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小說(2 / 3)

於是我又很柔順地接受了他許多淺薄的情意,聽他說著那些使他津津回味的卑劣享樂,以及“賺錢和化錢”的人生意義,並承他暗示我許多做女人的本分。這些又使我看不起他,暗罵他,嘲笑他,我拿我的拳頭,隱隱痛擊我的心,但當他揚揚地走出我房時,我受逼得又想哭了。因為我壓製住我那狂熱的欲念,未曾請求他多留一會兒。

唉,他走了!

三月二十一夜

去年這時候,我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為了蘊姊千依百順地疼我,我便裝病躺在床上不肯起來。為了想蘊姊撫摩我,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滿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哭。有時因在整日靜寂的沉思裏得了點哀戚,但這種淡淡的淒涼,更令我舍不得去擾亂這情調,似乎在這裏麵我可以味出一縷甜意一樣的。至於在夜深的法國公園,聽躺在草地上的蘊姊唱《牡丹亭》,那是更不願想到的事了。假使她不被神捉弄般地去愛上那蒼白臉色的男人,她一定不會死的這樣快,我當然不會一人漂流到北京,無親無愛的在病中掙紮。雖說有幾個朋友,他們也很體惜我,但在我所感應得出的我和他們的關係能和蘊姊的愛在一個天平上相稱嗎?想起蘊姊,我真應當像從前在蘊姊麵前撒嬌一樣的縱聲大哭,不過這一年來,因為多懂得了一些事,雖說時時想哭卻又咽住了,怕讓人知道了厭煩。近來呢,我更不知為了什麼隻能焦急。想得點空閑去思慮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關於我的身體,我的名譽,我的前途的好歹的時間也沒有,整天把紊亂的腦筋放到一個我不願想到的去處,因為是我想逃避的,所以越把我弄成焦煩苦惱得不堪言說!但是我除了說“死了也活該”是不能再希冀什麼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嗎?然而我又似乎在向人乞憐了。

晚飯一吃過,毓芳和雲霖來我這兒坐,到九點我還不肯放他倆走。我知道,毓芳礙住麵子隻好又坐下來,雲霖借口要預備明天的課,執意一人走回去了。於是我隱隱向毓芳吐露我近來所感得的窘狀,我想她能懂得這事,並且能作主把我的生活改變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勝任的。但她完全把話聽到反麵去了,她忠實地告誡我:“莎菲,我覺得你太不老實,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淩吉士他們比不得在上海同我們玩耍的那群孩子,他們很少機會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點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將來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裏會愛他呢?”這錯誤是不是又該歸我,假設我不想求助於她而向她饒舌,是不是她不會說出這更令我生氣,更令我傷心的話來?我噎著氣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說得太壞了嚇!”

毓芳願意留下住一夜時,我又趕她走了。

像那些才女們,因為得了一點點不很受用,便能“我是多愁善感呀”,“悲哀呀我的心……”,“……”做出許多新舊的詩。我呢,沒出息,白白被這些詩境困著,想以哭代替詩句來表現一下我的情感的搏鬥都不能。光在這上麵,為了不如人,也應撂開一切去努力做人才對,便退一千步說,為了自己的熱鬧,為了得一群淺薄眼光之讚頌,我也不該拿不起筆或槍來。真的便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忍的苦境裏,單單為了那男人的柔發,紅唇……

我又夢想到歐洲中古的騎士風度,拿這來比擬不會有錯,如其有人看到過淩吉士的話。他把那東方特長的溫柔保留著。神把什麼好的,都慨然賜給他了,但神為什麼不再給他一點聰明呢?他還不懂得真的愛情呢,他確是不懂,雖說他已有了妻(今夜毓芳告我的),雖說他,曾在新加坡乘著腳踏車追趕坐洋車的女人,因而戀愛過一小段時間,雖說他曾在韓家潭住過夜。但他真得到一個女人的愛過嗎?他愛過一個女人嗎?我敢說不曾!

一種奇怪的思想又在我腦中燃燒了。我決定來教教這大學生。這宇宙並不是像他所懂的那樣簡單啊!

三月二十二

在心的忙亂中,我勉強竟寫了這些日記了。早先因為蘊姊寫信來要,再三再四的,我隻好開始寫。現在蘊姊死了好久,我還舍不得不繼續下去,心想為了蘊姊在世時所諄諄向我說的一些話便永遠寫下去紀念蘊姊也好。所以無論我那樣不願提筆,也隻得胡亂畫下一頁半頁的字來。本來是睡了的,但望到掛在壁上蘊姊的像,忍不住又爬起,為免掉想念蘊姊的難受而提筆了。自然,這日記,我是除了蘊姊不願給任何人看。第一因為這是為了蘊姊要知道我的生活而記下的一些瑣瑣碎碎的事,二來我怕別人給一些理智的麵孔給我看,好更刺透我的心;似乎我自己也會因了別人所尊崇的道德而真的感到像犯罪一樣的難受。所以這黑皮的小本子我許久以來都安放在枕頭底下的墊被的下層。今天不幸我卻違背我的初意了,然而也是不得已,雖說似乎是出於毫未思考。原因是葦弟近來非常誤解我,以致常常使得他自己不安,而又常常波及我,我相信在我平日的一舉一動中,我都能表示出我的態度來。為什麼他不懂我的意思呢?難道我能直截的說明,和阻止他的愛嗎?我常常想,假設這不是葦弟而是另外一人,我將會知道怎樣處置是最合法的。偏偏又是如此令我忍不下心去的一個好人!我無法了,隻好把我的日記給他看。讓他知道他在我的心裏是怎樣的無希望,並知道我是如何涼薄的反反複複的不足愛的女人。假使葦弟知道我,我自然會將他當做我惟一可訴心肺的朋友,我會熱誠地擁著他同他接吻。我將替他願望那世界上最可愛,最美的女人……日記,葦弟看過一遍,又一遍了,雖說他曾經哭過,但態度非常鎮靜,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我說:

“懂得了姊姊嗎?”

他點頭。

“相信姊姊嗎?”

“關於哪方麵的?”

於是我懂得那點頭的意義。誰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這隻能表現我萬分之一的日記,也隻令我看到這有限的傷心喲!何況,希求人了解,以想方設計用文字來反複說明的日記給人看,是多麼可傷心的事!並且,後來葦弟還怕我以為他未曾懂得我,於是不住地說:

“你愛他!你愛他!我不配你!”

我真想一賭氣扯了這日記。我能說我沒有糟蹋這日記嗎?我隻好向葦弟說:“我要睡了,明天再來吧。”

在人裏麵,真不必求什麼!這不是頂可怕的嗎?假設蘊姊在,看見我這日記,我知道,她會抱著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為什麼不再變得偉大點,讓我的莎菲不至於這樣苦啊……”但蘊姊已死了,我拿著這日記應怎樣的痛哭才對!

三月二十三

淩吉士向我說:“莎菲!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我了解這並不是懂得了我的什麼而說出的一句讚歎。他所以為奇怪的,無非是看見我的破爛了的手套,搜不出香水的抽屜,無緣無故扯碎了的新棉袍,保存著一些舊的小玩具,……還有什麼?聽見些不常的笑聲,至於別的,他便無能去體會了,我也從未向他說過一句我自己的話。譬如他說“我以後要努力賺錢呀”,我便笑;他說到邀起幾個朋友在公園追著女學生時,“莎菲那真有趣”,我也笑。自然,他所說的奇怪,隻是一種在他生活習慣上不常見的奇怪。並且我也很傷心,我無能使他了解我而敬重我。我是什麼也不希求了,除了往西山去。我想到我過去的一切妄想,我好笑!

三月二十四

當他單獨在我麵前時,我覷著那臉龐,聆著那音樂般的聲音,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麼不撲過去吻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麼地方?真的,有時話都到口邊了:“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但又受理智,不,我就從沒有過理智,是受另一種自尊的情感所裁製而又咽住了。唉!無論他的思想怎樣壞,他使我如此癲狂的動情,是曾有過而無疑,那我為什麼不承認我是愛上了他咧?並且,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地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後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的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唉!我竟愛他了,我要他給我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

三月二十四夜深

我決心了。我為拯救我自己被一種色的誘惑而墮落,我明早便到夏那兒去,以免看見淩吉士又痛苦,這痛苦已纏縛我如是之久了!

三月二十六

為了一種糾纏而去,但又遭逢著另一種糾纏,我不得不又急速的轉來了。我去夏那兒的第二天,夢如便去了。雖說她是看另一人去的,但使我感到很不快活。夜晚,她大發其對感情的一種新近所獲得的議論,隱隱的含著譏刺向我,我默然。為不願讓她更得意,我睜著眼,睡在夏的床上等到天明,才忍著氣轉來……

毓芳告訴我,說西山房子已找好了,並且另外替我邀了一個女伴,也是養病的,而這女伴同毓芳又是很好的朋友。聽到這消息,應該是很歡喜吧,但我剛剛在眉頭舒展了一點喜色,一種默然的淒涼便罩上了。雖說我從小便離開家,在外麵混,但都有我的親戚朋友隨著我。這次上西山,固然說起來離城隻是幾十裏,但在我,一個活了二十歲的人,開始一人跑到陌生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假使我竟無聲無息的死在那山上,誰是第一個發現我死屍的?我能擔保我不會死在那裏嗎?也許別人會笑我擔憂到這些小事,而我卻真的哭過。當我問毓芳舍不舍得我時,毓芳卻笑,笑我問小孩話,說這一點點路有什麼舍不得,直到毓芳答應我每禮拜上山一次,我才不好意思地揩幹眼淚。

下午我到葦弟那兒去,葦弟也說他一禮拜上山一次,填毓芳不去的空日。

回來已夜了,我一人寂寂寞寞地收拾東西,想到我要離開北京的這些朋友們,我又哭了。但一想到朋友們都未曾向我流淚,我又擦去我臉上的淚痕。我又將一人寂寂寞寞地離開這古城了。

在寂寞裏,我又想到淩吉士了,其實,話不是這樣說,淩吉士簡直不能說“想起”“又想起”,完全是整天都在係念到他,隻能說:“又來講我的淩吉士吧。”這幾天我故意造成的離別,在我是不可計的損失,我本想放鬆他,而我把他捏得更緊了。我既不能把他從心裏壓根兒拔去,我為什麼要躲避著不見他的麵呢?這真使我懊惱,我不能便如此同他離別,這樣寂寂寞寞地走上西山……

三月二十七

一早毓芳便上西山去了,去替我布置房子,說好明天我便去。為她這番盛情,我應怎樣去找得那些沒有的字來表示我的感謝?我本想再呆一天在城裏,也不好說了。

我正焦急的時候,淩吉士才來,我握緊他雙手,他說:

“莎菲!幾天沒見你了!”

我很願意這時我能哭出來,抱著他哭,但眼淚隻能噙在眼裏,我隻好又笑了。他聽見明天我要上山時,顯出的那驚詫和嗟歎,又很安慰到我,於是我真的笑了。他見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緊緊的,緊得使我生痛。他怨恨似的說:

“你笑!你笑!”

