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小說(1 / 3)

《牡丹亭》reference_book_ids\":[6867020876508826631,7267090246204918824,725523056350881689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夢珂

這是九月初的一天,幾個女學生在操坪裏打網球。

“看,鼻子!”其中一個這樣急促的叫,臉朝著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過一邊,從荷包裏掏出小手絹,使勁的往鼻子上去擦。

網那邊正發過一個球來,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著她那彎著腰兩手抱住右腿隻哼的樣兒發笑。

“笑什麼,看呀,看紅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來那邊走廊上正走來一個矮胖胖的教員。新學生進校沒多久,對於教員還認識不清。不過這一個教員,他那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的鼻子卻很惹人注意,於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點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實他不同別人的地方還夠多:如同眼呢,是一個鈍角的三角形,緊緊的擠在那很浮腫的眼皮裏,走起路來,常常把一隻大手放到頭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幾根黃發,還有那咳嗽,永遠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裏打滾,卻總不見他吐出一口或兩口來的。

這時他是從第八教室出來,滿臉緋紅,汗珠擁擠的在肉縫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禿頭上使勁的亂搔,皮鞋也便在那石板上大聲的響;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歎息:“唉,慢點呀!不是明天又該皮匠阿二咒我了。”

氣衝衝的,他已大步的走進教務處了。

操場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動,打網球的幾個人也就隨著大眾向第八教室走去。誰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鬧出了什麼花樣呢。

“是怎麼一回事呢?”一個女生搶上前把門扭開。大家便一哄的擠了進去。室內三個五個人一起的在輕聲的咭咕著,抱怨著,咒罵著……靠帳幔邊,在鋪有絳紅色天鵝絨的矮榻上,有一個還沒穿好衣服的模特兒正在無聲的揩眼淚;及至看見了這一群闖入者的一些想偵求某種事件的眼光,不覺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是在一件像蟬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顫動。

“喂,什麼事?”扭開門的女生問。但誰也沒回答,都像被什麼駭得噤住了的一樣,隻無聲的做出那苦悶的表情。

挨牆的第三個畫架邊,站得有一個穿黑長衫的女郎,默默的楞著那對大眼,冷冷的注視著室內所有的人。等到當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蓋下,就開始移動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軀,走過去捧起那模特兒的頭來,緊緊的瞅著,於是那半裸體女子的眼淚更大顆大顆的在流。

“揩幹!揩幹!值不得這樣傷心喲!”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過手去預備撐起那身軀時,誰知那人又猛的撲到她懷裏,一聲一聲的哭了起來。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亂蓬蓬的頭,雖說止了哭聲,但還在抽抽咽咽的喊:

“這都是為了我啊……你,……我真難過……”

“嘿!這值什麼!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麼的!把眼淚揩幹,讓我來送你出去。”

當她們還走不到幾步,從人群裏便搶上一個長發的少年,一麵打著招呼,一麵便向她述說他不得不請她慢點走的理由,因為他很傷心這事的發生,他很能理解這事的內幕,所以他想開一個會議來解決這事。同時又有六七個人也一齊在發表他們個人的意見。聲音雜鬧得正像爆豆一樣,誰也聽不清誰的。但她卻在鬧聲中大叫了起來:

“好吧,這時你們去開什麼會議吧!哼,——我,我是無須乎什麼的。我走了!”於是她挾著那淚人兒擠出了人眾,急急的向教室門走去。

教室裏更無秩序的混亂了。

“喂,誰呀?”

“三級的,夢珂。”兩個男生夾在人聲中也這樣的低語著。

以後呢,依舊是非常平靜的又過下來了。隻學校裏再沒見著夢珂的影子。紅鼻子先生還是照樣紅起一個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來。直過了兩個月,才又另雇得一個每星期來兩次,一月拿二十塊錢的姑娘,是代替那已許久不曾來的,上一個模特兒的職務。

夢珂,她是一個退職太守的女兒。當太守年輕時,他生得確是漂亮;又善於言談,又會喝酒,又會花錢。從起身到睡覺,都耽樂在花廳裏。自然有一般時下的詩酒之士,以及販古董,字畫的掮客們去承奉他,終日鬥雞走馬,直到看看快把祖遺的三百多畝田花完了,沒奈何隻好去運動做官。靠了曾中過一名舉人,又有兩個在京的父執,所以毫不困難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兩三年後再調好缺,誰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騙,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點被牽涉到風化的事。於是他便在怨恨,悲憤中灰起心來,從此規規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著許多不適意的節儉。但不幸的事,還毫不容情接踵的逼來,第二年他妻子便在難產中遺下一個女孩死了。這是他在十八歲上娶過來的一個老翰林的女兒,雖說也是按照中國的舊例,這婚姻是在兩個小孩還吃奶的時候便定下的,但這姑娘卻因了在母家養成的賢淑性格,和一種自視非常高貴的心理,所以從未為了他的揮霍,他的遊蕩,以及他後來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經質的脾氣發生過齟齬。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許多痛心的歎息和眼淚,並且終身便在看管他那惟一的女兒中,夾著焦愁,憂憤,慢慢的也就蒼老了,在那所古屋裏。

這幼女在自然的命運下,伴著那常常喝醉,常常罵人的父親一天一天的大了起來,長得像一枝蘭花,顫蓬蓬的,瘦伶伶的,麵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學會的,便是把那細長細長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濃密睫毛的眼瞼一闔下,就長聲的歎息起來。不過,也許是由於那放浪子的血液還遺留在這女子的血管裏的緣故,所以同時她又很會像她父親當年一樣的狂放的笑,和怎樣的去煽動那美麗的眼。隻可惜現在已缺少了那可以從揮霍中得到快樂的東西了。

她在酉陽家裏曾念過好幾年書,也曾進過酉陽中學。到上海來是兩年前的事。為了讀書,為了想借此重振家聲,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歎息來送別她的獨女,叮嚀又叮嚀的把她托付給一個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這天當夢珂把那當模特兒的姑娘送出校後,自己也就跳上一輛人力車。直轉了十來個彎,到福煦路民厚南裏最末的一家石庫門前才停了下來。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娘姨,一見夢珂便滿臉堆下笑來,仰起頭直喊“小姐,小姐,客來咧!”樓窗上便伸出一個頭來:“誰呀?夢妹,快上來!”

這是夢珂最要好的朋友勻珍。她倆在小學,中學都是同在一塊兒溫書,一塊兒玩耍。當夢珂到上海不久,勻珍的父親也把勻珍同她的母親,弟弟一股兒接到上海來了,自然是因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緣故。自勻珍搬來後,夢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來一次,星期下午才又回校。至於她姑母家裏卻要間三四個月才去打一個轉。所以她來上海兩年了,還不很能同表姊妹們廝熟,而勻珍家卻已跑得像自己家裏一樣。

勻珍是正在替她父親回一封朋友的信,聽著門響便問夢珂今天怎麼會有空來,是不是學校又放假,並請她坐,還接著說:“隻有兩句了,等一等好嗎?”及至沒聽到答聲,於是趕忙丟下筆,一麵把頭抬起:“不寫了。怎麼,你,你不舒服嗎?”

夢珂始終沉默著。

“哼,不知又是同誰慪了氣。”照經驗是瞞不過她,隻要一猜便猜中,心裏雖說已明白,口裏卻不肯說穿,隻逗著她說一些不相幹的閑話。

把臉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願聽的樣子。

明白這意思,又趕快停住口不說。

勻珍的母親也走來問長問短,夢珂看見那老太太的親熱,倒不好意思起來,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麵時,老太太看到那綠色的,新擀的菠菜麵,便不住的念起故鄉來。是的,酉陽的確不能拿上海來相比。酉陽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雲隻能在山腳邊蕩來蕩去,從山頂流下許多條溪水,又清,又亮,又甜,當水流到懸崖邊時,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幾十丈,白沫都濺到一二十尺,響聲在對麵山上也能聽見。樹呢,總有多得數不清的二三個人圍攏不過來的古樹。算來裏麵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說,勻珍的父親撚著胡子盡笑。毛子,勻珍的弟弟,卻忍不住了:

“酉陽哪裏有這樣多的學校呢,並且也沒有這樣好……”

老太太還自有她的見地。本來,酉陽是不必有那樣多學校的,並且酉陽的聖宮——中學校址——是修得極堂皇的,正殿上的橫梁總有三尺寬,柱頭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階,五六十級,也就夠爬了。“哼,單講你那學校的秋千,看是多麼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們祠堂裏的來,像個什麼東西!未必你們忘記了?想想看:好高!從那桐子樹的橫枝上墜下來,足足總有五六丈,上麵的葉子,巴鬥大一匹匹的,底下從不曾有過太陽光,小孩子在那裏蕩著時,才算標致。你大哥在時,還常常當打到東邊就伸手摘那邊權過來的桂花,隻要有花,至少也可以抓下一把來,底下看的人便搶著去撿花片。勻兒總該記得吧!”

勻珍眼望著父親,含含糊糊的在答應。

夢珂因此卻湧起許多過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著銀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裏看“西廂”。一群男孩子,有時也夾些女孩在外邊溪溝頭捉螃蟹,等到天晚了,這許多泥濘的腳在洞外便跑了過去,她也就走出洞來,趁著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稱總夠年輕吧——小孩們有時是叫幺媽的,這幺媽是曾在她家做過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門外石磴上等著她。

“快進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書塞給幺媽,是怕爹看見了罵人。爹一聽到格扇門響,便在廂房裏問道:

“是夢兒吧,怎麼才回來?”

於是幺媽就忙了起來,喊三兒——幺媽的孫女——去給姑兒打臉水,四兒去催田大的飯,自己就去燙酒,常常把酒從酒壇裏舀出,沒倒進壺裏去,卻漏滿了一地,直到喝的時候,才知道是個空壺,父親和夢珂都大笑,三兒四兒也瞅著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著嘴跑到外麵坪上去喚雞,三兒才又舀一壺酒來燙著。

喝酒的時候,兩人便說起夢話來。父親隻想再有像從前的那麼一天,等到當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再向他恭維的時候,然後自己盡情的去辱罵他們,來傾瀉這許多年來所嚐的人情的苦味……夢珂隻願意把母親的墳墓修好,築得正像在書上所看見的一樣,老遠便應排起石人,石馬,一對一對的……末了,父親發氣了,專想找別人的錯處好罵人。有時態度也會很溫和的,感傷的,把手放到他女兒的頭上,摸那條黑油油的長辮子,唉聲的說:“夢,你長得越像你母親了。你看,你是不是近來又瘦了……”夢珂於是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親的膝蓋上動也不動。

一到雨天,夢珂便不必上學校去。這天父親就像小孩般的高興,帶著女兒跑到花廳上——近來父親一人是不去的——去聽雨。父親又一定要夢珂陪他下棋,常常為一顆子兩人爭得都紅起臉來,結果,讓步的還是父親。

想到父親緋紅著臉隻朝著她搶棋子的樣兒,她不覺得微笑了。勻珍輕輕推了她一下:“笑什麼?”

望著勻珍更兀自好笑。那梳雙丫髻的勻珍的影兒在眼前直晃。還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幾人在一塊時,總喜歡學那些男孩子跑到後山竹園裏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樹上溜了下來,卻竄到桃樹上去,並且撿起大桃子去打勻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豬八戒,這是她給袁大的諢名,但袁大卻頂同自己要好。這自然是因為又常護著她的緣故。頂有趣還是瞞著幺媽偷一籃芋頭,幾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鬆樹下燒來吃。撿毛栗,耙菌子……現在想起這些來,都像夢一般了。還有那麻子周先生,講起故事來多麼有味,胡子在胸上拂來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麼事又都像明確在眼前一樣,連看牛的矮和尚,廚房田大,長工們也覺得親熱了起來……

最可憶的,還是幺媽,三兒,四兒……爹爹的鐵青緞袍,自己的長辮,銀灰竹布短衫……

剛剩她和勻珍兩人時,她便把腳伸到勻珍的椅欄上去,先喊了一聲“勻姊!”

“夢,想起什麼了?”手慢慢伸過去,握著。

“勻姊!”

