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是一場孤獨盛宴(2 / 3)

他沒好氣地說:“你還來找我幹什麼,不是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雪石汪著眼淚看他:“周轉,我把脾氣改好行嗎?我想跟著你……”

“你別跟著我,跟著我運氣壞透了!”周轉不耐煩了,突然心念一動,惡毒地說,“你改什麼都沒有用,因為你是斷掌,生下來就沒有生命線、事業線、感情線,女人斷掌守空房,克夫又敗家,這是命,命是改不了的!”

他一口氣說完,抬頭看看雪石,有點後悔。

那孩子的臉煞白煞白,也不哭,也不響,仰著頭,硬生生地背了身子就走,周轉叫她,不回頭,堅決不回頭的樣子,越走越快,快得周轉跟不上,隻好歎著氣停下來。

對不起,雪石,不這樣,你不會死心,周轉心裏說,他這一天一夜過得不好,惴惴然地擔驚受怕。

次日他逃了課去招待所找雪石,一問,服務員說昨晚有個很美的女孩子用刀割手,送進附屬醫院了,流了很多血。

那麼剛烈的性子,雪石,你又怎麼可以這麼傻呢?

周轉心急火燎地奔去附屬醫院,一間間地去問,護士說是有這樣一個病人,但是今天一早自己走了,傷口還很嚴重呢!

這是他知道的關於雪石的最後的消息了。

7

他後悔,也恨,還擔心,還怕,雪石,你還在嗎?還好嗎?是不是愛極恨極痛極怨極絕望極,然後又怎樣呢?他不敢想,卻時刻不能安寧,雖然,十年已經過去了。

十年已經過去了,研究生畢業,在政府部門混個小職務,周轉也就是這樣了。

有年夏天,女子十二樂坊走紅,大幅的宣傳海報鋪滿了整個城市,有一張,真的,十二個女子真的在海灘上演奏,藍色的海,紅色的衣,有個彈琵琶的,竟有些像錦繡,很美。——可是,沒有一個人比得上雪石美,雪石,又在何方呢?

八月裏周轉回了趟海陵,也順便去了南澎島。

南澎不再是當年的荒島,每隔十分鍾,就有一班渡輪對開,島上有亞洲最大的海上樂園,聽人說,新加坡商人投資興建的情人碧波度假村,也在熱火朝天地破土。

海沒變,濤聲沒變,周轉登上高高的燈塔,太陽不是很曬,但他不睜開眼睛。

然而年華已變,心境已變,人已變。

腳下有幾個男女,說笑著爬上來,他們的漢語不是很純正,看樣子像是僑胞,幾個人興致不錯地對島上的地勢指手畫腳。

周轉低著頭想離開,和那些人擦肩的時候,不知為何他抬起頭看了一眼。

正好碰上一雙清淩淩的大眼睛正在看他,他有點暈,不是因為這酷暑的日頭,是這眼睛,這眼睛是——“周轉。”那女人喚他。

隻是輕輕一聲,卻如石破天驚。

是雪石嗎?又分明不像,他定在那裏,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她的短發輕俏幹練,挑染成時尚的淺紅色,身上是黑色的休閑裝,右腕上一串碧綠的玉珠,襯得手臂越發瑩白圓潤。

周轉隻期期艾艾,說不出話。

一個男子馬上說:“俞總,你們聊,我們去那邊看看。”

雪石笑笑,淡定從容:“我的老朋友周轉,十年前還是他第一次帶我來這兒的呢!”

談話沒有想象中的艱難。

他不認識她了,這是另一個人,嫻雅,自信,圓熟,迷人。

好像昨天才話別的老友偶然撞見,隨意地拉起家常細務,好幾次周轉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往事認錯了人。

雪石很健談,她現居新加坡,這次回來是因為公司在南澎投資興建度假村。

她是去年才升職副總的,因為對國內情況比較熟悉,這個項目親自跟。

雪石的電話在響:“我兒子,才學說話,他很黏人。”她笑笑,背轉身,聲音溫柔地低低說著。

海風很大,吹得兩人衣帶紛飛,周轉想起當年,雪石的長裙飄飄。

這很好,她現在很好,這樣的結局很好,十年的抱愧不安,他可以放心,釋然了。

他看到雪石含笑掛了電話,抬起右手抿著頭發,不禁前進了一步關切地說:“這麼美的玉珠,能遮住傷痕吧。”

雪石不解:“什麼,我這裏沒有傷痕啊?”她把珠子褪下,抬起手腕。

“當年你不是為我割腕自殺,這麼多年我好擔心好後悔。隻是你怎麼可以這麼傻?”