這痛,是我從未有過的舒適,好像心裏也正錐下去一個什麼東西,我很想倒向他的手腕,而這時葦弟卻來了。

葦弟知道我恨他來,他偏不走。我向淩吉士使眼色,我說:“這點鍾有課吧?”於是我送淩吉士出來。他問我明早什麼時候走,我告他;問他還來不來呢,他說回頭便來;於是我望著他快樂了,我忘了他是怎樣可鄙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這時他在我的眼裏,是一個傳奇中的情人。哈,莎菲有一個情人了!……

三月二十七晚

自從我趕走葦弟到這時已整整五個鍾頭了。在這五點鍾裏,我應怎樣才想得出一個恰合的名字來稱呼它?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這小房子裏不安的坐下,又站起,又跑到門縫邊瞧,但是——他一定不來了,他一定不來了,於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這樣淒涼,北京城就沒有一個人陪我一哭嗎?是的,我應該離開這冷酷的北京,為什麼我要舍不得這板床,這油膩的書桌,這三條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們不會再膩煩莎菲的病。為了朋友們輕快舒適,莎菲便為朋友們死在西山也是該的!但如此讓莎菲一人看不著一點熱情孤孤寂寂地上山去,想來莎菲便不死,也不會有損害或激動於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麼可想的?假使莎菲不如此貪心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滿足於那些眉目間的同情了嗎?……

關於朋友,我不說了。我知道永世也不會使莎菲感到滿足這人間的友誼的!

但我能滿足些什麼呢?淩吉士答應來,而這時已晚上九點了。縱是他來了,我會很快樂嗎?他會給我所需要的嗎?……

想起他不來,我又該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從前,我懂得對付哪一種男人應用哪一種態度,而現在反蠢了。當我問他還來不來時,我怎能顯露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個漂亮人麵前是不應老實,讓人瞧不起……但我愛他,為什麼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愛嗎?並且我覺得隻要於人無損,便吻人一百下,為什麼便不可以被準許呢?

他既答應來,而又失信,顯見得是在戲弄我。朋友,留點好意在莎菲走時,總不至於是一種損失吧。

今夜我簡直狂了。語言,文字是怎樣在這時顯得無用!我心像被許多小老鼠啃著一樣,又像一盆火在心裏燃燒。我想把什麼東西都摔破,又想冒著夜氣在外麵亂跑,我無法製止我狂熱的感情的激蕩,我躺在這熱情的針氈上,反過去也刺著,翻過來也刺著,似乎我又是在油鍋裏聽到那油沸的響聲,感到渾身的灼熱……為什麼我不跑出去呢?我等著一種渺茫的無意義的希望到來!哈……想到紅唇,我又癲了!假使這希望是可能的話——我獨自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複問我自己:“愛他嗎?”我更笑了。莎菲不會傻到如此地步去愛上南洋人。難道因了我不承認我的愛,便不可以被人準許做一點兒於人無損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來,我怎能甘心便恝然上西山去……

唉!九點半了!

九點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時

莎菲生活在世上,要人們了解她體會她的心太熱太懇切了,所以長遠地沉溺在失望的苦惱中,但除了自己,誰能夠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在這本日記裏,與其說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記錄,不如直接算為莎菲眼淚的每一個點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覺得更切實。然而這本日記現在要收束了,因為莎菲已無需乎此——用眼淚來泄憤和安慰,這原因是對於一切都覺得無意識,流淚更是這無意識的極深的表白。可是在這最後一頁的日記上,莎菲應該用快樂的心情來慶祝,她從最大的失望中,驀然得到了滿足,這滿足似乎要使人快樂得死才對。但是我,我隻從那滿足中感到勝利,從這勝利中得到淒涼,而更深地認識我自己的可憐處,可笑處,因此把我這幾月來所縈縈於夢想的一點“美”反縹緲了,——這個美便是那高個兒的豐儀!

我應該怎樣來解釋呢?一個完全癲狂於男人儀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會愛他,這不會愛,很容易說明,就是在他豐儀的裏麵是躲著一個何等卑醜的靈魂!可是我又傾慕他,思念他,甚至於沒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義了;並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麼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願意。其實,單單能獲得騎士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摩,隨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此就犧牲一切,我也肯。

我應當發癲,因為這些幻想中的異跡,夢似的,終於毫無困難的都給我得到了。但是從這中間,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會醉我靈魂的幸福嗎?不啊!

當他——淩吉士——晚間十點鍾來到時候,開始向我囁嚅地表白,說他是如何的在想我……還使我心動過好幾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燒的眼睛,我就害怕了。於是從他那卑劣的思想中發出的更醜的誓語,又振起我的自尊心!假使他把這串淺薄肉麻的情話去對別個女人說,一定是很動聽的,可以得一個所謂的愛的心吧。但他卻向我,就由這些話語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遠了。唉,可憐的男子!神既然賦與你這樣的一副美形,卻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樣一個毫不相稱的靈魂放到你人生的頂上!你以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嗎?我所歡喜的是“金錢”嗎?我所驕傲的是“地位”嗎?“你,在我麵前,是顯得多麼可憐的一個男子啊!”我真要為他不幸而痛哭,然而他依樣把眼光鎮住我臉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燒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隻限於肉感的滿足,那麼他倒可以用他的色來摧殘我的心;但他卻哭聲地向我說:“莎菲,你信我,我是不會負你的!”啊,可憐的人,他還不知道在他麵前的這女人,是用如何的輕蔑去可憐他的這些做作,這些話!我竟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他也知道愛,會愛我,這隻是近於開玩笑!那情欲之火的巢穴——那兩隻灼閃的眼睛,不正宣布他除了可鄙的淺薄的需要,別的一切都不知道嗎?

“喂,聰明一點,走開吧,韓家潭那個地方才是你尋樂的場所!”我既然認清他,我就應該這樣說,教這個人類中最劣種的人兒滾出去。然而,雖說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當他大膽的貿然伸開手臂來擁我時,我竟又忘了一切,我臨時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驕傲,我完全被那僅有的一副好豐儀迷住了,在我心中,我隻想,“緊些!多抱我一會兒吧,明早我便走了。”假使我那時還有一點自製力,我該會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東西,而把他像一塊石頭般,丟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麼言語或心情來痛悔?他,淩吉士,這樣一個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靜靜默默地承受著!但那時,在一個溫潤的軟熱的東西放到我臉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麼呢?我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暈倒在她那愛人的臂膀裏!我張大著眼睛望他,我想:“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所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於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

他也許忽略了我的眼淚,以為他的嘴唇給我如何的溫軟,如何的嫩膩,把我的心融醉到發迷的狀態裏吧,所以他又挨我坐著,繼續說了許多所謂愛情表白的肉麻話。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處暴露得無餘呢?”我真這樣的又可憐起他來。

我說:“不要亂想吧,說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聽著,誰知道他對於這話是得到怎樣的感觸?他又吻我,但我躲開了,於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決心了,因為這時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腦力,我要他走,他帶點抱怨顏色,纏著我。我想“為什麼你也是這樣傻勁呢?”他直挨到夜十二點半鍾才走。

他走後,我想起適間的事情。我用所有的力量,來痛擊我的心!為什麼呢,給一個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愛他,還嘲笑他,又讓他來擁抱?真的,單憑了一種騎士般的風度,就能使我墮落到如此地步嗎?

總之,我是給我自己糟蹋了,凡一個人的仇敵就是自己,我的天,這有什麼法子去報複而償還一切的損失?

好在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隻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費得盡夠了,那麼因這一番經曆而使我更陷到極深的悲境裏去,似乎也不成一個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願留在北京,西山更不願去了,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餘剩;因此我的心從傷痛中又興奮起來,我狂笑地憐惜自己:

“悄悄地活下來,悄悄地死去,啊!我可憐你,莎菲!”

(1927年)

慶雲裏中的一間小房裏

“今晚早些來嗬!”阿英迷迷糊糊的在向要走的人說。

要走的人,還站在床頭,一手扣衣,一手就又拉帳子。帳子是白竹布的,已變成灰色的了。

“唉,冷呢,人!”阿英用勁的將手摔脫了縮進被窩裏去,眼仍然閉著,又裝出一個迷人的音調:“你今晚不來時,以後可莫想我怎樣好!”

在大腿上又被撚了一下,於是那穿黑大布長褂的瘦長男子,才從床後的小門踅了出去。阿英仿佛聽見阿姆在客堂中送著客,然而這有什麼關係呢,瞌睡是多麼可戀的東西,所以翻過身去,把被壓緊了一點,又呼呼的睡熟了。

在夢中,她已回到家了,陳老三抱著她,陳老三變得異常有勁,她覺得他比一切男人都好,都能使她舒服,這是她從前在家時所感不出的。她給了他許多鈔票,都是十塊一張的,有一部分是客人給她的,有一部分是打花會贏的。她現在都給他了。她要同他兩人安安靜靜的在家鄉過一生。

在夢中,他很快樂的,她握住兩條粗壯的手膀,她的心都要跳了。但不知怎的,她覺得陳老三慢慢的走遠了去,而阿姆的罵人的聲音,卻傳了來,娘姨也在大聲吵嘴,於是她第二次又被吵醒了。

阿姆罵的話,大都極難聽。娘姨也旗鼓相當,毫不讓人。好在阿英一切都慣了,也不覺得那些話,會怎樣該隻有為他人而賣身體的自己來難過。她隻覺得厭煩,她恨她們擾了她,她在心裏也不忘要罵她們一句娘,翻轉身來又想睡。

但間壁房裏也發出很粗魯的聲音來,她知道間壁的客人還沒走,她想:“阿姊這樣老實,總有一天會死去的。”她想叫一聲阿姊,又怕等下阿姊起了疑心,反罵她不好,所以她又把被蓋齊頂,還想睡去。

娘姨的聲浪越大了。說阿姆欠她好多錢。本說定五塊裏要拿一塊的,怎麼隻給十隻小洋;三塊的是應給六毛的,又隻給四毛。她總不能通宵通宵的在馬路上白站?

阿姆更咬定不欠她,說她既然這樣要錢,怎麼又不拉個客人去賣一次呢?後來幾乎要動武了,於是相幫的,大阿姊,……都又夾雜在裏麵勸和;她們罵的話,越痛快,相勸的笑聲就更高。

阿英雖說把被蒙了頭,卻也並不遺漏的都聽清了,幾次還也隨著笑了的。間壁的人呢,又仿佛是在另一世界。相罵卻不與他們相幹。阿英想: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著了。於是又把頭伸出來,掀開了帳子看:房子是黑黑的,有一縷光從半扇玻璃窗射進來,半截落在紅漆的小桌上,其餘的一塊就變成灰色的嵌在黑地板上了;而且有一大口濃痰正在那亮處。阿英看不出時間的早晏來,於是大聲喊:

“什麼時候了呢?吵,吵死人呀!”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聽見。

於是阿英又放下帳子,大睜著眼躺著。她看見帳頂上又加了兩塊新的痕跡,有茶杯大,還是濕的。她又發現枕頭上也多了一塊痕跡,已快幹了。她想把枕頭翻個邊,又覺手無力,懶得動彈,而且那邊也一樣髒,所以也就算了。她奇怪為什麼這些男人都不好幹淨。隻有一次,是兩點多鍾了,她隻想轉家來睡時,卻忽然遇見了一個穿洋服的後生趑趑趄趄的在她後麵,於是她走慢了一步去牽他,他就無聲的跟著她來了,娘姨也笑他傻子,阿姆也笑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在夜裏,他抱了她,他把嘴去吻她全身,她拒絕了。她握著他手時,隻覺得那手又尖,又瘦,又薄,他衣服穿得多幹淨嗬。他出氣多麼細小嗬。說了以後來,但到今都不見。不過她又覺得,不來也好,人雖說幹淨,又斯文,隻是多麼悶氣啊!她又想到這毛手人,一月來了,總是如此,間三四天總來一次的,人是醜,但有銅錢呀,而且……阿英笑了。她把手放在自己胸上摸著,於是越覺得疲倦了。

這時阿姆又在客堂中大喊著:

“阿英懶鬼,挺屍呀,一點了,還不起來!”

