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是一場孤獨盛宴(3 / 3)

她垂著眼簾,抽了一下鼻子,濕衣服貼身裹著,那最怯弱的輪廓。

海星無言,上去把她擁在懷裏。

她的身體很冷,隻有說話的時候才能感到一些熱氣。

“其實,他對我好過的。”她在他胸膛裏,囈語般低低吐出一句,“我們確實幸福過的,真的。”

不知怎的,海星突然有些羨慕她,是,因為任性,她付出不小的代價,但是她得到的快樂也一定比別人多,至少有一種快樂叫,不遺憾。

那是阿芒唯一的一次哭,那也是他倆唯一的擁抱,那擁抱滴答著雨點、淚、疲憊,他用自己三十六點五攝氏度的體溫去暖她,無法更高,也許他就是這麼一個人,習慣了道理和原則的恒溫,那擁抱很親情。

海星記得,隻有一次。

阿芒哭過了,臉上便幹幹淨淨,還是愛玩愛笑,笑起來還是要不依不饒到底。

那次,離校之前,鳳凰樹金紅色的花開了,滿草坪上都是照畢業照的人。天氣極熱,海星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套上碩士學位袍,還是覺得別扭,低頭看,難怪,套反了,隻好滿頭大汗地往下扒,隻是衣服浸了汗水,黏身得很,他的頭在黑色的袍子裏胡亂甩撞,咦,出口怎麼沒了?

他是從阿芒咯咯的笑聲裏知道自己的滑稽。

阿芒那班,就在近旁,一個挨一個,站好了隊列,第一排端坐著老師、領導,大家看著鏡頭,準備留下菁菁年華最美的一瞬。

可是阿芒突然笑了,開始她是想忍一下的,卻越忍越可笑,越笑越刹不住,她一隻手捂嘴,一隻手按著肚子,笑得渾身發抖,她知道老師瞪她,相鄰的女伴掐她,她也知道怕,也知道疼,也知道糟糕了,可是這都攔不住她一氣地笑下去,攔不住她咯咯咯地越笑越響亮。

到最後,大家隻好看著她笑,有的皺眉,有的無奈,有的微頷,等她笑完。

到最後,阿芒的那張畢業照是,所有人都在笑,矜持的,燦爛的,含蓄的,明媚的,隻有阿芒一個不笑,她笑累了。

12

海星帶珍回來的那次,是黃昏,夏天的落日仍是金燦燦的,金色的阿芒背靠著陽台,懶洋洋、笑眯眯地看他們經過。

珍勤快,剛進屋眼裏全是活兒,她把海星趕出去,又是掃又是擦的,阿芒拎著一個馬克杯晃悠過來,歪著頭往窗子裏一探,珍正捏著一條長褲的褲線,努力地要折出個形狀。

阿芒笑眯眯地看海星一眼:“如果不是太挑剔,這樣的女人,用來娶還是不錯的。”

海星有點心虛,搪塞道:“什麼娶不娶的,不過是個朋友。”

阿芒斜眼看他:“朋友這麼好,讓她順便也幫我掃掃屋子?

我聽說啊,一個女人要收拾一個男人,是先從收拾他的屋子開始的。”

海星笑道:“難怪你總是糟蹋我的屋子,敢情對我一點想法也沒有。”說完又覺得這玩笑開得唐突,自己的臉先紅了。

阿芒愣了一下,輕輕地:“我哪敢啊,像我這樣的人,隻能給你無窮盡的麻煩吧。”

太陽好像“咯噔”一聲掉下山去,所有的光線瞬間縮回,灰藍的暮色浮在兩人之間,一下子,什麼話也想不出來,一秒鍾似千年長,好在珍在屋裏叫了一聲,海星才逃也似的走開。

他忘了說,下周到新公司上班,公司在新區,路途很遠,所以阿珍上來幫他收拾一下,他馬上就要搬走了。

阿芒也不會在這兒住太久了吧,元素一直在等她,他被公司總部派往美國學習,可以攜眷,每次來找阿芒,他的電腦包總揣著一遝遝的表格,準備阿芒一點頭,就馬上填單上報。

“這小子的耐性還是值得尊重的。”海星打趣。

阿芒頷首,豎著一根食指指向腦子:“所以啊,這裏,是想說好的。”

“可這裏,卻不大情願。”她又低頭指指心,笑笑。

“我總是不想委屈我的心,隨心所欲去,好的壞的,自己找的,自己也情願認了。”

“現在——我想,再出去走一圈吧,出去靜靜,好好想想。”

海星打斷:“算了,別折磨元素了,上次那圈走得可太遠了!”