雪石怔了怔,明白過來,卻忍不住仰頭笑了半天:“沒有,沒有,我沒有為你自殺——”

她停住笑,目光清炯地望著周轉,慢慢地張開自己的右手:“傷痕在這裏,但這不是傷痕,是我改變的命運——”

那小巧白淨的手掌,那深紅的斷掌紋外,是上下兩條突起的刀痕,粗、重、深、紅,像隆起的兩縱山脈,蜿蜒前行,各自展開。

那裏刻著最驚心動魄的生命和愛情。

阿芒

1

冬夜,這樣深而冷。

海星的理想,是一床又厚又軟的羊毛毯,很大很寬,能把人囫圇地卷幾層的那種,在裏麵隻是死睡,睡上一個冬天。

但不行,最多想想。

窗前一盞小白燈,案上幾尺的資料,下周就要交碩士學位論文的開題報告,他這一晚隻開了頭,靈感就陷在爛泥裏了,無處可怨,他便罵起這間小屋,上周就是為了靜心做論文,才在西門邊的民居裏租了它,貪它在三樓,清靜,樓下有按時上鎖的大鐵門,安全,貪它有個長長的公用的陽台,陽台邊上,正挨著一棵芒果樹細長婆娑的葉子,也算得了風景。

但現在,他罵那些葉子和風聲,讓他亂了頭緒:“吵死了!”

仿佛有了回應似的,又一陣風吹響滿樹的葉子,而風聲中,竟聽得有誰在叩著窗玻璃,脆生生的,又空洞洞的。

他起了個寒栗,燈耀人眼,望出去隻是黑黑的,然而玻璃叩響不斷,且越來越急。

海星壯了膽子,回身抓了啞鈴,猛地拉開門頂天立地地站出去:“誰?”

“嗬——”他聽到一個女子納罕的叫聲。

是個女孩,身量嬌小,披著雪白的羽絨服,幾綹黑發蓋住前額,但蓋不住一雙瑩閃的眼睛,想是冷,她哆哆嗦嗦地在那兒蹦來蹦去,卻咯咯地笑起來:“你半夜三更還練啞鈴啊!”

海星有點尷尬,但還是不客氣地還嘴道:“你不是半夜三更還練跳遠嗎?”

女孩仰著頭開懷地笑了,好像夜空忽然盛開的焰火。海星下意識地看看她背後的天,滿天的寒星,無比清澈,無比晶瑩。

“去不去吃雪糕?我請你——”她興致勃勃地建議。

海星懷疑自己聽錯:“什麼,吃雪糕,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想吃,想得發瘋,想馬上、立即、刻不容緩地飛到7-11,拉開雪櫃,捧起一個雪糕就吃——”

海星冷笑著搖頭:“姑娘你聽著,第一,今晚的溫度是四攝氏度,入冬以來氣溫最低;第二,現在是淩晨一點十五分,所有的良家婦女都不在街上逛了;第三,一樓的大門鎖了,保安會以為爬門的是賊;第四,我是誰你知道嗎?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們不認識,請你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我還要寫論文。”

女孩眼睛不眨地聽他說,冷不丁地說道:“我知道你啊,你是經管98碩的連海星,房東是我姑媽,我就住你隔壁。”

她一點也沒被掃了興致,也不介意海星的不客氣:“你喜歡吃芒果嗎?”

海星不耐煩:“不喜歡。”

“那你就記住我的名字,阿芒,是你不喜歡吃的芒果的那個芒……嗬嗬。”

她的天真讓人不忍,海星緩和了語氣:“好姑娘,快回去睡覺吧,當心凍著。”

那女孩,阿芒,兩手扯著外套的領子,一邊倒退著往回蹦,一綹頭發在前額上閃來閃去,她俏皮又狡黠地說:“你真的不去吃雪糕? 不領情就算了!你的那些道理,我也如數奉還,天冷,留著給你暖暖腸子!”

海星猛地打了個噴嚏,他還不得嘴,匆匆跑進屋裏,滾上床把被子全蒙在身上,算了,什麼論文,明天再說吧。

關了燈,他在黑暗裏給自己理由,新環境需要適應才能進入狀態,天太冷,風太猛,葉子太吵,還有那個阿芒,奇怪的女孩,來騷擾。

明天再寫,他舒舒服服地睡了。

2

海星去圖書館,匆匆穿過窄窄的街,兩邊是五光十色的小店,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

阿芒坐在一間藥店裏,笑眯眯地向他招手。

“連海星,我一定要告訴你,大冷天吃雪糕的滋味,真的是冰天凍地,絕對新鮮!”