大阿姊已跳到床前,用一個指頭在臉上劃著羞她。她伸手一扳,大阿姊就伏下身來了,剛剛壓在她身上,大阿姊簡直叫了起來:“哎,死鬼!”而且接著就笑了:“親熱得呢!”

阿英摟著她的頭,在她耳邊悄悄的說:“間壁……”

於是兩人都笑了。

大阿姊更來打趣她,定要到被窩裏來。

娘姨也在喊:“不喝稀飯,就沒有的了。”

這時間壁房裏的阿姊走了過來,她兩人都又笑了。

阿姊坐在床邊前,握著她兩人的手,像有許多話要說。阿英於是又騰出一塊地方來,要她睡。她不願,隻無聲的坐著,並看她兩人。兩人都是各具有一張快活的臉。

阿姊說:“我真決不定,還是嫁人好呢,還是做生意好。”

陳老三的影子,不覺的又湧上了阿英的心;阿英很想得嫁陳老三那樣的人,所以阿英說:“既然可以嫁人,為什麼不好呢?”而阿姊的那客人,矮矮胖胖的身體,扁扁麻麻的臉孔也就顯了出來。心裏又覺得好笑,若要自己去嫁他,是不高興的。因此她又把話變了方向:“隻要人過得去。”

阿姊歎息了:“唉,好人還來討我們嗎?”

大阿姊還仍舊笑著別的,她卻想到剛才的夢去了。

直在阿姆又跑近來罵,她才懶懶的抬起了身子。並且特意要放一點刁,她請阿姆把靠椅上的一件花布旗袍遞給她。阿姆因為她做生意很貼力,有些地方總還特別的寬容了她。但遞衣給她時,卻做了一個極難看的臉子給阿姊。

當她走到客堂時,娘姨已早不是先罵架時的氣概了,一邊剝胡豆,一邊同相幫作鬼臉,故意的搖曳著聲音說:

“我俚小姐幹淨呢,我俚小姐格米湯交關好麼哉……”

相幫拿起那極輕薄的眼光來望著她笑。她撲到娘姨身上去不依。娘姨反更“阿喲喲”的笑了起來。她胳肢娘姨,娘姨因怕癢,才賠了禮。她饒了她,坐在旁邊也來剝胡豆。而陳老三又來擾著她了。她別了家鄉三年多了,陳老三是不是已變得像夢中那樣呢?假使他曉得她在上海是幹這等生涯,他未必還肯同她像從前那樣好吧,或且他早已忘了她,他定早已接親了。於是她決定明天早些起來去請對門的那老拆字人寫封信去問問。她又後悔怎麼不早寫信去;她又想起都是因為早先太缺少錢了。想到錢,所以又在暗暗計算近來所藏積起來的家私。原存六十元,加昨夜毛手人給的五元和這三天來打花會贏的八元是一共七十三。那戒指不值什麼,可是那珠子卻很好呀,至少總值二十元吧,再加上那小金絲鏈,十六元,又是三十六元了。而且過幾天,總可以再向冤桶要點的。假使陳老三真肯來,就又從別處再想點法。他有一百多,兩百,也就夠了。隻是……

她想了許多可怕的事,於是她把早晨做的夢全打碎了。她還好笑她蠢得很,怎麼會想到陳老三來?陳老三就不是個可以拿得出錢贖她的人!而且她真個能嗎,想想看,那是什麼生活,一個種田的人,能養得起一個老婆嗎?縱是,他願意拚了夜晚當白天,而那寂寞的耿耿的長天和黑夜,她一人將如何去度過?她不覺的笑出聲來。

阿姆正經過,看見她老呆著,就問她,又喊她去梳頭。

她拿出梳頭匣,就把發髻解開來,發是又長,又多,又黑,像水蛇一樣,從手上一滑就滑下來了。而一股發的氣息,又夾雜得有劣等的桂花油氣,便四散來。她好難梳,因為雖說油搽得多,但又異常滯。阿姆看得無法,隻好過來替她梳。她越覺得她想嫁陳老三的不該了。阿姆不打她,又不罵她,縱然是有時沒有客,阿姆總還笑著說:“也好,你也歇歇吧。”她從鏡中看見阿姆的臉正在她頭上,臉是尖形的,眼皮上有個大疤。眉頭是在很少的情形中微微蹙著了。她想問一聲早上娘姨吵架的事,又覺得怕惹是非,娘姨是說不定什麼時候都可以跳進來再吵的。於是她隻問:

“阿姆,昨夜你贏了嗎,我要吃紅的!”

“吃黑呢,隻除了人沒輸去,什麼都精光了。背了三個滿貫,五個清一色。見了大頭鬼,一夜也沒睡,早飯也沒吃,剛散場,那娼婦娘姨真不識相,她還問我要錢呢。”

阿英仿佛倒覺得阿姆很可憐起來。她想她實在可以一人站在馬路上不需要娘姨陪,不是阿姆還可省去一人的開銷嗎?

她很安慰了阿姆,阿姆也耐心耐煩的替她梳頭,她願意把頭發剪去,但是阿姆總說剪了不好看。

是吃夜飯的時候了,算是這一家頂熱鬧的時候,大家都在一團。一張桌,四麵圍起,她們姊妹是三人。阿姆同娘姨及相幫,相幫就是阿姆的侄子,是三滿碗菜,很豐盛的,有胡豆雪裏蕻湯,有青菜,有豆腐。她是三年來了,每天隻有這頓飯吃,中午時能起得早,則可以吃一碗用炒黃豆咽稀飯。到夜裏是哪怕就站到天亮,阿姆也不能管這些。自己去設法吧,有許多人就專門替她們預備得有各種宵夜的在,隻要有幾個私下積的錢。或者有相熟的朋友,雖無力來住夜,然而這小東道也舍得請客的,因為在這之中,他們也可以從別的揩油方法中,去取回那宵夜的代價的。阿英喜歡吃青菜,筷筷往碗裏夾,兩個阿姊也喜歡吃,說是像肥肉。阿姆不給她們肉吃的,說是對門的小嬋子胖就是因為從前在家裏吃多了肉,不過每夜阿姆都要吃六毛錢一個的蹄膀,卻不知為什麼隻見更瘦下來了。

把飯一吃完,幾人便忙著去打扮,燈又不亮,粉又粗,鏡子又壞,粉老拍不勻,你替我看,我替你看,才慢慢弄妥帖了。各人都換上一套新衣服,像要走人家去吃喜酒一樣。第一是大阿姊先同娘姨走了。阿姊是不肯去,說她那客人八點就會來的,但阿姆不準,說客人來了,會去叫她的,為什麼做生意這樣不起勁,所以阿姊苦著臉也走了。她看見阿姆生了氣,就也跑出房去追阿姊,而阿姆卻喊住了她。她笑著說:

“我想也早點出去去看看。”

“蠢東西,且等一會兒吧。”阿姆聲音很柔和,她想她比起阿姊來,她應當感激。阿姆教了她許多米湯,阿姆說昨晚來的這毛手客是個土客。她想該同阿姆一條心來對付這很喜歡她的人。在這時阿姆愛她隻有超過一個母親去愛她女兒的。她很覺得有趣,她不會想到去騙一個人有什麼不該。是阿姆喜歡這樣呀!

早上的夢,她全忘了。那於她無益。她為什麼定要嫁人呢?說吃飯穿衣,她現在並不愁什麼,一切都由阿姆負擔了。說缺少了一個丈夫,然而她夜夜並不虛過呀!而且這隻有更能覺得有趣的……她什麼事都可以不做,除了去陪一個男人睡,但這事並不難,她很慣於這個了。她不會害羞,當她陪著笑臉去拉每位不認識的人時。她現在是顛倒怕過她從前曾有過,又曾渴想過的一個安分的婦人的生活。她同阿姆兩人坐在客堂的桌旁,燈光雖黯淡,談話卻異常投機,所以不覺的就又是十點的夜間了。

客是仍不來,鍾又敲過十一點。

她很疲倦,她幾次這樣問阿姆:

“阿姆,你看呢,他一定不來了。他從沒有連夜的來過的。他的話信不得呢!”阿姆總說再等等看吧。

後來,阿姊回來了,且帶來那有意娶她的客,矮矮胖胖的身體,扁扁麻麻的麵孔。她不覺心急了。她不會歡喜那矮男人的,然而,她很怕,她們住得太鄰近了,當中隻隔一層薄板,而他們又太不知顧忌,她怕他們將擾得她不能睡去,所以她又說:

“阿姆,我還是到外麵去看看吧。”

但阿姆卻不知為什麼會這樣痛惜她,說時候已不早了,未見得會有客人,就歇一晚也算了。

她終究要出去,說是縱然已找不到能出五元一夜的,就三元或兩元也成,免得白過一晚。這話是替阿姆說的,阿姆覺得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歡喜,也就答應了,隻叮嚀太拆爛汙了的還是不要,寧肯少賺兩個錢。

外麵很冷,她走了,她一點也不覺得,先時的疲倦已變為很緊張很熱烈的興奮了。當她一想到間壁的阿姊時,她便固執的說,她總不能白聽別人一整夜的戲。這是精靈的阿姆所還未能了解的另外一節。

馬路上的人異常多,簡直認不出是什麼時候。姊妹們見她來了,就都笑臉相迎。她在轉角處碰見了娘姨和大阿姊,她們正在吃蓮子稀飯。於是她也買了一碗,站在牆根邊吃。稀飯很甜,又熱,她兩手捧著,然而也並不忘去用兩顆活潑的眸子釘打過路的行人。

1929,上海。

過年

時分還不到春天,小菡便總有點覺得日子長了。

一清早,還不等天亮,在一張快有五尺寬的朱紅漆的大床上,小菡就圓圓睜著兩顆大眼了。窗戶紙上微微透著乳白,夜來的殘燈還照出討厭的紅光。小菡很茫然,想睡去,又睡不著,終於把頭也縮進被窩裏了,眼閉著,於是許多大的,小的,五顏六色的花紋便在眼中閃去閃來,她很高興,她不敢張開眼來,經驗告訴她,不閉著眼是看不見這異景的。但不久,眼就很疲倦的脹痛了,她又把小手托著臉頰,又去睡,卻仍睡不著。她再鑽出被窩時,天卻大亮了。她照那光度的審查,她斷定陽光已照到牆上了,而且也快落到瓦上了。她不覺的一翻身就爬了起來,拉開那淡綠色的半舊的湖縐帳子。她看見了她的書包,石榴花布的書包,亂糟糟的放在春凳上,那精致的,大紅洋紗細帶就垂了下來,帶端係的一枚銀質的有眼的小錢,是平放在地板上了,她才恍然想起學校是已放了假,她無需乎早早就起來了。於是她悄然的站在踏板上,踮著腳撚熄了那矮座洋油燈,玻璃罩上都有許多黑煙了。

她沒有穿衣,她又睡下了,一家人都還沒有一點聲音呢。

在被窩裏,她沒有事做,她盡靜靜的互玩弄著兩隻小手。

好久了。如意才起來,如意是睡在她後房裏的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又胖,脾氣又不好,是常常要吃藍竹筍子炒肉絲的一個丫頭;藍竹筍子炒肉絲,就是說她常常要挨篾板子打的。但小菡從不打她,小菡的媽也不打她,打她的是小菡頂怕的舅媽,和待小菡很好的表姊們。如意雖說常挨打,她卻更健實,又貪吃,又貪睡,陪著小菡玩時,總得把小菡丟棄到一邊,她不管小菡怕不怕,寂寞不寂寞,她總垂著頭,呼呼的睡著了。

如意把後房弄完,就來小菡房裏掃地。小菡說要起來,如意卻攔阻她:

“都沒起來,你起來做什麼?幾多冷!”