“……”隻把手緊了一下。

“我厭倦了學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慪了氣。”口氣還是不說出,隻默默的望著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像樣……還有袁大她們都要念我的。”

勻珍心裏卻想:“你也常常忘記了你爹的。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誰還會同你玩……”

及至她聽了勻珍勸她不要回去的許多話,她又猶豫不決。真的,現在回去是再也沒有人同她滿山滿壩的跑,誰也不會再去擋魚,誰也不會再去采映山紅。至於爹呢,現在有五叔家兩個弟弟搬到這邊來念書,想來也不會很寂寞。幺媽也還康健,三兒,四兒想都長大了——但,但是……學校呢……

想到這裏,忍不住又憤怒起來:

“勻姊!無論如何我是不回學校去。”

於是她訴說:怎樣那紅鼻子當大眾還沒到的時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駭得亂喊亂叫,怎樣自己聽見了跑去罵他,惹得那人惱怒了她,反在許多人前麵去誣蔑她,雖說那許多同學都像很能理解她,但那無用,那冷淡,那事過後的奮勇,都深深的傷了她的心。她真萬分不敢再在那裏麵住下去。無論如何得換個學校也比較好點。

兩人商量了一夜,還是決定得先寫封信告訴姑母,她們在上海住得久,對於學校的好歹也知道些,並且早先進這個學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從衖巷口上,車鈴馬鈴便一路響了進來,這是姑母來接夢珂的車子。表哥曉淞親自也來接她。這是一個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從法國回來還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譯點小說。這天穿灰嗶嘰袍,非常謙卑的向勻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扶著他表妹跳進馬車。穿製服的馬夫把韁繩一緊,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來,鈴聲又不斷的響出去。衖巷兩邊門裏的婦女都隨著鈴聲半開著門來瞧。車剛走出了裏門,表哥便起始向她送過許多安慰的話;她寫給她姑母的信,是被大眾都看了,並且都能理解她,同情她,歡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還住得有四個頂有趣的朋友。”最後他又稱讚她的信寫得非常之好,滿含有文學的意味,令人隻想一口氣讀完,舍不得放下,完了時,又希望還能再長點就好。

這是她初次聽到這樣不傷雅致的讚語,想起在酉陽中學時,那些先生們的什麼“……如行雲流水……”過火的批語,以及喊給別人聽的“第一名”的粗魯聲音來,這真是使她不覺的眨起那對大眼驚詫的望著表哥。於是他也望著那濃密的睫毛驚詫起來:“嗬,竟還有如許的一雙美麗的眼嗬。”

馬車走進了大門,便慢慢的踱著,繞過一大片草地,在台階邊停下。樓上涼台上有個黃毛小頭伸出來在喊叔叔。走廊上也正走出來表姊:

“我剛想總該到了吧。”

微微的又感到了些不安,當自己被一種濃豔的香水,香粉氣緊緊的擁著時候,手指不覺的有點跳動在另外一隻柔膩的纖手中。

客廳中有個亂發的男子,穿一件毛織的睡衣,蜷在屋角裏的一張沙發上。

夢珂認得他。他還是她在小學時一個上一級的男生。是如何的頑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著要在吃晚飯時才準回家的一個孩子。

她把頭側過去,注視的想考察那一張已不像從前肮髒而是洗得幹幹淨淨的臉。

“嗬……是……”當他忽然認識出她是誰來的時候,嘴裏如此結結巴巴的喊著,雜亂的短發便在沙發上魯莽的搖了幾下。但表姊已攜著她的手走出了客廳的門。表哥才走過去拍著他的肩:

“喂,好了些嗎?”

在屋後的走廊上才找著姑母,一個已正在稍微發胖的四十多歲的太太,打扮得還很年輕。頭頂上已脫了一小撮頭發,但搽上油,遠看也就看不出什麼,兩邊是攏成鬅頭形,蓋住一大半耳朵。拖著一幅齊腳的緞子長裙,走路時便會發出一種(糸左率右)(糸左率右)沙沙的響聲。這時候是剛在廚房裏吩咐怎樣做玫瑰鴨子轉來,微帶點疲倦,把眼皮半垂著,躺在一張搖椅上,椅子便在那重的身軀下緩緩的,吃力的搖著。走廊的那端,有四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在玩撲克。

夢珂一看見姑母,卻裝成快樂的樣子一路叫了進來,這大約是由於她明白,她懂得她父親的囑托,懂得自己一人獨自在上海時,一切是必得依著姑母的話,雖說自己是隻想暫住在勻珍家裏。

姑母也給了她許多安慰的話,要她不要著急,等明年再去考學校,這裏伴又多。就是要練習圖畫時,等下還可以給介紹一個教員呢。

大表哥兩口子早就丟了撲克跑過來。表嫂非常湊趣,接著說:

“可不是,我們家又更熱鬧了呢,(扭過頭去)哼,楊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盡管回去。”接著又得意的笑。那穿黃條紋洋服的少年,從桌邊踱過來也附和著笑。

可是楊小姐呢,正狂熱的在搖著夢珂的手,並把左手抱著她的肩膀:“嗬,夢妹,夢妹,好久不見你了嗬……”

這熱烈的表示,又微微的駭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態度,“嗬,是的,好久不見了,是的……”於是又張開那驚疑的大眼望著。

表姊給她介紹了那學經濟的學生,那穿黃條紋洋服,戴寬邊大眼鏡的。挺著那高大的身軀,紅的麵頰上老是現著微微的笑,不待聽他說話的腔調,一眼便可認出這正是個屬於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從學校搬來了。夢珂獨自留在特為她收拾出的一間房子裏,心旌搖搖的站在窗台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適才的一切。客廳,地氈,瘦長的花旗袍,紅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來。為想故意去打斷這思想,把手撐在窗台上,伸著頭去看樓外的草坪:陽光已跑到園的一小角上去,隔壁紅樓上一排玻璃窗正強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車的喇叭聲,不斷的從遠處送來。及至反身來,又隻看見自己的兩隻皮箱淩亂的,無聲的,可憐的攤在那邊矮凳上,大張著口呆呆的朝自己望著。於是她不覺的又倒在靠椅上。一雙手便蓋到臉上去,忐忑的心又移到了那渺茫的將來。

夜晚,她更是不能安睡的輾轉在她的那張又香又軟的新床上,指尖一摸觸到那天鵝絨的枕緣,心便回味到那一切精致的裝飾,漂亮的麵孔,以及快樂的笑容……好像這都是能使她把前兩天的一場氣忿消失得淨盡,而隻醉一般的來領略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享受,以及這一些所謂的朋友情誼。但,實實在在這新的環境卻隻擾亂了她,拘束了她,當她回憶到自己的那些勉強裝出來的樣子,做得真像是非常自然的夾在那男女中笑談著一切,不覺羞慚得把眼皮也潤濕了。過後才又拿起許多“不得已”的理由,算是來寬恕了自己被逼迫做出來的那些醜態,但暗地裏卻不敢真的便把那一點愧心放下。如此的翻來覆去的,好半夜都不能睡著。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虛飾的生活,除非再跳轉到童時。“難道這裏來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誠……”最後隻好歸怨到自己。為什麼自己不忠實的來親近這裏所有的人。

“他們待我都是真好的……”在這樣默念中,才稍稍含了點快意睡覺去。

的確的,這家裏是誰也都歡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議到她的那件黑線呢長袍樣式已過時,應當還長些,並且也大了,衣料更覺得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剛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紐約綢的夾袍送來。她怕過分拂了別人的好意,雖說她一走路便感覺到十分不適意那窄小的袍緣,窸窣的絆著腳背,便是那質料的柔滑,光澤也使她在人前時會害羞得舉止倒呆板起來。尤其當她忘記了快走時,那珠邊很魯莽的就碰在桌邊或門緣,她又得急速的改變那走路的姿勢,心就去惦記著那珠子總得又碰碎了幾顆。

澹明,一個專門學校的圖畫教員,在她來的第一個晚上便得知這正是一個在學習繪畫的女子,並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給了他許多興趣,也就清理了幾本頂好的是從法國帶回來的裸體同風景畫給她。她自然非常珍貴的把來放在特為她安置的寫字台上,以便無事時翻來看。

白天常常同表嫂陪姑母談話,當表姊們上學去時。後來又在她們處學會了撲克。倦了就找麗麗(表嫂的三歲的女兒)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曉淞處借來的幾本小說從頭到尾的細看。曉淞又特買了一盞杏黃色小紗燈送她,這是正宜於放在床頭小幾上的。

時光是箭一般的逝去。夢珂的不安也就隨著時光逝去。慢慢也就放心放膽的過活起來。自然是比較又習慣了些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後是一天頂熱鬧的時候,大家總得齊集在客廳裏,那學經濟的北方先生便放開嗓子唱起皮黃來。醉心京調的楊小姐和表姊也就打起尖銳的小聲跟著那轉折處滾。曉淞同澹明常常述說著巴黎的博物館,公園,戲院,飲食館……夢珂總是極高興的聽著,有時也插進些問話。自己又存心的靠近那幼小時的同學坐著,希望能又找到一個可以重複再談著過去的一些樂事的人,當又沒有同勻珍在一塊的時候。在第四夜這談話終於開始了。

“我想你會不很記得了,我是和夢如同班,在酉陽縣立高小時。”

“怎麼,會不記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雅南’,是在中學時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裏又微露出一點被人不忘的得意。“近來夢如她們呢,還好吧?”

“我大姊嗎,前年就嫁到秀山,近來二伯母一想起她時就哭。你是幾時來的呢?”

“上月才從南京到這裏,病了學校不好住。如果我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們有親,那我早就去訪你了。親,如若不是為了也有這芝麻大點親時,我也不會住在這兒,也不會遇見你……”

於是每夜他們總坐在一張長靠背椅上講著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當雅南有點諷刺的影射到這家裏某人時,夢珂便把眉頭一蹙:“呀,九點半,我要去休息了。”或者便驚訝的間著:“表姊呢?表姊在那兒呢?”於是站起來離了客廳。雅南微微感到失意的把頭又縮進睡衣點,蜷成一團,默默的聽其餘的人談音樂,跳舞,戲劇,電影……等到大眾要散的時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顯的,表姊是不喜歡雅南。有一天晚上,當她剛離開客廳的時候,表姊便也隨著她出來。一手附著她的臂膀,兩人並排的踏上樓梯。

“夢妹,怎麼你們會說的那樣親熱?”語調裏似乎含有冷冷的譏諷。

“他是住在我們對門山上的。小時就同學。”

“老說老說從前,也無味吧。夢妹,你可以去同澹明談談,他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是喜歡同他談話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門邊,依舊又很快樂的向她說著:“明天見。”

過了幾天,她聽了她們的慫恿,在澹明處拿了許多顏色,畫布,開始學起塗油來。常常整天躲在房子裏照著那些自己所愛的幾張畫模仿著。或塗著那從窗戶裏看見的蔚藍的天空,對門的竹籬,樓角上聳起的樹……末後,費了四個鍾頭才畫好一張,也是從窗戶裏望見的景致,是園裏的一角,在那丁香花叢中搬來了屋後那草亭,前麵的草坪中,麗麗正在玩一個大球。自己看後覺得還滿意,於是就去送給表姊,楊小姐就搶去給樓下大眾看。澹明第一個便說:“好呀。”曉淞也給她許多鼓勵的話。於是她仿佛也驚異起自己的天分來,從此更努力的作畫,並且也不再像先前隻躲在自己房裏畫畫窗外的景致,或又畫畫自己的手和腳了。

曉淞又送來許多畫具和顏料。還有一個極精致的畫架,配上一個三角小凳。這自然更能加增她出外寫生的興味。曉淞又歡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往學校請假。三個人便坐車到野外去,有時也畫一兩張,有時因為談話談得太起勁,忘了畫,盡把帶去的一些罐頭牛肉,水果,麵包,酒……吃完就回來了。但這個小小的旅行卻始終很有趣味。澹明既是具有那天生的活潑和滑稽,表哥又是如此的溫雅,體貼周到得像一個慈愛的母親,而夢珂真的便顯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簡直像一個小妹妹的樣子了。

如同有一次,她正在曉淞房裏幫表哥換金魚缸裏的水,隻聽見隔壁房裏大嚷大鬧。丟了金魚衝到澹明房裏去,看見那學經濟的朱成紅著臉在嚷要回棋。澹明呢,緊撚著那顆“車”笑,硬不給回。後來還是聽了她的調停,把“車”還給朱成,但說定以後是不準再回的了。於是她也坐下去。棋又開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穩,過後因為澹明想吃將軍,把“馬”放過去,卻不知正走進人家的“馬”口。朱成也沒看到,還以為自己危險,想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把“將”偏了一步。澹明還想再去走“馬”。猛不防夢珂伸出一隻左手把澹明的手壓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個“馬”吃了。口裏直叫“將軍,將軍!明哥莫動,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記吃人家的“馬”,反給人家把“馬”吃了,並且自己的將軍隻能又退回來,如果對麵的一顆“車”再逼下來,這盤棋便算完了,於是又嚷著要回。夢珂卻已把棋子和亂了,縱聲的笑起來,澹明也附和著這得意,並且很放肆的望著她,還大膽的說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說的俏皮話,反使得她有好幾天局促的不敢去親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為她願意自己再小孩一點;而他呢,也願意裝得更坦白一點,更老成一點。

又是在一個下棋的晚上。她是正坐在澹明的對麵,曉淞是斜靠攏她的椅背邊坐著,強要替她當顧問,時時把手從她的臂上伸出搶棋子。當身軀一向前傾去時,微弱的呼吸便使她後頸感到溫溫的微癢,於是把臉偏過去。曉淞便又可以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陰影直拖到鼻梁上,於是也偏過臉去,想細看那燈影下的黑眼珠,並把椅子又移攏去。夢珂卻一心一意在盤算自己的棋,也沒留心到對麵還有一雙眼睛在審視她纖長的手指,幾個修得齊齊的透著嫩紅的指甲襯在一雙雪白的手上。皮膚也像是透明的一樣。瑩淨的裏麵,隱隱分辨出許多一絲一絲的紫色脈紋,和細細的幾縷青筋。澹明似乎是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總要人催促才能動子。看樣子還以為在過分的用心,而結果是輸定了。於是她高興的掉過臉去:“講的不要你幫!二表哥,是不是我進步了?你看他老輸!”表哥照例是表同意的無聲的微笑。輸的也高興,又竭力的去誇讚她。

棋還沒下完時,楊小姐同表姊手牽手的走了進來。

“看我,夢妹!”楊小姐一進門便嚷。

“嗬,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給她。還在那一束鴕鳥毛上嗅起來,這是在那一頂金色軟帽上垂下的。嘴裏不住的又在讚美那隨著進來的香氣。

夢珂是並不稱許那一套漂亮衣服的,尤其是那件大紅小坎肩,多麼刺戟人的顏色呀!袍子也嫌太花,反不如表姊的那件玄色緞袍,隻下邊袍緣上一流織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卻不得不慷慨她的讚諛,但又不知應如何說才愜合。過了半天隻好也重複的學著別人:“嗬,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顏色太不調和的脂粉的麵孔。