阿芒圓睜雙眼:“我就知道你已經忍不住要講道理了。”

海星無奈:“還有什麼道理,隻好求你答應,怎麼任性都好,千萬別剃了個光頭來見我就好。”

阿芒早已笑翻過去。

這是海星搬走前和阿芒的最後一次對話,沒有什麼刻意的話別,慎重的留言,總相信再見是很平常的事,也許是因為,從不想真正離開。

然而忙完新手適應期的工作,得空再回來,阿芒已經搬走了。

姑媽也說不準她的去向,大概回家住了,有可能和元素出國了,也許到上海麵試去了,或者去西藏旅遊也不一定,那女孩的心像雲彩,你能確定雲彩的方向和形態嗎?碧藍的天上,雲彩每分鍾都不一樣,雲長,雲消,雲聚,雲散。

海星的眼睛看酸了。

13

日子緩緩前行,像一條溫順的河。

工作很忙,隻要掌握規律就好,新同事關係錯綜,隻要洞悉了人情的規則就行,在製度和範例裏,人是安全的,在安全的慣性裏,人又是寂寞的。

珍是個省事的女人,值得他娶,他也在積極地存錢,按部就班,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別太快,也別太慢,走上去。

有時他會寂寞,心的四壁一聲喊,蕩著一些回聲。

有時他會平靜,沒什麼,其實一切看起來都不錯。

這年五月他去粵西出差,小城的過道兩邊都是密密的芒果樹,熟了,一隻隻垂掛著,有人用長長的竹竿摘了下來,裝了滿竹簍就在路邊叫賣。

他帶了一隻回來,放在床頭,暈暈的燈光繞著它,那芒果一半明黃一半碧青,多優美的曲線,香是謎一般的,讓人怔忡。

其實,他從來沒有不喜歡吃芒果,但從此他舍不得吃所有的芒果。

想起她,先想起她的種種不恰當,這丫頭,好像沒幹過什麼好事,讓人操盡了心。

然而是不是,那種種的不恰當,恰恰讓他難忘?

這個夜晚的星星密麻得像人的心事,隻是擠來擠去擠疼了,也不說。

是的,他想她。

女兄弟

1

麵試那天,臨時被叫去人事部換墨盒,楊川手不熟,染了幾個指頭的黑。

就是去洗手的時候,盥洗台的大鏡子照進一個人。楊川抬頭看了眼鏡子,她黑發紅唇,不是特別漂亮,但那利落灑脫的舉止,有種強大又冷靜的美。

一如鏡子裏的所有女人,她也左顧右盼,整理著頭發。楊川知趣,低下頭把泡沫衝淨,甩了甩手,正要離開。

“等等,來幫個忙。”她看著鏡子。

“我?”楊川奇異,他根本不認識她。

“我後麵有根白頭發,不知怎麼長的。”她擰著脖子,有點費勁的樣子,“還揭竿而起,翹起來了。”

她的短發很黑,濃過最深的夜色,哪裏有什麼白頭發。

“我夠不著,你幫我拔掉,過來呀。”她皺皺眉,好像在跟熟人說話。

楊川隻得走近,必須得這麼近,才能察看她的發絲,這真有點尷尬,他把身體拉遠,努力往前伸著頭,別扭的姿勢。

她的頭發黑亮滑順,散發著淡淡的很幹淨的香氣。

“看見沒有?”

“嗯。”他發現了,細細的一絲小白發,微微曳著。

“拔掉。”

“好。”他笨手笨腳地拈起來,想了想說,“可能會疼一下。”

“別廢話,快點!”