“我睡不得了,如意!”

“等會兒吧,等我把事做完,燒了烘籠再起來吧。”這是如意待她好的時候才這樣,要不是,說話的聲音就得給小菡恨,恨得隻想她又做錯了別的事好挨打。小菡一覺得她好時,又關心到她了:

“如意!昨天晚上你又到廚房裏推牌九了的囉!我告訴你,毛弟看見過。我聽見毛弟在倒廳裏大聲罵,說要告舅媽捶你呢。順香,荷花都在場,要挨打,恐怕今天三個人都躲不掉呢。”

“哼!告,告就是的,我不怕。”

如意又到前房裏去抹灰了。前房是小菡的媽的房,有小菡睡的這間房兩個大還不止,好久來都空著了。小菡常常總聽見老鼠在那房裏叫,擔心媽床上的帳子被褥會讓老鼠占著,做起窩來,白天走去看,都還好,隻盼望媽快回來就好,聽到如意在抹床上的描金雕花板了,忍不住又問:

“昨天我又聽見一些大老鼠小老鼠在那裏叫,你看看,看老鼠生兒沒有。”

如意不答她,隻將抹布角塞進許多不同的床板眼裏去,一往一來的拉著。

如意不答她,她也不生氣,幾年來了,都是如意服侍她一切的,她有時還很親熱她呢,雖說如意待她也不見得特別好。所以她又說:

“唉,如意!我們學校,假都放了三四天了,怎麼媽的學校裏還不放假呢?你說,媽今天會回來不會回來?等下了,要三喜去接弟弟就好。”

“想得好,三喜會去替你接弟弟,三喜的事多得很呢,這幾天,總還有足足幾天得陪老爺去打牌,押寶,昨天他就得了挨邊二十來吊的酒錢……”如意不說下去了,她想到三喜的錢,她還欠三喜兩吊多,三喜卻拿那錢為他自己買了一雙藥水皮底緞鞋,又給順香買了兩絛片絨紮辮子,一大塊生發膠。大約今天順香的前劉海,更梳得整齊了……

小菡卻想到媽和弟弟去了。早先多好,媽總在家,睡在前頭房裏幾多熱鬧,晚上一醒了,就可以叫“媽!媽!”媽也總是和聲的答應:“小菡!不怕啊,媽沒有睡呢。”後來,媽到學校去了,但弟弟還同奶媽睡在前麵橫床上,她可以常常去摸弟弟睡著了的臉,她又常常同弟弟在媽的大床上玩。她伏著,把自己當成馬讓弟弟騎,雖說腿跪得疼了,但看見弟弟笑,自己也就異常高興。現在呢,有三四個月了,她都隻一人住這兩間大房,在半夜醒來,除了聽見後房裏的如意的鼾聲,就隻聽見老鼠的吱吱吱的叫聲了。是因為舅媽說奶媽不好,奶媽就回去了,媽又說讓如意帶弟弟放不下心,因為有兩次如意都把弟弟的頭摔破了,所以媽就把弟弟也帶到學校去,一個禮拜回來一次,最近是快兩個禮拜不見到和藹的媽的麵和可愛的弟弟了。她心裏有點兒慘,隻回回旋旋想:“媽今天該會回來了吧?”

看見如意已在替她生那細篾小烘籠的火時,她就站在床上為自己扣棉袍的鈕子了。

在打辮子時,她就已聽到對麵屋裏的表哥和表弟也起來了,兩人在後房門口小聲的爭吵,一個說爹像奶奶,一個說爹像爺爺。因為快過年了,在十五,影像就都掛出來了的,她以為說舅舅像外公,還不如說媽像些,她想答一聲白,又怕鬧著別人,她隻喊一聲:“強哥!毛弟!”

於是兩個都湧進來了。

“啊喲!一個人才起來喲!”

“天沒亮就醒來了的,聽到了幾次雞叫,那大白公雞叫得頂響。”

“那不算,那不算,我點心都吃過了。嘿,你總沒有吃囉,蓮子,加了冰糖的……”毛弟是常常這樣好在她麵前來誇耀。

“哼,他偷的。明天我們大家都有得吃。明天過小年,過小年,就是小孩子過年。嘿,明天還得放炮竹,殺雞,磕頭。昨天媽說你已經快八歲了,得改裝,同姊姊一塊磕頭才好。哈,那就是要打拜拜不準作揖……”強哥邊說邊來弄她的辮子。辮子有四個,前麵的合在右邊的一塊了,隻剩三個垂著。頭發很細,又齊,用花線也紮得住,一天不會散。打辮子是苦差事,因為有四個,根根辮子都細細的,拿不上手,加以強哥一動手,如意就更不好編了。半天半天才算編完。

三個人又吃了一碗米湯泡的炒米。強哥又逼迫順香去拿了一小碟豆豉薑。

小菡雖說同他們玩得很熱鬧,但一聽到前麵腰門響,就要偏著頭拉開棉門簾瞧,她時時都要想到媽去了。

唉,媽若不回來,怎麼好?明天怎麼好過小年?未必媽不回來,弟弟就連小年也不過了嗎?

在吃飯的時候,舅舅也仿佛想起了一樣,望了她一眼,就向舅媽說:“呀,怎麼五姑太太還沒有回來,未必學校還沒有放假,等下要三喜去接看看,三喜不得空,就要老餘去。”

她覺得表姊,強哥,毛弟,連站在桌子邊的丫頭們都在望她了,她很難過,但又非常高興,她拿感激的眼光去望舅舅和舅媽。隻覺得舅舅仍然很尊嚴,很大,高不可及,隻呼吸都像表示出有與凡人不一樣的權威。舅媽呢,則也仍然是好看,笑臉,能幹,和氣,卻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這些,但她生來,因了環境,已早使她變得不像其餘小孩了。神經非常纖細,別人以為她不夠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她從小就很被舅媽客氣的款待著,但她總覺得她難得親近,許多人都歡喜她,誇她聰明,誇她好看,誇她懂事,誇她性格好……但她也總不能討好舅媽。於是她又趕忙閉下眼皮了。

她無心再吃飯了,雖說排滿了桌上的都是好菜,她又不好剩飯,她隻得慢慢的扒著飯粒。表姊注意到她那無精打采的樣兒,趕忙用肘子碰了她一下,又將自己碗裏的一片又紅又香又薄的臘肉給她了,並問她要不要那香油辣椒,因為辣椒碟子是放在舅舅麵前的,表姊可以夠得著,而且已有了十一歲的表姊,是稍稍有點自由夾菜的權利的。她覺得表姊待她太好了,好得有點使她難過起來,本想不要的,又怕拂了表姊的意,不知怎樣才好,頭要額不頷的。

正好,一個聲音突如其來,這聲音就正救了她。

這聲音是從腰門邊傳來,充滿了喜悅。柔嫩的尖脆的音波組成兩個可愛的字:

“姊姊!”

於是空氣全變更了。第一個是舅媽離了座位,毛弟便嚷起:“五姑媽回來了!”她狂亂的跳下來,從風門邊衝到天井裏去。在廊上她看見她媽了。穿的黑呢衣,手攜著弟弟;她撲攏去,她隻叫得一聲:“媽!”不知為什麼,眼淚卻湧出來了,她怕她媽罵她又哭,隱忍著,又笑著,便去抱弟弟,弟弟也來抱她。她看見了媽給她的笑容。媽也喊了她一聲:“小菡!”她快樂得使全身都發痛了。

媽雖說已經吃過飯,卻也坐在飯桌上,同舅媽,舅舅閑談。她站在旁邊很高興的聽著。末後,舅媽便如此說:

“正說要去接你呢。這幾天隻把小菡急壞了,時刻跑來問,媽怎麼還不回來呢。我寬她,總是說明天一定回來,她不信,等下又來問了,問到底明天會不會回來。我真怕她了,隻好要強兒和毛兒去和她玩。不知怎樣,她卻變得越小起來了,大約要吃汁兒了吧。”

小菡聽到,有點害羞起來,而且又有點怏怏的。因為媽沒有同情她,媽隻淡淡的答:“總是不中用,弱得很,還是從小就常常離開著呢。”於是話題便轉到她兩歲時離了家,到三十多裏路伯娘處玩的事。又是三歲多時,爹病了,家裏無人,她就同幺媽到七爺爺家去拜壽,一住就一禮拜,儼然像個大人,誰都要誇獎她的事……

小菡已知道過這些舊事了的,她仿佛也覺得那是一定好,但現在她不耐煩再聽了。她把弟弟牽到房裏去,兩小姊弟說不盡他們的話。

媽帶回來的籃子,如意已早從轎子裏拿進來了。弟弟要去拿東西,她就幫著翻。有一個小手風琴,一張畫,上麵畫的是一個戴高帽的人坐在東洋車上,被另外一個拉著跑。還有一個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來的禮物,媽學堂裏的教員們送他的。又有一個大皮球,一盒積木,是媽給弟弟買的。還有許多舊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來了,表示著這東西是屬於兩個人的神情。

她也搬出許多東西來。如意幫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腳,還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給她的一麵小鏡子。她又有個繡花的毽兒,上麵的黑緞子毛,是同學吳克強給她的,花是順香繡的,表姊也喜歡這個,因為表姊的那個沒有她的好看,毛是家裏閹雞的。她也有許多舊玩具,又都同弟弟相熟過,所以弟弟也特別愛這些,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東西。一個八寸長的白磁觀音,是前年二舅舅走雲南回來,過上海時買給她的。一個挖空了花的小葫蘆,據說還是爹在的時候特意買給小菡玩的。還有許多銀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壇,小罐……平日媽同弟弟不在家時,這些東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過的。

兩人玩了半天,她把強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過小年了。她同表哥們放了許多花炮。下午媽一人到舅媽屋裏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個人,還有住在前麵的吳家舅媽和五姨。表姊強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媽的脾氣的,所以她隻看了一小會兒就過來和弟弟玩。意妹也同著奶媽過來了。還有吳家的岫妹。四個人圍住一張大方凳編香棍簽,岫妹編了一個搖籃給意妹。小菡用一根長的和兩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煙袋,又像,又能點火,她給弟弟,意妹卻硬要去了。後來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來玩。用香棍簽當籌碼,來推牌九,奶媽幫意妹看,如意幫弟弟。小菡自己會看,但順香硬要幫她,且同奶媽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沒有人幫,便哭著跑到對角房裏看她媽打牌去了。小菡心裏也有點過意不去,跑到對角去看,岫妹卻不理她。她回來,順香已把她的籌碼輸完了。而順香卻反贏了奶媽好幾百錢。她又同弟弟玩別的去了。……

這些日子中,小菡的心的確有了許多新的意味。

不過她也常常感到不快樂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陳家表弟卻當麵笑弟弟的黑細羽綾風帽。又笑她的衣……她當時哭了,她一人躲在丫頭房裏哭,她怕別人看見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就向媽說:

“媽!到過年時,弟弟還該戴這頂風帽嗎?”

