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與我的故鄉(2 / 3)

關於《北方城郭》,我自己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我覺得讓今天的讀者,讀一部長達五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已經有點冒昧了,哪裏還好意思再用小說之外的文字占用讀者的寶貴時間!但這篇文章卻不得不寫。原因有二。一是有不少讀者把我看成一位老先生,對三十出頭的我能寫出“這樣一本深刻的書”,表示了不解和不大信任;二是有一部分讀者對我這樣一個十五歲就參了軍,至今未在地方機關和單位工作過一天的人,卻用長篇小說這種體裁解剖北方一個縣域的生活,而且能寫出“讓人戰栗的真實”,感到不可思議。這就有必要為這本書留點自白之類的文字了。

《北方城郭》是我全方位、全景式描畫我的故鄉——豫西南鎮平縣近半個世紀的曆史和現實生活的一次大膽的嚐試。最初寫這樣一部書的動機,有點擬古的意思。擬古,是擬《金瓶梅》成書的一則傳聞。說王世貞的父親遭嚴嵩和嚴世藩父子陷害被砍了頭,王世貞想為父報仇,麵壁數年、嘔血十石作了《金瓶梅》,然後把刻好的書浸上慢性毒藥,呈給還活在人世的嚴世藩,最終毒死了看書愛沾口水翻的殺父仇人。這則傳聞,在我二十出頭那幾年,常在我腦海裏浮來漂去。父親在1983年任縣紀委副書記,是個黑臉式的人物,如能升到開封尹這樣的高位,我相信他是能得一點“柳青天”之類的名聲的。我小時候,他在北京一法院當會計,因我從他的抽屜縫中摳出來兩個五分錢,導致他賬麵虧空。知道我用這兩個鋼鏰換了幾顆水果糖,他對我實行了嚴厲的專政,把我的小臀部打得幾天都不敢挨凳子。1985年春節,父親搖身一變,成了縣廣播局局長。我回鎮平探家,他拉開堂屋條幾的一個櫃子,對我說:“以後煙酒不用花錢了。”我感到父親什麼地方變了,不免替他擔心。第二年春節,我家的酒櫃裏已空空如也了。父親已經被調到黨校當了有職無權的副校長,一天有好幾個小時,蹲在分給他的兩分空地裏,仔細管理各式各樣的菜蔬。父親在這兩年老了很多,白發成倍增長,不到五十已有老人相。我意識到家裏可能出什麼大事了。祖父當年幾乎犧牲了全家的利益,供父親讀了大學,自然不是希望兒子人到中年後像他一樣侍弄菜蔬。在我的追問下,母親才簡要告訴了我原委:父親在紀委主抓一個經濟大案,查到副縣長頭上還不知道收手,拒收副縣長夫婦送來的禮物後,還不顧副縣長的暗示,派人到外地取證。他派去的人都識時務,背叛了父親,把查案的進展情況向涉案的大官員作了彙報。結果,在我縣當了幾十年縣委副書記的總舵主雷霆大怒,不幾天,就把父親調去了廣播局。父親遭此打擊,也想隨波逐流了,年節下開始收部下送來的煙酒,並同意廣播局外線班用了二十斤鐵絲為我家搭了個葡萄架。因廣播局長的位置是個肥缺,總舵主就尋了父親用公家二十斤鐵絲為自家搭葡萄架的不是,一腳把父親踢到了黨校這個清水衙門。這件事讓我第一次看清政治的麵目,感到萬分驚悸。眼看著父親一天天地頹廢著,一天天地往菜農回歸著,我感到了我為人子的無能。1988年春天,我生出了寫一部小說為父親申冤的念頭。這就是《北方城郭》的成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