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是一場孤獨盛宴(1 / 3)

那小巧白淨的手掌,那深紅的斷掌紋外,是上下兩條突起的刀痕,粗、重、深、紅,像隆起的兩縱山脈,蜿蜒前行,各自展開。

那裏刻著最驚心動魄的生命和愛情。

斷掌

1

炎夏暑暄,最舒服的去處莫過於一片藍晶晶的海水。

遊客轉眼就散落在十裏銀灘,花花綠綠的。

雪似的浪花從容有力地卷繞進退,黑色的海鳥展開翅膀躥起來,聲浪似乎極近又極遠。

這時周轉才有空坐下,暖熱的沙粉擠擁著他的赤腳,他笑了,有點寂寞。

下一年就要畢業了,暑假回老家帶團,希望能攢幾個錢,畢業要考研,手頭不能拮據。

他躺下,把身體埋在沙裏,修長結實的腿暖烘烘的,舒服中有些騷動不安,不知是沙子,還是心思,撩撥得,癢癢的。疼!猛地,他叫了起來,才看見一個女孩子急急跑過,正踩到他埋在沙裏的腿,也“啊”地踉蹌一下。

女孩子回頭望了他一眼,周轉登時有點發暈。

是不是大白日見到鬼了,眼前這個氣喘著的女孩,竟然長裙廣袖,白衣勝雪,好像猝然闖過時光隧道的古朝仕女。

她眼睛很大,卻清淩淩地散發著涼氣,此時也是,雲水不驚地看他一眼,一句話也沒有,又挽起裙裾跑了。海風很猛,她白色的身影飄飄地遠了,像一隻擺著翅膀的白鷗,又像一隻搖曳而起的紙鳶。

走過的地方,白沙裏兩行濕潤的印子,不是鬼,是人,她用腳跑的,而且,勁兒不小,因為周轉的腿還在疼。

司機在傘下曬太陽,周轉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宏哥,這裏是不是拍戲啊?”

“哪兒?哪兒?”司機抬起頭,摘下墨鏡。

“那個女孩子,穿白色古裝的,剛跑過去——”

“哦,那是宋城彈琵琶的小姑娘吧,好幾個呢,上個月才下來的。”司機解釋說。

“我還不知道,團裏沒安排這個點,不知道宋城竟然用這麼漂亮的女孩招徠人啊!”

“標致是標致,就是帶隊的老師管得緊,不聽話還會打,挺可憐的,不過十幾歲的小孩子。”

有遊客水淋淋地上來,問:“周導,咱們等會去哪兒啊?”

周轉眼神還在遠方悠忽著,嘴裏卻果斷地應道:“宋城,臨時加個景點,去宋城。”

2

午後的陽光驕恣,宋城卻青磚青瓦,碎石小巷,幽幽裏透著微涼。

大家都說這個景點加得好,有幾個客人倦極,竟靠著城門的過堂風口,打著盹兒。

周轉獨自閑走,小橋,短亭,曲曲折折的回廊,心裏的期待也曲折延伸,時隱時現。

忽地,耳邊似聽得“淙淙”的琵琶聲,隻是一兩聲挑撥,就沉寂了。

他停住腳,屏住氣,終於,琵琶曲自不遠處續續彈起,嘈嘈切切,珠落玉盤。

周轉急忙循聲找去,左轉,右繞,躍過一道矮牆,嗬——樓邊,欄畔,小軒窗裏,端然凝坐著兩名女子,一紅一白,玉人般,懷抱著琵琶,十指敏捷靈動,樂聲流出汩汩如泉。

四周早有各色遊客,有的聽曲,有的看人,有的拍照,有的嘮嘮叨叨地逗她倆說話,不得,便又指手畫腳地評點一番。

一會兒他們就散了。

琵琶聲緩緩停歇。紅衣少女整整長長的衣袖,甩甩手臂,不經意抬眼,卻見周轉抱著膝蓋坐在草地上仰頭直笑。她有點兒意外,隨即附在白衣少女耳畔嘀咕了一句,自己卻忍不住撲哧地樂了。

那白衣少女,也隻是淡淡看過來一眼,沒有表情,遂又低頭調弦。

就是她,周轉的心怦怦地一撞。

他站起來,高高大大的,隨手拍拍屁股,一路笑著,瀟瀟灑灑地走來。

“怎麼不彈了?真好聽!”

紅衣少女擰擰脖頸,故意地道:“客人都走了,我們不要歇歇嗎?手指都疼死了!”

