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追憶(1 / 3)

《青春禁忌遊戲》reference_book_ids\":[698512035969971303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張怡微

張怡微,女,上海作協簽約作家,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大賽新人獎,第33屆台灣《中國時報》“時報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第38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曾出版短篇小說集《時光,請等一等》《青春禁忌遊戲》,長篇小說集《下一站西單》《夢醒》,散文集《悵然年華》。

這樣的感覺,一生隻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後再看她,也不會是頭一回那樣。

“我是再也睡不好了。”夏冰冰心想,一邊吃力地提起灶頭上的水壺,往水瓶裏灌開水。她站得有些不穩,腿不住發軟。瓶口湧出的熱氣將她的拇指薰得像隻剝皮老鼠,粉粉紅。水壺還是從老家帶出來的,十多年了,上海話叫“銅雕”,聽起來很適合,黃哈哈的。溝溝縫縫裏都擠滿了黑黃的老裉,沿口最外一層,還有被鋼絲絨劃過的不均勻的刮痕。夏冰冰最討厭這個聲音了,鋼絲絨摩擦銅雕,她隻要一想到那個動作,頭皮就過電一般“刺啦啦”的麻。對著灶頭的,是周叔家陳年的紗窗,密布著黑黃的汙淖,夏冰冰的視線本能避開了這些煞風景的髒東西,她調轉了身體,給周叔的茶杯裏灌好人參茶,隨後又往麵盆裏兌了洗臉水。

天怎麼突然就熱成這樣了,不舍晝夜。夏冰冰相信,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睡得踏實,雖然夜裏大家都沒有起身。就這麼固執地、小心地硬挺著。吊扇嘎吱嘎吱地輪轉,它毫不用情,卻仍然甩不掉癡纏的塵埃。天很早就開始蒙亮,而對夏冰冰來說,每日凝視太陽升起的時候,是最絕望不過的。那種新鮮的、蓬勃的失意較之夜裏的孤獨更令人心阻塞不已。她很想習慣這一切,以至於不必要事事都過問情感,可惜她僅僅與之產生了知根知底的、體己的相熟而已,而從未斷絕過掙脫這一切的念頭。

即使在大熱天,夏冰冰仍然喜歡用熱水洗臉。埋在熱騰騰的蒸汽中,伴隨著溫度而艱難呼吸。盡管一點難過的事情都沒有,仍然會莫名其妙地眼睛一濕。

周雷這會兒已經不住在家裏了。

第一個離開的人總是容易些,他是他們四個人中最早退出的。不知道為什麼,他走了以後,夏冰冰反倒是有點舒服,雖然她之前也想過不要他走的。周叔在他離開以後就把沙發賣了,這沙發本就是他多管閑事被騙子騙進買回來的。為此他還和冰冰媽吵了一架。其實罪過的倒不是他,他不過是壞了分,倒是周雷,莫名其妙在這破沙發上,一睡就七八年。家裏實在是太小了。小到誰倒了黴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反倒因此坦坦蕩蕩,沒有了私隱。不過周雷走了以後,夏冰冰自然而然馬虎了起來。她也不那麼在意周叔總是念啊念啊“冰冰呀,儂講究的呀,洗個碗還要用兩塊揩布,儂當我們是什麼上檔次的人家啦。”話雖還是這麼說,周雷騰出了地方之後,周叔的心境也開闊了許多,偶爾還會對夏冰冰開點下作的玩笑,好過原本愁眉苦臉的衰相。反正夏冰冰的性子他自信是捏的牢的,他並不存心要壓她,他不過是盤算著她還能到她爹那裏再去撈點什麼好處來。關於這點,冰冰媽是一致意見。十多年不見,她早就不會為個舊人肉痛了,雖然她也顧不及為夏冰冰肉痛。但周雷跑脫,不要太合她意哦。夏冰冰是很久沒看她這麼喜滋滋了。

