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神來,艱難地調動舌頭,含糊不清地吐著字:“我,我沒有見過什麼畫家,我隻是想……想寫一個概念,就是藝術家都是自私的。他們不可能真正愛別人。你看,雖然他說要為妻子作畫,但是畫著畫著就隻記得畫了,老婆死在外頭他也根本沒注意……”

胡持忽然以一副盛氣淩人的笑容麵對著我說:“別解釋了,它貌似很有形而上的內涵,但是它太粗暴了,它給我的感覺……我不能容忍。它隻有一具空殼子,肉呢?我感覺你架過來一具骷髏,這具骷髏再極盡扭捏作態之能事,我也沒法感覺到美感。而且結尾,畫家妻子死了!這種結尾……”

“嗯……我知道了……”我恍惚地聞到很重的化學試劑味兒。摸摸身旁的包,拉鏈是關死的,應該沒有問題。我真傻,能有什麼問題呢?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終於,胡持的背垮下來,一大杯啤酒不見了。他的眼睛漸漸睜大,他伸出手,扶住我的肩膀。他的手像一隻貓,嗖地跳上我的肩頭,緊張地縮住不動,我滿心歡喜,真想捉住它。

“我來給你說一個畫家的故事吧,一個真正的畫家的故事。”

“好,你說。”我善良地看著他。

“這個故事是我朋友和我說的,他從前是學畫畫兒的。在他們班上,有個男生和他關係不錯。那男的在畫畫兒方麵很有天賦,而且也非常刻苦。他本來有工作,但是決定考美院後就辭職不幹了。我朋友當時想,他絕對能考上中央美院,絕對能成為一個極其牛的畫家。但臨近考試的時候,那男的突然不見了。我朋友聽老師說,他是自己不想畫了,也不想考了。後來,我這朋友考上中央美院,接著就一直在畫畫兒。後來,中間大概過了十年……十多年吧,我朋友有一天去北太平莊派出所辦戶口,走進大廳,一眼就看見那個男的了。我的朋友立刻就認出他來,絕對是他,雖然胖了許多。”

胡持的眼睛一下子活潑起來,我摸索著這根明明滅滅的棉線,想拎出線頭,引進那個針眼裏。沒有這根線,那根針就是死的……沒法縫東西。

他大聲地喊出來:“哎!怎麼是你!你怎麼當片兒……警察了?”

片兒警看看他,充滿溫情地笑了:“哎!十幾年沒見了啊。”

“是,是,十幾年了。……你什麼時候下班?咱喝兩杯。”

“一會兒吧,事兒沒忙完。這樣,五點半吧,就在這門口。”

“行……”

片兒警挑了一家東北菜館,他吸溜了五六聲,一盤肉絲拉皮不見了。我的朋友死死盯著他,想把他身上鑿出眼兒來。

“你怎麼成一片兒警了?”

“哦,挺機緣巧合的。”

“你那會兒怎麼沒考美院?”

他放下筷子,叉開腿,兩隻肥碩的手結結實實地摁住膝蓋:“是這樣,具體……好像是發生了一檔子事兒,從那以後,我就再沒碰過畫筆。”片兒警瞟了眼桌子腿,撇撇嘴。

“什麼事兒?至於嗎?”

“你知道我那會兒不是交了個女朋友嗎?現在是我老婆了。她那會兒就和我一塊兒住。那天,我特別有感覺,覺得那勁兒特對。我就支起畫架,擠好顏料,坐正了,培養培養情緒。然後,我忘了什麼時候,我女朋友進來了,她過來遞給我一個削了皮的梨。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吃完那個梨之後,就再也沒有畫過畫兒。”

這位片兒警吸溜幾聲,一盆亂燉又見底了。我的朋友一口也沒吃,呆坐著。他知道自己還坐在那兒,但也很清楚,自己已經起身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兒去,隻是走,委屈地越走越難受。這時候,要是打雷下雨地震起台風該多好,他憋得慌,他覺得活夠了。

吃完飯,他們在馬路邊分手。

胡持流著眼淚,打著冷戰:“你明白嗎?一個梨,很正常,他女朋友削好一個梨遞給他,這太正常了!怎麼了?為什麼呢?”我看著他,快哭了。

“我朋友能說什麼呢?他們倆吃完飯就分手了,然後再也沒見麵。我那朋友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個大老爺們兒,哭得不會說話了……你知道吧?這個故事說明了什麼?你能複述嗎?但是他說完了所有的話。這人是個天才!說故事的天才啊!比方說,我到現在三十八歲了,卻幾乎沒有一件事可以說清楚我人生的某個關鍵時刻發生的變故。但是他知道,他知道吃下那隻梨以後就什麼都改變了。但我想不起來,好像是各種各樣的事情促成了我今天的變化……”