“夢妹!這是大哥提議,也是他做東,據他交易所的同事說,那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換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來得多麼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這是因為她一聽到“新世界”,便聯想到過去的一幕:是剛到上海沒多久,同著幾個同學去玩,曾受窘於一群擠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夢珂眼光的問詢的曉淞,微微的笑著,退到一張躺椅上去看書,是表示不願出去的意思。表姊接著再要問時,楊小姐已一手拖著那還在遲疑的澹明折轉身子走了:“好,他們不去的!我們找‘睡蟲’去。”

大表哥親自又來一次,但夢珂已上樓去了。

朱成已被他們吵醒,在睡眼惺鬆的忙著洗臉。

從窗子下麵傳來汽車的喇叭聲,知道大眾已經走了。夢珂覺得有點煩悶,把袍子脫下,便走到涼台上去吹風。這是二十幾裏,月亮還沒出來,織女星閃閃的在頭上發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擬出它的方向。清涼的風,一陣一陣飄起她的頭發。這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觸著她那無來由的感動,頭是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緊緊的按著額頭,身體也便無力的憑靠著石欄。

在這時,表哥無聲的走上涼台。

“著涼,夢妹!”手是輕輕的附著她的臂膀。

看見了星光下的兩顆亮晶晶東西在那雙自己所愛戀的黑眼睛裏閃耀,忍不住便緊緊的握住那另外的兩隻手。

夢珂反更張大起一雙大眼望著表哥笑了起來。

兩人挾著又走進屋裏去。

表哥坐在一個矮凳上看夢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綢襯裙下露出一雙圓圓的小腿,從薄絲襪裏透出那細白的肉,眼光於是便深深的落在這腿上,好像還另外看見了一些別的東西。及至夢珂穿好了袍子時,他卻狠狠的懊悔著適才自己不該催促她穿衣。這件寬袍直把腰間的曲線也給遮住。因為這樣倒不能不稱許女人的袍子是應當要瘦小點才好。

“我不喜歡這樣,你癡癡的在想什麼?”

毫不會感到困難,立刻他便想好了回答:“夢妹!我是在想你——想你會不會答應同我去看電影。今晚,卡爾登演映‘茶花女’……”

三年前夢珂便曾讀過這篇傑作的翻譯本,那時還曾灑過幾次可笑的眼淚,既然現在正有這影片,為什麼不去看?高高興興的倒催曉淞去換衣。

走到樓梯邊時,聽見麗麗在哭,跑到麗麗房裏,隻見表嫂也紅起眼睛,麗麗倒在小床頭放聲的哭,小手小腳不住的在空中蜷縮,表嫂看見夢珂,才抱過麗麗來,說是麗麗有點肚子痛。麗麗睡到了母親懷裏,哭卻停止了,但聽見母親扯謊,便又使勁的用拳頭捶著母親的胸脯。夢珂邀她同去看電影,她始終卻說為了麗麗的保姆不在家而辭謝了。

夢珂又去找雅南,據聽差說,一吃過晚飯南少爺就早走了。

因此隻剩了她和表哥,兩人便走往飛鳳車行去雇車。

到卡爾登時,影片已開映了。由一個小手電燈做引導,夢珂緊攜著表哥一隻手,隨著那尺徑大的一塊光走去,直到側麵最末的一間包廂才算空著。表哥讓她坐好後,自己也就輕輕移動了一下那小軟椅才靠緊她坐下。這時幕上正映著一個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飛機上翻來翻去。飛機又一時橫過海麵,一時又掠過高山,後來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夢珂心裏正在疑惑,這又是什麼呢,恰好表哥便湊過頭來悄聲的說:“還好,正片還沒開始呢。”夢珂懶得去看那胖子,拿眼睛便去搜索別的可看的東西。幾盞小燈隱隱的在那音樂台上的藍色紗幔裏透出。上排和樓下望去盡是模模糊糊的顯出密密人頭的線條。隔壁包廂不時送過一陣陣的香味。背後有個人發出小小的噓聲,正諧和著那音樂的節奏,還不時用腳尖蹴出那拍子。

當剛映到那拖黑色長裙的女人出現在石階梯上時,夢珂便專精注神的把眼光緊盯在幕上,一邊體會著從前所看的那本小說,一邊就真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認作茶花女,並且還去分擔那悲痛,像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運中似的。

有時也會感到旁邊正有一個眼光也緊釘著她時,便伸過手去。

“真動人!看呀,表哥!”

“是的,真動人!”這是她不能體會出那言外的意思的一句答語。

正是她看得有味的時候,忽的那音樂便停止了,燈球也燃了,強烈的光四射著,這是休息的時候。表哥便問她要喝點咖啡啵,她隻默默的搖動一下頭,神經裏還在晃著那修眉,大眼,瘦腰,那含愁的笑容,舞態……

表哥已從擁擠的走廊中走出外麵了,因為這電影院中沉悶的,昏熱的空氣實苦了他,在他那已被激動的感情上加了許多苦痛。他是知道得很清楚,在一個還不很了解風情的女人麵前,放肆了是隻會僨事的。

食堂裏擠進許多人和小孩,賣糖果和賣香煙的地方頂熱鬧。

沒有走動的一些男人,便從坐位上站起來,伸長起頸項在找他們的朋友,其實眼光卻又正在追隨一些別的,那裏肯給遺漏掉一個女人的影子呢。

女太太們總喜歡幾人把頭湊在一處,悄聲的去評論隔座太太們的裝飾,眼光也常常從發邊漾過去瞟一下比較漂亮些的男人的麵孔。有的又正朝著小鏡在搽粉,或攏整頰上的短發。

夢珂隔壁包廂裏,有一個意大利女人正和幾個有須的男人在大聲的笑,惹得周圍便給吸去了許多眼光。一隻大手是放到挨夢珂的廂壁上,指上夾有一枝香煙,並戴有一個寶光四射的戒指。

表哥走回時,在障著的銅欄邊,還在向遠遠的一個人告別。

繼續的又開映了。她竟在傷心處流下淚來,等不到演完,站起來就朝外走。表哥隨著她上了汽車。她默默靠在他伸過來的一隻手上,腰肢便輕輕的給那隻手圍住。兩人都無言的在咀嚼那,沉醉那各人所感動的。

車剛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裏了。

這時小馬車也停在台階前的柏油路上,是姑母剛從李公館吃壽酒回來。滿屋依舊靜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勁頭上呢。

曉淞去陪著母親閑坐,講講那些拜壽的客人,以及那些鋪張,酒,戲……還和今夜的電影。看見母親的眼皮睜不起時,便退出來,這時自己的神誌卻很清醒了,想起夢妹隻覺得孩氣可笑;連自己適才的許多昏迷思想,動作,也隻能讓自己來暗自發笑,並懷疑,但夢妹的確算得可愛的,於是又細想那自己所讚賞的一些美處。

“……這都是隻要我願意便行的!”

想到這裏,不自覺的現出那得意的微笑,脫下衣服,安安穩穩的去睡在那軟被裏了。

夢珂這時正回想到那電影,簡直是愛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些劇情和許多別的配置都忽略過去,單單隻零星的記牢了那女伶的一顰一笑,還和那仿仿佛佛的一種可悲的身世,這身世也隻是那女伶的。於是便又去記憶那女伶的名字,但總記不起,想下樓去問表哥,又怕別人已睡覺,隻好留在明天再打聽,以便將來一有這可愛人兒的片子便去看。

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披起一件衣服便又撿出骨牌來過五關,但牌還沒有和好時,心似乎又想發氣,手一送,許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回頭看見圓桌上還有好幾個蘋果,便又把那小高腳盤移來書桌上,一邊吃,一邊像想什麼的把眼注視到燈罩,慢慢等把三個蘋果吃完後,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紅色金邊的袖珍本,翻到沒有字的一頁上,拿鋼筆細細的寫下去:

我淡漠一切榮華,

卻無能安睡,在這深夜,

是為細想到她那可傷的身世。

……

還要寫下去時,但已聽到樓梯上的楊小姐的喊“夢妹”的聲音,忙忙亂亂關了燈,溜到床上裝睡著。

“就睡了嗎?夢妹!”

這時同表姊兩人都已站在她房門口,外麵走廊上的燈光正射到她兩人的身上,夢珂眯著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見她們。她們沒有聽到回聲,隨手又把門帶關走了。夢珂獨自好笑,默想若不如此裝睡,恐怕又要惹出許多麻煩呢。

隔壁的兩人也睡不著,盡談著那黑姑娘的相貌,聲音,還有那戲,頂有趣的要算那開始的“打花鼓”,那醜角的一些唱詞,並且常常還夾上些英文。於是楊小姐學著那聲音唱起來,什麼“Sorry sorry真悲傷……”表姊也學著唱:“那個miss也不想……”的等等從“打花鼓”中聽來的小調。

“嘿,姊!聽你唱的些什麼?多麼醜!”

“這是學別人的。”

“其實那裏麵還有許多都是罵女人的,那醜角也真惹厭!”

兩人盡著咭哩咕噥,在夢珂卻像催眠一樣,慢慢的也就睡著了。

天氣已一天冷似一天,夢珂看見自己的舊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並且那紫花洋綢的麵子,和藍大布罩袍,都有點害羞拿出來。表姊們出去時都披上鬥篷了。自己隻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湊巧,父親在這幾天竟一次彙來三百元,是知道她已住在姑母家裏,怕她要用錢,特趕忙把穀賣了一大半,湊足了寄來的,並說這必得等第二年菜油出脫時才能有錢來,但決不會多……

她邀表姊同去買衣料,但表姊硬自作主替她買了一件貂皮大氅,兩件衣料,和些帽子,皮鞋,絲襪零星東西,一共便去了兩百四十五元。表姊還在挑剔那些東西的壞處;後來又隻得把自己的許多好的手套,香水……送給她。夢珂還有點難過,當想到父親時。及至一看錢所剩已不多,便請姑母輩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上來,夢珂竟把勻珍忘了。還是雅南問著她時,才記起已是四五個星期不到民厚裏了。要去時又被雅南留住,因為雅南已決定第二天便動身回學校。於是在這晚上,他給了一個深深的印象在這還不很見過世麵的女子心上。

當他兩人從半淞園出來時,天已黑了,雅南是這樣對她說:

“我介紹兩個頂有趣的女朋友給你好嗎?她們都是中國無政府黨員。”

她不懂什麼是無政府黨,卻也答應了。

“她們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親近點她們,她們將告你許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許多你應做的事。”

“真有這麼一回事嗎?那我們走吧!”

在一個黑衖裏踅入,走進一間披滿煙塵的後門,從房裏傳出來一陣又粗,又大,又啞的歌聲,廚房裏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廝在低著頭吃飯,爬滿桌上灶上的是許多偷油婆。雅南已走進客堂門。夢珂在自來水管邊窗前,望清了房裏,那兒正有兩對男女在,歌聲便是從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又已被一個穿短褲的女子壓著,所以那粗聲中還帶點喘。書桌前麵的那一對,是摟抱住在吸紙煙。夢珂正不知應如何時,雅南已又回轉來在等她,一邊大聲的喊著一個外國名字,這是夢珂所不懂的。於是客堂裏的燈光亮了,四個男女從門邊跳出來。那穿短褲的女人雙手握住了雅南,用力的搖,口裏便不斷的“同誌!同誌!”的叫喊。雅南也竭力的回敬,手既不得空,隻好扭過臉去接受了另外那個麻臉女人的一個用力的大吻。雅南替她介紹時,她已被這些從未賞鑒過的這樣熱情,坦直,大膽,粗魯而又淺薄的表情駭呆了。支持著自己,又隻好機械的輪流握著那伸來的手。及至看見了那隻遍生黑毛的大掌時,忍不住抬起目光來,啊,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對斜眼!看樣子,雅南還最欽佩他似的。

堆滿一桌子的盡是些傳單,報紙,夢珂走攏去假裝著看。耳裏忽然聽得那斜眼人說什麼:“……明天開會時,自然可以通過。不過,曾做過什麼運動沒有?”

“有的,學生運動,在酉陽中學時。”是雅南的聲音。

夢珂奇怪了,張大起眼睛望著雅南,意思是問:“見鬼喲,難道你們說的是我嗎?”

雅南回答她一個鬼臉。

斜眼的於是折向她來:

“來上海不久吧?”並不等待別人的答話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來此地談,這位就是我們所稱呼的‘中國的蘇菲亞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有一隻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穿短褲的。那黃毛女子呢,是正纏著雅南,要他替她預備下星期開市民大會時用的演講稿。聽到這裏在說“蘇菲亞”,跳過來又攀著夢珂說話:

“下星期我準去約你,無論我是怎樣的不得空。你看,有許多工作都未曾做,單說傳單就有這麼多,這還隻十分之一呢!”

