會主席都要號召大家,把垃圾倒在垃圾池裏,不要再倒在池子的外麵。但是沒有人聽,垃圾總是倒得東一堆西一堆的,弄得想遵守規則的人也走不到垃圾池跟前。結果就是,池子周圍堆滿了高高的一圈垃圾,池子裏卻是空的,從窗口看下去,好像還特別幹淨。

我不知道這好還是不好。若垃圾池裏有一滿池垃圾,對於一個往下跳的人來說它就是一張又厚又軟的墊子,在我們這種瀕臨破產的廠裏,所有硬一點的垃圾都被揀去賣錢了,我跳下去肯定傷不著。但想到自己以一個狗啃屎的姿勢撲到垃圾上,額頭撞著月經墊,鼻子頂著大肉蛆,身上沾滿了發黴的東西,也許還有狗屎,我就覺得池子裏不如沒有垃圾的好。但摔得頭破血流也不是我之所願。這就是我的兩難處境。

如果是在二十層,我就更不敢跳了。

這麼高的樓我從來沒有上過,隻是在電視裏看到過,行人隻有螞蟻那麼大小,從跳下去到著地得有好一會兒功夫,可以清楚看見頭發著了電似的往上揚,衣服裏充滿空氣,人飛起來。

我佩服天津的女歌手謝津,她敢從二十樓跳下去。所有敢從四層以上跳下去的女人我都佩服。

春節我回石鎮過,同學聚會的時候見到了楊芬。

楊芬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我完全想不到,她現在在銀角的一家歌舞廳當雞媽。雞媽這個詞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是我們班同學說的,當時我一點都沒有反應過來,以為楊芬開了一個養雞場。她家本來就是農業人口,是石鎮附近生產隊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悟出來,“雞媽”就是“雞”的媽咪。我們班的一個男生是記者,見多識廣,他說鴇母跟媽咪不同,在我國,容留賣淫是死罪,所以才產生了媽咪,媽咪幫小姐介紹客人,並且提供保護。

當時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見過楊芬了,她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頭發又黃又稀的瘦女孩,胸是平的,屁股是扁的,全身沒有一點肉,臉色青白,很像吸毒展覽裏的那些人。此外我還想起了她有點駝背。總而言之,我左右想不出,這樣一個楊芬,怎麼能當小姐的媽咪!我在電視裏看到的媽咪,一個個的,哪一個不是長袖善舞,三圍突出,比小姐還要漂亮,比打手還要英勇,比軍師還要老謀深算!在我看來,楊芬與一位媽咪的距離相當於一隻蜘蛛和一頭大象的距離。

我覺得楊芬幹上了這種行當,她一定不好意思來參加同學聚會。但是石鎮的同學說,楊芬發了,她怎麼會不來,誰發了都會來的。

楊芬果然來了,她的外表變化不大,隻是衣著講究了一點,還用了香水,看上去也沒什麼刺眼的地方,大家說話,也都覺得自然。這使我感到,她所從事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職業。聚會散的時候,楊芬叫了一輛摩托三輪車,順便送我回家,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客氣,因為很多年前,她家住在石鎮附近的鄉下,和我家住的金背街是南轅北轍,其實她早就在金背街蓋了一幢四層的樓房,確是順路送我回去的。

楊芬初四就去了銀角,銀角離石鎮有三十公裏,是一個開發區,那裏別的沒有,全是歌舞廳,一家挨著一家,跟商店一樣。

我沒有去過銀角,這些都是聽楊芬說的,她說本該在石鎮多呆幾天,跟我好好玩玩,她還記得五年級的時候我送過她一塊橡皮的事。但她又說無論如何,初四都得回到銀角去,因為她讓她手下的小姐初五一定得回來,她要比她們先到。楊芬說她手下有兩個小姐對她特別好,一個當初因吸毒惹了事,是她出錢把她保出來的。另一個小姐剛來就被一個變態的人打了一頓,她又出錢讓小姐去治。她說銀角的小姐都知道,她芬姐是最仗義的媽咪。