媽答應的是自然這樣。

“媽怎麼不做頂像意妹的一樣大紅緞子繡花的給弟弟呢,那就不會給人笑了。”

媽說弟弟有服,不能穿紅戴綠。

於是她想起了許多漂亮的,盡是摹本緞的袍子和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的罩袍和黑呢的短褂,罩袍雖是新縫的,卻沒有緞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驕矜的臉,她覺得很氣憤,又寒傖,她忍不住又問:

“媽,我也有服嗎?”

她的媽已把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訴她,一個人隻穿得好,就活像一個繡花枕頭,外麵雖好看,裏麵還是一團稻草。媽隻希望她書讀得好,有學問,是比有一切財富都值得驕傲的。媽又誇獎她,又勉勵她。她反而興奮了。她要表示她是一個好學生,一個將來有學問的人,她把她喜歡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從小手上退下來還給媽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飾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緞袍走過時,她便喊他“繡花枕頭!”

這月月大,到三十,才算把年等到。年是來了,仍與往日一樣,大人在打牌,小孩子聚在一塊玩。在堂屋裏,把紅氈打開,鋪在蒲團上,大家互相磕頭作揖來拜年。強哥和毛弟在氈上大顯好身手,說是從孫悟空那裏學來的跟鬥,一下可以打過十萬八千裏。她又和弟弟去賞鑒那椅帔上的金花,又躲在桌圍後要意妹來找。大家都時時得到東西吃。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真的熱鬧起來。舅舅剛從羅家趕回來,贏了三百多吊現錢。一家人都更笑臉相逢了。十斤的大蠟燭點起時,香爐裏的檀香也燃起來了。影像前,觀音菩薩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為蠟燭光輝煌著,八盞吊燈也燃起來了。堂屋當中放得有一大盆炭火。銅的盆緣更閃起刺目的光。舅媽又從香幾屜子裏取出一大包東西來,是有一萬響聲的炮仗。又拿出許多頂品放在一處,歸老餘來管這事。蒲團前麵放的錢紙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紅公雞,來滴滿了血。小孩,大人,底下人,都站滿一堂屋,大家都靜靜的,滿麵放光。互相給與會意的笑。等到一切都預備妥帖了,舅舅就做了一個手式給強哥,於是強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紅氈前了。連同在前麵的舅舅是剛成一品字。穿著水紅百褶裙的舅媽就款步走到香幾旁邊,去舉起那黃楊木的磬錘來。鏘的一下擊著那銅磬時,老餘手上的炮仗便劈劈拍拍的放起來。強哥們也已跪下了,在慢慢的叩首。小菡經了這熱鬧的,嚴肅的景象,她分析不出她的鬱鬱來。她望到舅舅舅媽,心裏就難過,她望到默然站在房門口的媽,她簡直想哭了。這年又並不屬於她,那為什麼她要陪人過年呢?她悄悄的走回自己的房,把頭靠在床柱上隻傷心。炮仗震天價響,她隻想在炮仗聲中來大喊,大叫。一顆小小無愁的心,不知為什麼卻有點欲狂的情緒存在了。

祖宗拜完了,神也敬完了,才又大家真的來拜年。於是才發現了小菡不在。媽喊了幾聲,都不見回答。媽又四處來找,才從她房裏把她牽出來。她看見媽不抱她,又不難過,她簡直在恨媽了。但當她替媽跪下去時,聽見媽柔聲說:

“小菡!聽到啊,你又大一歲了呢。百事莫還要媽來為你擔心才好。為了媽,放懂事些啊!”

眼淚又流出來了。她隻想拉過她媽來,倒在媽腳邊哭,告訴媽,小菡一切都懂得,不要媽操心,小菡要發憤讀書,要爭氣。但她又懂得,若真的這樣,媽一定會罵她的,說她糊塗,所以她又隱忍著,磕下第二個頭去,是給舅舅舅媽拜年。舅媽說:“恭喜你嗬!”她簡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大家把年拜完後,就吃桂丸蓮子,又吃元寶。小孩丫頭們都得了好多壓歲錢。後來吳家的一家人也進來了,因此更加熱鬧。

舅舅吼著快擺大桌子,於是在堂屋裏就將兩張紅木方桌拚上了,上麵搭一床紅氈子。舅舅往上一坐,從懷裏抓出一大捆鈔票來說,有本事的,今晚就把這贏了去。於是就推起莊來。從吳家外婆起,到頂小的意妹誰都要來,不來的,是瞧不起舅舅,舅舅就要罵人。兩邊坐的是舅媽,媽,五姨,吳家舅媽,下麵坐的是吳家好外婆。每個大人兩邊都擠著小孩的頭。四個丫頭,同奶媽圍著小主人看熱鬧,大家一條心,隻想瓜分了那三百多吊錢。廚子,聽差,看門的,仆婦,都蹲在炊前開單雙去了。

還沒有到四更,舅舅就推說倦了,要去睡。他還隻輸得六十多吊呢。媽也要去睡,於是大人都退了,隻剩一部分小孩子守夜。他們是七個。六個色子在碗裏滾,看誰贏,隻準用銅子押。其中吳家鐵牛哥哥頂大,十三歲;毛弟頂小,是七歲。小菡把在舅舅處贏來的兩吊多錢輸一半了。沒有大人,她簡直不願來,後來她就同岫妹到岫妹房裏喝酒去了。酒是用茶當的。菜是岫妹的媽特意為岫妹預備的真菜,一小碟金鉤蝦,一小碟臘豆腐幹,還有花生和核桃。岫妹同她差不多大小,岫妹卻比她幸福多了,生來便不離過媽的。媽又愛她得很,什麼都依她,痛她,白天陪她玩,晚上抱她睡。她也就除了撒嬌撒賴使她媽歡喜,便不知其他了。說是為什麼她一人單獨不上學,也是因為舍不得離開媽的緣故。小菡坐在那裏玩了好久,又看了半天畫。覺得很快樂,都沒有瞌睡了。轉來時,堂屋裏又在押寶了,他們都是要守歲的。

媽和弟弟都睡熟了。小菡把帳子掀開看了一會,覺得弟弟也好得很,像岫妹一樣,可以同媽睡。她一人懶得睡,如意又沒有替她鋪被褥。她一人靜悄悄的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把舅媽給她的四塊墨,兩枝筆取出來玩。墨和筆並不希奇,她就愛那裝墨的盒兒,五彩花綢做成的;又有一塊大玻璃。玩了一會,覺得有點無聊起來;又不願睡。想再到前麵去,又怕岫妹已睡了。她隻好又到堂屋去。毛弟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在嚷“我買!我買!”強哥已贏了不少錢了。她稍微站了一會兒,就又走了。在倒廳裏,荷花在打瞌睡。後牆門也沒有關,廚房裏傳來很熱鬧的聲音,廚子老大也頂嚷得凶。時時都聽見順香笑。

她又走回來,一切仍如舊。媽房裏火盆裏的火,沒人加,都快熄了。一隻烏雲蓋雪的貓,在火盆底下打呼。

她想去睡,卻找不出一點瞌睡來。幸好,雞在叫起來了,天色也漸漸發亮了,一家人又要預備起來出行。於是又重新點蠟燭,重新放炮仗,而且大家都跟著炮仗走到大門外去。別的人家也打開了門,街上盡是火藥氣。

這天,正月初一,她和表姊,強哥,毛弟,四人坐一乘綠呢大轎,沿城跑了十多家,挨家挨戶去拜年。到下午三點才回家,都得了不少錢,盡是湖南銀行的新票子。可是一到家,幾人都嚷著睡去,夜飯也沒有吃。

正月裏頭幾天又同舅舅們推了好幾次牌九。她總贏時多。後來舅舅不得空在家裏玩了,她們小孩就做一夥玩。大家都不準吵架,大人也不罵小孩了,氣象儼然不同。小菡很高興,每天按著課程,早上要寫十二個大字和溫兩課書。弟弟也要提起筆寫碗大的字,那是隨意寫,寫一個也不要緊,媽不限定他的,但每天得認三個字,由小菡教,媽旁聽。吃過飯就同大家玩。如若媽出去了,或打牌去了,小菡就隻準同弟弟在房裏玩,如意陪著。晚上媽就又為小菡和弟弟講許多好聽的故事。總是弟弟先睡。弟弟睡好後,媽才送小菡到小菡房裏看她睡好後才走。夜晚醒時,她照例又要喊一聲“媽!”媽總答應她。早晨呢,她還可以到媽床前同醒了的弟弟玩。

小菡生活像這樣,真快樂。日子在她又似乎是短了,她隻想永遠如此就好。如果是因為要過年才能如此和熙,那她就希望天天都要過年。但不覺的,年就過完了,元宵節也來了。一到十六,所有的燈彩,……都要撤了。而且……啊!這於小菡多麼淒慘嗬!媽和弟弟就又得到學校去了,去預備開學。到十八,她也就得上學了。她不怕上學,她實在不願讓弟弟同媽都又離了開去。她終日悵悵的。這節好無意思!媽越叮嚀她,她就越傷心。她恨不能把日子拉回來,再過一次年!晚飯她也不吃,隻說是肚子痛。如意就來替她揉肚子,她同如意說:

“如意!明天晚上,這一邊屋裏,又隻剩我們兩個了呢。”

如意也黯然,且同時算出對麵舅舅屋裏,是十一個人。

她盡著說肚子痛得厲害。媽無法,隻好把她安置在媽的床上睡在腳頭了。

她聽到弟弟的小小的鼾聲,她又常聽到媽歎息。她用手摸著媽的腳,她不覺低低哭起來了。這年裏的日子過得太好,媽幾多愛她,弟弟又太可愛了!唉!誰還能講故事給她聽,誰還能像媽一樣的什麼事都顧到她,她再也莫想過一個有火盆,有明燈,有笑聲,有談話聲的熱鬧的夜了。她隻好遙遙聽著舅媽房裏傳來驕傲的笑。白天呢,小孩還常在一塊玩,一到夜裏,就都到自己的媽麵前去了,她呢,她就隻能想在媽麵前的弟弟的一切了。她一人坐在燈麵前,靜悄悄的,如意在椅子上打瞌睡。她聽老鼠叫,她又去想老鼠,不是媽在家時,都不聽到老鼠叫嗎?大約是老鼠也知道媽去了,就來欺負她。如意服侍得也不盡心了。她越想越難過。她哭得也越凶了。

媽會意的坐起身來,輕輕把她從腳頭抱到這頭來,她睡到媽懷裏時,她更哭了。她好像她就從沒有享過這福的。媽不說話,也不罵她,隻抱著她,輕輕的拍。直到看不過去了,才說一句:“小菡!你要聽話才好呀!啊!莫哭!你再哭時,媽也就會哭起來呢。”於是小菡停住聲,把頭貼在媽的胸前,反過手去,抓住弟弟的一隻小手,又溫,又軟。慢慢的,在媽拍著中,睡著去了。

在夢裏,她大約還想著這年吧。

1929,上海。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

電梯降到了最下層,在長的甬道上,驀然暴亂的響著龐雜的皮鞋聲。七八個青年跨著興奮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門走出去,目光飛揚的,互相給與會意的流盼,唇吻時時張起,像還有許多不盡的新的意見,欲得一傾瀉的機會。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應該分途的地方了。

他們是剛剛出席在一個青年的,屬於文學團體的大會。

其中的一個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在信步的向北走去。他腦裏沒有次序的浮泛起適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說,那些激辯,那些紅了的臉,那些和藹的誠懇的笑,還有一些可笑的提議和固執的成見,……他不覺微笑了,他實在覺得那還是能令人滿意的。於是他腳步就更其輕鬆,一會兒便走到擁擠的大馬路了。

“喂,那兒去?”