他這才扯了下來,她回過頭,拈過這根頭發說:“可憐白發生。”

轉身走開幾步,又停住,楊川以為她要補一句謝,誰知她說:“你別以為我很老。”

她當然不老,隻看麵貌,她甚至比玫玫還小,隻是那份氣場是玫玫再長十年也未必有的,玫玫是那樣小鳥般怯怯地、永遠無助地躲在他背後的女孩。

玫玫在等他,她剛從行政部溜出來,麵試的是他,緊張的卻是她,絞著雙手,憂心忡忡地轉來轉去。

“戴眼鏡的那個男的說什麼沒有?他是人事部經理呀。”

“那個胖子呢,那個胖子為難你沒有呀?他有時很凶的。”

“自我感覺好嗎?不會有問題吧?阿彌陀佛,我這給你求了一上午的佛了。”

楊川少不得好言安慰她一番:放心吧,沒那麼差,就算進不了外銷部,做保安也行,就算做不了保安,掃地的也幹,一定能打進你們公司,一定能天天一起上班下班,一定,一定在你身邊。

玫玫笑了,眼裏瑩瑩閃閃,走廊上人多,她隻能捏捏他的手。

2

他那刻的心情真是不無感慨。

十六歲那年他就給她承諾,雖然那時不懂什麼,但從不後悔說過的那些話。

他說十八歲他們要一起上大學,去同一個城市,讀同一所學校,坐在一個教室,一起去飯堂打飯。

他說二十二歲他們要一起畢業,留在同一個地方,進同一間公司,買一套房子,一起吃早餐上班,一起回家做飯。

他說二十六歲他們要結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紗,長發上戴頂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紅的旗袍,鬢邊插著紅玫瑰。他們要去最美的地方度蜜月,什麼地方最美,其實那時他和她也不知道。

這樣的愛情很土氣吧,可那就是他們的故事。這麼多年下來,誰也離不開誰了,他是她的骨頭,她是他的肉。沒有他,她總是虛軟軟地立不住腳;她不在身邊,他總是空懸懸地時刻牽掛。

其實,也有段不在一起的時間,還真不短,一年十一個月零四天。

畢業的時候,省城有家大國企來學校招人,他被選上了,玫玫沒有,不過也找了個不錯的單位,麵試筆試很順利,都準備試用了,偏巧玫玫媽那段時間胃潰瘍住院,要她回來方便照應。當時楊川也想跟著回來,但國企的合同簽得死,違約要賠筆錢,他家境一般,這筆錢不是小數目,於是兩人商量著先這樣,等等再看。

一年十一個月零四天好長啊,每一天都是搓成無數粒分秒捏著過的,電話容易,視頻也不難,但聲音再近,麵容再真,都不算此時此地在一起。

那是不一樣的。

她半夜發燒肚子疼,不敢吵醒父母,也不會打車去醫院,隻是抱著電話對他哭。她熬夜寫的報告被主管改錯了數據,經理罵的卻是她,她也不會申辯,也不敢抱怨,隻會在盥洗室裏抱著電話對他哭。想從前朝朝暮暮的甜美,她哭,無端擔憂將來的路向,她也哭,哭是她應對這紛雜世界的唯一方式。可不是每個人都會心疼那些眼淚,除了他。

既然沒有那麼長的手臂,穿越迢迢的空間去擦她臉上的淚,那他隻能整個人回來。

這是承諾。

3

楊川覺得自己像頭牲口,被人拉出來就走兩步那種。

姚經理帶他進了外銷部辦公室,人人都在對著電腦忙,也有說電話的,站著說的,夾在脖子和肩膀中間說的,語速都很急很忙,好像稍微慢點地球就會停止轉動。

所以當姚經理說,這是楊川,新來的跟單員,你們誰帶帶?他們也是邊看過來一眼,邊笑笑點頭,而鍵盤上的手指沒停,話筒邊的嘴在繼續。

在外銷部裏,跟單員和業務員是最緊密的搭檔,業務員拚死拚活搶來的單子能否完美成交,全靠跟單員的聰明老練,誰願意找個生手來冒險呢。

最多不過一分鍾的停頓,他卻覺得分外漫長,等著誰把自己領走,有種低微的巴望和恓惶。

“我要他。”聲音從靠窗的位置傳來,辦公桌的藍色屏風遮住了她的臉,隻看見高揚的左臂,像拍賣行的舉手。

“外銷部的女超人,喻華。”姚經理很高興,“楊川,你運氣不錯。”

她這才站起來,黑發紅唇,利落灑脫,唇邊一點笑,“已經見過了。”

他也笑了,也許是緊張,也許是緊張之後的放鬆,一時竟沒想到什麼得體的話,隻是點點頭。直到這天中午下班,他才好不容易想出幾句“榮幸感謝指教包涵”之類的場麵話,在心裏練了好幾遍,可說出來的時候還是很生硬。

喻華嘲弄地看著他:“你一個老實人,何必為難自己說這些?”

