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隊伍回去了。胡枋就混雜在其中。他的心情沮喪至極。他幾乎要認命了。他想,如果隊伍中有人發現他還活著,就在他們的中間,非要被嚇死不可。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死”了。而他在真正“死亡”之前,人們已經無法看見他了。
一開始,他是一個無法讓別人感知的,不存在的人,而現在他卻成了一個“死人”,被埋葬在荒涼的山岡上。一個“死人”是不適宜出現在人們麵前的,尤其是孩子的麵前。胡枋就像一個犯了幽閉症的人,深居簡出,盡量避免進入人們的視野。有時,他甚至遺忘了自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種強烈的恍惚感籠罩著他,這讓他分不清自己置身於夢境還是現實中。有時,他甚至傾向於相信自己不在人世。他曾多次去看他的墳墓,一堆土饅頭,墳頂上長出了一叢野草,甚至還有幾簇細小而淡白的雛菊。但正是那座土墳喚醒了他的存在感。他還活著,否則是誰在注視這座墳墓?正是那一刻,他靈光一閃,他仿佛找到了解開問題的症結。如果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那麼他就不會死,更加不會被別人收殮和埋葬。這裏麵有著一對尖銳的矛盾。但他明明還在活著,還能呼吸,還能目睹和思考,必要時還能說話,盡管他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當他又一次來看那堆土墳的時候,終於忍不住用鋤頭或鐵鍬挖開了墳墓,他拿著斧頭的手在顫抖,棺材裏有什麼?是一具他的屍體?還是一具插滿了縫衣針的桃木偶?或者別的意想不到的事物?他克服恐懼,揮動斧頭劈開棺木,然而裏麵空無一物。胡枋坐在泥堆上,抱著頭,苦苦思索。村長胡東諾家裏的那隻大黑狗,不知從哪兒躥出來,毛發倒豎,衝著他吠叫不止。胡枋心想,總有一天,不是他砸爛它的狗頭,就是被它咬掉卵袋。
一陣淡淡而奇特的香氣飄入胡枋的鼻孔,這種香氣既非草木所發,又迥異於野花,胡枋閉著眼睛,使勁吸了吸,這讓他醺然欲醉。香氣愈加濃烈了,香氣的源頭就在他的麵前,結實、具體而不可摧毀。他一張開眼睛,就看到了胡小菊。他心裏掠過一陣狂喜,他很久沒有見過的、一直無法想起來的東西或事物原來是一個人,就是她——村長的女兒,未滿十九歲的胡小菊,使全村男人神魂顛倒的天生尤物。胡枋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一雙手已衝動地抓住胡小菊的手,她就是解開這個巨大迷津的鑰匙,盡管他一時無法將這位美麗的姑娘跟任何一把鑰匙聯係起來。
胡小菊任由他抓著,並沒有把手縮回。她的眼睛仿佛籠罩著一層水霧,她美麗的臉龐,夾雜著震驚、迷惘、焦急之類的豐富表情。但胡枋無暇解讀這些豐富的信息,胡小菊已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他如受雷擊:“胡枋哥,你真的瘋了嗎?我爸說你瘋了,這是真的?你還認得我嗎?”一個聲音在胡枋的心底狂喊:“我沒消失,我也不是透明人,我更沒死——胡小菊現在就能看見我,並且能感覺到我的觸摸——也許,我隻不過是瘋了——”這一股強烈的喜悅像洪水湧入他的頭腦,在激蕩,在咆哮,使他的思緒紛亂之至,但他還是鬆開了胡小菊的手。這是一雙柔軟纖巧的手,非常白,非常美。刹那間,他有點出神。胡小菊注意到胡枋在凝視她的手,臉頰微微漲紅。
胡枋按捺內心倒海翻江的激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小菊,你能看見我?你能聽見我說話?”由於多日沒有開口,他的聲音有點結巴而幹澀,猶如曬幹的魚肉。
“我為什麼不能看見你?你怎麼啦?你的聲音很奇怪。”
“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我。”
“胡說!”
“沒有一個人能聽見我說話!”
“瞎扯!”
“這段時間你跑到哪兒去了?一直見不到你。”
“端午節一過,我就進城打工去了。我臨走前不是跟你講過嗎?你一點死記性也沒有!”
