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追憶(3 / 3)

“周雷說要去東莞……”周叔說。

“去做什麼?當民工啊?腦子壞了真是。”

“他還問你好,你和冰冰。”

“嗬,算他有點良心,當初他去當兵,去做啥做啥,還不是都是我幫他弄,他娘是外國人又怎樣?又不管他的呀。他要是拎得清,以後要好好孝敬孝敬我們……”

夏冰冰下意識調小了冷水龍頭。扯下了毛巾,輕輕地擠去水分,倚在了水鬥旁。

冰冰?……冰冰?

夏冰冰猛地一回頭,發現母親正冷陌生頭站在她身後。

“去換條褲子,弄在褲子上了。”

“哦。”冰冰這才恍惚意識到什麼。

這一餐,母親和周叔都挺得意。他們的這種默契,被夏冰冰看起來,真是令人頹喪的幸福圖景。但是她總是覺得,就是這樣看似臭味相投的二人,突然有一天為了錢或者別的什麼翻臉不認人,也不是完全不能想象。

周叔托人又幫夏冰冰說了個幫人看店的活,說是秋天就好去上工。他對她倒算是照顧,講實話總體也算分寸。夏冰冰知道,他賤是賤,但並不壞極。他們之間不可能有父女的情誼,也不算忘年的朋友,比路人再礙眼一點,又沒有仇人那種恨。可這到底算是什麼樣的感情,夏冰冰又說不清。

過午夜的時候,鍾鳴了一下,夏冰冰的心熟稔地一陣癢。直至如今,她已經無法回避這樣的等待與煎熬。隨著高處風扇輪轉的聲響,隨著身體與涼席的摩擦,她又聽見那一隻手是怎樣貪婪地滑到另一個人身上。她可以聽到虛假的推諉,伴著花露水的氣味,恍惚是無聲的調情。知了在窗外聲嘶力竭,他們看不見她,她卻完全可以睜大眼睛,直瞪著紗窗的小方格,看那些不知名的小蟲,一點一點想要爬進來。她此時隻能小聲地呼吸,因為任憑一個有動靜的轉身,都能讓上麵的人停止。她有時也不想他們停止,雖然隻要想到他們每個人的臉,就會覺得很惡心。

周雷不在以後,她必須獨自麵對這樣的夜晚。她還記得第一次與周雷對視,也是在夜裏,他從那個塌陷的沙發裏,兢兢地、兢兢地掉過頭,被釋放的部分頭發也識趣地扭得艱難。他看著地鋪上的她,她第一次看到這樣靈犀的眼神,很驚詫,也很溫暖。夏冰冰覺得,無論如何,在這個世界上,都不再有人會擲給她這樣明亮和懂得的目光了。這樣的感覺,一生隻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後再看她,也不會是頭一回那樣。雖然那時,她才十三歲,周雷十五歲。

她原來以為,周雷是這個家唯一會對她好的人,他曾經也這麼說過的。但他最後還是先走了。也許他是對的。

要是能死在那天就好了,夏冰冰常常樣想,越這樣想,就越用勁。下腹還隱隱作痛,有種難以名狀的塌陷之感,仿佛要強硬地掙脫她的身體,有撕裂的決心,絲毫不講情誼。那本是她的一部分,如今卻努力地想要背叛她、撕咬與她肉體的牽掛。那僅有的一點點美好的欲想,在周雷離開之後都消失殆盡。她不可能再去找一個能夠體諒她得人,她絕不可能再去害一個人。

夏冰冰收到父親電話的時候,方才掙紮著起床。清晨都熱得迫人,她提起電話,一拐一拐地移到廚房……照例是衝鋼絲絨、煮水、洗臉、泡茶。囿於濕熱的毛巾內,夏冰冰覺得自己快要熔化了,被這灼熱的氣息,燒得生疼生疼。