海星挑起嘴角:“你還是去了,而且竟然活著回來了。”

阿芒慢悠悠地點著下巴,眼裏盡是得意。

“那你現在坐在藥店幹什麼?”海星突然問。

櫃台裏的藥劑師這時叫她:“這是你的藥,記得退燒藥每隔六小時吃一次,一共三十六塊。”

“好貴的雪糕!”海星笑道。

阿芒也笑了:“你以為快樂不要代價啊,對,這叫自作自受,但是本姑娘樂意,無怨無悔!”

她的聲音帶著粗重的鼻息,但是聽起來卻分外嬌憨,低燒使她的兩頰微紅,眼睛卻依舊光閃閃。

是一個好看的女孩,但是你看,這樣任性,海星在心裏搖搖頭。

阿芒的姑姑也這樣說她:“那孩子,不懂事,又任性,也是年紀小,才上大三,還沒到十九周歲呢,她父母千叮萬囑地要我管教,我哪有那水平,你是研究生,懂得多,平時幫我多念叨兩句,要是她肯聽你的,我房租都不要你的!”

海星禮貌地敷衍著,也沒往心裏去。

倒是那阿芒,常常過來坐,也不客氣,更不矜持,趿著胖乎乎的粉紅色棉拖鞋,手上抓著個咬了一半的蘋果,推門就笑著闖進來,喜歡床上暖和,常常盤了腿坐上去,拉開被子圍了半身,還孩子氣地堆出各種造型。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會像在家一樣。”她笑眯眯地說,有時候聽音樂,有時候看漫畫,有時候顯然是不經心地說:“連海星,給我倒杯水,有什麼吃的沒有?怎麼到你這兒我就餓了,什麼都行,對了,我上次看到你吃杯麵,給我來一個——順便。”

海星是想使一些眼色,或者擺一些臉色什麼的,可是阿芒坦蕩蕩的樣子,弄得他好像小家子氣起來,他也想跟她講講做女孩的道理,可是她的耳朵塞著音樂,道理的棱角在旋律的圓融裏,顯得多麼可笑。

“我要寫論文,我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海星說。

“絕對安靜?天哪!就算我能屏住呼吸,你自己也要喘氣吧。”阿芒無心地說。

“其實我想說,你在這裏,我無法動筆。”

“我每次不到九點就走了,這個時間你根本就沒寫論文,你打遊戲。”

海星啞口無言。

“要是你喜歡這個房間,我們換一下好了。”

“我才不喜歡你的房間,我隻是喜歡一點人氣。”

“喜歡人氣你幹嗎不住到女生宿舍去?”

“我住過——”阿芒好像歎了口氣,“但是,你知道嗎?為了不傷害別人的自由,我隻好傷害自己的自由。”

“那我的自由呢?”

“你和我一樣,現在不缺自由,我們都需要一點人氣。”阿芒看看表,跳下床,抬手拍拍海星的肩,“下麵是自由活動時間。”

她伸個懶腰去拉門,忽然回頭一笑:“我給你暖了被窩,知道嗎?在百孝經裏,那可是兒子給老子做的事情啊,真是讓你賺了便宜!”海星哭笑不得。

3

阿芒總是獨來獨往。

每次見到她,在圖書館,在自習室,或是飯堂,總是從從容容一個人,往來的女生也跟她打招呼,在人群裏她也嘻嘻哈哈,但是一會兒,人散了,三三兩兩,闌珊處,隻有她一個,默默地,卻不落寞。

或許這就是她所說的自由,不傷害別人的,也不傷害自己的。

她在清靜的小道上走,玩著花樣的步子,甚至有時走到花基上麵張開雙臂,顫巍巍地,像走鋼絲。海星早就看見她,冷不防走近喝一聲:“你幾歲?”

她驚了一下,差點兒掉下來,仰著下巴罵:“你管得著嗎?”

海星因勢利導,語重心長,什麼一個年紀做一個年紀的事情,大學三年級是命運的轉折點,考研,出國,找工作,找份什麼工作,還是嫁人,嫁個什麼樣的人,都要企劃、籌備、未雨綢繆等。

阿芒笑眯眯地聽:“連海星,我真佩服你,你頭腦冷靜,思維敏銳,目光遠大,邏輯嚴謹!”