在冰冷的夜晚,我整夜睡不著覺,這時我就會在黑暗中看見楊芬,她的周圍是一圈淡黃的燈光,酒紅色的沙發矮而厚,上麵橫斜坐著黑衣女孩,如果從高處俯視,這幾樣東西看上去就會像一朵肥厚巨大的罌粟花。廳堂吊燈像一圈剛剛喝空的高腳步酒杯,杯壁上沾著未曾飲盡的葡萄酒汁,牆壁是豆沙紅,地麵是黑色大理石,櫃台上方有一隻造型像嘴唇的大鍾,在另一麵牆上,是一幅巨大的夢露黑白攝影照片,她微仰著頭,半裸著上身,肉感和陰影交錯。沒有客人在走動,燈光籠罩的廳堂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像影子,隻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衣服,從門外走進來。我想,這個女人會是我嗎?

去銀角做的念頭越來越清晰,我想真的去做了也沒什麼。或許,應該先取一個藝名?一旦這樣想,那些豔麗的名字就在黑夜裏浮了出來,粉姬、海倫、紅豔什麼的,粉姬念起來像糞箕,海倫又太洋氣,隻有紅豔,或者還算合適。

我念叨這個名字,希望它像一層緊身的皮膚貼在我身上,或者像一種有效的咒語,通過意念的力量,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地改變我的皮膚和容貌。

去皺咒、豐胸咒、隆臀咒、細腰咒,這些奇怪的咒語大概正是藏在銀角那樣的地方的。

我沒有聽說過這些咒語,但我知道有避火咒和避刀咒。在我整天聞著垃圾氣味的狂想時分,我覺得這後兩種咒語更加刺激。我念著避火咒,身上就像裹了一層冰,身在熊熊火焰之中,冰與火相撞,發出濃豔的蒸汽和淒厲的茲茲聲;或者念著避刀子的咒語,然後光著腳板踩在一排排尖刀上,刀們閃著慘亮的寒光,像一些光身的瘦鬼,但我的腳比它們還輕,是另一些鬼,在刀刃上跳來跳去,我的肚臍眼則閃來閃去,像一隻流落人間的天眼。

這些千年才能修成的絕技,夠當一名歌舞伎的了。我是一個俗人,當然是不會的。

如果要異想天開,我情願希望自己變得能生孩子。我希望自己子宮裏有一團溫暖的小肉人兒,這樣我身體裏就會有熱氣了,它是一簇橘黃色的小火焰,緊緊地貼在我的心窩裏,我的骨頭中。我在子宮裏養著它,再冷的天氣我都不怕了。我將在另一個冬天裏生下它,我將在深夜的時候,偷偷地把它生下來,我要自己給自己接生,學電影裏的樣子,燒一壺開水,買一瓶酒精,準備一把幹淨的剪刀,然後,我就把小人兒抱在我的胸口,給它喂奶吃,我的乳房在這個時候就會變得膨脹,又硬又大,結結實實地擠滿了乳汁。

這樣的夢想在多年前就已經破滅了。結婚第二年,我檢查出了不孕症,我的丈夫是三代單傳,他當天就提出要離婚,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後來我一邊工作,一邊讀電視大學,他則到一家公司開出租。算起來,我有近十年沒有見過他了。看來,要嫁人過日子已經沒有希望,不如去銀角試一試。聽說做這種事能很快掙到很多錢,這樣我可以把錢存在銀行裏,到福利院領一個健康的女孩回來。領養孩子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去年陳衝在我們這個城市領養了一對雙胞胎孤兒,這事啟發了我。我已經老了,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從報攤經過的時候我買了一份報紙,有一篇振聾發聵的文章談貞操問題。意思大概是這樣:用錢換你的貞操你幹不幹?三百你不幹,三千你也不幹,三萬你還是不幹,那麼,假設有三十萬,三百萬!怎麼樣?好了,現在有三千萬,你總可以賣身了吧,如果用一半的錢去拯救非洲難民,有多少兒童可以不死。如此看來,貞操算得了什麼呢。報上還說,在北京的本科生裏,有百分之十一點幾的人想到過賣淫,在全國本科生中,這個比例是百分之十五點幾,當然,承認自己真的這樣做過的人,就很少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