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黃金明(1974—),廣東化州人,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魯迅文學院第13屆作家高研班學員,大量詩、小說和散文發表於《人民文學》、《詩刊》、《散文》等期刊,被大量轉載並入選100多種選本。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聯書店)等多種,長篇散文《田野的黃昏》入選中國作家協會2011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有一天,胡枋忽然發現,村子裏的人,沒有一個人看見他的身影,沒有一個人聽到他的聲音,甚至沒有一個人感覺他的存在。換言之,他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人間蒸發了,或者變成了一個透明人或什麼幽靈。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莫非置身於一個可怕的夢境當中?當時,他正在割稻,他將稻莖上的鐮刀移向手指,用力一拉,鐮刀的銳齒將他左手的食指拉出了幾道血槽,鮮血像水泡冒出來。一陣劇痛從手指迅速傳遍全身,他痛得“哎唷”一聲,扔掉了鐮刀。他揉揉眼睛,仰望天空,天很藍,太陽很白,田野上一片金黃。稻子熟了,人們在稻田上低頭收割,偶爾直起腰來。他肯定不是在做夢,即使真是做夢,此刻他也驚醒了。那麼,村莊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瞎子和聾子,而他一直生活在一個幽靈麇集的村莊。這種想法本身就毫無道理。在他的旁邊,就是胡老六的稻田,胡老六和老婆一邊收割,一邊交談。在田野的盡頭,隨風飄來胡大麻子淫邪的歌聲。
胡枋衝著田埂大聲喊:“胡老六,胡老六——”沒有人理他,沒有一個人反應。胡老六將一把稻稈橫放著,塞入禾鍘刀,用力一鍘,稻樁散落在地。他利索地將稻穗放入畚箕。他的老婆蹲下身子,飛快地割稻,撅著碩大的屁股。胡枋相距他們不過三五米,不可能聽不到他的叫喊。胡枋大步跨跳過來,他就站在胡老六的麵前,抱著胳膊,眼直直地瞅著胡老六。但胡老六沒有感覺到他的瞪視,沒有感覺到麵前有人。他依然在有條不紊地鍘禾,裝擔。
胡枋看了看稻田,正午的太陽將他的身影打在地上。他由此可以斷定自己絕非一個透明人。他被剛才的發現深深困擾。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早已發生,他隻不過直到如今才有所覺察。印象中,他有十天還是半個月沒跟任何人說過話或打交道了?一念及此,他不禁毛發倒豎。他必須將這一切弄清楚。
他雙手在胡老六的眼前來回移動,胡老六視而不見。他的臉上浮現出笑容,揚起手來,對準胡老六的臉,“啪啪”就是兩記耳光。胡老六撫著臉,“哇”地叫了起來。一種驚詫莫名的奇特表情瞬間湧上他的臉。胡老六老婆扭過頭來,問道:“怎麼啦?”胡老六嘟噥一下,說沒事。胡枋又抬起腿來,一腳將胡老六的禾鍘刀踹翻在稻田上。稻穗散如亂麻,穀子濺落。胡老六剛將禾鍘刀扶起來,胡枋又一腳踢翻。如是者一連三次,第四次,胡老六傾盡全力捉住禾鍘刀,就像按住一條凶猛的鱷魚,嘴裏嚷道:“真是見鬼啦——”胡老六老婆走過來,她也感到了異樣。但胡枋這麼大的一個人在眼前,他們就像沒有任何感知似的。
胡枋撓了撓後腦勺,覺得一顆心在往下沉。看來,他奇怪的“發現”倒並非虛妄,而是確鑿無疑的。這絕對不是夢幻,而是發生在太陽底下的事實。他感到頭部一陣劇痛,比起頭痛來,手指上的割傷就算不得什麼了。他撫著頭部,覺得仿佛有一隻啤酒瓶在腦殼裏摔碎了,碎片濺入了腦漿。