海星笑納。

“可是怪咧,你的論文怎麼就寫不出來呢?”阿芒壞笑。

她就這樣氣他,又讓人發不了脾氣。

盡管刁鑽,卻不失可愛,慢慢地,海星就習慣了這個人,每天晚飯後,阿芒趿著拖鞋推門笑著進來,自覺地盤腿坐上床,屋子裏就有了愉快的空氣。

阿芒想到什麼說什麼,說教授又讓他們買有價格沒價值的書,指定的書店不知給了他多少回扣,她不買,老實說沒錢,教授很不高興,估計要補考,補考就補考,補考也不買,就是不想買。

阿芒說係團委選她做宣傳委員,開始挺美的,因為書記很帥,像王力宏,可是天天開會,枯燥死了,簡直是在淩遲她的青春和美貌(說到這裏海星插了一句:關於後者,你有嗎?),說不幹她就不幹了,就是王力宏做書記她也不幹,就是不想幹了。

阿芒說每當夏天來的時候她就想把頭發剃光,她深信自己的頭型一定優美異常,在下雨的晨曦裏光著腳丫出門,水窪在半晴半雨中幻化出一小掛彩虹,她的兩隻光腳在上麵踢踏起紅綠黃紫的水花兒。

阿芒說最想去草原看看,無邊的草地上水泡似的蒙古包,英武的哈薩克族人騎著潔白的駿馬奔馳而來,他們請她吃烤全羊,天蒼蒼野茫茫,隨便坐下,不洗手,大咧咧地扯下一隻吱吱冒油的羊腿,牙齒如小狼般狠狠地撕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說到這裏她果然停下來,巴巴地望一眼海星,海星忙冷著臉說:“別看我,我的杯麵早被你吃完了。”

4

海星的論文慢慢地有了骨骼,不忙的時候,某個間隙,他會想,也許這樣下去,孤男寡女地共處一室,總要浪漫出一點東西來。他看著阿芒喝過的杯子,裏麵剩下的水已經涼了,她坐過的床單,有一些旖旎的褶皺,摸上去還是暖的,老實說她不是他要的類型。海星微微地皺眉,想起她,先想起她的種種不恰當,但是,如果實在要來,也隻好順其自然。

他心情委實不錯,自以為被人愛慕的感覺。

可是這晚阿芒卻說:“今天早晨相親去了……”

海星回頭看她:“你——相親?”

“是啊!從來沒有相過親,想看看是什麼場麵。”她像說一件趣聞似的。

“相親能有什麼場麵,相親的都是自己沒本事追尋愛情隻好寄希望於拉皮條的!”海星有點兒激憤。

阿芒抬抬眉毛,眼裏是頑皮和天真:“你不知道相親的好玩,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抱著有點兒曖昧的私心見麵,說話,散步,每個‘下一步’,又小心,又新奇,像做化學實驗,不知道這兩個元素會不會反應,什麼時候反應。”

她笑了:“多有意思。”

不夠一周阿芒就帶著她的“元素”來了。

這男人不像沒有本事追尋愛情隻好寄希望於拉皮條的,他穿著銀灰色的羊毛衣,臉上的笑容溫文得很,在晴朗的天空下,就像一棵工整的樹。

而且,名片是知名電腦公司亞洲研究院的工程師,真是個有品質的元素。

海星不能不服氣。

“元素”看來對阿芒是傾心的。他在旁邊看她說笑,看她手上閑不了地把柑子皮掰得細碎,一粒一粒金燦燦地打在地上。他的目光放得又長又久又綿軟,以至於有時候輪到他說話,常常來不及扯回來,就帶著點愧怍和不知所措,更看出那理科生的純樸。

阿芒卻是心不在焉的,眼神有點兒縹緲。

海星私下裏對阿芒說:“如果不是太挑剔,這樣的男人,用來嫁還是不錯的。”

阿芒駁得快:“女人生來不是隻為了嫁的!”

她有了男朋友,一表人才的男朋友,照理是不寂寞的,也應該避嫌,然而阿芒還是常來。天漸漸暖了,她嫌床上的被子熱,往往把鋪蓋一股腦地卷上去,隻坐清涼的床板,走的時候,也不幫人恢複原樣,卻還要說:“這樣卷起鋪蓋好,有助於你這個懶鬼專心熬夜寫論文,不會看到枕頭就想睡覺。”

四月底的一天,阿芒對海星說:“五一節我要走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和元素?”