清晨至少是屬於她的,她可以在他們麵前做任何事,他們都無意識,看起來對她絲毫沒有情感,置她的生死於不顧。不是母女,也不是任何必須相處的男人。

準備出門買早餐的時候,母親慵懶地起身尿尿,看到了什麼,立即嚷嚷開了:“儂看看儂,你看看你,齷齪伐,你自己看,這一地……”

夏冰冰提了下褲子,趕緊蹲下身來,沿地擦過去。

“你拿的是揩布,擦桌子的,哦喲,老清老早你到底在想什麼,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坍台伐……”

夏冰冰笑著抬起頭,說,“媽,爸說給三十萬。”

母親一怔,半晌捋了捋頭發,扭頭去了廁所間,“嗬,早知道他這麼爽氣就多要點了。”她撂下一句。

夏冰冰用力搓洗揩布,血水濺在她的手臂上,又自顧自地滑落。

父親要結婚了。夏冰冰在父親家看到了兩隻新的枕頭,和一床新被子。她忽然有衝動想睡在他們的床邊,隻要躺在相鄰的地板就好。隻是那不是她熟悉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位置。

夏冰冰本來和父親約在銀行見,父親說,還先來家裏吧。進門見父親已經穿戴整齊,正用一根不太順手的鞋拔吃力地穿鞋,夏冰冰突然有衝動想哭。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當她真的還穿著那套小時候衣服的時候,有一次來父親家要錢。臨走的時候,父親問她,冰冰你有車錢嗎?她搖搖頭,於是父親便低頭在皮包裏、屁股口袋裏、衣服內側袋裏拚命找錢,他的香煙盒子旁邊分明有灰灰的青皮蛋和黃黃的五十塊的,就這麼顯眼地疊在旁邊。但是父親找得滿頭大汗,硬是要找到一張十塊錢給她。

那時候她也是和現在一樣,非常想哭。因為她實在是無法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愛她。

父親在電話裏說,這次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不能再問他拿錢了,這次的錢,連她結婚都算上了,現在他自己也要結婚了,不像以前那麼有錢了。

夏冰冰說:“嗯”。

父親問:“是不是你媽媽讓你問我要的?”

夏冰冰說:“嗯”。

父親說:“我知道你不會要的。”

夏冰冰說:“……其實我要的。”

父親說:“好吧,那你有空過來家裏吧。”

夏冰冰想,那些話,如果麵對麵,他們兩個大概都是說不出來的。但她也不過是猜。

她看見父親正朝她走來,毫無表情,突然一下又扶住了她。

“冰冰?冰冰?你沒事吧,你身上怎麼有血的……”

“那……那好,我們快去銀行,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夏冰冰恢複意識的那天,東莞發生雷暴,還死了一個人,她是在病床前母親帶來的收音機那裏聽到這個消息的,不禁有些擔心。

母親一直感到慶幸的是,好在她是在劃完賬回家之後倒下的。到底她丟不起這個人。不過她後來想想也無所謂,時代到底是不一樣了,她現在唯一想的是,等冰冰出院了,早點讓她嫁個人。周叔建議找個郊縣的,有地有房子,城市裏都窩在一起,越窩越窮。再說她現在的條件,也找不了更好的人。

至於從夏冰冰下體取出的粘血的鋼絲絨,周叔偷偷說給母親聽,也許是太想要的關係。夏冰冰後來聽到過的,他們還說了好幾次,但是夏冰冰知道周叔這個人,也並不是壞極。

⊙文學短評

青春不隻是叛逆不羈,也不隻是浪漫感傷,青春還有其苦悶、憂煩的一麵。張怡微似乎很擅長寫離異家庭女孩的青春經曆,她的小說褪去了“叛逆、感傷”的青春文學的標簽,而著意於青春所麵對的人情冷暖。《最慢的是追憶》,用新鮮活潑的上海話,寫青春期煩悶、瑣屑、壓抑的家庭生活,直麵家庭生活裏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寫出了一個父母離異家庭裏少女壓抑苦悶的青春期。在不堪的現實裏,那雙“明亮和懂得的眼光”,雖然轉瞬即逝,但給至少讓人不那麼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