他臉紅了。

走出門就見到玫玫在樓梯口翹望,這時喻華回頭問:“要不要跟我去吃飯?飯堂很差勁,我知道一個好地方,全公司隻有我知道。”

他遲疑著該怎樣回答,玫玫已經迎上來,挽了他的胳膊,溫柔親熱地跟喻華說話,怯怯地但不無驕傲地笑著:“喻華,他是我男朋友,以後就交給你了,拜托多多調教。”

喻華反應得那麼敏捷,話音未落,她已經咯咯地笑了:“怎麼調教?一邊調戲一邊教?”

玫玫也被逗樂了:“你隨意,想怎麼調戲就怎麼調戲,隻要你不嫌棄。”

楊川有些窘,喻華笑著看看他,沒再說下去。

就這樣,他成了喻華的搭檔。這的確是個強大的女孩,連續兩年當選金牌業務員,做起事來就像踩著幾個風火輪,英語口語又那麼流利鏗鏘,據說她的銷售通常都在十分鍾內搞定,一邊約見大客戶,一邊在路上又敲下幾個小客戶。

她和客戶談訂單,談笑風生卻滴水不漏,轉過身來看樣品,眼光又是極其銳利,一點色差和瑕疵都蒙混不了。她還罵人,楊川來的第三天就見識到。有批到西班牙的貨,貨代搞錯了交貨時間,喻華帶著他衝去人家的公司,劈頭蓋臉就一陣狠罵,那個男操作都快被她罵哭了。

出了門來喻華突然回頭看楊川,想來那時他的表情也有幾分震驚,不及調整,喻華問:“怎麼,嚇傻了?”

楊川直言:“那倒沒有,不過我是有點膽小。”

“放心,我舍不得罵你哦。”她調侃著,見他有些不自在,又咯咯笑道,“你還真害臊了,這才叫一邊調戲一邊教呢。”

4

可是真的,和喻華搭檔,這兩年四個月零十二天,她沒罵過他。

這很罕見,相處下來目睹耳聞她罵過經理罵過同事罵過客戶,當然都是工作上的事,她真厲害,句句都辣,可句句都在點子上,而且神色冷靜思路清晰,即使被罵的人感覺訕訕,也能心服口服。

記得他跟的第一個單,新手吧,難免手忙腳亂,出貨時包裝箱貼少了個標識,發現的時候,貨都到碼頭了。那是個濕冷的春夜,他趕到貨倉,卻發現喻華已經在那兒忙了。

他很愧疚: “真對不起,你回去吧,今晚我一定——”

“把那個箱子搬下來,你有力氣,負責搬箱子。”喻華打斷他,“哪來的時間說廢話。”

“我不想連累你——”他搬著貨箱,看她麻利地貼著不幹膠。

“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不就是連著累的嗎?”她戲謔地說,卻語氣輕鬆。

那是很累的活兒,兩千箱貨,兩千次重複枯燥地抬手低頭,淩晨兩點多才完工,她累了,敲著後頸,捶腰,攤開兩掌看看,貼膠紙貼得滿手灰黑髒,她皺眉。

整晚他都在不安,他想,隨便罵幾句吧,或者埋怨幾句也行。

誰知她突然笑了:“我得謝天謝地呢。”

“什麼?”

“幸好貨還沒上船,能救得回來。”

“我的錯,該批評該扣錢的我都認。”

“少來了,你是我見過的失誤含量最低的新手。”隨即又笑著補道,“這句不是調戲,是表揚哦。”

走出門,春寒細細,淩晨街邊寂寥,遠遠卻見一蓬炭火。

喻華歡聲指道:“烤肉串!那邊是不是烤肉串啊兄弟?”

楊川說:“是啊。”

“你帶錢包了嗎?”

“帶了。”

“錢包裏有錢嗎?”

“有啊。”

喻華瞪他:“那你幹嗎不請我吃?”

他笑著說好。

好像她的心情因烤肉串變得特別好,黑冷的街頭,暖紅的炭火,暗暗地映著她的笑靨。她吃烤肉串的樣子就像個小姑娘,你在小學校門口隨便能見到的小姑娘神態,又著急又嬌憨,那心思是很單純的,輕易就歡天喜地了。

走的時候,楊川打包了四串,小心地抓在手裏。

喻華很伶俐:“給玫玫的?”