“就是為了不和他一起去。”

“打架了?”

“就是連架都打不起來。”阿芒發著愣,“我們之間的這種反應到底是不是反應,我也不知道。”

“你想怎麼辦?”

“看我會不會想他,所以找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畢竟還是為了他,有一點點的酸,在海星喉底閃了一下就過去了。

5

五一長假海星是應節的,勞動,他一直在為論文而勞動。

阿芒去了哪兒,他不知道,房東姑媽也不知道,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那女孩,想東西總跟常人不一樣。

可是元素不,他慌得很,阿芒手機整日沒有信號,他一點線索也沒有,隻得尋到這裏來,憂心忡忡地摸摸阿芒鎖著的門,徒勞地張望一下窗子,高大的男人好像一下子縮水了很多。

海星出來伸懶腰,跟他點點頭,

“也不知會不會出什麼事兒,一個女孩子出去跑,壞人那麼多……”他看著海星,又像說給自己。

“既然你喜歡這樣的女孩,就得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就得學會放心,要不怎麼熬到七老八十啊?”海星笑。

也不知元素聽沒聽進去,他的臉上很悲傷,好像預感到這女孩是自己無力掌控的,即使爬上世界最高的峰頂,踮起腳尖伸長手臂也抓不住的,頭頂的那朵雲。

他的感覺是對的。

而此刻阿芒,極目是草原的莽莽蒼蒼,她剛剛學會騎馬,就大著膽子向牧民租了一匹小棗紅馬,漸漸地磨熟了,一溜煙地奔跑開去。 風很大,天邊是鑲著陽光金邊的黑雲,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一朵朵地壓過來。

無邊的曠野,仿佛一下子暗了,一道長而彎曲的閃電雪白地撕裂半空。

她這才驚慌地找路,但在烏雲遮住太陽的草原,方向又在哪裏。

一個極響的霹靂,炸驚了棗紅馬,馬嘶叫著疾速狂奔,哪管背上還有個人。

此後,每當阿芒說到這裏,就亮出兩隻手掌,韁繩的勒傷,暗紅色,好像新增的兩道掌紋。

“那是臨死前的感覺,知道嗎,我以為自己就要斷氣了。”

海星手裏忙著,一邊聽她說,偶爾回眼瞅瞅她,隻是出去跑了幾天,就黑了瘦了,但是不難看,有一種很生動的精神讓她整個人都亮晶晶的。

“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你的耳朵在吃東西嗎?”阿芒有點兒不滿他的不好奇。

“可你還是活著回來了。”海星頭也不抬,把紙翻得嘩嘩響。

“他騎著白馬來,無聲無影地,在我被驚馬摔碎前,輕輕地接住了我……”阿芒的臉色很溫柔,從來沒見過她這麼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都散了形狀,海星沉默地看她,忘了手裏的紙。

6

阿芒愛上了一個哈薩克族牧民。

沒有那麼簡單,那個男人已經三十五歲了,喪妻,有兩個孩子,在巴裏坤草原上有數百的羊和馬,除了騎馬放牧,不知讀過小學沒有。她了解過他們的婚俗嗎?他們一般不和外族通婚,通婚要信教,那是一種什麼生活,是她想象不到的,離都市人很遠的一種生活。草原上有狼,有風暴,還有大蚊子。

這是個玩笑,隻是她興致來了,頭腦發熱,就像她以前幹的:台風天出去淋雨,竟然解下襯衣圍在腰上就把濕褲子脫了;心血來潮戴個假發去上課,教授點名的時候還以為有人冒名頂替。她鬧著玩,別人不能跟著當真,她需要道理,需要引導,需要理智和秩序。

元素一套一套地說,海星看看他,這個男人有點兒氣急敗壞,他的氣餒和無奈足有四個XL(Extra Large的縮寫,特大號)大,是中碼的風度和理性罩不住的。

海星表示願意加入說教團,元素走了,一言不發,隻留下背影。

海星搖搖頭,對著電腦的姿勢太持久,很累。他歎口氣,心裏明白,那女孩決定幹的事情,這世界是沒有人攔得住的。

他還是決定試試。

他聽到她上樓的聲音,走出來喊:“有好吃的——”

阿芒就一路跳著來了:“什麼好吃的?”眼睛亮亮地等著,真像個孩子。

海星丟給她一包烏梅,她心滿意足地坐下來馬上就窸窸窣窣地拆開。

“愛上一個騎馬的?”

