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菊娘捧著飯盆靠過來,說:“吃吧,吃一口吧。”
胡小菊站起來,她竭盡全力,想撲過來,將小菊娘手上的飯菜打掉。但由於她委實太過虛弱,她的手明明觸及飯盆,但沒有一絲力氣。她閉上眼,淚水滾落腮邊。
胡東諾兩口子出去了,胡東諾反手關上房門,並掛上一把碗口大的大鐵鎖。剛才三人的說話,一句不漏全進入了胡枋的耳朵,他果然是落入了別人設計好的圈套。盡管疑竇叢生,他還無法理出一個頭緒。但他對自己有了信心。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而他其實是在裝瘋,這一點很重要。隻要他有足夠的耐心,就可以揭開真相並反敗為勝。當務之急是必須讓胡小菊活下來,並重獲自由。他望著燈泡昏黃光線下胡小菊淒婉而憔悴的臉容,一股熱浪湧上喉頭。他幾乎要哽咽失聲了。這是一種十分陌生而奇特的情感,他從來沒有過。
胡枋輕輕地推開窗戶,他的臉湊近了窗格子,在夜晚看來古怪而可怖,但胡小菊一見之下,欣喜若狂,低喊道:“胡枋哥——”胡枋用指按住嘴唇,“噓”了一聲,目光射向那盆飯菜,示意胡小菊吃飽再說。胡小菊的手從窗格子伸出,抓住胡枋,說:“我要出去,你放我出去呀。”胡枋露齒一笑,擺了擺手,走了。他身後傳來了胡小菊壓抑的哭聲。
至此,事情已影影綽綽露出了輪廓。毫無疑問,他胡枋是掉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謀殺機製當中,就像一隻可憐的耗子掉入了一個隱蔽而惡毒的捕獸夾,參與這個計劃的涉及全村所有人。村長胡東諾在這個事件中無疑起了關鍵性的作用,也許他就是策劃者,因為事件的起因恐怕肇始於胡小菊愛上他,而胡東諾自然不容旁人破壞他跟鎮長聯姻的如意算盤。但他還有幾個疑點無法澄清。譬如,這個利用全村人合謀將他逼瘋的手法固然無比巧妙,天衣無縫,十分有效而又無法追究肇事者的犯罪責任(他承認如果不是那天傍晚,胡小菊及時出現,並一語驚醒夢中人,恐怕他已經徹底瘋掉)。但策劃者是如何煽動(或要挾)全村人集體參與這個陰謀的?倘若無法解釋這一點,那麼他就永遠無法拆解這個謎團。
刹那間,像隕星橫空似的,在腦際亮起了一道光芒,胡枋想起童年時祖父講的一個故事。在祖父七歲的時候,村莊裏有一個懂武功的惡霸,胡作非為,橫行鄉裏,奸淫婦女,無惡不作。有一天,他突然狂性大作,天天要跟土地廟前的大樟樹比武,每天衝著大樟樹拳打腳踢,弄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但他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疼痛,而是樂此不疲,大呼酣戰!原來他瘋了!終於有一日,該惡霸大呼小叫,要跟大樟樹決一死戰,隻見他縱身一躍,施展平生絕技“鐵頭功”,猶如寺廟敲鍾的圓木柱一樣,閃電般向大樟樹撞去,立馬腦漿迸裂而歿。
胡枋還記得自己不解地問祖父:“他好端端的,怎麼會發瘋?”祖父說:“他成了大壞蛋,神靈自然要懲罰他。”祖父見胡枋還是不明白,瞅見四下無人,眨著眼小聲說:“那時,你高祖再三叮囑我說,那個壞蛋因為壞事做得多了,被惡鬼上了身,誰見到他都不許聲張,不許看他,不許吭聲,就當是沒有見到他的樣子,否則那個惡鬼就會從他的身上跑出來,鑽入違反者的身上。當時,我可嚇壞了,一見到他,就像躲瘟神一樣遠遠避開了。就是狹路相逢,也得假裝沒看到。”末了,祖父還說:“枋兒,長大了千萬要學好,不能做壞人呀。”
胡枋反複思索祖父講的這個故事,這件已經過去了七十年的舊事,跟他曾經的遭遇何其相似!他堅信人們對他視而不見,以及集體送殯,其間必然是有聯係的,這個聯係也許就是一個古老的咒語或禁忌之類的東西。胡東諾們就是利用了這一點,欲將他置之於死地。這類古老遺產的保管者不會有太多,但村莊年逾八旬的長老胡榆翁以及土地廟的主持胡煉丹肯定擁有這個神秘而可怕的遺產,在初冬那個為他舉辦的古怪的葬禮之中,此二人一直主持大局。
正月十四,雨夜。胡枋懷揣尖刀,腰別利斧,一把將胡榆翁從暖烘烘的被窩裏扯起來,擰亮電燈,胡榆翁揉揉眼睛,驚叫道:“啊,瘋子——”胡枋將尖刀指著胡榆翁的咽喉,說:“不要亂嚷——”胡榆翁大驚失色:“原來你沒有瘋?原來你是裝瘋的!”