“誰說走了?我不是嗎?好,你們偷懶,我要去投訴!”周轉打趣著。

紅衣少女努著嘴,扭扭身子,手指點出來:“你這個人好壞!

好壞!”

不等周轉搭話,那白衣少女已經靜靜撥響琵琶,音樂複又婉約流轉。

紅衣少女小聲說:“俞雪石,你的手指頭都出血了,別彈了,還是讓我彈吧。”又轉頭喊向周轉,“都是你不好,你看你看,她的手指!”

周轉看去,白衣少女的右手食指果然有隱隱的殷紅,但她不停手,絲弦剛硬,每一下都劇痛,而她一張臉白白淨淨,毫無痛色。

“好啦好啦,我有創可貼,快來包紮一下,要不傷口會發炎的。”周轉連忙從背囊裏翻出藥箱。

她,哦,他知道她名字了,俞雪石,雪石。

雪石很安靜,低著眉眼,把受傷的手指順從地放在他手心。他熾熱的手心,緊張地感覺那纖細涼滑的重量和質感,他給她消毒,上藥,包紮,手腳變得很笨。紅衣少女不停在耳邊聒噪,知道了,知道了,知道她叫錦繡,姓花。

包紮好了,她敏捷地抽出手指,低頭研究著,那神氣果然還是個孩子。

周轉不禁笑道:“腳用不用包紮一下呢?”

“哦?”她抬起清水般的眼睛,聽不懂。

“你今早踩了我一腳,我的腿可是長著倒刺的,有劇毒,說不定你的腳丫子現在中了毒,有點癢對不,還有點累,哈哈,快看看!”

雪石當真往腳下看去,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真的嗎?”

錦繡和周轉一起大笑起來,錦繡拍她一記:“俞雪石,你真笨死了,這話你也信。”

那美麗的女子也窘窘地笑了,半低著頭,微紅了臉,眼睛蒙矓地看著人。

周轉隻聽得自己的心跳如晨鍾,越撞越猛,震耳地回響。

然而表麵上,他還可以老練地笑著,隨便地東拉西扯,這就打聽到了,她們一共五個女孩子,蘇州人,八歲開始練琵琶,暑假裏跟了師傅南下實習——其實也是炒更(兼職賺錢)。師傅姓秦,四十五歲的老女人,沒結婚,極嚴,凶,會拿竹篾打人。她們住在宋城西北角的公寓裏,離海灘很近。“喏——就是那幢海藍色小樓,三樓。”

錦繡站起來,踮著腳,遙遙指著。

“那好,我今晚可以去找你們玩。”周轉趁勢說,“我們的團友提議今晚在海灘上舉行篝火晚會,都是學生,很好玩的。你們也來……”

“不行不行,秦老師不準我們晚上出去的!”錦繡連連擺手,“她說外麵壞人多得很,尤其是你們廣東人,狡猾得很!”

雪石也在旁邊認真地點頭。

“哈哈,畢竟是小孩子啊,不敢?生怕我吃了你們?”周轉故意笑著,“真是聽話的好孩子,大家都有大紅花,哈哈。”

“我不怕!我敢!我不是小孩子!”雪石突然接道,大眼睛裏是很嚴肅的表情。

“我的牛妹妹啊,你逞個什麼強?我問你,你怎麼和老秦說。”錦繡回頭望她。

雪石也望她,抿著嘴,還是一派可愛的嚴肅,良久才壓出一句:“不知道。”

錦繡拍腦門大聲歎氣。

雪石又堅定地重複一遍:“反正今晚我要去,我敢去的。”

錦繡又歎:“就是你這個強脾氣,老秦打的你還少?”

最後還是周轉的主意,以旅行社的名義邀請她倆演出,當然也要許諾一定的費用,錦繡說這就不愁老秦不點頭了。

3

還有什麼浪漫過,白白的海浪,黑黑的夜,紅紅的篝火,綠綠的青春?

周轉在人群中周旋,一會兒跳一會兒唱的,他開朗風趣,把一群年輕人的氣氛搞得活潑熱烈。

他知道雪石和錦繡也在聽他望他,盡管忙碌到隻能用眼波的餘光,卻一切了如指掌。

雪石穿著淺藍色的短衣,白色長裙,懷裏摟著一把琵琶,抵著腮,睜著大眼睛,出神,火光把她精美的臉映得半明半暗。

有幾個男學生過來搭話,她應也不應,像個聾子。反而是錦繡,笑得響,問得多,不一會兒就和大家玩熟了。

這就更顯得她落落寡合,但她不是傲,也不是冷,隻是不合,卻也安之若素,自給自足,那種天真的自在的卻又渾然不覺的美麗。

終於周轉可以在她身邊坐下,汗津津的臉,眼神亮且熱:“你就隻是坐著?不跳不唱也不吃?”