“嗬!”她笑著叫了一聲。

“想怎麼樣?”

“一起唄,誰不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想過怎麼在一起嗎?”

“當然是我去他那兒,畢業了就去,就是還得等上一年。”

“阿芒,我統計了一下,一共有十一個理由,你不該去的理由,要不要聽一聽?”

“你省省吧,你的理由我幾時聽進去過,省著寫論文吧。”

“那好,我要你的理由,愛上他的理由。”

阿芒圓睜著眼睛,一顆烏梅把左腮頂出個圓。

“沒有理由,如果實在要,我隻好說,我愛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有反應,那感覺讓我什麼都不怕,那感覺讓我從來沒那麼快樂!”

海星僵住無話,勉強笑一笑:“那,他對你怎麼樣?”

“他馬上要來看我,他說是第一次走出哈密呢!”阿芒吐出烏梅核,笑眯眯的,“他喜歡我呢!”

7

海星看到那個男人。

是傍晚,夕陽的餘光透過敞開的門,他進來的時候,屋子裏陡然暗了一下,很高大,在這小小的屋子裏,幾乎是頂天立地。

阿芒從那男人身後閃出來,兩臂調皮地環住他的腰,仰著脖子笑眯眯地看他。

海星和他問好寒暄,阿芒回去換衣服,她的父母今晚來,能來的不能來的親戚也都趕到,看樣子是件重大的事。

這個男人的話和表情一樣少,也許是漢語不流利,也許是無話可說。他的麵容線條堅硬如岩,如刻,沉默的時候,肅靜得就像一塊有熱氣的石頭。

“你是她的,誰?”坐了一會兒,男人問,一字一字吐釘子似的吐出來。

“我?我是她的——”海星確實遲疑了一下,真的,這個問題還從來沒想過,不是同學,也不是親戚,又不大像朋友。“——鄰居,我們是鄰居。”

男人點了下頭,又回到沉默中。

海星坐不住了,他從桌子上扯過一張八開白紙,折過來折過去,壓出一條對角線,毛茸茸地撕了半截。突然,那男人從腰間亮出一把小刀,上來唰地就把紙裁開兩半,筆直,鋒利,快!

海星在那閃閃的刀鋒前,倒吸一口冷氣。

“好刀,英吉沙小刀,歸你!”男人手腕一揚,小刀從海星鼻尖飛出去,刀尖穩穩地立在桌子上。

“好女人,她,是我的!”男人擂擂胸口,像擂一扇鐵門。

海星眨眨剛才瞪得太大的眼睛,暗叫,這樣的人,誰在他身邊能沒有反應啊。

阿芒父母的反應是,不行。

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什麼時候走的。海星一連幾天都不見阿芒,隻偶爾聽到她的房間裏傳來爭吵聲,有時很激烈,男人怒斥的聲音,那應該是阿芒的父親,海星見過。他是一個鐵路檢察院的檢察長,即使不睜眼也有種震懾人的氣質。

不好去勸解,又無法置身事外,海星隻能按捺著等,等到一切悄靜起來,阿芒上樓的腳步複又清晰單調起來,他衝出門去,趕在阿芒抬頭之前,似不經意地把雙臂懶洋洋地展開:“嗨,事情不順利吧。——咦,臉怎麼了?”

阿芒摸摸紅腫的右頰,“我爸把我打胖了,不聽話唄。”

海星急道:“再不聽話也不能打啊,又不是小孩子。”

阿芒皺皺鼻子,還是笑了:“我家大人製裁我呢,怕我私奔,卡上的錢都凍住了。”

“大人的話,有時還是有道理的。”

“我不要聽道理,我隻要聽我的心。”

阿芒不笑,眼裏荒涼著。

8

阿芒是七月三日走的,考完最後一科,收拾好行李,安安靜靜、平平常常地和同學姑媽告別,大家都以為她回家了。

一個星期後她父母親急匆匆地趕來,阿芒沒回家,她身上沒多少錢,諒她也走不了多遠。

但她還是走了,隻給父親發了一條短信:在新疆,平安,快樂,讓我這樣吧。

沒人知道那個男人的具體地址,當阿芒父母親發瘋似的到處找人問,問到海星的時候,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

但有些事情,他知道的。

那天晚上,阿芒來,她的哀傷是楚楚的,平日那無心無肺嬉笑淘氣的眼睛,換了愣愣的神氣,那神氣沒法讓人不心軟,沒法讓人拒絕。

“我想跟你借錢,也不瞞你,隻借一張到新疆的票錢,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她低低地說,有點懇切,又有點茫然。

海星歎氣:“再等等,再想想,等衝動和興致過去了,再問問自己有那麼想去嗎,好不好?”