我想問胡持,我勤於思考也勤於動手,但是一點兒都沒變。我的頭發沒有一夜花白,我的脊背還算挺直,我的心還是不冷不熱,是什麼使我的人生曲線像一條死人的心電圖?我既沒有娶到妻子供我轟出門去,也沒有人遞給我削好的梨吃。

“我學了十幾年畫畫兒,寫作是半路出家,先前畫得還不錯,但是後來我發現自己色弱。這東西是個人問題,根本沒法補救。但我就沒有一隻梨的故事。這個故事要表達的東西太多了……沒法說……”

我知道,他被刀子紮穿了,渾身全是眼兒,正呼呼地往外漏氣,眼見著自己整個人就癟下去了。他手忙腳亂,但是怎麼捂也捂不住,這兒摁住了,那兒又漏得更厲害了。他異常焦急,眼看著要崩潰,但還是使不上勁兒。而且好像也不敢崩潰,像個有資格崩潰的人那樣痛痛快快地灰飛煙滅。

他顧慮重重地哭上一會兒,再笑一會兒。我不忍心再看他,也不忍心再聽他接著往下說。

“茨威格就是把全世界都騙了,也騙不了自己。他倒是挺聰明的,找了‘二戰’這麼個嚇死人的超級借口把自己解決了。實際上,要是沒打世界大戰的話他也活不成了,他寫不出什麼東西了。這點他清楚得很,他還敢活著嗎?……”

他怔怔地:“我還剩下多少才華?我還能寫多少年?真正能寫作的不過就是十九歲到五十歲這三十年而已。他們都不明白,這玩意兒,太有快感了……老婆孩子……什麼錢,都是錦上添花,我根本不指望……這是為什麼呢?”

胡持一頭栽倒在桌上。那天晚上,他再沒主動爬起來。當他伏在桌上均勻地呼吸時,我翻開包,摸到一個軟乎乎的紙包。這是我的作品,傑作。我著實太累了,需要一個了斷。二十一歲的時候,我曾說一定要在二十年後寫出讓自己信服的文字,要成為作家。我不想算還有多少年誓言就到期了。這十年來,我未曾在一家報刊上發表過文章,也沒有靠文字吃過一口飯。胡持,你是對的,我心裏想著A,寫出來B,人家看著像C,實際上結果是D。

我看了眼四周,客人基本走完了。

我掏出那個軟軟的包,摸到那一根細線,好好地摸了摸它,終於輕輕地拽了拽。我笑了,想著胡持,想著東方不敗,想著曠世奇功,想著一切活獸的生老病死愛恨悲喜,想著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之所謂“道”……想著有限和無限、奇和偶、一和多、無和有、陽和陰、靜和動、直和曲、明和暗、善和惡、正方和長方……

我真的做了,無所謂善惡對錯。我不疼,胡持疼不疼呢?

胡持是我所說的那個故事裏的畫家,我是畫家的妻子。他由於我而進入癲狂的狀態,他把我推出門去,忘了我隻穿著一件薄毛衣,而且外頭剛下過雪。他自顧自地在屋內發瘋,而我一直在屋外站著。我是激發他講述靈感的模特,但他畢竟忘記了我身處何種境地。他已經全然顧不得別人了。

我沒有被凍死在門外,隻是相對平靜地吃下那個梨。

故事結束,號稱很恐怖的故事。我看不見你的表情是什麼樣的,也許你要破口大罵,說被我騙了,因為這個故事不但不恐怖,而且你也不覺得它是個多好的故事,多值得被寫下來。但是我到現在仍然……好像,好像踩住了一個雷,我不敢不使勁,一鬆,我們就全沒了。

⊙文學短評

這篇小說表現出作者在哲學、生命和文體等各方麵的可貴探求。它實際上正是自我的一種對話,或者是,一種對於寫作者乃至人類普遍境遇的探求。我們看到,價值的尋求被質疑,然而又一次一次地回歸,此間,多重對話關係通過悖謬但又互相印證、互有聯係的故事得以展開。故事套故事的結構首尾相連,使故事的內在邏輯得以形成,同時也體現出小說意義的多重與繁複。這其中最鮮明的,是對寫作的“靈”與“肉”之辯證關係的探尋與思考。它讓我們體會到書寫本身的艱難,不僅是技巧的艱難,更是心靈選擇的艱難:“胡持”及其敘述的故事的“輕”,其實正體現出了“重”的形而上學。同時,世俗生活的重要性並沒有被忽視,一隻削好的梨,所體現出世俗生活,或許與前者一樣,都是藝術家的“命”,也是眾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