“我不隻是坐著,我也看也想呢!”雪石隻肯對他說話。

“你想什麼?”周轉笑了。

“我看你們跳啊說啊,我就想,怎麼你們會這麼高興呢?怎麼你們有這麼多話說呢?”雪石的大眼睛,周轉看久一點,就有輕微的眩暈。

“你也可以,來,把手給我,我帶你跳舞!”正好是支舞曲,周轉去拉雪石的手,不料雪石非常敏感迅速地把手藏到背後,同時嗖地站起來,後退幾步,眼神如機警的小獸。

周轉一臉迷惑尷尬,錦繡一旁笑道:“你們不知道,咱們俞雪石小姐的手,是隻留給她的王子拉的,別的男人,碰都不能碰!”

雪石的臉有點紅,囁嚅著:“我是有點封建的。”

周轉隻能聳聳肩,這點憨氣隻是平添了她的可愛,讓人忍不住心疼罷了。

因為拉不到的緣故,整晚周轉一直念念不忘那手,她輕輕撥弄琵琶弦的時候,她閑閑地翻著找沙子玩的時候,她定定地托著下巴聽的時候,她慢慢地剝了龍眼拈起來送進嘴裏的時候。

那手,小巧,白淨,指節滑潤,靈動活潑,像一隻小而柔軟的白鴿,讓人想緊握,抓牢,貼在滾燙的心口。

司機宏哥看透他的心思,小聲地指點道:“追女仔關鍵是拖手仔,拖了手仔,就成功了一半!”

周轉無奈地笑著看他。

宏哥湊近來,笑著拽過他的手拍了一下說:“我會看手相的呢!你要不要學一點?”

周轉醒悟,連聲道:“要,要。”

老秦很痩,白臉,長脖子,眼睛微突,梳個髻子,穿著窄腰的粉紅色繡花唐裝,古典又歇斯底裏的氣質。

她對周轉的來訪並不反感,因為他是名牌大學的學生,有禮貌,會說話,而且他是本地人,又帶團,滿口說旅遊文化節可以介紹她們去閘坡,去月亮灣演出,在海灘上彈琵琶,創立一種全新的演出方式,說不定還能灌唱片,就不用老守著景點賺死錢。

她一邊吃著周轉買來的成籮筐的“雙肩玉荷包”荔枝,果肉晶瑩甜潤,撒落的殼如一地紅綃,一邊憧憬著海灘演出的盛況,興起了,索性招呼齊了幾個彈琵琶的小姑娘,滿滿地擠在屋子裏,一起吃,一起聽。

雪石看到周轉,有點羞澀,坐在角落裏,手裏攥著兩顆荔枝,卻不吃,隻是低了頭玩兒。

錦繡卻十分興奮,坐得很近,劈劈啪啪吃個痛快。

老秦感慨地說:“我招徒弟,一定要才貌雙全,這幾個女孩,都是從小跟著我,我辛苦教她們,也打,就是盼她們有出息!”

老秦逐一評點弟子:“麗音是最懂事的,小可最勤奮,錦繡不怯場,阿芫能吃苦。那個挨打最多的,雪石,最標致,也最有天分,就是脾氣硬,不通氣,像塊臭石頭!”

大家笑了,雪石眼珠晶瑩一轉,也抿嘴笑了。

“我是希望她們有出息啊!要是真能有演出的機會,就好啦!”老秦歎道。

周轉接道:“我覺得有,秦老師您調教得好,這幾個妹妹都有明星相,將來肯定有出息!”

錦繡快嘴道:“喲,你還會看相!”

周轉笑:“看相一般,手相倒是會一點。”

馬上有很多手伸了過來,老秦還連連說:“先給我看看,先給我看看!”

女人就是這樣,天生對一切命運的預言狂熱迷信,對自己未來的路程總希望未卜先知,無論她是十五歲,還是五十歲。

算命先生的一個秘訣是,要學會說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話,周轉本來口才就好,懵懵懂懂,半真半假,竟被她們說準。

他暗自出了汗,好不容易看完了這麼多手,抬頭,最後一個,雪石。

她站在他麵前,右手還攥著那兩顆荔枝,眼神猶豫又期待。

他親切地:“你信不信我啊?”

姊妹們在旁聒噪:“他看得準,給他看看,給他看看!”