“等,等到我老了,走不動了,牙齒掉了,也沒力氣愛了?”

她戲謔地說,“如果我等不到老的那天,明天就死了呢?”

海星瞪她。

“我幹嗎要等?我幹嗎要想?我現在心裏腦子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就這一件事,我愛他,我想他,我要見他!”

阿芒深深地吸口氣:“這排山倒海的感覺,你試過嗎?說不定一輩子就這一次!就這一刻!我要分秒必爭,我不要等!”

海星無言。

“不借沒關係,我都猜到你們的心思,怕負責任,怕犯同謀罪,怕我老爸找你們算賬。”她眯起眼,似笑非笑地說,“沒關係,什麼也攔不住我,沒錢,我就走著去,就算走很長很長時間,就算走爛了腳板,也要走到他身邊!”

她站起來,準備離開。

“三千塊夠不夠?”海星拉開抽屜,“我就這麼多。”

這是實話,家裏剛彙來的三千塊,準備明天交答辯費的。他手頭有點緊,這段時間沒空兼職,房租也有兩個月沒交了。

“還有一句道理,看在路費的分兒上,聽聽。”海星認真地看她,“你,要好好的。”又隨即避開她的眼睛,橫橫地補上一句,“將來要好好地和你那漢子回來,回來還我的錢。”

阿芒抿著嘴笑了。

她走了,屋子一下子就空了,空得讓人難受。

推開門,夏蟲拉鋸似的叫聲,又扯得他心疼。

9

能想象到阿芒父親的光火。

他說再不要管她,就當沒生這個女兒,就當沒有她!

可是那天海星去辦公大樓,卻看見他低聲下氣地求人,給阿芒辦休學手續。

他彎著檢察長那一貫挺直的背,滿臉是笑和無奈,看見海星,眼裏忐忑不安,怕他揭破謊言。

海星隻點個頭就匆匆走了,他卻一路追上來,用了輕輕的口吻:“我管不了她,但是我能不管嗎?”

海星點頭,卻不敢看他,他怕心裏那歉疚。這句何嚐不是海星說給自己的,我也管不了她,但是我能不管嗎?

然後日子就一天一天地過去,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不知道在草原上,時間的長短和質量。阿芒沒有消息,她的房間租給了一個學畫畫的女生,偶爾海星習慣性地張望過去,那女生總以為是在看她,就憑空高貴值錢了半尺,嘴唇抿得更緊,頭抬得更高。

海星的論文通過了,新工作也簽了協議,日子雲水不驚,亦淡如雲水,該來的都慢慢來著。同學介紹了一個叫珍的女孩,天生就是賢妻良母的那種,他們每周出去一次,準點,本分,安然無恙。

隻是海星還不搬走。

學畫畫的女生搬了,學音樂的男生又搬來,學音樂的走了,讀暑期考研輔導班的兩個女孩又搬來……不知那個房間換了幾茬客,現在終於空了,靜悄悄的,蘋果綠的窗簾淡成了煙水色,差不多一年了,也許她再也不回來了。

但他還是不願搬,新工作的福利好,有新的宿舍等他,現成的裝修和家具,他越來越沒有理由在這兒住下去,每拖一天,就有一天的不安,可是每留一天,就多一天的不舍。

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在原地等誰。

那是個晚霞天,回來時見阿芒姑媽幾個在樓下圍著說話,海星笑笑走過,突然被阿芒姑媽叫住:“阿芒回來了……”

海星的心一下子跳起來。

“就一個人,回來了!”姑媽邀功似的,又竭力保持神秘,“你幫我去看看她,特別是晚上——怕她想不開什麼的。”

