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頂著荷葉飛跑,一邊跑,一邊放肆大叫。我要是不叫的話,我的身體就會在陽光裏消失,我確信這一點。終於到了老楊樹下,我隱身在濃密的枝葉裏頭,皮膚好受多了。我爬到最高的那根枝頭上麵。在那邊斑馬已經離開了。我聽說斑馬隻是路過,他們到非洲去了,他們是屬於太陽的動物。是因為這個,獅子才對他們身上的條紋產生深深的敬畏的嗎?獅子被一塊大石頭擋著,我隻看得到他頭部的一個側影,他在想什麼呢?夜間他到底有沒有對斑馬進行攻擊呢?我很想對他喊話,但是我知道我的聲音傳不到那麼遠的地方,再說他也不會將我放在眼裏啊。一想到他吃掉的那些動物,我對他還是懷著某種厭惡的,我厭惡殺生。我,還有蚯蚓們,我們隻吃泥土,那也不是真正的吃,隻不過是讓泥土在我們身體內旅行一次罷了。我們是性情溫和的動物,在地底夢見月光,夢見祖先。雖然有厭惡,但對他的崇敬還是占了上風,畢竟,他是敢於征服一切的大地之王啊。就比如此刻吧,我看著他,我的眼裏便有了淚。我愛上他了嗎?胡說,誰能愛上獅子呢?他動起來了,他正在往河邊走,在陽光裏,他的影子那麼濃黑,好像是另外一匹黑獅子跟在他身後呢他在喝水,他喝得真久,他怎麼能喝這麼久的,他在澆滅體內的火焰嗎?一隻黃鸝落在他的頭上,小家夥立刻唱起來了,那麼甜美,那麼清新的歌聲,而且那麼嘹亮!連我都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獅子停止了喝水,他也在聽。他一動不動,惟恐驚嚇了小鳥。我注意到,鳥兒歌唱之際,獅子的影子便消失了;鳥兒唱完飛走了,那條影子又回來了。獅子背對太陽蹲下來,影子繞到了他的前麵,他的形象給我一種苦惱的印象。我要回去了,我身上的水分都被蒸發掉了,十分難受。
我又頂著荷葉奔跑,口裏發出大叫,我比先前叫得更加歇斯底裏,因為陽光分外厲害,我擔心自己要完蛋。我跑啊,跑啊,終於跑回了家,一頭紮進那個黑洞裏,將皺縮的皮膚緊緊地貼著冰涼濕潤的泥土。我差點暈過去了。離我不遠的地方,蚯蚓們在有條不紊地工作。這些月光派,他們其實一輩子也沒看到過月光,但他們傳遞給我的信息告訴我,他們是深深地崇拜月光的,所以他們也同我一樣,在研究祖先。蚯蚓皮膚比我的更為脆弱,如果同陽光遭遇的話,他們就會化成水。聽說從前發生過很多起這種事。那麼為什麼連月光也要躲避呢?為什麼?他們沒告訴我。
我恢複了體力,便開始往土地深處紮下去,紮下去。我要做一次垂直的耕耘。以前我也嚐試過,不過每次都隻深入到石灰岩的附近就停下了,不是我不想再往下,而是我受不了那股氣味。奇怪的是,不論我從哪個方向往下紮,最後總是到達石灰岩層,繞都繞不過去。也許那隻是薄薄的一層,也許那竟是深而又深的無機物的地獄,兩種可能性都存在。這一次,我決心鋌而走險,做一次探索。我想,穿越的辦法總是有的,要不然,爺爺他們是怎麼下去的呢,我聽到了身後的輕微的響聲,有一條蚯蚓在追隨我。他?追隨我?這純粹是找死!想想他的皮膚吧。我就快要到那個地點了,我的頭已經疼起來了,我的堅硬的眼珠也像要被軟化似的。我按照既定計劃向右邊繞行。我繞行了很久,忍受著那股氣味,我的眼珠已變得無比渾濁,幾乎看不見了。這是什麼?一個天然的洞!一條向下延伸的隧道!竟有這種事啊。我當然一頭紮進去了。這個洞剛好容下我的身體,所以前進了一會兒就害怕了,這不是一去不回頭的旅行嗎?然而已經晚了,我已經走了這麼遠,再要退回去不知要花多少天時間。好在身後那條蚯蚓不斷弄出響聲,像在給我壯膽一樣,不然我的精神真的會垮掉。隧道裏頭雖然也有石灰岩的氣味,但比起外頭來已經好多了。我的視力慢慢又恢複了,我看見洞壁上有一些奇怪的花紋,每一處都有。看得多了,我揣摸出來這是一組相同的圖案在不斷變換位置,打亂,重組,又打亂,又重組,始終給眼睛帶來新奇感,這些原始而樸素的圖案使我心裏的恐懼大大減弱了。怎麼會有這樣一條隧道呢?怎麼剛好被我找到了呢?難道是爺爺的傑作嗎?我體內的液體沸騰起來了,我聽到身後那家夥也活動得弄出了更大的響聲,他在叩擊洞壁呢。他每叩擊一下——實際上是用頭部摩擦——洞壁就發出奇怪的回聲,好像在說:“對啊,對啊……”我心裏感到莫大的安慰,幸虧有他,我的好夥伴,不然的話,我很有可能被對自己的懷疑弄昏頭。我不知道自己在隧道裏爬了多久,因為地底下是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分的。然而我記得,有那麼一些瞬間,那時一切事物的區分都消失了,既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圖象,連身後的蚯蚓也一動不動了。無論我如何樣用力地以我的頭磕擊洞壁,也弄不出任何聲音,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想,莫非這就是“死”?可是這種情況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當我的耳朵裏發出轟地一聲響時,我的感覺又恢複了(難道僅僅是我的感覺的問題?)。每當我爬一段路程,“死”就重複一次,到後來,我已經習慣了,不但不再恐懼,反而還有點盼望呢。在那種瞬間,我的腦海變成了無邊的海洋,獅子無比巨大的身影出現了,他臥在藍色的水麵上,他的背後有夜鶯飛過。由於這幅畫麵反複出現,我就產生了錯覺,我覺得這趟旅行不是去找爺爺,而是去找獅子了。怎麼會去地底下找獅子呢?這是一個根據常理提出的問題,而現在,我的思維已經將常理撇到一邊去了。我認定自己就是去找獅子的,我還找到他之後同他對話,即使被他吃掉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