她的小手遲疑著落在他的掌心,輕輕地,微涼。他有點抖,這一刻竟然有點落淚的衝動,雪石,雪石,你可知為了等這一刻,苦了我多少心思。

他先佯裝捏她的掌心,細膩單薄,抬頭笑她:“你的脾氣是挺硬的,連手掌都很有原則。”

雪石赧然。

“再看看你的掌紋——”周轉愉快地低下頭,用手指尋覓她的紋路,“啊?”他不自禁地輕喚一聲。

她的手心幹幹淨淨,沒有一絲雜紋細線,隻有一條深紅的紋路橫貫手掌,像一條小河和它的兩岸。

斷掌。

周轉暗叫,這是極為罕見的掌紋,生命線、感情線、事業線合而為一,“男人斷掌掌朝綱,女人斷掌守空房”,宏哥說這是女人最凶險的手相,克夫,敗家,薄命。

雖然不當真,但他還是有點震動。

雪石不安地等待著,問:“我的命不好,是嗎?”

“沒有,沒有。”周轉忙笑起來,佯裝繼續研究,其實是想把那手握得再久一點。

“我的手相不好,人家都這麼說。”雪石看了他一眼,還抱著一半希望地。

“那是舊社會的觀念,因為斷掌的人比較有個性,能幹,以前的人生怕太有能力的女人管不住,所以才說不好。”周轉安慰她,“我反而覺得你的手相最有出息呢!”

雪石又驚又喜,舉起自己的手掌在燈下端詳著,笑了。

老秦一邊插話道:“別的不說,我可真是快管不住她了 。”

周轉隻滿心地看著雪石,手上猶存她的微涼輕滑。

錦繡悄悄地撇嘴笑了。

4

難得有一天不用帶團,周轉跑去看雪石。

她還在宋城的景點彈琵琶,今天是她和麗音搭夥,兩個玉觀音般的女孩子端坐在園裏,纖指撥挑,仙樂飄飄。

早上的海風吹著周轉的胸膛,吹開雪石額前的黑發,她抬起手掠了掠發鬢,看見臉紅紅的周轉,一笑。

周轉胸口一熱,衝她喊道:“雪石,你來,我帶你去玩!”

雪石愕然。

“你來,我帶你去南澎島,我們坐飛艇去,衝浪,看海鷗,好多的海鷗!”周轉熱切地伸出手。

雪石猶猶豫豫地站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麗音拉住她的衣襟,忙勸道:“雪石,你可別瘋啊,老秦打死你!”

“最清澈美麗的南海!跟我走,跟我走吧!”周轉往前走幾步,灼灼的眼神,“我就帶你瘋一回!”

麗音還在警告,沒用了,雪石像個聾子似的,已經放下琵琶,往外跑了。

她隻能著急地看著周轉拉著雪石的手跑出去,她還穿著戲服,拖拖遝遝地,裙帶在風中紛飛。

周轉租了一條小艇,帶了點幹糧和水,雪石不敢回去換衣服,就這麼古色古香地,仿佛白衣仙子飛降海上。

飛艇在南海上極速穿行,風很大,起伏的浪是一個個碧綠的小峰,飛艇劈頭穿過,白花花的清鮮的海水在身前身側綻放,濺濕了衣服和臉,風又頃刻吹幹了。海鷗在頭上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地飛翔,身畔的海水清洌,不時路過悠遊的小魚群,最好奇的是銀魚,總要成群地躍出來看看,水麵上一弧炫目的白光。

“我是一個神仙!”雪石縱情地喊著,閉上眼睛,臉上還有未幹的水花。

周轉深深看她,慢慢地說:“我也是一個神仙,和你在一起的時候。”

風浪更大了,雪石的頭發衣服紛紛揚揚,但她隻是仰頭閉著眼,不動,任水珠落在臉上。

周轉想去擦她臉上的水,伸了一半的手,頓了頓,還是輕輕地收了回來。

他倆在南澎玩了整整一天。

這是個美麗的荒島,燈塔、斷崖、鎢礦、深洞、野菠蘿、小海龜,還有那長長的長長的潔白的海岸線,那湛綠湛綠的清澈可鑒的海水。

飛艇在黑暗的海上回行,海麵上幾點細細的燈火,潮在唱,浪在歌。雪石歎了一口長氣,輕輕握握周轉的手:“我還從來沒像今天這麼高興過呢!”

周轉任她的手溫婉停留,多少的衝動,卻不忍也不敢動上一動,而小艇飛快,已見海岸線長長的漁火,私奔的思緒開始減速、著陸,他有點忐忑地想,一會兒,雪石怎麼回去?