夏冰冰最最歡喜看到周叔被人家騙進之後回來的樣子了,話說他怎麼這麼多年都沒有學會演戲,連裝都裝不像。眼神麼定泱泱,問他句什麼,立馬就狠三狠四地跳起來,但又夾雜著發狠的媚勁。夏冰冰知道,她娘是吃這套的,雖然看起來很好笑。周雷也受不了他那套娘娘腔的氣焰,懶得同他理論,這大約就是所謂冤家。你同冤家是說不清道理的,就算內心排演好幾百遍振振有詞的說辭,一見麵還是一帖藥。套用冰冰媽的話,他就是“無賴呸”,你又能對他怎樣,他動不動就啪嚓一跪,鼻涕眼淚。你看不下去,他還覺得是自己贏了,靠的是噱頭、是腔調。

周叔起來以後,牙都沒刷,就油光光地擠到灶頭間,抿了口夏冰冰泡好的茶,眯眯笑說:“喲,冰冰啊,昨天困得好伐,熱來,哦?”夏冰冰寒絲絲地幹笑:“阿叔,早飯吃啥?”

“我想吃鹹餅。兩隻好了,鹹漿。”

“姆媽呢?”

“咦?怪了,我又有點想吃甜的。那麼就買甜餅吧。甜漿。”

“姆媽呢?”

“幫伊買隻鹹的好了,待會兒好一道吃吃。”

夏母每天都起得晚,但起來之後還是能幹的,她隻是沒有早起的習慣,因為睡眠不好。因而,隻有清晨是真正屬於夏冰冰的。每天出去買早飯,她都會故意晃遠一點,她希望她回去的時候,家裏的兩個人至少都穿戴齊整了。夜晚的濕熱常令夏冰冰覺得難熬,隻是她並不孤獨,因為躺在她附近的兩人同樣難熬。他們都在默默等待著彼此睡著,心照不宣,彼此偵查著各自的動向,直至任何細小的聲響,都聽來撓人。當然,有些欲望,僅僅靠聽是聽不清楚的。每到此時,夏冰冰都很想要搬出去住,和周雷一樣。

但周雷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就能走得了的。他也是交出了他母親留給他的一份補貼工資,才順利脫身。他母親是落難華僑,早年被周叔收留過,生下了周雷,但如今已經回國。他們現在住的破房子,還是周雷母親留下的。如今窮人翻身靠拆遷,周雷留下了戶口,並且說好了,走了便不好動房子的主意。

夏冰冰的一切都在母親手裏,她沒有什麼可留下的,所以她甚至是相對自由的。隻是她並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她想過的,她沒有財產,想要脫胎換骨,一是靠自己,二是靠男人。隻有這兩條路,但是靠自己似乎是太難了。靠男人,她已經……想到這裏,夏冰冰總是有些失意的。

她提著大餅豆漿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起來了。一臉舒爽地咋呼道:“囡囡啊,儂又晃到啥地方去啦?那麼晚回來,我肚皮也要餓死了。”她的額上沁著和夏冰冰一般多的汗,身上已經換上一件鉤花的真絲連衣裙,貼肉脹鼓鼓的。

她抽走了一塊餅,膩膩地踱回房內。

“哎喲,儂哪能吃掉了我的甜餅?”

“娘的,一塊餅儂還要嚕蘇,真是小氣,人家什麼好處漏掉過你啦?”

“嗬嗬,我是說甜的好甜的好,蜜裏調油,蜜裏調油。”

夏冰冰擰開了水龍頭,洗了把臉,水已經差不多曬溫了。今日看來真不是一般的熱,一大早就轟轟響。她輕微地歎了口氣,想著今日還要出去的,真是遭罪。

周叔出來拿走了甜漿,戴了滑稽的大蓋帽。不一會兒,手腕上繞好馬甲袋,出門準備上工了。夏冰冰剛打算進屋,不想他又折了回來,拎走了她給泡的茶。

“咦?冰冰啊,儂待在灶頭間做啥?啊是身體不舒服啊?”

“有點。”夏冰冰幹笑道。話一出口,她又有些後悔,想添上一句,“有點……熱。”

“嘿,小姑娘啊,不會是肚皮被人家搞大了吧?”夏冰冰一震,但這微弱憤怒很快就蒸發了。她不過是厭惡地瞪著他。

周叔滑溜溜地從她身邊蹭過:“周叔有數的!懂的呀!”他笑盈盈地眯了她一眼,沾沾自喜地撂了句:“阿拉孵空調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