胡枋說:“如果我不是裝瘋,恐怕現在連命都沒有了,但你不要忘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瘋子,而瘋子殺人是不用償命的!”
胡榆翁驚魂稍定。胡枋說:“我問你,去年秋天以來,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看到我的身影,沒有一個人聽到我的聲音?你要老老實實,否則,我手上的刀子可就要不老實了。”
“那段日子,你不是在村莊消失了嗎——”胡榆翁低聲說。“好,你還要狡辯,那就怪不得我啦。”胡枋手上的刀往前一遞,涼颼颼的刀鋒緊貼著胡榆翁的喉結。
“別人是怎麼回事,我怎麼知道?我的確是有好久沒見到你。不久就傳出了你的死訊,然後又說你瘋了,我都給搞糊塗啦。”
“你隻要想起七十年前大惡霸胡非撞死在樹上的事情,恐怕就會變得清醒些了。”
胡榆翁刹那間麵無人色。
胡枋披頭散發,臉色猙獰,在雨夜中看來猶如厲鬼,他說:“我什麼都知道了,神棍胡煉丹早將一切告訴我了。如果你從實招來,我說不定還會留下你的一條老命。”
胡榆翁臉色煞白,一五一十地交代起來。原來,不知從哪年哪月起,村莊的祖宗就傳下一個不成文的古老遺囑,專門用來對付村子窮凶極惡的敗類,此等惡霸大家平時敢怒不敢言,但又人人誅之而後快。這個古老遺囑的名稱就是“默殺”,通過製造種種詭異的氛圍以及假象,直至目標分不清現實與幻象的區別,而最終導致神經錯亂乃至死於非命。
胡枋冷笑:“我是為非作歹的惡霸嗎?”
胡榆翁說:“你不是,但不幸的是胡小菊愛上了你,而胡小菊卻是鎮長兒子看中的人。”
“幕後的指使者莫非就是鎮長?”
“那倒也不是,但胡東諾豈容你染指胡小菊?”
“我對胡小菊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我現在隻有一個問題,我既然不是一個惡霸,既然對所有人都沒有任何威脅,大夥兒為什麼就甘心任由你們擺布?”
“五百年一度輪回的牛魔王上了你的身,如果不除掉你,全村人全部要遭殃,一個也逃不掉。如果有誰不配合,牛魔王就會從你的身上鑽入誰的軀體。而等哪吒三太子率領十萬天兵天將殺到下界,牛魔王還是死路一條,而它寄居的身體,同樣無法幸免!”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牛魔王!”
“不是我的主意,全是胡神棍的奸計,而又被村長采納的。”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胡煉丹!”胡枋一刀割下胡榆翁的腦袋,一腳踢開房門,像幽靈消失在瀝瀝淅淅的雨夜中。
細雨驟止,被雨水清洗的夜空,黑藍而遼闊,月卻明亮,朗照得村莊如同白晝。胡枋來到了胡東諾的門口,他抬頭望了望月亮,月像氣球一樣膨脹,開始像洗腳盆那樣大,爾後像圓形的井水,最後像曬坪一樣大了,像一千盞馬燈發出耀眼的強光。胡枋在月光下渾身燥熱,仿佛月光點燃了他的血,他瞅了一眼手上的利刃,刃尖發出的寒光更加清冽,很容易跟月光相區分。而他腰間別著的短柄斧頭,鋒銳而單薄的刃口,像一隻蚌的嘴,夾雜著一種憂鬱的冷酷。胡榆翁的頭閉著嘴,看上去愁眉苦臉。胡枋將它“嗖”地拋向天空。他遲疑一下,然後翻身上牆,從圍牆騰地跳下來。胡枋藉著柱廊暗影的掩護,跨過了庭院。西廂房兀自亮著電燈,隻見胡東諾和老婆在閑扯。
胡東諾老婆說:“鎮長兒子自然是好,但閨女不樂意,這卻如何是好?”胡東諾說:“別說胡枋這窮鬼沒瘋,就是不瘋,我也絕不允許小菊跟他去受苦!”“小菊子倔得很哩——”“再過一晚,元宵節鎮長家就開小車來接了去,天天享福,便曉得咱們是疼她。”“你們那樣對待胡枋,可惜他瘋了都還蒙在鼓裏。”“誰擋住我的路,誰就得去死,就是天王老子也沒得商量!”