“我自己上去。”雪石回頭對他說。

她的白衣服很髒了,在礦洞裏鑽的,頭發也被風吹得淩亂,隻有那張白璧似的臉,在夜晚海風中依然皎潔娟秀。

周轉立在原地說:“要不我陪你上去解釋一下,都是我不好,硬要帶你去——”

雪石馬上說:“是我自己要去的。”

她轉了身,急急地往前走,待到大門,忽然回頭衝周轉笑了笑。

周轉的心提著,站在門外仰看三樓,靜悄悄的,讓他發慌,他不想多留,小跑著走了。

第二天他帶團去合山溫泉,沒精打采的,心裏想的全是雪石,又是牽掛又是不安。

回到海陵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他終究按捺不住,悄悄地上去找雪石。

老秦的房間黑著,想是已經睡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女孩子的房間門口,正愁怎麼喚人,正好門吱的一聲開了,出來的是錦繡,正要丟香蕉皮,一見是他,先將一袋子果皮劈頭打了過來。周轉躲閃不迭:“幹什麼?你幹什麼啊?”

“你還敢來!你命好,沒遇見我手裏拿刀,陽江的刀不是削鐵如泥嗎?”錦繡低聲罵道。

周轉隻好賠笑:“改天我送一把給你,雪石呢?睡了?”

“你別找她,你還沒害死她!”錦繡動手推他走,手裏下著狠勁兒,抓得他疼。

“她怎麼了?我看一眼就走好吧?”周轉求道。

“她不好,她差點被老秦打死了,你想不到嗎?你這沒心肝的人,自己躲得遠遠的,你走,你快走,你別再害她了,走吧,快走吧。”錦繡不容他分說,一味地推他。周轉不敢掙紮,怕吵了老秦,隻好溜溜地下了樓。

他垂首站在樓下,不甘心地又望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往回走,走到海灘上。

突然,背後被一個身體猛地撞了一下,他回頭,雪石!

她猛跑著追上來,卻無聲無息,此刻一隻手按著肚子蹲在地上喘息,抬起一雙清溜溜的大眼睛,虛弱地笑笑。

周轉心頭一熱,又驚又喜,俯身環住她的頭。她沒有掙紮,像一個孩子,溫軟乖順,就勢在沙灘上倒下,軟在他懷裏。

黑漆漆的海上,一點燈火也沒有,隻有雪花似的海浪,紛紛飄湧上來,湧上這白淨細膩的沙床,這沙床,多長,多大,多平滑,多綿軟幹淨。

周轉低頭看雪石,她也仰頭看他,這麼近,微亮裏,她的眼睛熒光撲閃,皮膚的淺香輕輕地繞了上來。

唇與唇,氣息與氣息,自然地相遇纏繞,雪石的初吻,一會兒熱情地迎接,一會兒又愣愣地防守,周轉隻想抱緊她,更緊更緊地愛與接近,讓沙緊成粉,讓雪緊成水。

“老秦會打死我的,不行啊不行。”

海浪咻咻地喘著爬上來,無人作答。

“你會愛我一輩子嗎?你會嗎?”

濤聲在耳邊嗚嗚翻湧,無暇作答。

“我會愛你一輩子的,大海做證!”周轉細心地為雪石拂去發邊的沙,又輕輕地給她係上一顆扣子,親了親她。

雪石忡忡地望著他:“一輩子,頂老頂老的時候也在一起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也是在一起的,是不是?”

周轉笑了:“是,是,行了嗎?”

雪石又急急地說:“我就一輩子跟著你,你總對我這麼好是嗎?”

周轉握住她涼涼的手:“是,當然是。”

雪石伸出小手指:“我們要拉鉤才算數的。”

周轉暗笑她孩子氣,但還是伸出尾指和她鉤了幾下。

雪石終於笑了,又不禁輕皺了一下眉。

周轉這才得空問:“老秦打你疼不疼?對不起……”

雪石轉過頭去,低低地說:“不疼。”

層層奔湧的海浪在腳下,她喃喃地說:“大海做證……”回頭莞爾一笑,風把她的發絲牽在臉上,那天真裏卻有點淒然。

5

是老秦先找周轉的,周轉見她仰著脖子走進來,知道這場交鋒是必須麵對的。

“如果你能好好對她,我就沒有什麼話了。”老秦深深地盯他。

他逼不過這強悍的目光,眼睛轉向一邊:“我是真心喜歡她的。”