“嗯,不過她可能睡了。”

“睡了還打包,過夜就不好吃了。”

“我是怕她會醒,醒的時候突然想吃什麼東西,當然她要是不醒就不用吃了。”楊川覺得自己很囉唆。

喻華笑笑,片刻才說:“玫玫真幸福。”

5

其實細細回想,寫在紙上的那次,算不算呢?

喻華有個客戶是伊朗的采購商,那年秋天來看廠,因為這次采購的電腦桌量比較大,原來的工廠應付不來,恰好楊川有個朋友阿章開了家家具廠,他好心幫人,就極力推薦給喻華。

當時喻華就說:“其實做熟人的生意很冒險。”

楊川不解:“這是雙贏啊,采購商需要貨源,阿章的廠需要訂單。”

喻華看看他:“你信他們嗎?”

楊川笑了:“當然信了,我們從小玩到大的,他人很好的。”

喻華不笑:“我不管他好不好,反正我信的是你。”

開始挺順利的,談判下訂單做PI(Proforma Invoice,形式發票)簽協議。喻華出手總是不同凡響,伊朗采購商跟阿章的家具廠簽了五年的協議,每個月三個訂單。阿章的廠第一次接外單,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高興得不行,天天打電話要請楊川和喻華吃飯。喻華不去,淡淡道:“吃個飯就熟了,熟人開口要錢,就難了。”

阿章的電話後來就少了,少到沒有了,甚至楊川打過去也不接,一次又一次地不接。

楊川很信他,從小玩大的朋友,阿章的爸媽兄姐也親如自己的家人,先前喻華因為他的麵子,有意把傭金壓低了許多,平常都是按總金額的3%,這次隻在單價的基礎上每張加10元,當時阿章的媽媽還感動得要命,摟著喻華的肩膀說:“我們不會讓你白辛苦的,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到處跑真挺不容易的。”

眼看支付的時間一拖再拖,他才開始擔心,卻在喻華麵前幫阿章找借口,會計出差啊,趕訂單很忙啊,資金周轉不開啊,他心眼實,哪裏會說什麼圓溜溜的謊,幸好喻華也不懷疑,每次隻說:“行啊,沒關係。”

他厚著臉皮硬著頭皮,終於有一晚在阿章家裏攤了牌,這個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開口就歎氣:“哥們兒啊,不是不想給你們傭金,而是這個單我們根本就沒利潤啊,你看這一大家子都靠我,我爸媽想去歐洲玩一趟都舍不得,什麼都升價,工人天天要加薪,這日子還要不要人活?”

他什麼也沒說,出了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卻是興衝衝的模樣,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喻華麵前:“2000套,每套10元,你數數對不對,阿章他們特別感謝你,總想請你出來吃飯。”

喻華瞥了他一眼:“你那份呢? ”

楊川笑:“我也有,不過你的功勞最大,應該拿多些,上次阿章媽都說了,不能讓你白辛苦。”

喻華笑了一聲:“出手真大方。”

楊川說:“那當然了,他們一家人都很好的。”

喻華還是笑:“這麼好的人,那今晚就一起吃頓飯吧,邀請了那麼久,錢也到手了,不去多不好啊。”

楊川咿哦著,喻華臉色一變:“明明是個老實人,何必難為自己幹這些?”

他很尷尬,又忽然難過起來,是的,自己是個老實人,沒用,一個老老實實被自己朋友捉弄的人。

“你沒和他簽書麵協議是不是?你不好意思,你仗著和他從小玩到大的情義是不是?”

“是。”他頹然地答。

“沒關係,你早晚會學到這一課。”喻華的聲音和緩而冷峻,“好吧,現在你讓開,我要出手,我要讓他們知道,背信棄義就別想在這條道上混。”

楊川急忙阻攔:“喻華,算了,真的,算了吧。”

他停一會兒:“二十幾年的朋友,畢竟,算了吧。”

喻華生氣了,她拍了下桌子,那是她罵人前的習慣動作,他等著,可是她咬著嘴唇,唰地坐下去,扯過一張紙飛快寫起來。

“看吧!”她把紙拍在他手上。

滿紙都是潦草的英文,他辨認得很吃力,卻不料喻華忽地反手奪回,撕個粉碎扔進廢紙簍。

“那是什麼?我還沒看清——”

“罵你的。”喻華恨恨地說,卻莞爾一笑,“算了,信封拿回去,買房子的錢是吧,小心玫玫知道了。”

“她知道,沒關係,反正買房子還差好多呢。你收下,真的,這是你該得的,你別管怎麼來的。”

“不要!”