海星已經衝上樓。

窗子和門,敞著,在窗口隻看到阿芒的背影,她踮著腳,往牆上釘釘子,她瘦了,身上的衣服寬虛虛的,好像撐得有心無力。

“嗨,你竟然活著回來了!”海星大聲衝她喊。

阿芒回過頭,怔了怔,笑了,她真的瘦了,臉色黑紅黑紅的,有點添老,或者說是風霜,頭發也好像比以前枯槁了。

唯一不變的還是那雙晶亮的眸子,閃閃的。

“我說這麼快債主就找上門了,怎麼辦?還沒錢還你呢!”她抬起手臂抿抿額前的一綹頭發,不經意露出一道深紅色的傷痕,從左眉上方一直延伸到頭發裏麵。

海星的笑容刹住了。

10

關於這一年,關於那個男人,關於她額上的傷痕,還有脖子後麵的、左臂肘彎的那些濃的淡的長的短的新的舊的傷痕,阿芒絕口不提。

她藏著多少故事、細節和心情,她真忍得住啊,人們期待著她開口,傾訴也好,告苦也好,痛哭也好,懺悔也好,人們準備好諒解、憐憫、寬恕和安慰,隻等她低下頭顱如疲倦哀憐的小羊,跌跌撞撞地入懷去啃那束青草。

真讓人失望。

阿芒還是和從前一樣,辦好複學手續,微笑地上課、去圖書館,有時候結伴而行,更多時候獨來獨往,她非常忙,這一年有九門課要補,她要還時間的債。

海星問過那些傷痕,裝作無意地說:“騎馬摔的啊?怎麼這麼不小心?”

阿芒隻是淡淡笑著:“自作自受唄——”

海星看她:“疼吧,疼就該長記性了。”

阿芒還是笑:“疼也忘了,疼也不後悔。”

她還是什麼也不說,叫人也不好問下去,慢慢地,眼瞅著她若無其事、心無城府地笑著來去,你會疑心自己出了錯覺,那個叫阿芒的女孩好像從沒離開過此地,沒有什麼不可知的一年,沒有什麼巴裏坤草原,沒有什麼男人,從來沒有。

這年台風來得早,六月初就帶著脾氣咻咻登陸了,滿城盡是大風雨。中午從圖書館出來,門口的校道已經漲成汪洋,眾人擠在屋簷下,望著茫茫的雨水,都呆呆的。

這時有個女生擎著小花傘擠到前麵,她抬頭看看,又低頭看看,彎腰脫了鞋子,一左一右地掛在背包上,把褲管挽得高高的,在她右腿的膝蓋關節背後,海星又看到一道深紅色的傷痕。

“阿芒,整條路都浸了水,你無論去哪裏,也得等雨停了!”

海星隔著幾個人喊。

人們轉過頭看他。

“不行,我約了教授,一點之前要交論文初稿。”阿芒回頭一笑,已經把赤腳探了出去。

人們又回來看她,好像在看一場表演。

阿芒孤零零地衝到大雨中,水已經到了膝蓋,風幾下子就掀走了她的傘,她很快濕透了,卻不肯回頭,在漫天的風雨泥水裏,她細薄的身影,又卑渺,又悲亢,海星懸著一顆心盯緊她,突然,她“哎喲”一聲,摔倒了。

人們紛紛往前擠,踮著腳又躲著雨點,想看得更清楚。

海星使勁地撥開他們,光著頭就往雨裏跑。

阿芒半倒在水裏,她在哭,仰著脖子大聲地哭,海星心慌,忙一迭聲地問:“摔到哪兒了?能不能站起來,別怕,沒事兒。”

“疼——很疼——”阿芒癱軟在那裏,像個撒潑的孩子,她的臉上全是水,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

海星好不容易背起她,憋著氣拔足就往校醫務室疾奔,阿芒越哭越大聲,好像是號哭,到後來幾乎哽住氣似的。不知她傷在哪裏,才哭得這麼嚴重,平時哪裏見過她掉淚,海星這一想,更是心急火燎,步子亂了,上樓梯差點扭了腳踝。

11

沒事。

真的沒什麼事,校醫簡短地說。剛才的緊張忙亂過去了,沒有骨折、扭傷、出血、破損、紅腫或者瘀青,甚至連個針尖大的創口也沒有。

不知何時阿芒止住了哭聲,她腫著眼皮怯怯地望海星。

海星渾身精濕,頭發濕淋淋地耷下來,好像戴了頂瓜皮帽子,他又累又生氣,狠狠地瞪著阿芒:“屁事都沒有,你剛才哭個啥?”

阿芒不作聲,乖乖地站在他後麵。

雨還是下,海星抹抹臉上的水,忽然回頭,看到阿芒在靜靜地掉淚。

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晶瑩透明的珠子,順著臉頰淌,她一點聲音也沒有。

“怎麼了?”海星聲音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