老秦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有出息的人。雪石很苦,父母很早就離婚,母親嫌她命硬,改嫁去上海也不肯帶她,她讀書也不靈,就隻有彈彈琵琶……”

周轉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些,他深有感觸地說:“我會好好對她。”

老秦不放心地又瞪著他說道:“還有,她還小呢,才十七歲,你不能傷害她……”

周轉想起前天晚上的事,心裏有點虛,但還是笑著保證:“我疼她還來不及。”

老秦歎道:“那孩子是個死心眼,她認定你了,我不能不放手,隻是天下的男人……靠運氣吧。”

臨走前老秦又說:“如果你們真的要好,就把她留下吧。”

周轉有點意外,這麼嚴重啊,好像要談及終身大事似的,隻是隨意笑笑,點點頭。

狂潮似的熱戀就此一發而不可收。

因為老秦的默認,雪石越發不顧一切,她連景點也不去了,每日裏隻是跟著周轉。他持著小旗解說,她就幫他抱著包;他陪遊客下海戲水,她就幫他看管衣服鞋子,還把自己踩滿了沙的小腳,伸進他的大鞋子裏;他站在車廂裏說說唱唱,她就彎了眉眼地笑著看他,唇邊那融融的笑意,像流了蜜糖。

錦繡說,她認識雪石十年,她的笑也比不上這半個月多。

周轉回眸深情地望她,她也仰著下巴看他,這樣相愛的一對璧人,此刻,任誰都相信天長地久。

然而周轉總覺得,雪石,不知是太小,還是太脫俗的緣故,他不知怎樣帶她進入這個熱騰騰的凡俗世界。

團裏的遊客換上泳衣下水,豐滿的婦人彎腰拾貝,她在一旁說:“她的肚子好像一個救生圈啊。”這麼直率的話,雖不是惡意譏笑,卻也不懂得放低聲音。

周轉要她注意說話,她老實接受,卻從此一天不作聲,旁人講笑話逗她,她也不懂得隨便笑笑敷衍一下。

八月初的一天,周轉接到教授的電話,係裏幾個老師要來海陵消暑。

這是個好機會,周轉馬上想到,明年考研的導師杜教授,就在此行人中。

他帶雪石去銀行取錢,咬咬牙,取完三千塊。

雪石不解:“你不是說這錢是用來交學費的嗎?”

周轉歎氣:“但是有的錢不能不花啊。”

有的錢不能不花,最起碼的,要以地主之誼的名義,請恩師們吃一頓海鮮。

美食當前,酒酣臉熱,昔日講台上一臉威嚴的師表們也活潑起來。

杜教授眯眼看著雪石,讚道:“周轉的女朋友,真是雪做肌膚芙蓉貌啊!”

輔導員李老師接道:“彈琵琶的,氣質也古典。”

雪石隻是置若罔聞地聽著,周轉用肘碰她,她才匆匆笑了一下。

杜教授很有興致:“彈琵琶的?難怪這手這麼……怎麼說啊,十指纖纖,軟若柔荑。”

雪石低頭不語,隻管剝了一隻大紅蝦,把雪白的肉放進周轉碗裏。

周轉於是說:“你也給杜教授剝一隻,他可是德高望重的大學者呢!”

其他老師不幹了,紛紛逗她:“我們也要,我們也要!”

李老師還轉著眼珠說:“你的手香,剝的蝦也特別好吃!”

雪石沉著臉不動。

周轉桌下用腿頻頻暗示,她才慢慢地抓過一隻大蝦,一點一點地剝幹淨,杜教授的嘴張得老大,碗就要遞過來裝——不料雪石,自己拎了蝦須,仰頭放進自個兒嘴裏大嚼起來。

滿座嘩然,杜教授的笑容還幹幹地掛著,周轉隻好打圓場,自己急急動手剝給他。

一頓飯往下就沒什麼意思了,老師們又恢複了課堂上的矜持和高貴,連吃也是蜻蜓點水似的有姿態。

直到去逛土特產商場的時候,杜教授才又煥發出精神,他看中一套十八子的禮品刀具,三國人物的造型,惟妙惟肖。

周轉趨近去看價格,謔,要五百八十塊。

果然杜教授也嫌太貴,又放下了。周轉在他身後站了半天,還是咬了咬牙。

老師們要回去了,周轉和雪石去送。這套刀具,周轉悄悄地在轉角塞給了杜教授,推來推去的,出來的時候,刀具已經在杜的行李箱裏,兩人談笑風生地依依話別。

雪石冷眼看著,不作聲。

周轉要去買些水果給他們車上消閑,暗地裏叮囑雪石和老師們說說話,別太高傲。

當他買了龍眼回來的時候,卻隻見雪石一人懷抱著那套刀具在檢票口站著。

“他們上車了。”雪石開心地說,“總算是走了。”

周轉沉著臉:“這刀具不是送給杜教授的嗎?”