“你不要這錢,那我,我就沒臉在這兒幹了。”他雖然笑著,但是語氣裏的倔強她聽得出來。

“好啊!”喻華一笑,把信封放進包裏,“那我就要了。”

6

那段時間他很灰心。

他特別懷疑自己,還有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那些堅持是否可笑,那些努力有沒有用,那些相信會不會很傻。他甚至懷疑自己回來得對不對,他有能力給玫玫幸福的生活嗎?他憑什麼給她安全感呢?玫玫媽問他什麼時候才能買套房子,他都給不出個準確的時間。

懷疑的人不止他自己。有次運氣好接了個大單,是個非常重要的美國客戶,楊川心情自然是興奮又忐忑,開始計劃如何如何。哪想到下午就有人通知,上頭怕他出錯,這單子要換個經驗足的人來跟,必須保證百分之百穩妥,重要嘛。

也說不上失落,好像該預料到不是嘛,把客戶資料交還經理的時候,他還很懂事地笑了笑。

誰知晚上喻華打電話來:“確定了,讓你跟!那個美國客戶。”她似乎剛爬完樓梯,還喘著氣。

“我不行,經理說了,要換個經驗足的人。”

“你當然行,我知道!”她很急很大聲地在話筒裏說。

“你聽到嗎?楊川,你行!”她給他打氣。

他久久無言。

“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外貿界的金牌業務員,我是外銷部女超人,我入行快五年了,我的客戶遍及五大洲,我做成的訂單過億!

你說我這麼牛的人怎麼可能會看錯人?”她開始咯咯地笑了,“兄弟,你肯定行!”

後來才得知,這個訂單喻華是怎麼爭來的。從東北出差回來,下了飛機直奔外銷部經理室,拖著拉箱,身上還穿著北方零下二十攝氏度時要穿的羽絨服,也不管經理在和誰誰誰談什麼什麼,桌子一拍,直截了當:“那是我最好的搭檔,你不信他,就是不信我,你不讓他幹,我也立馬不幹。”

他不怕人家負他害他,他隻怕這樣赤忱地信他。

就為了她這句話,真是豁出命去幹,正是用工忙的時節,他一家一家去找加工戶,全城兩百多家大廠小廠他都走遍,從早到晚泡在廠裏,幾千箱貨都要開箱一件一件親自驗檢。一件一件地經過他的手,那些冰涼的器械仿佛在他手心裏有了溫度和生命,百分之百穩妥。

那個月他整整瘦了九斤。

順利出貨那天,喻華笑著抬起右掌,他會意,響亮地與她相擊。她的手掌小而柔軟,力道卻不小。開始的時候他隻是虛虛碰一下,喻華不樂意了,她說有誠意的擊掌相慶必須驚天動地排山倒海。

後來,這成了他們默契的動作,開心時是,流淚時也是。

其實,他不是輕易掉淚的人,男人嘛,總要扛得住。

有天晚上陪喻華見日本客戶,喝酒是免不了的,楊川怕喻華受不住,搶著幫她喝了幾杯,客戶有心為難,白酒洋酒混了幾種灌他,便大醉了。後來怎麼散的,記不清了,隻知道自己少有地話多,怨婦似的,舌頭都打結了還要嘮嘮叨叨,說大學時代的夢想,說夢想的泡泡,笑自己的天真愚蠢,卻又不想改變,說前途的渺茫,再擦眼睛也看不清的前程,說去加工廠跟單,整天賠笑賠小心賠時間,連個普工的窩囊氣都得咬著牙受,說買房子不夠錢,房價總在升,玫玫的媽媽不給好臉,自己什麼委屈都得忍著,怕玫玫知道了又擔心又哭。

他太憋屈了,喘不上氣來,要張大嘴巴來呼吸。

喻華靜靜地聽著,擰了方熱毛巾細細擦他的臉:“哭一場吧,你不用永遠都那麼強,哭出來就好了。”

他沒哭,倒是吐了喻華一身,想來真是狼狽不堪,還好她不計較,又像是渾然忘了,以後再沒提過,卻在他要交房貸首期的時候,晚上約他出來,隨隨便便塞了五萬給他:“本來就是你的,現在正好還你。”

“怎麼會?”楊川驚詫。

“上次你自掏腰包給我那兩萬二啊,到我錢包裏就繁衍生息成了五萬,告訴你啊,我的錢包是個聚寶盆,錢會越變越多,比股市還多。”她笑嘻嘻地說。

楊川堅決不要,他說自己的事情自己能搞定,她的錢賺得也不容易,他心領就是,推來推去地,喻華突然惱了:“我不缺錢!我一年下百多張單我數錢都數不過來!我缺的是一個能讓我信的人!

