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為客人端茶倒水上菜的還是那個小個兒的日本人,我看了他一眼,還是沒打招呼。屋裏人聲鼎沸,我在靠近門口的一桌坐下,等著胡持。
胡持佝僂著背進來了,他今天看上去情緒不錯。我給他倒上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說話。
“說吧,你的故事!”胡持臉上的笑容不見了,驟然換上一副莊嚴的表情,但畢竟還是帶著一點他自己也覺不出來的諷刺意味。
“你不先喝點兒酒?”
“邊聽邊喝。”
“我這故事隻是個粗略的框架,還沒成型……”
“說,別超過兩百個字就行。”
我一定不會讓他失望,這個念頭從我心上晃過,登時眼前就花了。我看不清胡持的臉,張開嘴,故事開始了,但我心裏始終想的一句話卻是:你為什麼要這種表情?我的手肘碰到身旁的包,像摁住了自己的心髒。
那是臘月裏的某一天傍晚,一個五個來歲的畫家和他的妻子在家中。這個畫家因為長期的鬱鬱不得誌已經神智不甚清醒,他的妻子是個啞巴,這麼些年來,她從未對困頓的生活有過任何抱怨。這時,她麵黃肌瘦、神情恍惚,從外表上能明顯看出她已經接近身心的極限。
此時,她深愛的丈夫正熱切地看著她:“我們熬出來了!你相信嗎?我的畫已經進入拍賣市場,這證明什麼?我終於出頭了,我覺得簡直是比做夢還假的事兒結果就是真的……”
他的妻子一直僵立在一旁,她被一種無所適從的喜悅弄得兩腮灼熱,心突突地跳。她仿佛不注意似的,陷入沉思,好像一切事物都不知不覺了。在貧窮、襤褸、死亡、絕望和急切的酸楚當中,隻有她丈夫一人照亮著她主演的這出不合時宜的戲。
她忘記了身上那件紅得發怯的毛衣,一頂造型可笑的老人帽,一雙總是濕漉漉的人造革鞋。這一件件身外之物框死了她,毀掉了她所有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她永遠不可能是神秘的、放蕩的、溫婉的……這身衣服斷送了她妄圖通過變換形象來自我保護的路。她被強逼著,一路瑟縮在真實的自我中。她感到自己是透明的,完完全全地袒露在他人的麵前,別人看她的眼神充滿信任!因為他們知道,她就是這樣,而且她將一直是這樣。
這是多麼恥辱的剝削啊!她的自尊被殘酷地踐踏——透明的骨骼和內髒布滿了大塊的瘀傷。這些年以來,她胸膛上的傷口已經太深,那裏,被她丈夫和其他人的眼神壓碎了。她低下頭,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幾根肋骨都折斷了,很快,她將奄奄一息。
眼下,她仿佛恢複了一點兒知覺,咬著嘴唇,噙著眼淚。她這副深深地、慢慢地、艱難地呼吸的表情,太對丈夫此時的胃口了!他突然喊道:“我要為你作畫!為你作畫!你是最好的女人,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這麼多年來,你把你所有能給我的東西都給了我。我說不要孩子,你就不要,我說不能把你爸媽接過來一塊兒住,你也答應。我畫出來的是坨屎,你也點頭笑著表揚我。你又當媽又當媳婦又當保姆,還當不要錢的模特。我這麼個畜生怎麼就值得?我一定要把你畫在紙上,這肯定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作品……”這番話說得快極了,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紅得嚇人,一把將她揪住,快把她的肩膀抓脫臼了。
“你……”他連拖帶拽地把她帶到門口。門外的雪地上灑滿了金色的陽光,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是一片鬆樹林,青得咄咄逼人。他突然站住了,並未邁過門檻。過了片刻,他帶著一副特別的神情笑了笑:“這幅畫成了,已經成了。”
他從容地將妻子推出門外:“你走十步,然後停下。”他渾身發著燒,但是自己並不覺得。他全神貫注在一種無法捉摸的新感觸上。他感到自己的內心仿佛得到了特赦,從前,他像個死刑犯,終日惶惶不安。這會兒,這種壓力完全卸除了,他堅決地笑了。他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命是真實的。
他布置好畫畫兒的現場,畫筆、顏料、畫架、畫布,這一切都是統治他身體的最高意誌和力量。他補充道:“我是有才華的,我堅持地畫到現在是沒錯的。雖然隻是進了拍賣行,沒什麼了不得的,但是我的畫兒被掛在最顯眼的地方,那裏原先掛著最值錢的畫兒。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完全證明自己了,所有人都盯著我看,看我怎樣鋪張地耗費才華,我要像揮金如土那般揮霍我的才華……”
妻子就站在那裏,那幅畫兒就擺在那裏,隻消抬抬胳膊,把它拾起來,它就歸他所有了。妻子身上那件紅色的毛衣在抽抽搭搭地哭泣,雪地的白色衝進屋來,把他緊摟在懷裏,那些鬆樹的綠色,簡直是不可思議!金黃色,他氣喘籲籲地把手伸向金色,她笑吟吟地看著,別過身子……
這世上的一切顏色都紛至遝來,再擅長掌握語言的作家也奈何不得它們。實際上,語言不是個紙盒子嗎?倒進水去,會漏;點上火,它就燒著了;挨近利器,會被劃破。它斷然不可能描繪出“黑色”究竟是什麼,說它是獨一無二、不可分割的?說它沒有任何虛空,它是個連續的一?