胡枋聽了,心頭的無明火“蓬”地飆起來,染紅了眼。他一腳踢開房門,胡東諾未及反應,胡枋一刀砍去,正中胡東諾的左小腿骨,胡東諾慘叫一聲,跌倒在地。胡枋用手一拔,卻發現刀嵌在胡東諾的腿骨上,再奮力一拔,才把刀拔出來,隻見月光下刀口通紅。他又照著胡東諾的小腿砍去,猶如砍樹木一般,一連砍了六七刀,才將這條腿砍下來。胡東諾老婆隻待要走,但兩隻腳仿佛被釘在地上,她想叫喊,嘴裏又忽然啞掉了。她嚇呆了,眼睜睜地看著胡枋砍下胡東諾的雙腿,又砍下了兩條手臂。胡東諾渾身是血,嘴裏發出嗚嗚的微弱聲音。胡枋按住他的身子,去割他的頭,卻割不進去。胡枋跑到窗邊,就著月光去看那把刀,原來崩了幾個缺口,便如鋸齒一般。胡枋說:“沒想到這鳥人的骨頭還挺硬的。”他抽出腰帶上的斧頭,隻一斧,便將胡東諾的頭部斫落在地。胡東諾老婆發出“哇——”一聲大叫,驚悚之極。胡枋察看了一下斧頭,月光在刃口上跳躍,猶如爛銀似的,衝掉了鮮血。他隻一斧,就使胡東諾老婆身首異處。
胡枋步出西廂房,隻見天上的月亮依然巨大無比,幾縷黑雲穿過月亮,猶如幾根粗大的繩子穿過一塊白花花的肥豬肉並捆綁。月亮遂顯得有些破碎,月亮的中央微微發黃,這樣,它又像一個剛打下來的蛋黃,顯得有些潰爛。月光有些潮濕,黏糊糊的,落在胡枋的身上,猶如幽火在吹拂。
東廂房上的大鐵鎖掛在門上,像一隻黑色的鱉,胡枋隻一斧頭就將房門劈開。胡小菊穿著睡衣站在房中,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她的臉上。胡小菊說:“你殺了我父親——你殺了我母親——”胡枋手一鬆,斧頭“咣哐”一聲掉在地上。他忽然蹲下身子,劇烈地嘔吐。
半夜,胡枋突然從夢境中驚醒,冷汗涔涔。原來這一切不是真的。胡枋做了一個漫長而血腥的夢。窗外月光大盛,如暴雨瓢潑而至。正月十四夜,月亮趨圓,往西墜去。
胡枋但覺得思緒混亂至極,夢中的情景曆曆在目,爺爺講述的遙遠故事,他和胡榆翁的對答,尤其是他在月光下殺戮胡東諾和小菊母親的情景,更是異常清晰,他甚至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就在這裏,夢幻和現實混淆了,再也分不出界線,但祖父的講述如此真實,無法抹殺。而一開頭所有的遭遇,想起就像一場荒唐而逼真的夢境。然而那些細節栩栩如生,卻是無法歸咎於夢魘的。在那些日子裏,他像幽靈在村巷徘徊,內心充滿不可知的恐懼及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然後是假裝發瘋的一係列表演,都不可能是夢境。他忽然覺得腰部被一塊硬物硌痛了,伸手一摸,抽出了一把刀,尖刀在黑夜閃光,仿佛由月光鍛造而成。
胡枋捧著那把刀,他的手在顫抖,他似乎感受到利刃嗜血的欲望。他將那把刀放在手臂上輕輕一拖,皮膚被割破了,一縷鮮血緩慢地沁出,繼而漫漶著手臂,並凝成血珠掉在地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正如夢中爺爺所講述以及胡榆翁的交代,這一切都是神棍村長以及長老所精心設計的圈套,目的乃是將他“默殺”?然後是他持刀大開殺戒。胡枋無法證實這荒唐的“默殺”究竟是實有其事,還是他的推理(推理在夢中進行)得出的結論,這已經不再重要了。胡枋推開房門,靜靜地看著向西傾斜的圓月亮,忽然對準月亮“汪汪汪——”地狂吠起來,就像一隻瘋狗。
正月十五,就是胡家莊一年一度的“年例”,“年例”是粵西(如茂名湛江及陽江一小部分地區)一帶的隆重節日,家家戶戶殺雞宰鴨,置辦酒席,宴請親朋戚友,有錢人家更是采購鮑參翅肚,大擺排場。十五日,全村彩旗飛揚,醒獅起舞,白天擺醮、遊神,晚宴後放電影,唱大戲,以供賓客娛樂,另置辦一場木偶戲供各路神祗欣賞,端的是熱鬧非凡。但在如此重要的節日,村莊出了一些怪事。聽說胡榆翁一家廚房不見炊煙,胡煉丹亦染屙不起,沒有出來主持村民擺醮、遊神;至於村長胡東諾家裏更是一片死寂,間或傳來婦人低低的啜泣。十五天一亮,就傳來了胡小菊失蹤的消息,同時失蹤的還有瘋子胡枋。在胡東諾門口,一隻強壯如豹的大黑狗死在門檻上,腦漿迸濺,狗頭稀爛,看上去可怖之極。
⊙文學短評
《默殺》講述了一個看似荒誕的故事。胡枋突然發現自己被村子裏的人當成“透明”的,這引起他的恐慌,而真實的疼痛感提醒他這一切並非幻覺。找到突破口後真相逐漸浮出水麵。村長為將深愛著胡枋的女兒嫁給鎮長之子,利用“默殺”的古老遺囑,欺騙並威脅村民,合謀上演了這場陰謀。在胡枋“發瘋”的背後投射出村長的自私、殘忍和村民的愚昧、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