你知道不知道,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值得信的,是值得一輩子全心全意信的人!”

她喊著,聲音有些異樣,卻突然背過身去,用狠狠的語氣說:“你走開,走遠點,走!”

他捧著那大塊的紙幣,愣愣地站在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

一會兒她若無其事地轉身走來,臉上又恢複了冷靜和自信。

“就當我借的,將來我要還你。”楊川把錢放進包裏。

喻華戲謔地笑著:“你欠我的,還得了嗎?”

他怔了一下。

7

直到離開公司的前半年,楊川的業績已經非常不俗,年底的KPI(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s,關鍵績效指標)考核分數名列全公司第二,被評為年度優秀員工。經理有意讓他獨立接單,順便帶帶新來的跟單員,他不肯,表麵找的理由是自己英語口語差,還是跟單比較合適,心底的那個理由卻是,他答應過喻華,盡管沒說出來。

他們合作得非常愉快,她隻管接單,廠家那邊的事兒有他在,一點也不用喻華操心,兩年四個月十二天,客戶的質量投訴是零。

那次喻華半開玩笑地說:“怎麼辦?楊川,你太好了!要是你有天不幹了,那我就完了,因為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搭檔了。”楊川笑笑不答,心裏卻想,“你幹一天我就陪你一天,又如何?”

那次祖母大壽,楊川請了兩天的假回家,酒宴喧鬧中接到喻華的電話,他緊張,以為她遇到了什麼急事兒,匆匆跑到僻靜的走廊說話,卻聽到喻華在電話那邊咯咯直笑:“沒事兒,別急,等會兒要去見個厲害的客戶,突然有點沒底兒,想聽聽你的聲音,好了,現在有底兒了。”他失笑,笑這個強大冷靜的女超人有時也會有這樣傻傻的孩子氣。

卻想不到自己也會如此,喻華去德國參加展會,那一個星期,好像過得特別緩慢無味,時常抬頭望她的桌子,又笑自己無聊,難道多望幾眼她就會突然出現嗎?知道她愛幹淨,早上必給她擦一遍桌子,傍晚下班的時候,斜射的光柱裏好像又有灰塵落下,便再擦一遍,他喜歡她的桌子光亮清爽。她回來的前一天,很想給她點驚喜,特意去買了幾枝香水百合,繁花中她隻愛這個,說這種花素潔又有風致。可是走到半路,又怕太過著意,想想還是留在了路邊,走了一段路再回頭望望,風裏微微掀動的花朵,很美,但不能直接給她,也許永遠不能,那種惋歎的依依。

其實那時已有份新工作在等他了,大學的幾個師兄注冊了一家公司,留了股份給他,讓他過來幫忙,無論薪酬和發展都很可觀。

他拖著,拖著,知道她還有半年就能升職,怎樣都要再留半年,也就做好了辛苦的準備,兩頭跑,晚上加班,有時一天隻能睡三個小時,落形落得厲害。喻華幾次問起,他總笑說減肥,後來還是玫玫無意中說出了真相。

那天傍晚加班,辦公室隻剩他們兩個,楊川低頭在做流程卡,喻華走過去說:“下個月你就別幹了。”

“幹嗎?經理都沒炒我。”

“你別死撐了,兩邊操心兩邊跑,瘦得像個鬼。”

“沒事,沒那麼嬌氣。”

“人往高處走,機會來了就得當機立斷。”

“知道了。”

“那就聽我的,明天就去提辭職,要不要我陪你去?”

“再等等。”

“你別拖拖拉拉行嗎?”

“不急,吃了慶功宴再走,再有幾個月你不是要升職嗎?”他笑笑。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去茶水間衝了很久的茶。

再回來脾氣就變得格外急:“都快七點了,你弄完沒有,我等著發給客戶呢。”

楊川說就快啦。

她在找他的碴:“你怎麼這麼笨啊?你這是什麼效率啊?一個流程卡都要老老實實吭吭哧哧寫那麼久,我真受不了你這又老又實的愚蠢,你知不知道我忍你多久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討厭老實人?在這個現實得要命的世界裏,和一個老實人搭檔就等於自願陪葬!”