雪石道:“他自己突然又不要了。”

“為什麼?”

“我沒向他要,是他自己說不要了。”

“你和他說什麼了?”

“我沒說什麼,我隻是說你暑假打工很辛苦,賺的錢是交學費的,他們來一趟,你連交學費的錢都沒有了。”雪石老實地說,還有點得意,“於是他就說不要那套刀具了,看來這個杜教授心地還很好呢!”

周轉跺跺腳,又罵不出來,隻是掉頭便走。

雪石愣在那裏,始終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

暑假快要結束了,周轉的兼職也期滿,他要回趟家,本來沒想著帶雪石,但她很是自覺,早上收拾了個小包,乖乖地跟在周轉後頭。

周轉無奈:“你就不用去宋城彈琵琶了嗎?”

雪石道:“我要一輩子跟著你,自然是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周轉的家在東城,開著一間藥鋪,父親母親哥哥嫂子都靠這個吃飯,剛好吃飽,所以周轉要靠自己吃飯。

雪石的美麗讓周轉的虛榮心大大滿足了一回,晚上吃飯的時候,門外還有人借買藥為名進來看看美人。

雪石沒有什麼反應,隻是安坐著。她不懂粵語,無法和周媽媽交流,隻是和周轉說話。周轉去哪裏,她就自然地跟著去哪裏,旁人她都不放在心上。

這一切落在周轉嫂子眼裏,她撇著嘴在周媽媽耳邊嘀咕了好一陣子。

周媽媽訕訕地不響。

晚上,周轉四歲的侄子貝貝和周爸爸散步回來,高舉著一隻冰淇淋蹦蹦跳跳進門。

嫂子為了表現良好家教,小孩不能自私,命令貝貝把冰淇淋先給大家咬一口。

小家夥知道這是例行表演,隻要依次在眾人麵前虛晃一招,大家也合作地做個飛禽大咬招式,然後就可博得讚美。

所以他很放心地把冰淇淋舉到美麗的雪石麵前,雀躍著催促:“你吃啊!你吃啊!”

雪石見他認真,感動於他的熱情,竟真的咬了一小口。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

家教良好的小家夥馬上丟了冰淇淋滿地打滾痛哭,哭得上不來氣,還怨恨地指著雪石尖叫:“她真吃了!她真吃了!”

一家老小忙著撫慰幼小的受傷的心靈。雪石一口冰含在嘴裏,又冷又黏。她驚恐無措地望向周轉,周轉陰著臉,也不理她,徑自走出門去。

6

送雪石回到宋城,周轉連續幾晚失眠。

她是仙子,他是凡夫;她脫俗,他平庸;她合該生活在真空裏,被供奉著,他隻能奔波在名利中,自顧不暇。

現在他有什麼資格和她在一起呢?

離家前問母親要錢,母親沉著臉說:“一個這樣的妹仔,又沒有文憑,又沒有出身,擔不能擔,抬不能抬,靚要來擺景嗎?你以為你是少爺仔,吃飽了得閑,玩玩戀愛過日子?家裏沒能力安置她,你自己有多大本領辦多大的事,好好思量著過吧!”

想到離開她,他的心是劇痛的,但是他現在急於這麼做。暑假即將結束,美麗的十裏銀灘,美麗的雪石,美麗的海,都是童話,像一場美麗的白日夢。馬上,他就要投身到鋼筋水泥的叢林,去搏殺,去競爭——沒有童話,不能有負累。

下了這樣的決心,雖然困難重重,但他輕鬆了很多。

老秦也在準備行裝回蘇州。錦繡見雪石悠閑裏又透著心事,問她:“你果真不和我們走?”

雪石肯定地說:“我和周轉說好了一輩子在一起,又怎能分開?”

“那你打算在這裏幹什麼呢?”

雪石又發愁了:“不知道啊,我隻好跟著他。”

“他也要念書呢,又怎麼能時刻帶著你,我看你還是學點打字什麼的找份工作是正經。”錦繡建議。

“這很好啊!我也可以賺錢幫他交學費嘛!”雪石拍手道,“我等一下就打電話告訴他!”

話音剛落,小可拿了封信上來:“雪石,你的信!”