夢珂不懂雅南的扯謊,以及這幾個男女所發出的那些所謂工作的意義,於是當他們幾人在清檢小旗杆時,偷偷的溜了出來,在鵝石的馬路上急急的走著,連頭也不敢回過去望一望,是怕雅南來追。

第二天為想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裏去了。但民厚裏已非早先的可留戀!一進門便聽了許多似責備的譏諷話。她隻好努力的去解釋,小心的去體會。但勻珍總不肯轉過她的臉色來。單單為那一件大衣,總足夠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銳的眼鋒和尖利的笑聲,因此反使她覺到曾經輕視過和還不曾施用過的許多裝飾都是好的。為什麼一個人不應當把自己弄得好看點?享受點自己的美,總不該說是不對吧!一個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擠屬,難道就必得拿“亂頭粗服”去做商標嗎?……她忍不住回報了勻珍幾句才回來。

雖說後來勻珍曾向她又修好過,但她一半為負氣卻沒複信。一個冬天盡陪著這幾個漂亮青年聽戲,看電影,吃酒,下棋,看小說過去了。

但這也並不很快樂的,尤其是單獨同兩位小姐在一塊時,她們是在肆無忌憚的譏罵日間她們所親熱的人,她們強迫的教給她許多處世,待遇男人的秘訣。夢珂常常要忍耐的去聽她們愚弄別人後的笑聲,聽她們所發表的奇怪的人生哲學的意義。有時固然為了她們的那些近乎天真的頑皮笑過,但看到她們如妖獰般的心術和擺布,會駭得叫了起來,拳頭便在暗處伸縮。

澹明也比較大膽了,常常當著她說出許多狠褻的話,她又不能像表姊們拿調皮的樣子去處理,隻好裝出未曾聽見的樣子,默默的走了開去。

朱成,她是即使同在一桌打牌時,都很少和他說話,因為她是並不像表姊們須要如此的一個能供小奔走的清客。

那麼,表哥呢?是的,她隻依戀著曉淞,也像從前依戀著勻珍一樣。單講那態度,就夠多麼動人呀:看見壁爐前的夢珂是在沉思著什麼了,便拿過一本書來站在她的椅背邊,輕輕的拍她的肩,聲音是細細的,怕駭著她似的:

“讓我來念首詩吧。”

於是打開書,在一百三十六頁上停住,開始念起來:

在火苗之焰的隱約裏,

她如晚霞之餘豔,

嗬,能倩何物

傳遞我心靈之顫動!

夢珂的心微微的顫抖,一半是由於受驚,一半也是被那低沉的聲音所感動,臉便慢慢的藏在那一雙纖瘦的手中。曉淞乘勢坐在旁邊的矮凳上,從那眼皮上拿下那雙手來。

“夢——”早已把“夢妹”兩字分開了來叫,有時是又隻叫“妹”的。這時聲音也像是被感動得微微的抖了起來,兩道眼光更緊逼到夢珂臉上。

她竟不敢抬起頭來。

表哥隻是無語的望著,那沉默的動人是更超過用語言。

在不可忍耐時,她便抽身像燕子似的輕飄的跑走了。

於是表哥便倒在她適才起身的軟椅上,得意的來稱許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審美的方法,並深深的去玩味那被自己所感動的那顆處女的心。這欣賞,這趣味,都是一種“高尚”的,細膩的享樂。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時候都在找麗麗玩,麗麗一見她不說話,便生氣,扳著她頸項問,夢姑是在想什麼了。

因此表嫂卻很同她親熱了起來,常常晚上她便在表嫂房裏玩,這時大表哥是不會回來的。表嫂是川西人,說起故事時,總掛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歲的祖母,她是在六歲時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還常常低聲向她訴說她為了祖母而忍心把自己讓那魯莽的粗漢蹂躪了的事。

“難道他不愛你嗎?”夢珂便問。

“你是不會知道這個的!”表嫂卻笑了。“你看,近來是都不常在家了。這是他故意的想嘔我,因為他明白了我的藏在衣服裏麵的那顆心,誰知我卻舒服多了。嘿,夢妹,你那裏得知那苦味,當他湊過那酒氣的嘴來時,我隻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嗎?”夢珂又問。

表嫂又笑了。還向她訴說她十七歲來做新娘時所受的許多驚駭,以及祖母三月後知道了她是怎樣用驚哭去拒絕了新郎時的抱著她的傷心……原來表嫂還會填詞,她從她那幾本舊稿中得知了她的許多溫柔,蘊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還和她的失意。夢珂心想:如果她那時是同二表哥結婚,那她一定不會自歎命蹇的了。於是便又問:

“你說,二表哥如何?”

表嫂又會錯了她的意思,便告訴她,曉淞是如何的細心,如何的會體貼女人……

夢珂喟歎了,這是完全在悼惜表嫂;而表嫂卻不能領悟這同情,反以為她想起別的感觸,竭力的倒去安慰她。

春天來後,家裏反靜寂了許多。表姊和楊小姐每天又挾著樂譜上學校去。澹明,朱成,也都有課。曉淞也在一個大學裏每星期擔任了兩個鍾頭。姑母不時要在外麵應酬;表嫂有麗麗作伴;隻有她是閑著。於是她便整天的躺在床上,像回憶某種小說一樣的去想到她未來的生活,不斷的幻想開去,有時竟說是體悟出自己的個性來,生生的認定:“無拘無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時簡直會羨慕起那些巴黎的咖啡店的侍女……但也常把自己幻想成一個英雄,一個偉人,一個革命家;不過一想到“革命家”時,連什麼夢想也都將破滅,因為那“中國的蘇菲亞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再提高她已不熱心了的畫興,又常常去邀她作畫,但她已在那可愛的滑稽外得知了不安的輕浮,所以有時也會拒絕他的。曉淞是早已不提到畫上了。

為了巴黎的夢,她又起始在表哥處學法文。

不久,父親又寄來第二次的錢,並附有一封信:

夢兒,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又很需錢用,所以才又湊足兩百元給你,雖說為數並不多,但這也足夠全家半年的日用。你如果是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你省儉點也好,因為你無能的父親已漸漸的老了。近來年成又都不好。我怕你在外麵一時受窘了又要難過,所以才這樣說。不過,你也不必聽了這話又傷心,我總會替你設法,不願使你受苦的。其實,都是你父親不好……唉,這都不必說了……

從先你喜歡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間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隻頂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處又帶點肉紅色,頂不怕人,一天到晚都聽見它小聲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兒喜歡它,說它像你,於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現在是一家人誰一提“小姐小姐”都會笑的,他們都念你咧。

夢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見父親的那許多溫情的儀態,三兒們的頑皮,以及晴天牛羊們在草坪上奔走的情形……還有那小白蚨蝶們……這過去的一些幸福日子,真多麼夠人回憶嗬!

如果你還住在姑母家時,你就拿這兩百元做路費回來也好。我是足足有兩年半沒見著你了。你回來後,要出去時,我也可以送你的。夢兒,你要知道,父親已不年輕,你莫遺給將來一些後悔嗬!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來,當麵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沒有答應,這都是要盡你自己的。不過祖武那孩子也很聰明,你們小時也很合得來,隻要你覺得還好,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夢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呢!

信紙一張張從手指間慢慢滑了下去,一種猶豫的為難彌漫著;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樣兒,以及家中親戚中的做媳婦們的規矩,並為避免當麵同父親衝突,於是決定不轉家,回信也隻說自己在讀書時代,不願議及此等事……

回信上話既說得很宛轉,心便又覺得安妥了一樣,幾天後也便不想到父親,祖武了。一人玩得無聊時,隻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夢珂是如此的感到寂寞,自己也不住的驚詫:難道表哥之於自己竟這樣的可念嗎?……這天夜裏卻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來是為了一件朋友很要緊的事不得空回來,並且也非常之掛念她,還詳詳細細的問她這三天的生活怎樣……她把這封信看了有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這幾天澹明卻老廝守著她,又給了她許多不安和厭煩。

在沒有見著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麗麗剪紙玩,表嫂在旁邊修指甲,輕聲的向她說話:

“夢妹,你說對不對?”

“什麼?”

“昨天在樓下找到的那本舊雜誌上說的關於女子許多問題的話,你不是也看過了嗎?我說真對,尤其是講到舊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於賣淫,隻不過是賤價而又整個的……”

“那也不盡然。我看隻要兩情相悅。新式戀愛,如若是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並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連歸罪都不好橫賴給父母了。”

“阿呀!你看,夢姑!你給小人兒的手也剪掉了。”麗麗著急了,用手去推她,“媽!你等下再和夢姑說話好不好?”

“好,這個不要了,再剪個好姑娘吧,拿一柄洋傘的,你說,還是提一個大錢包的呢?”於是又另外剪,並接下去說:“表嫂!你莫神經過敏了吧,遇事便傷心……”

“你不要說什麼神經過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並且還有麗麗,自然應當安安分分的過下去,可是有時,我竟會如此無理幻想,真願意把自己的命運弄得更壞些,更不可收拾些,但現在,一個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羨慕的!……”

夢珂聽見了這些從來未聽過,如此大膽的,浪漫的表白,又是在一個平日最謙和,溫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駭,丟了剪紙,捉著表嫂的手:

“真的嗎?你竟如此想嗎?你是在說夢話吧?”

表嫂看見了她那張皇樣兒,反笑著拍她:

“這不過是幻想,有什麼奇怪!你慢慢就會知道的……”

還要說下去時,楊小姐已闖了進來,抓著夢珂便跑,夢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階邊。階前汽車裏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來。澹明打開車門,楊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楊小姐上來後,車慢慢的走了起來,她夾在楊小姐和澹明中間,前麵的兩人也轉過臉來笑,她雖說有點生氣,也隻好陪著笑臉: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見曉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一問他倆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氣的,他一定知道,不過假使他們要安心瞞我們時,問也不肯說的,於是我便使姊去詐他,果然一下就詐出來了。現在我們去安樂宮找二哥。你,若不行搶,你也不肯來,聽到‘安樂宮’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樂宮做啥子?”

“哈,安樂宮也能住嗎?他們今夜要在那兒跳舞。做啥子,他們在大東旅舍‘做啥子’!”

大眾都放聲的大笑。

車走過大東旅舍時,楊小姐忽的喊要停車。澹明爭著說不能這樣進去,但看見楊小姐似乎要發氣的樣兒,也便告了她一個住房的號數,除了他一人不肯走外,其餘的都陸續下了車。當他們走到一百四十三號門外時,楊小姐先從鑰匙孔朝裏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又彈門。

“進來!”顯然是表哥的聲音,夢珂奇怪了。

門開了,表哥彎著腰在擦皮鞋,鏡台前坐有一個披粉紅大衫的妖嬈的婦人,在悠悠閑閑的畫眉毛。

“二哥哥,你——好!還不介紹給我們嗎,這位二嫂……”朱成和楊小姐最感著有興趣。

很明顯的那兩人都駭著了。表哥連耳根都紅了,蹬在椅上的那隻腳竟不會放下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說什麼。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說請坐,請坐。

楊小姐們更得意的大笑,滿屋裏走著去觀察所有的陳設。

“你們真豈有此理!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還來信說要我送她轉杭州呢。這是舍妹,這是……她們都太小孩氣,沒等通報就闖進來了,請章太太不要見怪吧!”

這種敷衍自然是沒有效力,反更給了人許多以便於說笑的隱射的諷刺話。那善笑的女人這時也鎮靜了,拖著一雙半截鞋,來應酬她所迷戀的人兒的朋友們。

隻有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車裏覺得有十二分的對不起曉淞,以後怎好見他,他是那樣的囑咐來!不過一想到如此或許竟於自己還有益處時,又躊躇不安,要怎的去進行才好呢……

這時他已看見夢珂一人從旅館裏出來,跳下車便跑去迎接。

夢珂無言的隨著他上了車。

問了夢珂往那兒去,車便向家裏開了。

他把夢珂的兩手握著,夢珂也隨他。

他又向她說了許多關於那女人的不名譽事。

她哭了。這事是這樣的使她傷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愛,所依戀的表哥,竟會甘心摟抱著那樣一個娼妓似的女人時,簡直像連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興的一直挽著她到家。

她拒絕了澹明送她進房,便一人關著門,躺在床上像小孩般的哭了起來。細細的去想到那從前所得的那些體貼,溫存,那些動魄的眼光,聲音……“呀!他是多麼的假情嗬!”於是她從枕頭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來扯得粉碎,滿床盡是紙屑;看見紙屑,心越氣了,又把紙屑撒滿一地。千怪萬怪,隻怪自己太老實,信人信得實實的。便吃虧,不是應該的嗎……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隻覺得人已疲倦,頭沉沉的作痛,躺在軟枕上猶自流淚。

這時門上,有個輕輕的聲音在彈著。

她跳起來,用力抵住門。

“夢!一次,最後一次,許可我吧!夢!我要進——來!”

聽了這柔和的,求憐的,感傷的聲音,心又大跳起來,身軀已無力的靠在門上,用心的去聽外麵的聲息。

“夢,我的夢……你,……你誤會我了!……”

手已抬起,是去開門,但人在這時卻昏倒了。

外麵沒有聽到有回聲,以為這次的脾氣發得是不算小,一邊好笑,一邊安慰自己的就下樓去。

等夢珂清醒時再去看,門外麵隻有那頭走廊上射過來的燈光,映在粉牆上,現著如死的灰白的顏色。

她反身拿了一條手絹便朝外走。

然而她走錯了,直走上後園的亭子才知道。於是她坐下來,但亭子上燈光,很刺戟那哭後的眼睛,她又走到亭子後麵去。那裏樹叢中正放有一張鐵椅,她便躺在那張她曾同表哥坐過的長椅上。眼望著上麵,星星是在那繁密的葉子中燦爛著;潮濕的草香,從那薔薇花,罌粟花……叢中透出。等夢珂感覺到冷時,椅背上早已被露水濕透了。正想站起身來時,忽然聽到皮鞋的聲音,是有人在向亭子這方麵來。夢珂從椅縫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還有澹明,迎著燈光來了。於是她又屏聲靜氣的躺著,看他們。

表哥帶著非常嚴肅的臉色走上亭子,把電燈關了,然後冷澀的說:

“說吧!你有什麼說的!”

“我想你生我的氣了。”

“為什麼?”

