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如何掉下去的?這件事我回憶了又回憶,仍是茫然。那時我似乎是來到了隧道的盡頭,看見隧道外麵一片白茫茫。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出了地麵呢,還是仍在地底下,我更拿不定主意前方哪邊是“上”,哪邊是“下”。這時就連蚯蚓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退回去更不可能。我已經說過這條隧道窄得剛好容下我的身體,所以我也無法在洞口掉頭,這是非常危險的,幾乎等於找個借口“掉下去”。當然,在經曆了漫長的旅行後,我到達了目的地。這真是我的目的地嗎?獅子在哪裏呢?現在就連獅子也不再出現在大海之上了,那裏成了一片死海。
時光不斷過去,我仍在原地。可是我怎能老在原地呢?這裏的土不能吃,有很濃的石灰岩的味道,而我從未這麼長的時間絕食,現在我渾身無力,快要暈過去了。也許就是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決心,才掉下去的吧。就在我墜落之際,獅子出現了,那麼大,卻又那麼輕靈,占據了我的整個視野。他的鬃毛,啊,他的鬃毛……後麵發生的事我不記得了。我似乎是在某個陰沉的岩窟裏,有東西在空中晃蕩,一會兒是一隻腳,一會兒是骷髏頭。那是我最後的記憶。也許發生的事太不堪回首了,我就將它忘記了。有時我想,也許發生過真的死亡?那個岩窟,會不會是爺爺的墓呢?什麼東西那麼不堪回首啊?
反正我醒來時,已經在自己的耕地裏了。我的上麵有蚯蚓,我的下麵有蚯蚓,我的左邊,右邊都有蚯蚓。他們不耕地,他們在靜靜地等我醒來。我一醒來,弄出響聲,他們就慢慢地有了動靜。我聽見他們在激動,他們那柔軟的身體叩擊著泥土,發出“嘀瀝、嘀瀝、嘀瀝”的響聲,就像下雨了一樣。那一刻,我陶醉在這淨化靈魂的雨聲裏頭,我真想衝破隔開我們的泥土層,同這些黏乎乎的同伴擁抱一下呢。哪怕他們弄得我身上全是粘液我也心甘情願啊。不過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知道,我,還有他們全體,我們都不習慣這種表達方式。我們是內斂的動物,習慣於在孤獨中傳達激情。土地是多麼柔軟貼身啊,我奮起耕了十幾米遠,我的同伴們也追隨著我,我們就像在海洋裏遊泳那麼自如(當然,我承認,我從未到過海裏)!啊,讓我往深處耕,我要將我的耕地擴大一倍!我再一次做垂直的耕耘,我那些同伴也追隨我,有的還耕到我的前麵去了呢。就在這樣激情的耕耘中,我們聽到了獅子的吼聲。我,還有我的同伴,我們全都停下來了。那聲音好像是從一個石窟裏頭發出來的,震得土壤微微抖動。獅子到了地底?我記起了我從隧道口掉下的瞬間所看見的風景。難道獅子本來就在地底,荒原上的他,隻不過是一個影子,他的許許多多影子中的一個?我們都在吼聲裏沉默著,我們想要聽懂這吼聲的含義。但他吼了幾聲又不吼了,我們還來不及分辨呢。我們隻能使勁地回想,回想,想得腦袋裏麵變成了空白的一片。這樣的思考並沒有什麼結果,然後,仿佛約好了似的,我們又一齊開始耕地了。我們將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一邊耕地一邊夢見石窟裏的獅子,總是那張無比巨大的臉,銀白色的鬃毛發出太陽一樣的光,刺得我眼睛睜不開。有誰在我耳邊抱怨說:“我不能動”誰呢?難道是獅子?獅子怎麼不能動呢?隻有我爺爺才不能動啊!那麼,獅子就是爺爺?啊,我的思維完全亂了,我想不下去了,但我的感覺還在,我感到了他,他在那底下,正憋著氣,他要爆炸了。我的這個夢真長啊,我在夢裏吃下的土真多啊。“嘀瀝、嘀瀝、嘀瀝的”的聲音又包圍了我,他們又在叩擊了,我感激得想哭。
我再次出地麵時,所有的螢火蟲都已經死光了,月光撒在大地上,一派濃濃的葬禮味道。我爬上老楊樹的枝頭往平原那邊看過去,我看見那邊空空蕩蕩的,隻是偶爾有一隻飛鳥的影子掠過。獅子王國失去它的主人了嗎?不。他還在,他看上去同那塊石頭融為一體了,就那麼一動不動。他的鬃毛不再發光,他的全身都變得晦暗了。難道他死了嗎?雷聲漸漸由遠而近,月亮隱沒在黑雲後麵,獅子的形象有點模糊了。忽然,他化為一道閃電,從那岩石後麵射出,劃開變黑了的夜空。他將天地照亮了,可他失去了自己的形體。這令我懷疑,他原來的形體是真實的嗎?炸雷過後,又一道閃電……再一道!都是從岩石那裏射出。現在就連雷聲也不響了,天空被這些閃電照得雪亮,那偶爾露臉的月亮已失去了光芒,幾乎都要變黑了。這是什麼樣的專橫啊,我不忍看下去了。我下到地麵,那雪亮的電光顛動著大地,是的,它肆意地將地上的石頭啊,樹啊,小山包啊簸來簸去的,我都不敢看了,我再看就要暈過去了。我閉上眼,摸著爬著回到了家。即使在下麵,仍然隱隱地聽到地麵的動亂。
我那麼疲倦,很快就進入了睡夢,我在睡夢裏犁進黑油油的熟土。蚯蚓們用優雅的叩擊向我傳達著一個信息:爺爺複活了,在深而又深的地底,他獲得了生命,他在生長。我在夢中通體發熱,我聽不到爺爺生長的聲音,可是蚯蚓們都聽到了,他們向我傳達了。我生平第一次深深感到,我,還有我的這些同伴,我們同地心深處的爺爺成了一個整體。這是因為獅子嗎?我極力想象,卻怎麼也想不出獅子的容貌。
⊙文學短評
《月光之舞》以“我”的口吻進行敘述,展現了“我”的思維活動。“我”屬於月光,而獅子屬於黑暗。獅子與斑馬、“我”和獅子形成“看\/被看”的關係。螢火蟲、蚯蚓和魚等等眾多小動物,都構成了“我”的生存環境。作者以跳躍閃爍的語言將我們帶入一個充滿疑惑、玄奧難辨的世界。小說意象眾多、迷霧叢叢,對讀者的理解力提出了很大的考驗,體現了殘雪獨有的語言風格和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