雪石溜上一眼,先羞了:“周轉呢,他給我寫情書呢,他還從來沒給我寫過情書呢!”

寄出了信,把難說的話都寫在上麵,周轉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然後接連幾天,他關機,躲到東平漁港的同學家裏釣魚。

對不起,雪石,你年輕,又那麼美,理應有更好的選擇,時間會幫你忘了我,忘了一切的。他在東平的海邊默默地想,心裏也陣陣地難受。

周轉在四天後的夜裏回家,黑暗裏乍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大門旁邊蹲著。

他嚇了一跳,原來是雪石。

她熱切地撲了過來,伏在他胸口。周轉感到胸前又熱又濕,她哭了,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做錯了什麼?你不要我了?你怎麼不要我了?

“我等了你四天,從早上到晚上。你媽媽好像不認識我了,他們說你上廣州了,我多怕啊,我怕死了!”

周轉心慌意亂,又怕別人聽見,隻能生生推開她,小聲說:“雪石,你清醒些,清醒些,我必須離開你,這是為你好,你那麼美,那麼好,我沒有條件讓你享福,你該找個更好的人,有事業有錢又愛你……”

“我誰都不要,我隻愛你!全世界我隻看見你一個,我愛你,我喜歡你,我跟著你,一輩子,咱們不是說好了,拉了鉤的,大海做證!你忘了嗎?你怎麼能忘了?”

“雪石雪石,你清醒些,我配不上你,你不適合我,在一起以後不會幸福。”

“我知道我不好,你生我的氣,我改,行不行?你要我幹什麼,我都幹,行不行?”

“雪石,你的性格不是我要的那種。”

“我改好嗎?以後你讓我剝蝦就剝蝦,讓我笑就笑,讓我討好就討好,行不行?”

“唉!不是這個問題,你知道嗎?我不能繼續愛你……”

“可是你說過的,一輩子愛我,大海做證的,我們都已經那樣了,你怎麼……”女孩子說不下去了,她的臉浸在眼淚裏,水汪汪的。

周轉又煩又亂,他看見樓上不知哪個窗戶亮了燈,不想糾纏下去,於是軟了聲調:“好啦,好啦,多晚了,我累了,你也累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找個旅館住一晚,明天再說吧。”說完又不禁給她擦擦眼淚。

雪石終於破涕為笑。

吃夜粥的時候,雪石狼吞虎咽,她也許幾天都沒有吃什麼東西了,周轉心裏一陣辛酸。

“周轉,我沒和老秦走,她們不放心我,我說你在家裏等我。”

他倆走在深夜的大街上,雪石小心地鉤住周轉的手,低低地又說了一句:“周轉,我爸媽不要我,我最親的人隻有你了。”舒了口氣,軟軟地靠在他身上。

周轉覺得重,真重,他隻想逃,快快地,遠遠地。

早上七點的車,周轉匆匆忙忙帶著行李上車。

車開了,他鬆口氣,望向窗外,卻猛然看見雪石,淩亂著頭發,在來往的人潮中,又是著急又是可憐地張望尋找,有人故意去衝撞她,她不懂得保護自己,被撞了幾個趔趄,又慌忙扶著牆站穩。

車越開越快,周轉忍住不看,不想,把一切都丟在背後。

回到學校,一切就好像是汽車駛過的聲浪,遠得像是一個夢。

這天午後,幾個師妹上來打拖拉機,其中有一個叫吳豫的,聽說老爸是省宣傳部的副處,喜歡笑,咯咯咯,像個小母雞。

周轉存了心思,說要給她們看手相,看看她們的桃花運。

宿舍裏的哥們兒笑他:“什麼時候學會了這招,是不是專門騙女孩的手捏來捏去的?”

女孩子們就誰也不肯給他看了,而周轉的心,被梗了梗似的,好一陣子安定不下來。

這時傳達室說周轉有人找。

周轉下來,倒吸一口冷氣,雪石還是找來了。

她如此消瘦,弱小,眼睛太大,臉太尖小,但無損於她驚人的美,尤其是,亭亭立在樹下,微風過處,帶露的小小的百合。

“雪石!”周轉叫了一聲。

那孩子竟然勉勉強強地笑了笑,雖然眼淚在眼眶裏已經撐不住了。

“我——上午到的,在你們學校的招待所住。”她小小聲地說,“我來看看你,好想你了……”

周轉的心軟了,這時樓上的師妹們下來了,嘰嘰咕咕地神秘笑著經過,吳豫笑得最響,她的笑令周轉剛剛軟下來的心煩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