“關於夢珂。”

“你以為你有希望嗎?”接著隻聽見不住的冷笑。

“不敢說……”

“哈……哈……”

“曉淞!請不必如此,令人難堪。不過,我們七八年的交情,難道還肯為一個女人而生隔閡!我是這樣同你開誠布公:若你不愛夢珂,我自然可以進行,萬一夢珂竟準許我,那你可不要生氣!——你說,你的態度到底如何?”

“哈!你錯了!你以為你的機會來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麼要緊!我自然想得出許多話向夢妹解釋。”

“她如果還要信你的那些假勁,那真是她的不幸!”

“好,好假勁!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勁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幹吧!隻要你行,我是不會吃醋的。隻是那時惹起小楊來,我卻不管,她可不老實。”

夢珂隻想跑出去打他兩人,但又把兩隻手疊著壓住嘴唇忍耐著,直到那兩人又笑著的走出園子。

人們正在酣睡的時候,她走回房去。澹明又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後便用那打顫的手把來扯了。其實一星期來她就很害怕這事的發生,當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麵前時,她便迅速的跑開,因為澹明那局促的,極動火的態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舉動,都使她覺得受逼得可怕,尤其是那一雙常常追趕著女性的眼睛。不過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寫出這樣一封不得體的信,像寫給一個已同他定情過的風騷的女人。結果,她覺得她像其他的一些女人一樣,痛遭了這種被人開玩笑般的侮辱。她不能再加一絲的傷心了!

在第二天吃午飯時,在這所三層樓洋房裏,曾發生了一點點不平靜。那是當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別信時候。她是寫得非常委婉,懇摯,說自己是如何辜負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著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是必得開始她的遊蕩生涯,她走了。每個人聽了都感到無可挽回的歎息。曉淞,澹明,更覺悵然,但這是不久的,因為澹明既有楊小姐可追隨,而曉淞是除章太太外還有兩個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說不上是一個損失。

她本是為了不願再見那些虛偽的人兒才離開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嗎?她是直向地獄的深淵墜去。她簡直瘋狂般的毫不曾想到將來,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許不幸的事。但這都能怪她嗎?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務,辦學校,興工廠,她哪有這樣大的才力。再去進學校念書,她還不夠厭倦那些教師,同學們中的周旋嗎?還不夠痛心那敷衍的所謂的朋友的關係?未必能整個犧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護,那整天的同病人傷者去溫存,她哪來這種能耐嗬!難道為了自己所喜歡的小孩們去做一個保姆,但敢不敢去嚐試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臉的廚子,狡笑的聽差,偷東西的仆婦們在一塊……當然,她是應該回去的,不過,她一看到那僅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發恨,“嗬!為什麼我要回去!我還能忍耐到回去嗎!……”結果,她決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這是更把自己弄到“還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幾天後吧,這女子便出現在那擁擠的馬路上,在許多穿尖頭鞋圍絲圍巾的小男人,拖大褲腳的上海女人中跑著,直走到一條比較僻靜點的街上,在一個有很長的竹籬的大門邊站住。那黑漆的竹籬上還可以依稀辨認出幾個粉字“圓月劇社”,門內既沒有人,大著膽子便朝裏走。在二層門裏那角上的銅欄櫃台後忽的探出一個扁扁的臉。

“喂,啥事體?”

在扁扁的臉後又伸出一個小後生的頭,看樣子是當差,或者汽車夫吧,兩隻小眼睛便愣愣的釘住這來訪的女客,又拍一下扁臉的肩。

夢珂朝著這正掛有一塊演員領薪的日期並規則的牌匾的銅欄走去:

“我是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嗬,我忘了帶名片……”

“倷找啥人?”

“張先生?龔先生?……”這是那個小後生在夾著問。

“不,我想會會你們這裏的經理……”

“哈,經理!格個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麼時候可以……”

“倷是伊啥人?”

“我還不認識他……”

“哈……”那小後生的白牙齒露出來了。

“明天來。”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曉得,經理來弗來也嘸沒定規。”

“哦……那你們此地還有什麼辦事人,我很想能見一見……”

“倷到底有啥事體?”

“勞駕,請去問一聲,我是姓林。”

“哈哈……”扁臉把臉笑得更扁了,眼睛隻剩一條縫:“阿寶,倷去問聲張先生看,說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會他。”“姓林的小姐”幾個字說得分外加勁。又從那肉縫中,擠著兩顆黃眼珠,來仔細地再打量一下站在櫃台前的林小姐。

一會,那小後生一顛一跛的跑出來:“呀——請,小姐!”臉還是笑笑的,導引著又朝裏麵走。

在會客室裏等著的,是一位非常整潔的少年,穿一身黑綠色的嗶嘰洋服,斜躺在錦質的沙發上,悠悠閑閑的望著那邊窗台上的花,剛聽到門扭響,便很敏快的站起來,姿勢還是很從容,閑適得又非常有禮,順手把那一寸多長的殘煙丟到痰盂裏,走上兩步迎住了這位來客。腰微微的彎著,頭也就勢有點偏,聲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請坐!”

“真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緊;不過經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麼事,我們都可商量商量。”接著遞上一張名片,頭銜是留美戲劇專家,現任圓月劇社的話劇和電影的導演,名字是張壽琛,籍貫是江蘇。

夢珂於是向這戲劇專家點了一下頭:“對不起,我忘了帶名片來,‘林琅’便是我的名字。”

“不要緊,請坐,林小姐今天來,我想是有點兒事,或是對於我們近來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麼批評,或是這次出品的‘上海繁華之夜’的影片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不妨都請你能不客氣的賜教。或者有什麼用得著我們公司或我自己,這都非常願意竭力效勞。”

夢珂卻正在憨憨的張著兩隻大眼審視這生人,在那一張刮得幹幹淨淨的臉上,有個很會扇動的鼻孔;在小小的紅嘴唇裏,說話中不時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左手是那樣的細膩,隨意的在玩弄著胸前的表鏈。嗬,領結上的那顆別針,還那樣講究呢!她不轉眼的望著這人,心便懷疑到這人以外的一些東西,竟未曾把對麵那人所說的一些客套話聽清楚,直望見那一道同時也注視到自己臉上的眼光,是現著在期待她說話的神情,於是她才遲遲疑疑的開始來說明她來此地的希望。先是繞著大彎子講,漸漸也就放大了膽,最後還這樣說:

“……現在我當然可以不必多解釋我自己,將來你總會明白的,因了我內在的衝動和需要。我相信我不會使你們太失望……”

這事很使這少年的導演吃驚,自然他可以答應下來,但他卻向這熱心於戲劇的女子解釋了許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盤問了這女子的家庭,經濟……狀況。最後還使人不得不允許了他如此一個令人不快的要求:她無聲的舉起一雙手去勒上兩鬢及額上的短發,顯出那圓圓的額頭並兩個小小的玲瓏的耳垂給人審視。這時候,她傷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樣。但她卻很受歡迎了。他又讚美她,又恭維她,又鼓勵她,又願幫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總可以使她在上海成為一個很出眾的明星。他並且要她明天來,他將給她介紹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經理。

當她告別時,他又把自己的那隻白嫩的手遞給她,又給她行禮,又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廳。

扁臉也笑笑的去替她拉開玻璃門:“倷去哉,林小姐。”

她出來了,急急的走去,頭也不敢再掉過來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籬。心裏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種嫌厭,或是害怕,或竟是為了喜歡過度了的感情所壓迫,所包圍,以致走了不很遠,四肢便軟了,馬路上一切靜靜的,沒有車,隻間或有兩三個工人提著竹簍過去。她隻得掙撐著身子在樹陰處亂踏著,直到路口才雇得一輛黃包車。繼後在車上她忽然想起:“為什麼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債呢?”但一種負氣的自尊氣概鼓勵了她,車子是一直便拖回在一條小衖裏了。

夜色來了。夢珂從那小板床上起來,輕輕一跳便站在桌子旁邊,溫溫柔柔的去梳理鬢邊的短發,從鏡中望見自己的柔軟的指尖,便又互相拿來在胸前撫摩著,玩弄著。這時她是已被一種希望牽引著,她忘了日間所感得的不快。於是她又向鏡裏投去一個嫵媚的眼光,並一種佚情的微笑,然後開始獨自表演了。這表演是並沒有設好一種故事或背景的,隻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著有八寸高的一麵鏡子做著許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裝著一個歌女或舞女,所以她盡向著那鏡裏的人裝腔作態,揚眉飄目的。有時又像是一種爵夫人的尊嚴,華貴……但這爵夫人,這舞女的命運都是極其不幸,所以最後在那一對張大著凝視著前方的眼裏,飽飽的含滿一眶淚水。真的,並且哭了,然而她卻非常得意的笑著拿手絹去擦幹她的眼淚:“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來!”

第二天下午,她又高高興興去到圓月劇社,並且她已想好了應當用怎樣的態度去見經理,並那些導演,那些演員們。

但剛剛走進門時,第一迎著她的,又是那扁臉;那嘲笑的滑稽的笑,開始便無意的觸了她一下。

“嗬,倷又來哉。張先生在樓上,從這門轉過去,樓梯口有阿二,伊會引倷去……”

於是她踅過身去便走,故意又把這笑臉忘掉。當她走進辦公室時,真的,她居然很能夠安閑的,高貴的,走過去握那少年導演的手,又用那神采飛揚的眼光去照顧一下全室的人。有個瘦子便走攏來,眼睛從那一副大眼鏡上麵來打量她,一邊便向張壽琛探詢是否昨晚所說的那人。張壽琛便來介紹,這也是一位導演,並且還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卻沒聽清名字,大約是姓程或姓甄吧。她雖說很不喜歡那眼鏡上麵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謙恭的去接見。正在這當兒,張壽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確確實實的聽見他正打著上海腔向那瘦子說:“阿是?年紀弗大,麵孔生來也勿錯,儂看阿好?”

那瘦子又向她望了一眼,連忙點著頭:“滿好,滿好……”

這真把她駭癡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應該的,當著她麵前來評論她的容貌,像商議生意一樣,但她不曾喊出聲來,或任性的申斥幾句,隻好隱隱忍著那氣憤,於是這羞慚竟把她弄得麻木了起來,她不知應如何說話和動作了。

幾個吃香煙的妖妖嬈燒的婦人走來攀她說話時,她竟不會用她活潑的本能去應付,為怕人糾纏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張壽琛拿來一張合同要她簽字,她還沒看明裏麵的意思,糊裏糊塗的就簽上了。後來還是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編的“圓月月刊”送過八九本來,還夾上一張名片,她才覺得輕鬆了許多,道了一聲謝,便拿著這幾本書,退到一邊去獨自的假裝在翻書。但不久又走來一個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對麵的沙發上看她。這時她真狼狽得不堪了,不知自己已變成了一個什麼東西,一舉一動都覺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這樣想回去,不過她卻留住了。張壽琛又走來把她引到間壁的一間房子去,很不客氣的遞給她四張十元的紙幣。她說她無須乎這個,但這便是薪水,如她不拿時,便應該挨至十五號在那櫃台邊用條子向那扁臉兌取了。於是她還得向人道謝。她並且問是否她已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張壽琛說到晚上的拍影,她可以來看看,並且那位甄(?)先生還想請她今晚拍一個裏麵不很重要的人物試一試,還說他已決定為她編一個劇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還得請她做個悲劇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節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卻不能拒絕那甄先生的請求,先做一個不重要的角色。

這天,無論在會客室,辦公室,餐廳,拍影場,化妝室……凡是她所飽領的,便是那男女演員或導演間的粗鄙的俏皮話,或是當那大腿上被扭後發出的細小的叫聲,以及種種互相傳遞的眼光,誰也都是那樣自如的,嬉笑的,快樂的談著,玩著。隻有她,隻有她驚詫,懷疑,像自己也變成妓女似的在這兒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觀覽了。

她竭力振刷自己,但為了避免受窘,便故意的想起不關緊要的事。當她想到晚上她便當拍影了,她實在希望有一個人來告訴她所演的劇情,以及她所配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於是她走進去問張壽琛。這位張先生想了一想,才彎腰到桌下,從亂報紙堆裏翻出一張《申報》來給她,那上麵是登載著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她已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點。

吃過飯不久,張壽琛便把她引入化妝室。那裏麵已坐了七八個對著鏡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張凳上,一個受了導演吩咐的少年男子便走過來請她洗臉,替她塗上那粉紅色的油,又蓋上一層厚厚的粉。她看別人時都是那樣鮮紅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她自己的麵孔。她走到大鏡子麵前時,她看見她被人打扮出來的那樣兒,簡直沒有什麼不同於那些在四馬路的野雞。但她卻不知為什麼還隱忍著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導,去扮一個角色。當她隨著他走入拍影場時,水銀燈都燃上好久了,所布的景是在一個月影下的花園中,她應當同一個女演員,像朋友一般的從黑處扭扭捏捏的跑進燈光輝煌地點,在一張椅上挨擠的坐著,十分高興的講著故事,於是,當另一男演員走攏來時,她便應當帶著一種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開:這便完了。甄先生是臨時把這三個演員教著,並且做樣子,最後就朝她說:“勿要怕,儂試試看好了。”於是她和那女演員便站在沒有亮光處,預備向前;甄先生就坐在一張藤椅上,大聲的向她們喊了一聲“跑!”然而,在這一瞬間,出人意外的,發生了一種響動,原來這個可憐的新演員駭得暈倒了。

當她清醒來,知道她剛才所做的事,她非常傷心,但她又強忍著,隻把淚水盈溢的眼光去看她的周圍。

張壽琛便走攏來低聲慰問她:

“受驚嗎?”