胡枋在發愣,他搜索枯腸,但怎麼也想不起胡小菊跟他講過這件事。但他想起了一個場景,當時太陽高懸,太陽很大,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太陽,明晃晃的,幾乎撐滿了整個天空。瓦藍瓦藍的天空被擠迫得隻剩下一些邊邊角角。但陽光並不猛烈,陽光就像水汽在彌漫,胡枋感到全身涼颼颼的。他持著鋤頭在黃豆地裏鋤草,胡小菊忽然跑過來,撅嘴往胡枋的臉上親了一口,吃吃笑著跑了。她就像樹林裏跳躍的一匹小鹿,稍縱即逝。胡枋撫摸著臉頰,悵然若失。這個場景就像一個夢幻,難怪他多日無從想起。現在,他望著胡小菊搖了搖頭,臉上充滿迷惘。
胡小菊仰著臉,問:“你想我嗎?”
胡枋點了點頭,但他馬上覺察到胡小菊這句話的含義,趕緊又搖了搖頭。
胡小菊歎息,幽幽地說:“在城裏打工的日子,我沒有一天不想你。但要到過年了,我才能回來。”
“要過年啦?”這段日子來,胡枋被卷入了迷津之中,時間對於他一片模糊,有時他感到時間停滯不前,有時又有時光倒流之感。
“再過三天就過年了,你挖別人的墳墓幹什麼?”
“我挖的是我的墳墓,我想看看自己是否躺在棺材裏。”
“胡枋你真的瘋啦。我爸爸說你瘋了,我還不相信,原來你真的瘋啦,可憐的胡枋——”胡小菊哭出聲來,撲入胡枋的懷裏。
胡枋感覺胡小菊的身體暖烘烘,但奇怪的是自己並無非分之想。與其說小菊對他的關切和親昵讓他深感意外,毋寧說他為另一個線索所吸引。他牢牢抓住了這一根線索:“小菊,你說胡東諾說我瘋了,他是什麼時候說的?”
小菊說:“昨天,我一回來他就說了,我還不相信。你瞧瞧你的樣子——”她掏出一個鑲嵌著小鏡子的化妝盒,胡枋在鏡子中看到一個頭發蓬鬆、胡髭拉碴的頭像,嘴唇焦幹,大眼無神,顴骨高聳,瘦得像猴子的標本。這就曾經是生龍活虎的他嗎?黃昏的暮色逐漸籠罩下來,並聚集在細小的鏡麵,胡枋忽然衝著小鏡子咧嘴一笑。他一把將胡小菊推開,瘋狂地往山坡下奔去,嘴裏在叫道:“我是瘋子,我是瘋子,哈哈哈——”
當天晚上,胡枋興奮得徹夜未眠,他感到原來那個無隙可擊的謎團終於出現了漏洞,至少,他從千頭萬緒的亂麻中,理出了一條線索。原來他在村莊的消失或隱形,隻是一個假象。他一時無法弄清楚更多情況。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個針對他本人的陷阱或陰謀,那太怪異了,他怎麼想也想不通,而他如果是一個瘋子,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也許,胡東諾跟女兒說他是瘋子,是為了向胡小菊解釋胡枋的存在。也許,那個精密設計的陷阱,就是為了使他走向瘋狂而最終毀滅。但設計這個陰謀的人是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陰謀?盡管胡枋一時無法想清楚,但他總算對如何應對有了一些眉目。他不禁噓了一口長氣。他知道,隻要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瘋子,很多事情就會像煮爛的餃子露出餡來。於是,他瘋了。
除夕夜到了,他像一個幽靈在村巷上遊蕩。別人殺雞買香燭去祭拜土地神,但胡枋卻混在一群孩子當中搶奪啞掉的鞭炮。他衣衫襤褸,有時像鬼魂一樣爬上土地廟的屋脊,土地廟上落滿薄霜似的月光,他的臉在月光下蒼白如紙。有時,他在相思樹上跳躍攀爬,捷如猿猴,迅疾如飛。“胡枋瘋了——”人們終於開了口,仿佛如釋重負。一幫孩子跟在胡枋的後頭,往他身上扔石頭、爛泥和枯枝,嘻嘻大笑。胡枋衝著孩子,齜牙咧嘴,舉起雙手,亂揮亂舞,像被激怒的黑猩猩那樣咆哮。孩子們“轟”一聲四散而逃,猶如被驅趕的麻雀,但很快又聚攏過來了。在胡枋有如常人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可以感知他的存在,但等到他“瘋”了,卻連小孩子也能看見他,並準確地朝他擲出石頭。這個信息非常重要。
胡枋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盲目的、悲傷的獵物,正在被一步步往林中設置好的陷阱或羅網走去,在劫難逃。而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陷阱,設置這個陷阱的動機以及設計手段,至今是一個謎。胡枋必須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倘稍有不慎,就會墜入萬劫不複之境。他開始在頭腦裏像放電影一樣,一個個過濾他可疑的仇家或他曾經冒犯過的人,但一無所獲,他向來是善良之輩,從不好勇鬥狠,亦非貪得無厭,相反還助人為樂,幫過別人不少忙。