楊川愣了。

她狠狠心繼續說:“你真以為沒你我就找不到更好的搭檔啊,沒有你之前我照樣幹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欣欣向榮,你走了任何人都可以代替這個位置不用一分鍾地球照樣轉美元照樣賺,你以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你是耶穌、是釋迦牟尼要拯救全人類啊,你別那麼天真,別那麼自戀,去照照鏡子稱稱斤兩好不好?求求你了!”

這是她對他說過的最重的話了,楊川默不作聲,關上抽屜就走。

她脊背挺直地站著,高傲而淒涼地想,自己真的很會罵人。

她約摸著那個人該下了樓,走到院子裏的時候,卻終於忍不住跑到窗前去望,等他出來,該出來了,怎麼還沒出來?

卻聽到背後有人說:“傻乎乎地看什麼呢?”

回頭見楊川又折返,臉色如常:“忘了跟你說呢,昨晚那個取消訂單的新西蘭客戶,回收的生產單是OPA(Outside Processing Arrangement,外地加工措施)單——”

“你就別再操心了行嗎?”喻華喊,心情複雜難陳,“我又不是玫玫,動不動就滿臉眼淚,每分鍾都要人護著寵著捧著,你以為你有幾輩子,你以為你有多少顆心?!”

他就這麼看著她。

“別這麼老實地盯著我!”她避開他的眼睛,“好吧,我是討厭老實人,他們總是天真得——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終於點點頭:“好的,以後有什麼用得上我的,給我電話,朋友之間不用客氣。”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喻華轉眼已經笑了,揚起右掌,用盡全力擊一下他的掌,“兄弟,我是你的兄弟!”

他的掌心有輕微的痛楚,久久地仍在。

辭職離開那天,喻華一早就出去辦事,想等她回來正正式式道個別,等了半晌也不見人。走出公司院子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二樓的窗,雖然明明知道她不在。

8

他和玫玫沒多久就舉行了婚禮。

十年前的承諾,二十六歲他們要結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紗,長發上戴頂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紅的旗袍,鬢邊插著紅玫瑰,真的是這樣,二十六歲,雪白的婚紗,金色的小皇冠,火紅的旗袍,鬢邊的紅玫瑰,跟設想的一模一樣。除了因為新公司業務太忙,蜜月要推遲,況且什麼地方最美,玫玫還在躊躇,她要花很長的時間上網找資料,看別人的遊記照片,還有旅行社的打折廣告。

一個老實人,隻擅長老老實實地計劃,然後一點一點按部就班地實現,玫玫很滿足,他也沒什麼不滿意。

婚禮那晚,酒宴之後大家在KTV唱歌。喻華叫他出來,麵對麵地站著,背後的包房裏音樂震耳欲聾。

開始她玩笑地說:“我今晚喝多了點酒,等一會兒可能會胡說八道。”

楊川的心本能地緊了一下,怕又好像期待著她會說出什麼。

她看著他,微笑著,卻慢慢換了非常鄭重的表情:“楊川,作為你的兄弟,我要對你說,從今以後,玫玫就交給你了。”

他低頭看著她,說:“是。”

“要好好對她,不許欺負她。”

“不敢。”

“從今以後,楊川就是林玫玫的了——”她笑著,聲音卻變了。

他不知該說什麼,有東西哽住了喉頭。

那瞬的靜默好像特別漫長。

突然喻華咯咯地笑起來:“真是神經病,你說那些不知道的人,看到咱們這樣,還以為我在說,你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好了,你該進去了,一會兒新娘找你。”她側著頭,眼裏瑩瑩地,習慣性地張開右掌,想想卻又放下。

“等等。”她流著淚,卻一直笑,忽然伸出雙臂,“——兄弟,來抱抱。”

他輕輕地擁抱著她,她的短發濃過最深的夜色,那淡淡的幹淨的香氣,這麼近,這麼近。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眼淚,掉在她肩上,好大一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竟有這麼大顆。

這年年底,喻華升了經理,去了另一個城市的分公司。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她的音訊了,有次在街上聽到一個人的手機鈴聲,任賢齊唱的幾句歌——“有今生今生作兄弟,沒來世來世再想你”,就在寒風中癡癡地站了半天。

他的兄弟,不是那些哥們兒,是一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