他不甘心,他還試圖去證實這一切無非是出於幻覺。他手上的鐮刀隨著他的念頭揚起來,像一條蛇快速地移動,勾住了胡老六老婆上衣的前襟,輕輕一劃,她衣襟上的紐扣掉落在地,發出輕微的“噗噗”聲。她的衣衫就像兩扇被打開的門,肥碩的雙乳像兩隻白鵝凶猛地撲出來。胡枋轉過頭去,他有點難為情了。但他還是閉著眼睛,伸出了雙手。那雙手像兩個不太老練的小偷,摁住了那兩隻撲騰不止的白鵝。胡枋有些亢奮,但更多的是緊張。如果他在太陽底下的隱身是虛幻的,那麼在刹那間,胡老六手上鋒利無比的鐮刀就會閃電般掠過他的脖子。然而,胡老六繞著禾鍘刀左看右看,仔細地研究著,還沒有從禾鍘刀無端端跌倒的困擾中脫身而出。胡老六老婆既沒有喊叫,也沒有因觸摸而激發情欲。她對胡枋視而不見,彎下腰部,撿起地上的塑料紐扣,臉色狐疑不定,驚惶不安。她終於發出一聲嚎叫:“有鬼呀!”
胡枋臉色煞白,心裏說,他媽的,我才見了鬼呢。他再也無心割稻了,挑著畚箕回家去了。一路上,他遇見了不少人,但這些人隻能讓他更加沮喪。每一個人都證明了他是透明的、消失了的、甚至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人。
這一切,是荒誕不經的,但卻是一個事實。如果這不是事實,那麼到底是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這純粹是出於他的幻覺,還是全村人的幻覺?一連幾天,胡枋閉門不出,冥思苦想,但根本就無法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要麼是他有病,要麼就是全村人有病。這種病當然是精神病。到目前為止,他還堅信自己沒有問題,因為他的思路還很清晰,他對問題的判斷依然準確而犀利。他還再三提醒自己,無論發生任何事情,無論處於何種情況之下,都要保持頭腦清醒。盡管他一時無法厘清這些紛亂如麻的情景,還不能穿透這莫名奇妙的重重迷霧,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絕不是一件好事,而更可怕的事情還沒有出現。他也無法一一去證實全村人是否有病,這不可能,他也沒有興趣。事實上,他怕遇到任何人,因為任何人都隻有一個用途,那就是用來證明他的不存在。
胡枋一連苦思多天,不得要領,反而頭痛欲裂,神情恍惚。他感到腦殼裏的酒瓶子從單數變成了複數,而全變成了玻璃碎渣。他不敢再往深處去想了,否則光腦殼裏有酒瓶子這個怪念頭,就能讓他發瘋。田野裏的稻子熟透了,風一吹,穀粒簌簌而落,終究要收割。他挑起畚箕又出發了。秋收已接近尾聲,田野上一片狼藉,隻剩下他的稻子沒有收,秋風吹拂,稻浪翻滾,宛若一塊巨大的黃金在日光下晃動。他在別人的眼裏是不存在的,那麼他的莊稼呢?但至少在畜生的眼裏並非虛無吧。一頭水牛在田埂上啃草,忽然一伸牛頸,一口將他田裏的稻子扯下,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這一幕,猶如一記閃電掠過,劈開了胡枋腦海裏層層堆積的烏雲。這應當是一根重要的線索,他必須抓住它,也許它就是那一堆亂麻中的唯一線頭。他叉著腰,饒有興致地看著牛吃禾。水牛大口咀嚼著稻稈,連葉帶穀吞下肚去。它邊走邊吃,走入了稻田中央。一會兒工夫,水牛穿越了半邊稻田,一直吃到胡枋麵前。“他媽的——”胡枋揚起手中的鐮刀,橫眉怒目,大聲嗬斥,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那頭牛如夢初醒,撒著四蹄,一溜煙跑了。盡管胡枋無法獵取更多有用的信息,但牛眼中的驚惶卻是顯而易見的。胡枋心中火花一閃:在那頭牛身上,他是存在的。牛感覺到了他的威懾!