“不。”她回答:“不要緊,這是我舊病……”

甄先生便問她可不可重新來演。

本來,僅僅因了傷心,就已夠她去拒絕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卻應諾,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竟然這樣的去委屈她自己,也等於賣身以至於賣靈魂似的。

甄先生於是又開始喊“跑”,拍影機也開始映射。

她忍著,一直忍到走出這圓月劇社的大門。在車上,才放聲——但又怕人聽見的咽咽的極其傷心的痛哭起來。

以後,依樣是隱忍的,繼續著到這種純肉感的社會裏麵去,自然,那奇怪的情景,見慣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從容,但究竟是使她的隱忍力更加強烈,更加偉大,至於能使她忍受到非常的無禮的侮辱了。

現在,大約在某一類的報紙和雜誌上,應當有不少的自命為上海的文豪,戲劇家,導演家,批評家,以及為這些人呐喊的可憐的嘍羅們,大家用“天香國色”和“閉月羞花”的詞藻去捧這個始終是隱忍著的林琅——被命為空前絕後的初現銀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夠從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滿足,或隻想在這種欲望中得一點淺薄的快意吧。

1927年秋天,於北京。

莎菲女士的日記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風!天還沒亮,就被風刮醒了。夥計又跑進來生火爐。我知道,這是怎樣都不能再睡得著了的。我也知道,不起來,便會頭昏,睡在被窩裏是太愛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醫生說頂好能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偏這就不能,夜晚總得到兩三點才能睡著,天不亮又醒了。像這樣刮風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許多使人焦躁的事。並且一刮風,就不能出去玩,關在屋子裏沒有書看,還能做些什麼?一個人能呆呆的坐著,等時間的過去嗎?我是每天都在等著,挨著,隻想這冬天快點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學校便進學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太陽照到紙窗上時,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數雖煨得多,卻不定是要吃,這隻不過是一個人在刮風天為免除煩惱的養氣法子。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點時間,但有時卻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氣,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沒玩它,不過在沒想出別的法子時,又不能不借重它來像一個老年人耐心著消磨時間。

報來了,便看報,順著次序看那大號字標題的國內新聞,然後又看國外要聞,本埠瑣聞……把教育界,黨化教育,經濟界,九六公債盤價……全看完,還要再去溫習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編級新生的廣告,那些為分家產起訴的啟事,連那些什麼六〇六,百零機,美容藥水,開明戲,真光電影……都熟悉了過後才懶懶地丟開報紙。自然,有時會發現點新的廣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綢緞鋪五年六年紀念的減價,恕訃不周的訃聞之類。

報看完,想不出能找點什麼事做,隻好一人坐在火爐旁生氣。氣的事,也是天天氣慣了的。天天一聽到從窗外走廊上傳來的那些住客們喊夥計的聲音,便頭痛,那聲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嘎,又單調;“夥計,開壺!”或是“臉水,夥計!”這是誰也可以想象出來的一種難聽的聲音。還有,那樓下電話也不斷的有人在電機旁大聲的說話。沒有一些聲息時,又會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堊的牆。它們呆呆地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著吧,那同樣的白堊的天花板,便沉沉地把你壓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如那麻臉夥計,那有抹布味的飯菜,那掃不幹淨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臉台上的鏡子——這是一麵可以把你的臉拖到一尺多長的鏡子,不過隻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頭,那你的臉又會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這都可以令人生氣了又生氣。也許隻我一人如是。但我寧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隻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我太遠了。

吃過午飯,葦弟便來了,我一聽到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聲從走廊的那端傳來時,我的心似乎便從一種窒息中透出一口氣來感到舒適。但我卻不會表示,所以當葦弟進來時,我隻默默地望著他;他以為我又在煩惱,握緊我一雙手,“姊姊,姊姊,”那樣不斷的叫著。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麼呢,我知道!在那兩顆隻望到我眼睛下麵的跳動的眸子中,我準懂得那收藏在眼瞼下麵,不願給人知道的是些什麼東西!這有多麼久了,你,葦弟,你在愛我!但他捉住過我嗎?自然,我是不能負一點責,一個女人應當這樣。其實,我算夠忠厚了;我不相信會有第二個女人這樣不捉弄他的,並且我還確確實實地可憐他,竟有時忍不住想指點他;“葦弟,你不可以換個方法嗎?這樣隻能反使我不高興的……”對的,假使葦弟能夠再聰明一點,我是可以比較喜歡他些,但他卻隻能如此忠實地去表現他的真摯!

葦弟看見我笑了,便很滿足。跳過床頭去脫大氅,還脫下他那頂大皮帽。假使他這時再掉過頭來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從我的眼睛裏得些不快活去。為什麼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總願意有那麼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地愛惜我,我真不知他們愛惜我的什麼;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為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都更容讓我,更愛我,說一些錯到更使我想打他們的一些安慰話。我真願意在這種時候會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了。

沒有人來理我,看我,我會想念人家,或惱恨人家,但有人來後,我不覺得又會給人一些難堪,這也是無法的事。近來為要磨練自己,常常話到口邊便咽住,怕又在無意中竟刺著了別人的隱處,雖說是開玩笑。因為如此,所以可以想象出來,我是拿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陪葦弟坐。但葦弟若站起身來喊走時,我又會因怕寂寞而感到悵惘,而恨起他來。這個,葦弟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點鍾才回去。不過我卻不騙人,並不騙自己,我清白,葦弟不走,不特於他沒有益處,反隻能讓我更覺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請毓芳同雲霖看電影。毓芳卻邀了劍如來。我氣得隻想哭,但我卻縱聲的笑了。劍如,她是多麼可以損害我自尊之心的;因為她的容貌,舉止,無一不像我幼時所最投洽的一個朋友,所以我不覺的時常在追隨她,她又特意給了我許多敢於親近她的勇氣。但後來,我卻遭受了一種不可忍耐的待遇,無論什麼時候想起,我都會痛恨我那過去的,不可追悔的無賴行為,在一個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給了她八封長信,而未被人理睬過。毓芳真不知想的哪一股勁,明知我不願再提起從前的事,卻故意邀著她來,像有心要挑逗我的憤恨一樣,我真氣了。

我的笑,毓芳和雲霖不會留意這有什麼變異,但劍如,她能感覺到;可是她會裝,裝糊塗,同我毫無芥蒂的說話。我預備罵她幾句,不過話到口邊便想到我為自己定下的戒條。並且做得太認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們玩。

到真光時,還很早,在門口遇著一群同鄉的小姐們,我真厭惡那些慣做的笑靨,我不去理她們,並且我無緣無故地生氣到那許多去看電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們說到熱鬧中,丟下我所請的客,悄悄回來了。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會原諒我的。誰也在批評我,誰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們給我的感觸。別人說我怪僻,他們哪裏知道我卻時常在討人好,討人歡喜。不過人們太不肯鼓勵我說那太違心的話,常常給我機會,讓我反省我自己的行為,讓我離人們卻更遠了。

夜深時,全公寓都靜靜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地想透了一些事,我還能傷心什麼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來電話。毓芳是好人,她不會扯謊,大約劍如是真病。毓芳說,起病是為我,要我去,劍如將向我解釋。毓芳錯了,劍如也錯了,莎菲不是歡喜聽人解釋的人。根本我就否認宇宙間要解釋。朋友們好,便好;合不來時,給別人點苦頭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還以為我夠大量,太沒報複人了。劍如既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會拒絕聽別人為我而病的消息。並且劍如病,還可以減少點我從前自怨自艾的煩惱。

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時為一朵被風吹散了的白雲,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弟其實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像野人一樣在得意的笑了。葦弟從東城買了許多信紙信封來我這裏玩,為了他很快樂,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卻快意起來,並且說“請珍重點你的眼淚吧,不要以為姊姊像別的女人一樣脆弱得受不起一顆眼淚……”,“還要哭,請你轉家去哭,我看見眼淚就討厭……”自然,他不走,不分辯,不負氣,隻蜷在椅角邊老老實實無聲地去流那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那麼多的眼淚。我,自然,得意夠了,又會慚愧起來,於是用著姊姊的態度去喊他洗臉,撫摩他的頭發。他鑲著淚珠又笑了。

在一個老實人麵前,我已盡自己的殘酷天性去磨折他,但當他走後,我真想能抓回他來,隻請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過,請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號

我不知道那些熱鬧的人們是怎樣的過年,我隻在牛奶中加了一個雞子,雞子是昨天葦弟拿來的,一共二十個,昨天煨了七個茶鹵蛋,剩下十三個,大約夠我兩星期吃。若吃午飯時,葦弟會來,則一定有兩個罐頭的希望。我真希望他來。因為想到葦弟來,我便上單牌樓去買了四盒糖,兩包點心,一簍橘子和蘋果,預備他來時給他吃。我斷定今天隻有他才能來。

但午飯吃過了,葦弟卻沒來。

我一共寫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幾天葦弟買來的好紙好筆。我想能接得幾個美麗的畫片,卻不能。連幾個最愛弄這個玩藝兒的姊姊們都把我這應得的一份兒忘了。不得畫片,不稀罕,單單隻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不過自己從不會給人拜過一次年,算了,這也是應該的。

晚飯還是我一人獨吃,我煩惱透了。

夜晚毓芳雲霖來了,還引來一個高個兒少年,我想他們才真算幸福;毓芳有雲霖愛她,她滿意,他也滿意。幸福不是在有愛人,是在兩人都無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過日子。自然,有人將不屑於這平庸。但那隻是另外人的,與我的毓芳無關。

毓芳是好人,因為她有雲霖,所以她“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她去年曾替瑪麗作過一次戀愛婚姻介紹者。她又希望我能同葦弟好,她一來便問葦弟。但她卻和雲霖及那高個兒把我給葦弟買的東西吃完了。

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從來我還沒有留心到。隻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就夠了。今天我看了這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麵前的雲霖顯得多麼委瑣,多麼呆拙……我真要可憐雲霖,假使他知道他在這個人前所襯出的不幸時,他將怎樣傷心他那些所有的粗醜的眼神,舉止。我更不知,當毓芳拿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時,會起一種什麼情感!

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麵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如同,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裏麵是不準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衝動,我的欲望,無論這於人並沒有損害的事,我隻得忍耐著,低下頭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

“淩吉士,新加坡……”

淩吉士,他能那樣毫無拘束地在我這兒談話,像是在一個很熟的朋友處,難道我能說他這是有意來捉弄一個膽小的人?我為要強迫地拒絕引誘,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愛慕的火爐的一角。兩隻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著我不準走到桌前的燈光處。我氣我自己:怎麼會那樣拘束,不會調皮的應對?平日看不起別人的交際,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顯得又呆,又傻氣。唉,他一定以為我是一個鄉下才出來的姑娘了!

雲霖同毓芳兩人看見我木木的,以為我不歡喜這生人,常常去打斷他的話,不久帶著他走了。這個我也感激他們的好意嗎?我望著那一高兩矮的影子在樓下院子中消失時,我真不願再回到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聲音,和那人吃剩的餅屑的屋子。

一月三號

這兩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對於藥,簡直就不會有信仰,藥與病不是已毫無關係嗎?我明明厭煩那苦水,但卻又按時去吃它,假使連藥也不吃,我能拿什麼來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著生活,安排許多痛苦在死的前麵,使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為了我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厲害;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無論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麼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間極精致的臥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們跪在榻前的熊皮氈子上為我祈禱,父親悄悄地朝著窗外歎息,我讀著許多封從那些愛我的人兒們寄來的長信,朋友們都紀念我流著忠實的眼淚……我迫切地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占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但人們給我的是什麼呢?整整兩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裏,沒有一個人來,也沒有一封信來,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爐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還想念這些可恨的人們……其實還是收到一封信的,不過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隻不過是加我不快。這是一年前曾騷擾過我的一個安徽粗壯男人寄來的,我沒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滿紙的“愛呀愛的”!我厭恨我不喜歡的人們的殷勤……

我,我能說得出我真實的需要是些什麼呢?

