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後,周叔一直在隔壁印刷研究所當保安。
三
夏冰冰進屋以後,發覺母親已經把她出門要穿的衣服給她拿好了。那還是,她六年前讀中專時穿去上學的汗衫短褲。
“媽,這個,我沒鞋子配。我穿我的白拖鞋、藍拖鞋都不像的。”
“哦喲煩來,鞋子也幫儂拿好了。”
夏冰冰往床下一瞟,是一雙印著淺綠花紋的白底跑鞋。沒想到還真能給她找出來。
“姆媽,人家不是說要穿黑衣服的嗎?”
“黑個頭,我本來還找了件紅的,也是老早的。結果儂現在胸脯大了,穿不進了。你穿了那麼好去做什麼?他們覺得你日子過得好,所以合起夥來欺負你,我幫你說,他們家裏的事,我不參與,但有一條,死人你一定要到,曉得嗎?儂現在也大了,儂自己想,那麼多年,到底誰對儂好。隻老太婆毒也真是毒,早不死晚不死,天熱到這副腔調,她要你們都去報到。好了好了,儂快去吧,撐把傘,有兩部車子好換了,遠的來……對了,吃好再回來哦!”
頂著烈日,夏冰冰出發了。上半年爺爺死的時候,她也是這條路線,所以心裏十分有底。這對老夫妻,一個寒冬臘月,一個炎炎三伏,前腳後腳,今年都算走脫了。但和爺爺相比,夏冰冰這回還是有點難過的。僅僅半年的時間,通知她去追悼會的,已經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父親的女朋友。那個嗲女人在電話裏一個勁地哭哭啼啼,說老太婆作孽啊,橫作孽豎作孽,還說她爹不在家裏,讓她陪她一道去。
這事在冰冰媽看來就絕對算“做得出”,“裝腔作勢”至了極。她隔空炮轟了那個她們誰都沒見過的女人整整一個晚上,直至半夜裏,夏冰冰聽很清楚,她還甩開了周叔那隻活絡的肉手。
其實爸爸和媽媽這點還是很像的,夏冰冰心想。也隻怪自己的分量太弱,她又怎能抗衡得了床上的那位。她明白的,她傷心的隻是,竟然是由一個外人通知她這樣的事。或者,很久以後,都是要由某個外人來通知她至親的事了。
追悼會的場子不小,來來往往都是些過分熱情的人,自顧自寒暄,儼然一場難得的聚會。阿奶的遺像懸在遠處,笑得很陰森。阿奶也算生相不好的那種麵孔,半點不慈祥。小輩的名字叫不太全,也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她從前就撂話說:“我把你們生出來就已經很好了”,所以也怨不得如今子女紛紛落落、貌合神離。夏家人丁算得上興旺,與她平輩的至少有二十來個,不過更多歸因於離異的原因,彼此都生分得很。夏冰冰對他們,也都隻有童年時模糊的印象了。她認得出的那些伯伯姑姑,缺倒是不缺,但都老了不少。許多至寂寞的老人都兒孫滿堂,她想到這裏,覺得挺可笑的。
夏冰冰站不動了,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頂住了下方那個不舒服的位置。透著窗子,她看到自己的模樣,有點做作,一套六年前的破行頭,裝著一個六年後的她。但她知道,她已經不一樣了,再也沒有藥救了。曾經她也不過是窮酸,但如今,她是賤極。
憑直覺,夏冰冰發覺遠處有個八麵玲瓏的角色有些可疑。她利落地滿場飛,仿佛她誰都認識。最奇怪的是,仿佛誰都認識她。長得倒還不錯,忽近忽遠的聲音聽來很耳熟。
“喲,這不是冰冰嘛!冰冰儂真是跟照片上長得一模一樣……連衣服都是……一樣的。”說到這裏,她意外地吃了隻螺絲。“冰冰啊,你要不要去見一下你爸單位的領導,啊呀他不在上海,忙是忙得來。我剛剛是已經見過了。”
“你去過了,那我就不去了。”夏冰冰輕聲說。