這個重大的發現,使胡枋興奮不已。他抓緊時間完成了秋收,並進行了一係列試驗。這一係列是在他所能接觸到的畜生和禽鳥上進行的。試驗的結論是,盡管他在村子所有人的麵前,是透明的、虛無的,或不存在的,但在動物身上卻恰好相反。在禽類中,對他最敏感的是飛鳥,尤其是麻雀,他還沒走近,就撲撲飛散。但即使最不敏感的雞和鴨,也在他試圖接近時撒腿逃跑。在畜生中,狗似乎最能感覺他的危險性,每一隻狗都衝著他狂吠不止。尤其是村長胡東諾家裏的那隻大黑狗,一見到他,宛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恨不得一口咬掉他的卵袋。豬是最不敏感的,抖動著一身肥肉,顫巍巍地從他的麵前走過,但當他飛起一腳,踢在豬屁股上,它還是“哼哼”著快步逃離。
介於大人和禽畜之間的是孩子。尤其是一些兩三歲大的孩子,他們骨碌碌地轉動著近於透明的大眼睛,胡枋能感覺到“他”被目睹和注視,但那僅是一種嬰孩對好奇事物的打量罷了,他們太小了,甚至還不懂得將映入腦海的信息分析、歸納並表述。據說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見的東西,譬如幽靈、鬼及一些神秘的事物。而在一些八九歲的大孩子那裏,他看到的是跟大人沒什麼兩樣的表情,他仿佛完全是一個空無。但他偶爾還是窺見了一些孩子眼神裏的驚恐,像暗夜中擦亮的火柴,一閃即逝。至少,他的身影,他的聲音,是無法讓人感知的。
現在,他基本上可以確定,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或一種什麼樣的神秘力量,他在人們麵前完全匿身了。他就像一個會隱身的人,一個消失的人,甚至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人們看不見他,聽不見他的聲音,無法感知他任何存在的證據。而他能看見任何一個人,聽見任何人的說話,這是毫無理由的,荒誕不經的。
但這似乎卻是確鑿無疑的。胡枋在他二十九年的人世閱曆中,也曾經遭遇(或聽說)過無數件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從沒有一件像這一次那麼詭異,那麼不可捉摸。他甚至無法跟別人訴說,找不到一個人商量。他的心中滋生著尖刺般的孤獨,並夾雜著恐懼。他在秋風四起的村巷上走過,他注視著秋陽下的身影,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影子,甚至連影子也不如。影子總可以被人看到,而他似乎完全逸出了人們的視野。他從擺龍門陣的人群中穿過,猶如一個幽靈,沒有一個人注意他,沒有一個人感覺到他。他的身軀以及全部,似乎已完全從村莊剝離或被清除。而他又偏偏活生生地存在著。
村子東頭是胡三頓的小賣部,門前有一棵大榕樹,樹蔭下有一塊空地,每天晚上都聚集著一大群人,在大擺龍門陣。這一天,圓月冉冉升起,月光清亮。胡枋深入人群當中,他希望能在眾人的神侃中發現蛛絲馬跡。但他失望了,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提及他。他看著說得唾沫橫飛的村長胡東諾,忽然記起一樣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他好久沒見過這樣東西了。至於那樣東西是一個人,一隻雞,一頭豬,或者是別的有生命或沒生命的什麼事物,他卻一時無法憶起。這個想法讓他十分激動,他預感到這樣東西將是一把鑰匙,也許能將這個發生在他身上的謎團解開。然而,他的腦海一片混沌,漆黑而深不可測,他無法捕捉到這一樣東西。就在此刻,村長家裏的那隻狗衝著他狂吠,但沒有一個人理它,大夥兒圍著村長,聽得如癡如醉。胡枋隻好踩著月光下的影子回家去了。