一月四號

事情不知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為什麼會想到搬家,並且在糊裏糊塗中欺騙了雲霖,好像扯謊也是本能一樣,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費力的便使用了。假使雲霖知道莎菲也會騙他,他不知應如何傷心,莎菲是他們那樣愛惜的一個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並且我現在在後悔。但我能決定嗎,搬呢,還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說:“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是的,這幾天幾夜我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為什麼他不在這幾天中單獨來會我呢?他應當知道他不該讓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應當來看我,說他也想念我才對。假使他來,我不會拒絕去聽他所說的一些愛慕我的話,我還將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麼。但他卻不來。我估定這像傳奇中的事是難實現了。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何況還要別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隻好先到雲霖處試一試,所以吃過午飯,我便冒風向東城去。

雲霖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的住房租在一家間於京都大學一院和二院之間青年胡同裏。我到他那裏時,幸好他沒出去,毓芳也沒來。雲霖當然很詫異我在大風天出來,我說是到德國醫院看病,順便來這裏。他就毫不疑惑,問我的病狀,我卻把話頭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費一點氣力,我便打探得那人兒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學二院隔壁。不久,我又歎起氣來,我用許多言辭把在西城公寓裏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謊,說我惟一隻想能貼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預備搬來雲霖處)。我要求雲霖同我在近處找房。雲霖當然高興這差事,不會遲疑的。

在找房的時候,湊巧竟碰著了淩吉士。他也陪著我們。我真高興,高興使我膽大了,我狠狠地望了他幾次,他沒有覺得。他問我的病,我說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間又低,又小,又黴的東房,在雲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裏。他和雲霖都說太濕,我卻執意要在第二天便搬來,理由是那邊太使我厭倦,而我急切地要依著毓芳。雲霖無法,就答應了,還說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過來替我幫忙。

我能告訴人,我單單選上這房子的用意嗎?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雲霖住所之間。

他不曾向我告別,我又轉到雲霖處,盡我所有的大膽在談笑。我把他什麼細小處都審視遍了,我覺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會也想到我在打量他,盤算他嗎?後來我特意說我想請他替我補英文,雲霖笑,他卻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回答,於是我向心裏說,這還不是一個壞蛋呢,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還會紅臉?因此我的狂熱更炎熾了。但我不願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驅遣我自己,很早就回來了。

現在仔細一想,我惟恐我的任性,將把我送到更壞的地方去,暫時且住在這有洋爐的房裏吧,難道我能說得上是愛上了那南洋人嗎?我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麼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這並不是一個人所應需的,我著魔了,會想到那上麵。我決計不搬,一心一意來養病。

我決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女人所做不出來的。

一月六號

都奇怪我,聽說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來到我這低濕的小屋裏。我笑著,有時在床上打滾,她們都說我越小孩氣了,我更大笑起來,我隻想告訴她們我想的是什麼。下午葦弟也來了。葦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為我未曾同他商量,並且離他更遠了。他見著雲霖時,竟不理他。雲霖摸不著他為什麼生氣,望著他。他更板起麵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說“可憐,冤枉他了,一個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說劍如。她決定兩三天便搬來雲霖處,因為她覺得我既這樣想傍著她住,她不能讓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這裏。她和雲霖待我比以前更親熱。

一月十號

這幾天我都見著淩吉士,但我從沒同他多說幾句話,我決不先提補英文事。我看見他一天兩次往雲霖處跑,我發笑,我斷定他以前一定不會同雲霖如此親密的。我沒有一次邀請他來我那兒玩,雖說他問了幾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裝出不懂的樣兒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的心計都放在這上麵,好像同什麼東西搏鬥一樣。我要那樣東西,我還不願去取得,我務必想方設計讓他自己送來。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隻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著求我賜給他的吻呢。我簡直癲了,反反複複的隻想著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驟,我簡直癲了!

毓芳、雲霖看不出我的興奮,隻說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願他們知道,說我病好,我就裝著高興。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來,雲霖卻搬走了。宇宙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對人來,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們連自己也不敢斷定:當兩人抱在一床時是不會另外幹出些別的事來,所以隻好預先防範,不給那肉體接觸的機會。至於那單獨在一房時的擁抱和親嘴,是不會發生危險,所以悄悄表演幾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這禁欲主義者!為什麼會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的身體?為什麼要壓製住這愛的表現?為什麼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裏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幹足以擔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

他倆不生氣我的嘲笑,他倆還驕傲著他們的純潔,而笑我小孩氣呢。我體會得出他們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釋宇宙間所發生的許許多多奇怪的事。

這夜我在雲霖處(現在要說毓芳處了)坐到夜晚十點鍾才回來,說了許多關於鬼怪的故事。

鬼怪這東西,我在一點點大的時候就聽慣了,坐在姨媽懷裏聽姨爹講《聊齋》是常事,並且一到夜裏就愛聽。至於怕,又是另外一件不願告人的。因為一說怕,準就聽不成,姨爹便會踱過對麵書房去,小孩就不準下床了。到進了學校,又從先生口裏得知點科學常識,為了信服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連書本也信服,從此鬼怪便不屑於害怕了。近來人更在長高長大,說起來,總是否認有鬼怪的,但雞粟卻不肯因為不信便不出來,寒毛一根根也會豎起的。不過每次同人說到鬼怪時,別人不知道我想拗開說到別的閑話上去,為的怕夜裏一個人睡在被窩裏時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媽就傷心。

回來時,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點膽悸。我想,假使在哪個角落裏露出一個大黃臉,或伸來一隻毛手,又是在這樣像凍住了的冷巷裏,我不會以為是意外。但看到身邊的這高大漢子(淩吉士)做鏢手,大約總可靠,所以當毓芳問我時,我隻答應“不怕,不怕”。

雲霖也同我們出來,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們向北,所以隻走了三四步,便聽不清那橡皮鞋底在泥板上發出的聲音。

他伸來一隻手,攏住了我的腰:

“莎菲,你一定怕喲!”

我想掙,但掙不掉。

我的頭停在他的脅前,我想,如若在亮處,看起來,我會像個什麼東西,被挾在比我高一個頭還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竄出來了,他也鬆了手陪我站在大門邊打門。

小胡同裏黑極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處,我卻能很清楚的看見。心微微有點跳,等著開門。

“莎菲,你怕喲!”

門閂已在響,是夥計在問誰。我朝他說:

“再——”

他猛地握住我的手,我無力再說下去。

夥計看到我身後的大人,露著詫異。

到單獨隻剩兩人在一房時,我的大膽,已經變得毫無用處了,想故意說幾句客套話,也不會,隻說:“請坐吧!”自己便去洗臉。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到什麼地方去了。

“莎菲!你還高興讀英文嗎?”他忽然問。

這是他來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歡喜白白犧牲時間去替人補課,這意思,在一個二十歲的女人麵前,怎能瞞過,我笑了(這是隻在心裏笑)。我說:

“蠢得很,怕讀不好,丟人。”

他不說話,把我桌上擺的照片拿來玩弄著,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

我洗完臉,坐在桌子那頭。

他望望我,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後又望我。是的,這小女孩長的真像我。於是我問他:

“好玩嗎?你說像我不像?”

“她,誰呀!”顯然,這聲音表示著非常認真。

“你說可愛不可愛?”

他隻追問著是誰。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謊了。

“我的。”於是我把相片搶過來吻著。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誠實。

這得意,似乎便能減少他的嫵媚,他的英爽。要不,為什麼當他顯出那天真的詫愕時,我會忽略了他那眼睛,我會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則,這得意一定將冷淡下我的熱情。

然而當他走後,我卻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著許多機會嗎?我隻要在他按住我手的當兒,另做出一種眼色,讓他懂得他是不會遭拒絕,那他一定可以做出一些比較大膽的事。這種兩性間的大膽,我想隻要不厭煩那人,會像把肉體融化了的感到快樂無疑。但我為什麼要給人一些嚴厲,一些端莊呢?唉,我搬到這破房子裏來,到底為的是什麼呢?

一月十五

近來,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個新鮮的朋友陪我談話。但我的病卻越深了。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麼呢,什麼也於我無益。難道我有所眷戀嗎?一切又是多麼的可笑,但死卻不期然的會讓我一想到便傷心。每次看見那克利大夫的臉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盡管說吧,是不是我已沒希望了?但我卻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誰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幾夜,淩吉士都接著接著來,他告人說是在替我補英文,雲霖問我,我隻好不答應。晚上我拿一本“Poor People”放在他麵前,他真個便教起我來。我隻好又把書丟開,我說:“以後你不要再向人說在替我補英文吧,我病,誰也不會相信這事的。”他趕忙便說:“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教你嗎?莎菲,隻要你喜歡。”

這新朋友似乎是來得如此夠人愛,但我卻不知怎的,反而懶於注意到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著高興的出去,心裏總覺得有點歉仄,我隻好在他穿大氅的當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有病!”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同他客氣。“病有什麼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後來我仔細一想,也許這話含得有別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為像可以想象出來的那樣單純。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蘊姊從上海來的信,更把我引到百無可望的境地。我哪裏還能找得幾句話去安慰她呢?她信裏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於我無益了……”那她是更不需要我的安慰,我為她而流眼淚了。唉!從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後的生活,雖說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來。神為什麼要去捉弄這些在愛中的人兒?蘊姊是最神經質,最熱情的人,自然她更受不住那漸漸的冷淡,那遮飾不住的虛情……我想要蘊姊來北京,不過這是做得到的嗎?這還是疑問。

葦弟來的時候,我把蘊姊的信給他看:他真難過,因為那使我蘊姊感到生之無趣的人,不幸便是葦弟的哥哥。於是我向他說了我許多新得的“人生哲學”的意義;他又盡他惟一的本能在哭。我隻是很冷靜的去看他怎樣使眼睛變紅,怎樣拿手去擦幹,並且我在他那些舉動中,加上許多殘酷的解釋。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個例外的老實人,不久,我一個人悄悄地跑出去了。

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獨自從冷寂寂的公園裏轉來,我不知怎樣度過那些時間,我隻想:“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幹淨……”

一月十七

我想:也許我是發狂了!假使是真發狂,我倒願意。我想,能夠得到那地步,我總可以不會再感到這人生的麻煩了吧……

足足有半年為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但我心卻像被什麼別的東西主宰一樣,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樣,我不願再去細想那些糾糾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現在我還睡在這床上,但不久就將與這屋分別了,也許是永別,我斷得定我還能再親我這枕頭,這棉被……的幸福嗎?毓芳,雲霖,葦弟,金夏都守著一種沉默圍繞著我坐著,焦急地等著天明了好送我進醫院去。我是在他們憂愁的低語中醒來的,我不願說話,我細想昨天上午的事,我聞到屋子中遺留下來的酒氣和腥氣,才覺得心正在劇烈的痛,於是眼淚便洶湧了。因了他們的沉默,因了他們臉上所顯現出來的淒慘和暗淡,我似乎感到這便是我死的預兆。假設我便如此長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們也將如此沉默的圍繞著我僵硬的屍體?他們看見我醒了,便都走攏來問我。這時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別!我握著他們,仔細望著他們每個的臉,似乎要將這記憶永遠保存著。他們都把眼淚滴到我手上,好像我就要長遠離開他們走向死之國一樣。尤其是葦弟,哭得現出醜臉。唉,我想:朋友嗬,請給我一點快樂吧……於是我反而笑了。我請他們替我清理一下東西,他們便在床鋪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來,箱子裏有幾捆花手絹的小包,我說:“這我要的,隨著我進協和吧。”他們便遞給我,我給他們看,原來都滿滿是信劄,我又向他們笑:“這,你們的也在內!”他們才似乎也快樂些了。葦弟又忙著從抽屜裏遞給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帶去的樣子,我更笑了。這裏麵有七八張是葦弟的單像,我又容許葦弟吻我的手,並握著我的手在他臉上摩擦,於是這屋子才不像真有個僵屍停著的一樣,天這時也慢慢顯出了魚肚白。他們忙亂了,慌著在各處找洋車。於是我病院的生活便開始了。

三月四號

接蘊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我的病卻一天好一天。一號又由送我進院的幾人把我送轉公寓來,房子已打掃得幹幹淨淨。因為怕我冷,特生了一個小小的洋爐,我真不知怎樣才能表示我的感謝,尤其是葦弟和毓芳。金和周在我這兒住了兩夜才走,都充當我的看護,我每日都躺著,舒服得不像住公寓,同在家裏也差不了什麼了!毓芳決定再陪我住幾天,等天氣暖和點便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專去養病,我也真想能離開北京,可恨陽曆三月了,還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這兒,我也不好十分拒絕,所以前兩天為金和周搭的一個小鋪又不能撤了。

近來在病院把我自己的心又醫轉了,實實在在是這些朋友們的溫情把它重暖了起來,覺得這宇宙還充滿著愛呢。尤其是淩吉士,當他到醫院看我時,我覺得很驕傲,他那種豐儀才夠去看一個在病院女友的病,並且我也懂得,那些看護婦都在羨慕著我呢。有一天,那個很漂亮的密司楊問我:

“那高個兒,是你的什麼人呢?”

“朋友!”我忽略了她問的無禮。

“同鄉嗎?”

“不,他是南洋的華僑。”

“那麼是同學?”

“也不是。”

於是她狡猾地笑了,“就僅是朋友嗎?”

自然,我可以不必臉紅,並且還可以警誡她幾句,但我卻慚愧了。她看到我閉著眼裝要睡的狼狽樣兒,便得意地笑著走去。後來我一直都惱著她。並且為了躲避麻煩,有人問起葦弟時,我便扯謊說是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周很好的小夥子,我便說是同鄉,或是親戚的亂扯。

當毓芳上課去,我一個人留在房裏時,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滿足,還有許多人在紀念我呢。我是需要別人紀念的,總覺得能多得點好意就好。父親是更不必說,又寄了一張像來,隻有白頭發似乎又多了幾根。姊姊們都好,可惜就為小孩們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寫信。

信還沒有看完,淩吉士又來了。我想站起來,但他卻把我按住。他握著我的手時,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說:

“你想沒想到我又會回轉這屋子呢?”

他隻瞅著那側麵的小鋪,表示不高興的樣子,於是我告訴他從前的那兩位客已走了,這是特為毓芳預備的。

他聽了便向我說他今晚不願再來,怕毓芳厭煩他。於是我心裏更充滿樂意了,便說:

“難道你就不怕我厭煩嗎?”