你代表過他了,那我去代表誰?夏冰冰心想。
她自說自話地挨到夏冰冰的坐椅邊,說“冰冰啊,”她偷笑了下,“我剛跑了一圈哦,發覺你們家裏人好像就你不是齙牙……你說是嗎,嘿嘿嘿……你說話呀……嘿嘿。”
頓時,對麵有道鋒利的眼神直射了過來。夏冰冰這才發現,原來對麵坐著她的嬸嬸和妹妹。不過這位嬸嬸也不是她小時候的那位了,是個新的,她見過喜帖上的照片。一旁的丫頭還小,夏冰冰頭一次見,箍著副鋼牙套。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乖巧地坐在母親身旁,出席夏家的紅白喜事。那會父親也是忙,但她們可以無可爭議地代表他。父親和母親出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就隻能一個人來,直至如今,她和另一個人坐在一起,也並沒有人表示有什麼異議。也許是她將自己的感受想得太過重要,循著牙套妹,夏冰冰環顧四周,果然遠處還有一個女孩子,那才是她願意承認的那個小時候的妹妹,雖然牙不好看,但夏冰冰猜,她至少是能懂她的。隻是,希望她不要變成她現在這樣。永遠不要。
四
小輩裏隻有夏冰冰不是齙牙,因為父親那輩隻有父親不是齙牙。周雷倒是有點齙,但周叔不齙,難道是那個神秘的周雷姆媽的遺傳?夏冰冰於是走了神,以至回家彙報敵情的時候,被母親罵得七葷八素。
“你說你有沒有用,連這點事情都記不下來,真是白養你那麼多年!”“他幫這個女人領證了麼?”
“不大清楚。說是女朋友。”
“他們預備婚結在哪裏?啊是你爹的老房子裏?還是準備買新的?”
“不大清楚。聽說等拆遷。”
“拆遷?這個女人門檻倒是有點的,心機重。看來這下是盯上你爹了。她還幫你說了啥?”
“沒說啥,就是總是擠著我,鉤著我的手。”
“喲,真是做得出的,做給人家看呀。我跟你說冰冰,你還是要到你爹那裏去問問清楚的。那套房子上有你名字的你知道嗎?你不同意他們不好動的。你盡快去一次,他什麼時候回來?”
“姆媽,我肚皮痛。”
“我還頭痛咧。你說說你哦,什麼事都做不成。做做幼兒園老師,被家長投訴,做做前台麼,又弄丟老板物什,你說你有什麼用,就知道賴在家裏白吃白喝。我還是要去幫你說個工作的,現在這樣怎麼行,我臉都被你丟光了。”
“冰冰啊,我幫你說,如果你爸跟你提要動房子,你就跟他要三十萬,一分都不能少,你知道嗎?少了一分你就幫我滾出去,這房子是我當初嫁給你爸的時候,你外公單位分的,是我的,你記牢了沒有啊?”
“嗯,三十萬。”
周叔回來的時候,提了袋小花生米。臉上掛滿了黃豆大的汗珠,順著他臉上坑坑窪窪的褶皺,一路蜿蜒至脖頸。
“哦喲,你們曉得嗎,今天天氣預報報四十度,從來沒有過的哦。你們熱嗎?”
冰冰媽用力抹去了鼻頭上的汗珠說,“廢話,儂又買了啥東西?隻饞嘮呸!”她起身從周叔手中的塑料袋裏挖出幾粒花生,磕了起來。
“今天周雷來了一趟。”周叔瞟了夏冰冰一眼,候著冰冰媽說。
“他要幹什麼?”冰冰媽問。
“看看我不可以啊,哦,就你寶貝女兒親,我寶貝兒子親不可以啊,哼。”
“你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他是不是塞錢給你了?我想你怎麼突然樂惠起來了。幫我交出來。”冰冰媽熟稔地白了他一眼,向著夏冰冰說,“去端菜出來,吃飯了。”
夏冰冰艱難地起身挪到了灶頭間。她不時有些惡心,尤其是看到那一桌菜肉模糊的小菜。臉上油得起膩,臂上的毛孔又脹得發酸,她吃力地提了提熱水瓶,往麵盆裏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