現在,胡枋在大的困擾下,有了一個小的困擾。他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去想那一樣關鍵的、特別的東西,他唯一的線索,就是好久沒見過他(她或它?)了。他相信隻要一見到,就會馬上想起來。然而,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是一件什麼鬼東西。胡枋自嘲地笑了,說我他媽的也算是一個隱身人了,一個具備特異功能的人了。如果他願意,該特異功能可以給他帶來說不盡的好處。譬如,他可以將胡老六菜地裏的蔬果全摘回來,將胡元山豬圈裏的肥豬宰掉,醃起來慢慢吃。他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出每戶人家,將其細軟或穀物之類席卷一空,而不必擔心別人發覺。突然,一個淫邪的念頭升上頭腦,他甚至可以像狐仙或幽靈一樣,自由出沒任何一個少婦或閨女的臥房,給任何一個女人的丈夫或未來夫君戴上綠帽而不為人知。這個想法讓他躁動起來。他想,當他進入一具無比美妙的女性胴體,譬如胡小磊女人羅玉蓮的體內,她看不到他,而是否也會有高潮?這個騷貨!她曾三番五次在他的麵前搔首弄姿,但他不是那種人。羅玉蓮的奶子像樹上的木瓜不由分說地鼓凸出來,他不是沒有想入非非,但他承認自己向來膽小如鼠。但他現在還顧忌什麼呀。說到底,入秋以來,這件荒唐的事使他六神無主,但他畢竟沒有喪失作為一個人起碼的東西,如果說他不是一個高尚的人。
入冬了,南方的冬天,天氣陰冷、幹澀,偶爾有細雨飄灑。農人在冬天是最空閑的,每年稻麥兩熟的田地總算有了喘息之機。胡枋也得以全神貫注去思考一些事情,尤其是那一樣他遺忘了的、而又至關重要的東西。
清晨,他被一陣高亢的嗩呐聲驚醒,其間還夾雜著銅鈸的撞擊和婦人的啜泣。嗩呐在細雨中嗚咽,調子蒼涼而悲傷,這種鄉間樂器平時束之高閣,隻有紅白二事才會動用。胡枋一骨碌爬起來,果然不出所料,一條宛若長蛇陣的送葬隊伍正從他的門前經過,旗幡飄揚,包著白毛巾的人們高矮不一,那些看上去表情悲痛的臉龐在細雨中有點模糊。四條大漢抬著一口紅漆棺木,但他沒有看到手捧神祇牌的人。這一切,在飄降著細雨的冬日清晨,顯得何其詭異。這樣,他就無從確知這是誰家的喪事。
胡枋戴上一頂鬥笠,跟在隊伍的末尾。他沒有白毛巾,也沒有慟哭。事實上,他並非送葬隊伍中的一員。他隻不過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無聊的看客。送葬的隊伍走過田垌,涉過小河,來到了一處山岡。岡上早已挖好墳坑,直到目前為止,胡枋依然無法得悉死者是誰。當棺材入土,墳堆聳起時,村長胡東諾一聲歎息:“胡枋兄弟,安息吧。”村長聲音雖小,但在胡枋聽起來無異於石破天驚!原來村長送走的就是他,而他還跟著人們來瞧熱鬧。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豎起耳朵,想多聽一些關於他的事情,然而,眾人一片緘默,隻有壓抑的哭聲在表示對死者的尊重。他想發笑,但怎麼也笑不出來。他感到腦袋變成了一隻馬蜂窩,蜂群在嗡嗡地叫。他一屁股摔坐在泥濘的地上,他幾乎要崩潰了。他恨不得衝過去,將墳墓扒開,劈開棺材,看看裏麵到底是誰?如果墳墓裏埋著的是他,那他到底是誰?莫非真的是胡枋的魂靈從另一個世界遊蕩到此,所以沒有一個人能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