從後麵跑來一個人,抓著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雲。”

他仿佛有點吃驚的樣子。

“你有事嗎?”

“沒有。”

兩人便又掉轉身,在人堆裏溜著。不時悄聲的說一些關於適才大會上的事。後來肖雲邀他到一個飲茶的地方去,他拒絕了,他說想回來,不過他突然又說想去看一個朋友,而且問肖雲也去不去。肖雲一知道了那朋友是子彬,他便搖頭說:

“不去,不去,我近來都有點怕見他了,他是太愛嘲笑人了,我勸你也莫去吧,他家裏沒有多大趣味的。”

若泉還是同肖雲分了手,跳上了到靜安寺去的電車,車身擺動得厲害,他一隻手握住藤圈,任身體蕩個不住,眼望著窗外的整齊的建築物,而一切大會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飄飄然的儀容都紛亂的揉起又紛亂的消逝了。

子彬也剛從大馬路回來,在先施公司買了一件蔥綠色的女旗袍料,是預備他愛人做夾袍的。又為自己買了幾本稿紙和筆頭,是預備要在這年春季做一點驚人的成績,他是永遠不斷的有著頗大的野心,要給點證明給那些可憐的,常常為廣告所蒙混的讀者,和再給那些時下的二三流濫竿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麼東西,即使僅僅在文字上,他也認為還應該再進到大學去,好好的念幾年書,隻是因了時尚,因了隻知圖利的商賈,竟使這些人也儼然的做起了作家,這事是常常使子彬氣憤的,而且他氣憤的事是從不見減少,實實在在他是一個很容易發氣的人。

他是一個還為一部分少年讀者所愛戴的頗有一點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是很顯現了一些聰明,也大致為人稱許的。不過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種立場上的批評家們,卻不免有所苛求,而常常非議到他作品上的內容的空虛,和社會觀念之缺乏是事實。他因此不時有著說不出理由的苦悶,也從不願向人說,即使是他愛人,也並不知道這精神的秘密。

愛人是一個年輕活潑的女人,因為對於他的作品有著極端的愛好,和同時對於他的曆史,又極端的同情,所以在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塊了。雖然兩人的性格實在並不相同,但也從不齟齬的過下來了。子彬是年齡稍長,而又異常愛她的嬌憨。女人雖說好動,又天真,以她的年齡和趣味,都缺少為一個憂鬱作家伴侶的條件,但是他愛她,體貼她,而她愛他,崇拜他,所以雖說常常為人議論到不相稱,而他們卻是自己很相得的生活了這麼久了。

在社會和時代的優容之下,既然得了一個比較不壞的地位,而又能在少數的知識分子的女人之中,揀選了一個在容貌上,儀態上,藝術的修養上都很過得去的年輕的女人,那當然在經濟的條件上,是也有相當的機運。他們住在靜安寺路一個很幹淨,安靜的衖裏,是一個兩層樓的單間。他們有一個臥房和一個客廳,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房,他們用了一個女仆,自己燒飯,可以吃得比較好。不怕還有許多讀者,還為他的文字所欺,同情著他的窮愁,實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還常常去看電影,吃冰果子,買很貴的糖,而且有時更浪費的花掉。

這時兩人都在客廳裏看衣料,若泉便由後門進來了。因為很長久缺了訪問,兩個主人都微微有點詫異,他是怕有兩個星期沒有來這裏玩了,這在過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睜起兩個大眼睛望著他:

“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們?”

“因為有點事……”

他還想說下去,望著又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隻向子彬說:

“怎麼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對於朋友的感覺也一樣。

美琳隻舉起衣料叫著,要他肯定說好不好。

他在這裏吃的晚飯。他覺得他應該有許多話向他向來便很要好的朋友說,但是他總覺得不知怎麼說起,他是知道他朋友的脾氣的。他抽了許多煙,也簡直覺得自己坐在這裏太久了,而且這時間是耗費得無意義。他想走,但是子彬卻問他:

“有多的稿子沒有?”

“沒有,好久不提筆了,像忘記了這回事一樣的。”

“那怎麼成!現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問我們要稿,稿費大約是千字四元,不過我們或者還可多拿點。你可以去寫點來,我寄去。我總覺得同北方的讀者顯得親切些一樣。”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便做到感慨似的說道:

“對於文字的寫作,我有時覺得便是完全放棄了也在所不惜。我們寫,有一些人看,時間是過去了,一點影響也沒有。那我們除了換得一筆稿費外,還找得到什麼意義嗎?縱說有些讀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節或文字感動過,但那讀者是些什麼樣的人呢,是剛剛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煩愁的一些小資產階級的中等以上的學生們。他們覺得這文章正合了他們的脾胃,說出了一些他們可以感到而不能體味的苦悶。或者這情節正是他們的理想,這裏麵描寫的人物,他們覺得是太可愛了,有一部分像他們自己,他們又相信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於是他們愛了作者,寫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於是我們這些接信的人,便不覺很感動,仿佛我們的藝術是有了成效。我們更用心的為這些青年們回信。……可是結果呢,我現在是明白了,我們隻做了一樁害人的事,我們將這些青年拖到我們的舊路上來了。一些感傷主義,個人主義,沒有出路的牢騷和悲哀!……他們的出路在哪裏,隻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憤懣裏,認不清社會與各種苦痛的關係,他們縱也能將文字訓練好起來,寫一點文章和詩詞,得幾句老作家的讚頌,你說,這於他們有什麼益?這於社會有什麼益?所以我現在對於文章這東西,我個人是願意放棄了,而對於我們的一些同行者,我是希望都能注意一點,變一點方向,雖說眼前是難有希望產生成功的作品,不過或許有一點意義,在將來文學的曆史上。”

他希望子彬會回答他,即使是反對的也好,因為他希望這談話是能繼續下去的,他們辯駁,終於可以得一個結論的,不怕又使子彬生氣,紅臉。他們在過去是常常為一點小事,子彬也要急得生氣的。

可是子彬隻很平靜的笑了一笑說:

“嗬,你這又是一套時髦的話了!他們現在又在那裏搖旗呐喊,高呼什麼普羅文學,……普羅文學家是一批又一批的產生了。然而成績呢?除了自己的朋友的批評家們,在一次兩次不憚其煩的大吹特捧,影響又在那裏?問一問那些讀者,還是中國的普羅群眾,還是他們自己?好,我們現在不講這些吧,不管這時代是屬於那一個,努力幹下去,總不會有錯的。”

“那不然……”

若泉的話被打斷了。子彬將手向美琳做了一個樣式說道:

“換衣去,我們看電影去。你好久不來了,不管你的思想是怎麼進步了也好,我們還是去玩玩吧。現在身上還有幾塊錢,地方隨你揀,卡爾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揀出報紙來放在若泉的麵前。

若泉答說他不去。

子彬有點要變臉的樣子,很生氣的望著他,但隨即便笑了起來,很嘲諷似的:

“對了,電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門邊愣著他們,不知怎麼好,她局促的問:

“到底還去不去?”

“為什麼不去?”子彬顯得很發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懇求的眼光望著他。

他覺得使朋友這樣生氣,也有點抱歉似的很想點頭。可是子彬冷雋的說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也有點忍不住要生氣,但是他耐住了,他裝著若無其事的去看報紙。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樓來了,他們三人同走到衖口。美琳傍著若泉很近,悄聲的請他還是去。若泉斜眼望了他朋友煩惱的臉色一下,覺得很無聊,他大聲的向他們說了“再會”,便向東飛快的跑去了。

電影看得不算愉快,兩人很少說話,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為什麼子彬會那麼生氣,她實在覺得若泉的話很有理由。她愛子彬,她喜歡子彬的每一篇作品,那實在每篇裏麵她都找得到一些頂美麗的句子和雅雋的風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無論如何她不承認若泉的話有錯,有使人生氣的理由。她望望他,雖說他眼睛是注視在銀幕上,她還是覺得正有著很大的煩悶在襲擾著他。她想:“唉,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來看戲?”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著她的手,悄聲的說:

“不是嗎,今夜的影戲很好,美,我真愛你!”於是他仿佛又很專心的去看電影了。

是的,他是很生氣,說不出是誰得罪了他。隻有若泉的話,不斷的纏繞在他耳際,仿佛每句話都是向他放送過來的,這真使他難過。果真他創作的結果是如若泉所說的一般嗎?他不能那麼相信!那些批評者所對於他的微言,隻不過是一種嫉妒。若泉完全不知受了某種暗示,便真的認真起來。他又去想到若泉的那黑瘦的臉,慢慢的竟有點覺得不像起來。又想起過去的剛同若泉認識時的情形,他真感慨的歎息起來:

“唉,遠了,朋友!”