那位畫家砰地關上門,畫兒已經在紙上了。他太幸福了,宇宙永恒的龍輦,碾過這間房子。他,一個卑微的畫家,在宇宙亙古的意誌中,將一切顏色都踩得直不起身子。他鄙視一切顏色,它們都能在現實中找到對應的實在物,但是黑色呢?白色讓一切無處藏匿,這是最低級的色彩功能,讓一切凸顯,讓事物變得不那麼值錢和心高氣傲。但哪個畫家成功地捕獲到了黑色呢?就像門外那個女人的喉嚨,啞的,於是就是黑的,它粗暴地斷送了一切假惺惺的摟抱。它是絕對的天才,它是“元”。它幾乎是所有尚且合著身子、沒來得及伸展的疾病;是筋脈盡斷的一攤腐肉;是喜鵲執意要拖長概念的尾巴;是樓上住戶一直在開著的水龍頭,就快滲漏到我的家中來……
他昏昏欲睡地想著,手中的畫筆還使勁地剁在紙上。但此時的他,不是母親在孕育形象。他是屠夫,在砍斫,在剁爛案板上一切能動彈的活物。
“畫好了,畫好了,完美……”他虛脫了一般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金色的陽光,美麗的妻子,蔥綠的樹……”他一把推開門,門外一片漆黑。天是什麼時候黑下來的?黑了多久?他並不知曉,他抬著一張在淚水中抽搐得變了形的臉,一步,一步,往前走。那是神的狂歡,豈容得他插嘴?於他而言,他隻配領走一份深度的昏迷和重度的瘋狂,神的殘忍,神的癲狂,他統統沒有資格觸碰絲毫。
他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但一點兒也不感到疼。他撲在地上,身子底下墊著一個骨瘦如柴的東西。他直起身來摸了摸,好像摸到了一堆石子,又冷又硌得慌。突然他明白了,他終於想起來這個東西了,這是他的妻子啊,她躺在這裏,像一隻被遺留在雪地裏的鞋,沒人想到要來穿走她。她死了,死了很久了,而他並不知曉。
他瞪大眼睛,沒有任何聲音銷毀這黑暗的寂滅,黑暗沒有底限,所以無從對付。他的眼珠掉到地上,頭發全部脫落,衣服碎成破布片,牙齒掉得精光。他正在吃掉自己,毫不慌張地拆下胳膊,卸掉腿,抽出筋來。他不緊不慢地就著現摳出來的雪,從容地把自己吃掉了……
“你,簡直……我!”胡持僵硬地盯著我,“這壓根兒……你知道這故事爛在哪兒嗎?”
“太,太概念了……”我抓住他的話頭說道。我是一個盛裝打扮的貴婦,我在想著如何款款地邁出步子,讓人驚歎,但剛邁出車門,就被一根不明來路的棍子敲昏了。
“你在以一種極其粗暴的態度講故事,知道嗎?畫家,你見過幾個畫家?你這麼寫……這故事壓根兒就一無所有,你竭力把它說得極其神秘和煽情,但是這種看上去很旺盛的生命力是假的,你根本沒有把感情投入進去!現在,我看不到你在哪裏,你也沒覺得這個畫家存在過……”
我呆坐著,根本沒有領會他的憤怒。那股怒氣停滯在我頭頂上方,因為我的不在乎,而變得像朦朧的醉意和睡意拍打著我的頭。
胡持長得幹幹淨淨,像一個剛蒸好的白麵饅頭。他的五官很精致,小眼睛,肉鼻子,粗眉毛。雖然他總是往我身上撂狠話,但我覺得他是個沒有重量的人。他走路的時候,輕極了。我從來沒有搞明白過,為什麼他看上去這麼輕,輕得不像個活人,而像一張白絹。也許他自己也覺察到了?他打著耳洞,戴著黑色的鋯石耳釘,左手的無名指上勒著一枚戒指,於是那根指頭看上去有四節,右手手腕上還戴著一條銀鏈。
這些沉甸甸的東西,的確讓他看上去稍微挨著地了一些,但還是不夠,因為那張臉著實太模糊了。隻是一個麵,上頭沒有我可以落眼的點。我企圖觀察的視線永遠是散漫的,我打發出去的探子們,紛紛死在了這片意義純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