他坐在床頭更長篇的述說他這一個多月中的生活,怎樣和雲霖衝突,鬧意見,因為他讚成我早些出院,而雲霖執著說不能出來。毓芳也附著雲霖,他懂得他認識我的時間太短,說話自然不會起影響,所以以後他不管這事了,並且在院中一和雲霖碰見,自己便先回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卻裝著說:

“你還說雲霖,不是雲霖我還不會出院呢,住在裏麵舒服多了。”

於是我又看見他默默地把頭掉到一邊去,不答我的話。

他算著敏芳快來時,便走了,悄悄告訴我說等明天再來。果然,不久毓芳便回來了。毓芳不曾問,我也不告她,並且她為我的病,不願同我多說話,怕我費神,我更樂得借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閑事。

三月六號

當毓芳上課去後,把我一人撂在房裏時,我便會想起這所謂男女間的怪事;其實,在這上麵,不是我愛自誇,我所受的訓練,至少也有我幾個朋友們的相加或相乘,但近來我卻非常不能了解了。當獨自同著那高個兒時,我的心便會跳起來,又是羞慚,又是害怕,而他呢,他隻是那樣隨便的坐著,近乎天真地講他過去的曆史,有時握著我的手,不過非常自然,然而我的手便木會很安靜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會發燒。一當他站起身預備走時,不由地我心便慌張了,好像我將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於是我盯著他看,真說不清那眼光是求憐,還是怨恨;但他卻忽略了我這眼光,偶爾懂得了,也隻說:“毓芳要來了喲!”我應當怎樣說呢?他是在怕毓芳!自然,我也不願有人知道我暗地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過我又感到有別人了解我感情的必要;幾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說起我的心境,她還是那樣忠實地替我蓋被子,留心我的藥,我真不能不有點煩悶了。

三月八號

毓芳已搬回去,葦弟又想代替那看護的差事。我知道,如若葦弟來,一定比毓芳還好,夜晚若想茶吃時,總不至於因聽到那濃睡中的鼾聲而不願攪擾人便把頭縮進被窩算了;但我自然拒絕他這好意,他固執著,我隻好說:“你在這裏,我有許多不方便,並且病呢,也好了。”他還要證明間壁的屋子空著,他可以住間壁,我正在無法時,淩吉士來了。我以為他們還不認識,而淩吉士已握著葦弟的手,說是在醫院見過兩次。葦弟冷冷地不理他,我笑著向淩吉士說:“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際,你常來同他玩吧。”葦弟真的變成了小孩子,喪著臉站起身就走了。我因為有人在麵前,便感得不快,也隻掩藏住,並且覺得有點對淩吉士不住,但他卻毫沒介意,反問我:“不是他姓白嗎,怎會變成你的弟弟?”於是我笑了:“那麼你是隻準姓淩的人叫你做哥哥弟弟的!”於是他也笑了。

近來青年人在一處時,老喜歡研究到這一個“愛”字,雖說有時我似乎懂得點,不過終究還是不很說得清。至於男女間的一些小動作,似乎我又太看得明白了。也許是因為我懂得了這些小動作,於“愛”才反迷糊,才沒有勇氣鼓吹戀愛,才不敢相信自己是一個純粹的夠人愛的小女子,並且才會懷疑到世人所謂的“愛”,以及我所接受的“愛”……

在我稍微有點懂事的時候,便給愛我的人把我苦夠了,給許多無事的人以誣蔑我,淩辱我的機會,以致我頂親密的小伴侶們也疏遠了。後來又為了愛的脅迫,使我害怕得離開了我的學校。以後,人雖說一天天大了,但總常常感到那些無味的糾纏,因此有時不特懷疑到所謂“愛”,竟會不屑於這種親密。葦弟說他愛我,為什麼他隻常常給我一些難過呢?譬如今晚,他又來了,來了便哭,並且似乎帶了很濃的興味來哭一樣,無論我說:“你怎麼了,說呀!”“我求你,說話呀,葦弟!……”他都不理會。這是從未有的事,我盡我的腦力也猜想不出他所驟遭的這災禍。我應當把不幸朝哪一方去揣測呢?後來,大約他哭夠了,才大聲說:“我不喜歡他!”“這又是誰欺侮了你呢,這樣大嚷大鬧的?”“我不喜歡那高個子!那同你好的!”哦,我這才知道原來是慪我的氣。我不覺得笑了。這種無味的嫉妒,這種自私的占有,便是所謂愛嗎?我發笑,而這笑,自然不會安慰那有野心的男人的。並且因我不屑的態度,更激起他那不可抑製的怒氣。我看著他那放亮的眼光,我以為他要噬人了,我想:“來吧!”但他卻又低下頭哭了,還揩著眼淚,踉蹌地又走出去。

這種表示,也許是稱為狂熱的,真率的愛的表現吧,但葦弟卻不假思索地用在我麵前,自然是隻會失敗;並不是我願意別人虛偽,做作,我隻覺得想靠這種小孩般舉動來打動我的心,全是無用。或者因為我的心生來便如此硬;那我之種種不愜於人意而得來煩惱和傷心,也是應該的。

葦弟一走,自自然然我把我自己的心意去揣摩,去仔細回憶那一種溫柔的,大方的,坦白而又多情的態度上去,光這態度已夠人欣賞像吃醉一般的感到那融融的蜜意,於是我拿了一張畫片,寫了幾個字,命夥計即刻送到第四寄宿舍去。

三月九號

我看見安安閑閑坐在我房裏的淩吉士,不禁又可憐葦弟,我祝禱世人不要像我一樣,忽略了蔑視了那可貴的真誠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裏;我更願有那麼一個真誠純潔的女郎去飽領葦弟的愛,並填實葦弟所感得的空虛啊!

三月十三

好幾天又不提筆,不知是因為我心情不好,或是找不出所謂的情緒。我隻知道,從昨天來我是隻想哭了。別人看到我哭,以為我在想家,想到病,看見我笑呢,又以為我快樂了,還欣慶著這健康的光芒……但所謂朋友皆如是,我能告誰以我的不屑流淚,而又無力笑出的癡呆心境?因我看清了自己在人間的種種不願舍棄的熱望以及每次追求而得來的懊喪,所以連自己也不願再同情這未能悟徹所引起的傷心。更哪能捉住一管筆去詳細寫出自怨和自恨呢!

是的,我好像又在發牢騷了。但這隻是隱忍在心頭反複問自己說,似乎還無礙。因為我未曾有過那種膽量,給人看我的蹙緊眉頭,和聽我的歎氣,雖說人們早已無條件的贈送過我以“狷傲”“怪僻”等等好字眼。其實,我並不是要發牢騷,我隻想哭,想有那麼一個人來讓我倒在他懷裏哭,並告訴他:“我又糟蹋我自己了!”不過誰能了解我,抱我,撫慰我呢?是以我隻能在笑聲中咽住“我又糟蹋我自己了”的哭聲。

我到底又為了什麼呢,這真難說!自然我未曾有過一刻私自承認我是愛戀上那高個兒了的,但他在我的心心念念中又蘊蓄著一種分析不清的意義。雖說他那頎長的身軀,嫩玫瑰般的臉龐,柔軟的嘴唇,惹人的眼角,可以誘惑許多愛美的女子,並以他那嬌貴的態度傾倒那些還有情愛的。但我豈肯為了這些無意識的引誘而迷戀一個十足的南洋人!真的,在他最近的談話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憐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麼?是金錢,是在客廳中能應酬買賣中朋友們的年輕太太,是幾個穿得很標致的白胖兒子。他的愛情是什麼?是拿金錢在妓院中,去揮霍而得來的一時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擁著香噴噴的肉體,抽著煙卷,同朋友們任意談笑,還把左腿疊壓在右膝上;不高興時,便拉倒,回到家裏老婆那裏去。熱心於演講辯論會,網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繼承父親的職業,做橡樹生意,成資本家……這便是他的誌趣!他除了不滿於他父親未曾給他過多的錢以外,便什麼都可使他在一夜不會做夢的睡覺;如有,便隻是嫌北京好看的女人太少,有時也會厭膩起遊戲園,戲場,電影院,公園來……唉,我能說什麼呢?當我明白了那使我愛慕的一個高貴的美型裏,是安置著如此一個卑劣靈魂,並且無緣無故還接受過他的許多親密。這親密,還值不了他從妓院中揮霍裏剩餘下的一半!想起那落在我發際的吻來,真使我悔恨到想哭了!我豈不是把我獻給他任他來玩弄來比擬到賣笑的姊妹中去!這隻能責備我自己使我更難受,假設隻要我自己肯,肯把嚴厲的拒絕放到我眸子中去,我敢相信,他不會那樣大膽,並且我也敢相信,他所以不會那樣大膽,是由於他還未曾有過那戀愛的火焰燃熾……唉!我應該怎樣來詛咒我自己了!

三月十四

這是愛嗎,也許愛才具有如此的魔力,要不,為什麼一個人的思想會變幻得如此不可測!當我睡去的時候,我看不起美人,但剛從夢裏醒來,一揉開睡眼,便又思念那市儈了。我想:他今天會來嗎?什麼時候呢,早晨,過午,晚上?於是我跳下床來,急忙忙的洗臉,鋪床,還把昨夜丟在地下的一本大書撿起,不住地在邊緣處摩挲著,這是淩吉士昨夜遺忘在這兒的一本《威爾遜演講錄》。

三月十四晚上

我是有如此一個美的夢想,這夢想是淩吉士給我的。然而同時又為他而破滅。我因了他才能滿飲著青春的醇酒,在愛情的微笑中度過了清晨;但因了他,我認識了“人生”這玩藝,而灰心而又想到死;至於痛恨到自己甘於墮落,所招來的,簡直隻是最輕的刑罰!真的,有時我為願保存我所愛的,我竟想到“我有沒有力去殺死一個人呢?”

我想遍了,我覺得為了保存我的美夢,為了免除使我生活的力一天天減少,頂好是即刻上西山,但毓芳告訴我,說她托找房子的那位住在西山的朋友還沒有回信來,我怎好再去詢問或催促呢?不過我決心了,我決心讓那高小子來嚐一嚐我的不柔順,不近情理的倨傲和侮弄。

三月十七

那天晚上葦弟賭氣回去,今天又小小心心地自己來和解,我不覺笑了,並感到他的可愛。如若一個女人隻要能找得一個忠實的男伴,作一生的歸宿,我想誰也沒有我葦弟可靠。我笑問:“葦弟,還恨姊姊不呢?”他羞慚地說:“不敢。姊姊,你了解我吧!我除了希冀你不擯棄我以外不敢有別的念頭。一切隻要你好,你快樂就夠了!”這還不真摯嗎?這還不動人嗎?比起那白臉龐紅嘴唇的如何?但後來我說:“葦弟,你好,你將來一定是一切都會很滿意的。”他卻露出淒然的一笑:“永世也不會——但願如你所說……”這又是什麼呢?又是給我難受一下!我恨不得跪在他麵前求他隻賜我以弟弟或朋友的愛吧!單單為了我的自私,我願我少些糾葛,多點快樂。葦弟愛我,並會說那樣好聽的話,但他忽略了:第一他應當真的減少他的熱望,第二他也應該藏起他的愛。我為了這一個老實的男人,感到無能的抱歉,也夠受了。

三月十八

我又托夏在替我往西山找房了。

三月十九

淩吉士居然幾日不來我這裏了。自然,我不會打扮,不會應酬,不會治事理家,我有肺病,無錢,他來我這裏做什麼!我本無須乎要他來,但他真的不來卻又更令我傷心,更證實他以前的輕薄。難道他也是如葦弟一樣老實,當他看到我寫給他的字條:“我有病,請不要再來擾我。”就信為是真話,竟不可違背,而果真不來嗎?我隻想再見他一麵,審看一下這高大的怪物到底是怎樣的在覷看我。

三月二十

今天我往雲霖處跑了三次,都未曾遇見我想見的人。似乎雲霖也有點疑惑,所以他問我這幾天見著淩吉士沒有。我隻好悵悵的跑回來。我實在焦煩得很,我敢自己欺自己說我這幾日沒有思念他嗎?

晚上七點鍾的時候,毓芳和雲霖來邀我到京都大學第三院去聽英語辯論會,乙組的組長便是淩吉士。我一聽到這消息,心就立刻怦怦地跳起來。我隻得拿病來推辭了這善意的邀請。我這無用的弱者,我沒有膽量去承受那激動,我還是希望我能不見著他。不過他倆走時,我卻請他倆致意淩吉士,說我問候他。唉,這又是多無意識啊!

三月二十一

我剛吃過雞子牛奶,一種熟悉的叩門聲響著,紙格上映印上一個頎長的黑影。我隻想跳過去開門,但不知為一種什麼情感所支使,我咽著氣,低下頭去了。

“莎菲,起來沒有?”這聲音如此柔嫩,令我一聽到會想哭。

為了知道我已坐在椅子上嗎?為了知道我無能發氣和拒絕嗎?他輕輕地推開門走進來了。我不敢仰起我滋潤的眼皮。

“病好些沒有,剛起來嗎?”

我答不出一句話。

“你真在生我的氣啊。莎菲,你厭煩我,我隻好走了。莎菲!”

他走,於我自然很合適,但我又猛然抬起頭拿眼光止住了他開門的手。

誰說他不是一個壞蛋呢,他懂得了。他敢於把我的雙手握得緊緊的。他說:

“莎菲,你捉弄我了。每天我走你門前過,都不敢進來,不是雲霖告訴我說你不會生我氣,那我今天還不敢來。你,莎菲,你厭煩我不呢?”

誰都可以體會得出來,假使他這時敢於擁抱我,狂亂地吻我,我一定會倒在他手腕上哭出來:“我愛你嗬!我愛你嗬!”但他卻如此的冷淡,冷淡得使我又恨他了。然而我心裏在想:“來呀,抱我,我要吻你咧!”自然,他依舊握著我的手,把眼光緊盯在我臉上,然而我搜遍了,在他的各種表示中,我得不著我所等待於他的賜予。為什麼他僅僅隻懂得我的無用,我的不可輕侮,而不夠了解他在我心中所占的是一種怎樣的地位!我恨不得用腳尖踢他出去,不過我又為另一種情緒所支配,我向他搖頭,表示不厭煩他的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