遠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無論他將他朋友做一種什麼樣的觀察,即使覺得是極壞,淪於罪惡,而朋友還是站在很穩固的地位,充實的,有把握的大踏步的向著時代踏去,他不會彷徨,他不能等什麼了。

他去望美琳,看見美琳白嫩的臉上,顯著很恬靜的光,表示那從沒有被煩愁所擾過的平和。他覺得她真可愛,但仿佛在這可愛中忽然起著些微的不滿足的意識。他望了她半天,對於她的無憂的態度真不免有點嫉妒起來。他掉轉頭來微噓著氣。

是的,“遠了!”這女人就從來不能了解他。他們一向來就是隔離得很遠的,雖說他們很親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卻從不來度量一下這距離,實在隻能證明了他這聰明人的錯誤。

現在呢,這女人雖說外形還是保留著她的淳樸的嬌美,像無事般的看著電影,而她心中卻也縈懷著若泉的話去了。

這些話是與她素來所崇拜的人顯著很大的矛盾的。

他們回去得很遲,互相隻說了些極少的話。都惟恐對方提到電影,因為怕自己答不上來,關於那情節,實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時間是過去了。一天,一天。兩個星期又過去了。若泉很忙,他參加了好幾個新的團體,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時他又感覺得自己知識的貧弱,很刻苦的在讀著許多書。人在瘦起來了。臉上很深的也在刻畫著堅強的紋路,但是精神卻異常愉快,充滿著生氣,正像來到了的春天一樣。這天他正在一個類似住家的辦公處裏。那是一所異常破舊的舊式的衖堂房子,內部很大,又空虛,下麵住了一位同誌和這同誌的妻子(一個沒有進過學校而思想頗能透徹的女人),還有兩個小孩,樓上便暫時做了某個機關。若泉正在看著幾分小報,在找著那慣常用了幾個化名,而其實便是一人的每天要罵著這起文壇上的劣種的文章。所謂文壇上的劣種,便是若泉近來所認識,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標上努力的人,在若泉當然都是覺得有著相當的尊敬和親善的,然而罵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歸為世故者的投機,而另一部分無法成名的便投降在這某種旗幟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訐上司們所惡的。於是機會便來了。雜誌上可以常常見到這般人的名字,終於他們便也成了一個某翼的作家。還有另外一部分,始終是流氓,是投機者,始終在培養他們的嘍羅,和吹捧他們的靠山。他們在文藝界混了許久了,騙過了一些錢。他們而且常常會和他們的靠山火並,又和敵人攜手……若泉很討厭這作者,雖說這人於文壇的掌故還熟悉一部分,但是他的觀點根本是錯誤的,而行為也是極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從頭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來全體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證斷,尤其是那錯誤,荒謬的文藝的理論。不過他卻沒有時間,總沒有時間提筆,而他又沒有忘記這樁事,所以每天總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沒有新的文章產生。

這時樓梯上響著很雜亂的聲音,魚貫的進來三個人。第一個是每天必來的肖雲。第二個是一個在工聯會裏有點職務的超生,是樓上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

超生極熱烈的和他握著手,因為他們又有好久不遇見了。他們的工作的不同和忙迫,隔離了他們,而他們是從相見後便互相都建立了很親切而又誠懇的友誼的。他們稍稍很自然的問了幾句起居上的話,便很快樂的談到最近某棉織廠罷工的事。若泉對於這方麵極感到興趣,他常常希望能從這知識階級運動跳到工人運動的區域裏去。超生已答應為他找機會,所以他們一見麵總是大半談的工人一方麵的事。到後來,超生忽然問道:

“你還在寫文章嗎?”

“沒有。”他答著,仿佛有點慚愧似的,但又很驕傲,因為他的理由是:“沒有時間。”

超生便告訴他,他們報紙上有一欄俱樂部,現在覺得很需要一點文藝的東西,他希望若泉能答應這事,或者還由若泉去邀幾個同誌,不過他又再三擔憂,他說若泉他們的藝術不行,工人們看不懂。他要若泉頂好能運用得淺一點,短一點。他還發表了一點文藝大眾化問題的理論,當然他是站在工人的立場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是太忙,他說過幾天他還要來一次,來討論一下他適才所提議的事。他要肖雲也想一想,因為他要一個好的具體的辦法。

房裏隻剩了若泉和肖雲兩人時,肖雲從懷裏抽出一份報紙遞給他,並且說:

“我真不知子彬為什麼要這樣?”

若泉稍稍吃了一驚。近來他仿佛已忘記了這朋友,但是那過去的,七八年的友誼,卻不能不令他常常要關心到他。近來常常不難有機會聽到一些關於子彬的微言,他雖說不能用感情做袒護,但他卻總是希望他朋友會不太固執,應該稍稍有點轉變,一種思想上的誠實的轉變。他看見肖雲那神氣,覺得很不妥,他問道:

“怎麼回事,關於子彬的?”他接過報紙來。

“你看看,自然會知道的。”

報紙是張副刊,題目用了大號字標題:

“我們文壇的另一種運動者!”

署名是一個字“辛”。

“這文章是子彬做的嗎?”若泉又問。

“不是他,還是誰,他在‘流星’月刊上發表小說不都是署名‘辛人’嗎?而且那文章,是什麼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沒有人做得出。而且你看看這副刊,這便是××的走狗李禎編的。他竟將稿子拿到這種地方去,又這般無理的嘲諷人,我覺得真使我們做朋友的人為難了。也許他現在是隻覺得‘流星’派的紳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們卻也隻是些可笑的,不過我總為他難過。”

若泉又望了他一眼,才將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極調皮,是篇好文章,像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樣,像流水一樣的自自然然便跟著看下去了。文句練得好,又曲折,又短勁,隻是還是犯著老毛病,不像論文,不像批評,通篇隻是一些輕鬆的漂亮的空話而已。說是嘲諷,不錯,可以說滿篇都是嘲諷,然而這嘲諷是沒有找到一個對象的。人名呢,所謂“文壇上另一種運動者”們是陸續舉出了一些,還有一些其餘的人。不過也隻仿佛是列舉而已,並沒有處在一個敵對的地位,作正麵的攻擊,或是站在客觀的批評者的席上,下一句評判。雖說從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達到一部分痛快,發泄了一些個人的不平和牢騷,而且也可以使極少數的讀者(一二人)起著不快之感,然而這文章終究是無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為作者沒有立場,沒有目標,就是沒有作用,仿佛是朝天放槍,徒然出出氣罷了。

若泉默了一會兒,他想到他朋友了,他慢慢的向著肖雲說:

“我覺得沒有什麼。”

肖雲做了一個不愉快的樣子歎著氣:

“總之,這態度是不對,好多人都在講著呢,我不能為他辯護一句話。”

“那你就讓別人講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擔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這樣,我斷定他自己這時也正說不出的在後悔,他並不是一個勇敢的戰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為他難過,否則我便站在那些攻擊他的隊伍裏去了。”

若泉也點著頭:

“我何嚐不知道他呢,他是太聰明了,然而他卻是一個另一時代的人物,我們拉他不轉來,我常常想著他難過。我想他近來一定很煩悶。今晚我們去看看他好嗎?”

“去也是枉然的。隻能談一點飲食起居的話,或者便是娛樂的話。若稍說到正題,他不是冷著臉不答辯,便是避開正麵的話鋒,做側麵的嘲諷了。我總不想見他的麵。”

“那有什麼要緊呢?我們就說一點無聊的話,我隻希望他能快樂一點就好,快樂使人有生活的勇氣呢。我們還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嗎?”

肖雲不願意的答應了。

他們到子彬家的時候,已晚上八點了,可是子彬的客堂裏還很熱鬧。除開他們夫婦外,還有三個穿西裝的青年。子彬看見他們,稍稍有一點驚詫,但隨即很高興的將他們介紹給那三位青年了。有兩個是上海某藝術大學的學生,一個比較不漂亮點的是剛從北平來的學生,他們都是些願意獻身給文藝的未成名的少年詩人,所以聽到若泉和肖雲的名字時,便極歡欣的又謹慎的送過手來,說一些仰慕的話。

在子彬臉上是找不到一絲不愉快的痕跡。他雖然瘦,但卻不像從前的蒼白,映著一層興奮的紅光。他像精神異常好的極力使談話不要停頓。他講了許多關於北平生活的話,又講一些美國的建築。他取出了一二十張他的一個朋友從美國寄回來的畫片。後來他又講到日本的國畫了,說他一個朋友在日本賣畫得了好多錢。

娘姨拿了許多糖和水果進來。子彬特別吃得多。他拿起一種有名的可可糖,極力稱讚著,勸客人們多吃,而且說:“美琳是太喜歡這個了。不是嗎,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雲心中想:

“是的,她喜歡吃,那是你特意要養成她的這種嗜好的。因為那是一種高貴的嗜好嗬!若是她隻喜歡吃大餅油條,那恐怕你隻有不高興,而不會向人誇說了吧。”

美琳卻反抗了他:

“不喜歡,現在不喜歡了,我吃膩了它,隻有你的嗜好才不更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又同他的客人說到別的去了。

若泉覺得美琳比平日少說了許多話,隻默默坐在那裏觀察人。他走過去搭訕著問道:

“近來看電影沒有?”

“看的,看的真多,隻是我很反感,因為得不到快樂。”她仿佛很氣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便仍然裝著若無其事的。

“為什麼?為什麼會不快樂?”若泉釘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生活總沒有興趣……”她望了她的丈夫一眼。

“找點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雲也奇怪的望美琳,從來就沒有聽見過她說不快樂的話。

“做什麼事好呢?有時還想進學校去。”

“哈,美,你又說想進什麼學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厭倦學生生活嗎,在家裏,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寫文章,你也懶,還說什麼做事?”子彬岔著說,而且故意又說到別方麵了。

美琳抱怨的橫斜了他一眼,像自語似的:

“你喜歡,我不喜歡……”

到九點鍾的時候,有個學生要告辭回住處了,他是住在閘北近天通庵的地方,晚了不方便。於是其餘兩個學生也隻好告辭。有一個問了幾次若泉的住處,他說以後好去拜訪他,順便領教。子彬殷勤的送著他們出去。

但這兩個客人卻還不肯走。

子彬轉身時,很疲倦的望了他們兩眼,頹然的倒下椅子去,他自己摸了一下兩頰,覺得很發燒,他無力的又拿起一個橘子來吃著。

“你的客真多!”肖雲早就想說了的一句話,這時才自然的進出。

“對了!無法的事!我不能拒絕他們,他們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這裏好像是不預備走似的。我簡直陪不過來。”

“那是因為‘主賢客來勤’。”肖雲幾乎說出這句俗語來。不過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去,以為他是有意識譏諷他。近來,他覺得在這位朋友前是應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為什麼不可以拒絕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許多也隻是些無聊的晤會。”若泉很誠懇的說。

子彬不願意這麼承認,便不做聲。

美琳覺得都是不必需的,不過她也不說出,她隻這麼說:

“假使沒有人來,我以為一定也會很難過。”

大家都對她望了一眼,隻有若泉答應她:

“當然,那是很寂寞的。不過我們可以另外想法,我們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塊,討論點具體的問題,或是讀幾本書,因為要一個人讀書也是又沒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處,還不是走馬看花的過去了。我們現在不是不要晤會,是要減少那些無聊的,而且還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雙大眼閃著,像沉思著什麼似的,過一會正想說話——

“她是不適宜於你所說的那些的!”子彬搶著便下了這斷語,他不願意這成為一個討論的目標,接著他便又說到別的去了。

談話到十點鍾,越談越不精彩,因為題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覺得精神上隔了一座牆,都不願意盡量的發揮自己的意見,也不給別人發揮的機會。這是太明顯了,一發揮,破裂便開始了。跟著,嗬欠也來了,都覺得倦,然而互相都又仿佛不願意這談話停止了下來。但縱然還是又繼續了下去,而每人都隻有更深的感到這脆弱的友誼是太沒有保障,彼此是更距離得遠了,而且無法遷就。

最後還是若泉站了起來,取了一個決然的姿勢,望了肖雲一眼,於是肖雲也同意了。他們沒有表示有一點遺憾的告辭著出來。子彬雖說還是很殷勤的送著,但他也不願有一點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後門外。若泉回頭望,像同小孩子說似的大聲說:

“好,你們進去吧!”

美琳忽然銳聲叫道:

“過幾天請再來呀!”這聲音很抖戰,大家都感覺到。

“是的,會再來的!”若泉說了。肖雲也跟著說。

但是子彬卻很生氣,他罵著她:

“你瘋了!這樣大聲的叫!”