他能預感到胡小菊是一個很有用的線索。他暫時未能獲取更多有用的東西,胡枋一遍遍地掏撈有關胡小菊的事情,惟恐錯過了一處細枝末節。他對胡小菊所知甚少,除了那天在山坡上,在那個大太陽之下,她羞紅臉親了他一下,他平時跟胡小菊可沒怎麼打交道。胡小菊是村長胡東諾的獨生女兒,在十五歲之前,跟別的鄉村少女也沒什麼兩樣。但十五歲一到,卻出落得楚楚動人,那聳挺的乳房,細小的腰肢,豐滿的臀部,尤其是那花骨朵似的俏臉,使全村的男人垂涎欲滴,幾近瘋狂。隻有他胡枋沒有胡思亂想,也許是胡小菊太美了,反倒讓他生出敬畏之感。有時他注視著胡小菊,眼神裏一片澄澈,跟他在夏日黃昏觀看山岡上燦爛之極的雲霞沒有兩樣,或在林間跟一隻五彩斑斕羽毛輝煌的大鳥遭遇相仿佛。這全無褻瀆之意,純粹是對美的欣賞、驚奇和沉醉。他聯想起過年前和胡小菊在山坡上的遭遇,悚然一驚:莫非胡小菊愛上了他?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一度以為有了眉目的事情,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自從上次見到胡小菊,一連多日過去,他沒再見過她。這些日子,他無時不刻都守在村口,如果胡小菊離開村莊,他肯定會看到的。
月黑風高。他知道現在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得見他(而以前的看不見恐怕是一種居心叵測的假象),所以大意不得。他像壁虎一樣,貼著胡東諾的圍牆翻越,潛入胡東諾的庭院,隻見東廂房燈光閃爍,窗格子上搖曳著三個長短不一的黑影。他像狸貓一樣靈巧,在地麵上一個翻滾,到了窗前,窺見房間裏胡小菊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猶如泥塑木雕。胡東諾老婆捧著一盤飯菜,不斷地說:“閨女,吃吧,閨女,吃吧——你一天一夜滴粒米未進了——”胡小菊毫不理睬。胡東諾雙手負背,繞著四牆踱來踱去,顯得焦躁不安,而又束手無策。
胡小菊娘勸道:“過元宵你就是鎮長家的人了,吃吧,吃點吧,餓壞了怎麼辦?”
胡小菊說:“我不吃,放我出去!”
胡東諾說:“現在還不行,到元宵節吧,李鎮長家的小轎車就到家門口接你來了。現在你還不能出去,一放你還不是要往那個瘋子家裏走?”
胡小菊說:“胡枋去年端午節還好端端的,怎麼我一回來倒瘋了?”
“這就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胡東諾說,“他失蹤了幾個月,一出現就瘋了。也不知道他去過哪裏,撞了什麼邪。”
“你撒謊!我知道他哪兒也沒去,一直呆在村子裏。”胡小菊嚷道。
“他是不在呀,否則大夥兒怎麼沒見過他?”胡小菊娘囁嚅著說。
“那好,胡枋為什麼要挖自己的墳墓?”
“他挖的不是自己的墳,而是我的墳,長生墳。長生墳你懂不懂,就是生者預先覓好一塊風水寶地,先修好墳堆,待百年歸老後再入土為安。”
“長生墳怎麼會有棺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在你的主持下,你為胡枋出了殯。而他根本就沒有死,也沒有失蹤!”胡小菊冷笑道,“他就是被你逼瘋的,對不對?盡管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麼方法,居然可以讓全村的男女老幼裝出看不見他的假象!”
胡小菊娘說:“小菊,瞧你說的是什麼話呀。”
胡小菊痛哭失聲:“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是喜歡他。你們就不會下這樣的毒手。你們聰明過頭了,如果他沒瘋,我肯定會屈服。但他既然瘋了,我就要照顧他一輩子!想想看,這大半年來,他受了什麼樣的折磨呀。”
胡東諾說:“他瘋是活該!誰叫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壞了腦子,跟任何人沒有關係!但我要提醒你,還有比瘋掉更可怕的事。”
胡小菊淒然一笑:“你們在謀殺!你們盡管去整死他吧,他死了,我也不會再多活一天。”
胡小菊娘喃喃自語:“吃吧,吃吧!”
胡小菊說:“放我出去!娘,放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