他從來沒有這麼厲聲厲色的嗬叱過她。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為什麼他竟這樣忍耐不住他對於美琳所起的嫌厭之心。而且他也不知他所恨於她的到底是什麼。隻覺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說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更要作梗,像有意似的要使他爆發。她不特沒有盡一點她做愛人的責任,給他一點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氣,——她是不會了解這生活的苦鬥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惱怒。照理他縱罵了她,也沒有什麼過分,不過他素來都是太嬌縱了她,所以馬上他便後悔了,雖說心裏越加在難過。他又柔和的向她說道:

“不早了,上樓睡去吧。”

美琳不做聲,順從的上了樓。

子彬好言的哄著她,又去拿了兩個頂大的蘋果來給她。她心裏想:“你老把我當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是太愛她了。但他沒有睡,他興奮得很,他說還要做點事,他一人逃到亭子間,他的小書房去了。

她並不能睡著去,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認,因為有他愛她。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感到不滿足起來,她很詫異,過去是那麼久她都是糊糊塗塗的過著。以前她讀他的小說,崇拜他,後來他愛她,她便也愛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應了他。然而她該知道她一住在他這裏,便失去了她在社會上一切的地位。現在她一樣一樣的想著,她才覺得她除了他,自己一無所有了。過去呢,她讀過許多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小說,她理想隻要有愛情,便什麼都可以捐棄。她自從愛了他,便真的離了一切而投在他懷裏了,而且糊糊塗塗自以為是幸福的快樂的過了這麼久。但是現在不然了。她還要別的!她要在社會上占一個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許許多多的人發生關係。她不能隻關在一間房子裏,為一個人工作後之娛樂,雖然他們是相愛的人!是的,她還是愛他,她肯定自己不至於有背棄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覺得他無形的處處在壓製她。他不準她一點自由,比一個舊式的家庭還厲害。他哄她,逗她,給她以物質上各種的滿足。但是在思想上他隻要她愛他的一種觀念,還要她愛他所愛的。她盡著想:為什麼呢?他那麼溫柔,又那麼專製。

她睡不著,她不能不想那關在亭子間裏的人,他不是快樂的,她現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樂不快樂,她不很明了,她疏忽過去了,隻以為在笑,在唱讚美歌,在不斷的告訴她滿足,感謝她無上的賜與,那一定是快樂的,或是為了一點小事,他生氣了,他寫了許多牢騷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會兒他便仍然好了。他說他忘記那些了,他脾氣不好,以致使她難過,於是這小的不愉快,便像東風吹散了白雲,毫不留痕跡的過去了。而現在呢,她已經覺到了,他是常常很煩擾,雖說他裝得仍是與從前一樣,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亭子間裏,逃避她的晤麵。一個人在裏麵做些什麼呢?總是很遲很遲才來睡,說寫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來的成績,是很慚愧的。而且他飯也吃得太少,但他還不肯承認,他在她麵前總說是吃得太多了。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不信任她嗎?他從沒有同她講一句關於這上麵的話。而且他從沒有對一個朋友說到他的苦悶,雖說文章還是特別多牢騷,而給遠地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信,也特別勤而且長,總是抑鬱滿紙,不過那是多麼陳舊的一些牢騷嗬!他幾年來了,都是歡喜那麼說法的。他決不是單獨為那些不快樂。那麼,為什麼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認識,還是在她與子彬認識之前。以前他們很生疏,後來便很熟識了,那是完全因為子彬和若泉友誼的關係,也間接的將她視為一家人的親切了起來。她從來就很隨便,她對他沒有好感,也沒有壞感,然而她在好幾次的子彬和他衝突之後,她用她有限的一點理智,她判斷了全是子彬有意的固執。若泉很誠懇,很虛心,他說的並不是無理的。而子彬則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這又是為什麼呢?他們從前是多麼忘形的親熱過來。她看得出子彬是很想棄掉這友人了。沒有一次他同她說到過他。這不是從前的情形,沒有一次他提議過,說是去看看若泉,當他好久未曾來時,這也決不是從前的情形,而且不止若泉,他是還在同許多從前的朋友都有意的疏遠起來。為什麼呢,他要這樣?

她越想越不解,她幾次預備到亭子間裏去,她希望得一個明白的解釋。但是她又想得到的,他不會向她說一句什麼,除了安慰她,用好話哄她,輕輕的拍著她要她睡,他不會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煩悶的。他永遠是隻把她當一個小孩看,像她所感覺到的。

鍾敲過兩點了,他還沒有來,她更墜在深思裏了,她又等他等得有點心焦。

他在做什麼呢?

他在頭痛,發燒,還有點點咳嗽。他照例坐到寫字桌時,要在一麵小小的圓的鏡子裏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裏就難過。從前常常要將鏡子摔到牆角去,摔得粉碎,但自從家裏多了一個女人後,便隻發恨的摔到抽屜裏了,是怕女人看見了會盤問,自己不好答複。這天仍然是這樣,把鏡子摔後還在心裏發了誓:

“以後再不看鏡子了。”

坐下來,依習慣是先抽一枝“美麗”牌。青的煙絲嫋嫋的往上飄,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正像煙絲的無主,空空的,紛紛的,輕飄飄的,但又重重的壓在心上。心是沉悶得很。然而子彬雖說在如此的身體的苦痛之下,卻還是掙紮著,他不願睡。他像賭氣似的要這麼挨著,他要在這夜寫出一篇驚人的作品來。他屈指算,若是“創作”月報還延期半月,簡直是有兩個月他沒有與讀者見麵,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記得他沒有什麼稿子存在那裏了。讀者們是太善忘了,而批評者們是萬分苛刻的。他很傷心這點,為什麼這些人不能給有天才的人以一種並不過分的優容呢?不過同時他隻好刻苦下去,他怕別人會誤會他的創作力的貧弱。他是能幹的,他寫了不少,而且總比別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終有一天,他的偉大的作品,將駭倒這一時的文壇。不過現在生活太使他煩悶,他缺少長的思索的時間,簡直便是連極短的東西,也難得寫完。

他翻起幾篇未完的舊稿來,大約又看了一遍,覺得都是些不忍棄置的好東西,但是現在,無論如何,他還不能續下去,他缺少那一貫的情緒。他又將這些稿子堆積在一邊,留待以後心情比較閑暇時慢慢去補。他再拿過一本白紙來,卻不知為什麼,總寫不下去,後來他簡直是焦躁了。他的希望是那樣,而情形卻隻能是這樣,他又決不相信阻礙著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時間慢慢過去了,他的身體越支持不來,而心情越激奮了,他把稿子丟開,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氣,他恨起他的朋友來了!

他的心本是平靜的,而創作是正需要這平靜的心,他稟性異常的聰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廣,但他卻受不了刺激;若泉來,總帶了不快活來給他,使他心裏有說不出的不安。他帶了一些消息來,帶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個社會情形給他看,他惶惑了,他卻憎恨著,這損傷了他的驕傲。而且若泉的那種穩定,那種對生活的把握,很使他見了不舒服,一種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視若泉(從來他就不能尊視他的創作的),他罵他淺薄,罵他盲從。他故意百般的使自己生起對於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記若泉,他無理的恨他,若泉越誠懇,越定心的工作著,他就越對於那刻苦更生厭惡,更不能忘。至於其他的一些類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懇,更不動搖的人,他雖說也感著同一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遠,隻是淡淡的,他數得出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不過卻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難過。而且對於許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幹著的人,他是永遠保持他的尊敬,不過像他所認識的這一群,他卻永不能給他們以相信,他們都隻是些糊塗淺薄的投機者呀!

時間到了兩點,他聽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實在應該去睡了,但是他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無言的倔強,和今晚對於若泉的親近,他覺得美琳也離他很遠,他隻是孤獨的一人站在苦惱而又需要鬥爭的地位。他又賭氣不睡,他寫了兩封長信,是複給兩個不認識的遠地的讀者的。在這時,他還隻能對他們覺得是比較親切的。兩封信內容都差不多,他寫著這信時,覺得心裏慢慢的在輕鬆,所以到四點鍾的時候,人是倦極的伏倒在書桌上,昏昏的睡著了。

美琳說“不知為什麼,生活總沒有起色?”真的,他們是毫不愉快,又無希望的生活到春濃了,這個時候是上海最顯得有起色,忙碌得厲害的時候,許多大腹的商賈,和為算盤的辛苦而癟幹了的吃血鬼們,都更振起了精神在不穩定的金融風潮之下去投機,去操縱,去增加對於勞苦群眾做無厭的剝削,為漲滿他們那不能計算的錢庫。而且幾十種報紙滿市喧騰的叫賣著,大號的字登載著各方戰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孫小姐,都換了春季的美服,臉上放著紅光,眼睛分外亮了,滿馬路的遊行著,各遊戲場的擁擠著,還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勝區去,為他們那常常享福的身體和不必憂愁的心情更找到些愉快。這些娛樂是隻更會使得他們年輕美貌,更會使得他們對於他們的生活滿足,而且肯定。而一些工人們呢,雖說逃過了嚴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壓迫卻也同著長日的春天一起來了,米糧長了價,房租也加租,工作的時間也延長了,他們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羸瘦了,衰老的不是減了工資,便是被開除了,那些小孩們,從來就難於吃飽的小孩們,隻好去補了那些缺,他們的年齡和體質都是不夠法定的。他們是太苦了,他們需要反抗,於是鬥爭開始了,罷工的消息,打殺工人的消息,每天的新的消息不斷的傳著,於是許多革命的青年,學生,××黨,都異常忙碌起來,他們同情他們,援助他們,在某種指揮之下,奔走,流汗,興奮……春是深了,軟的風,醉人的天氣!然而一切的罪惡,苦痛,掙紮和鬥爭都在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動。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綠的,紅的,常常也同著子彬在外麵玩,但是心裏總不愉快,總不滿足,她看滿街的人,覺得誰都比她有生存的意義。她並不想死,她隻想好好的活,活得高興,現在她是找不到一條好的路,她需要引導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這點,而且子彬也是與她一樣,那他們便可以商商量量的同走上一條生活的大道。不過她每一觀察子彬,她就難過,這個她所崇拜的人,現在是在她看起來成了一個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正與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並不像出於衷心,他思想得很多,卻不說一句,他討厭人,卻又愛敷衍(從前是並沒有像現在這麼在人麵前感到苦痛的),發了牢騷,又恨自己。他有時更愛她,有時又極冷淡。種種的行為矛盾著,苦痛著自己。美琳有時也同他說一兩句關於生活方麵的話,不過這隻證明了她的失望,因為他不答她,隻無聲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覺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煩惱了。直到有一天夜晚,八點多鍾的時候,家裏沒有客,他因為白天在外麵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書詞,美琳坐在床頭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雜誌。床頭的小幾上,放著紅綢罩子的燈,泡了一壺茶,這在往日,真是一個甜蜜的夜。這時子彬很無聊,一頁一頁的翻著書,不時斜著眼睛去望美琳。美琳也時時望著,兩人又都像故意的不願使眼光碰著,其實兩人心裏都很希望對方會給一點安慰,都很可憐似的,不過他更感傷一點,她還有點焦躁,末後美琳實在忍不住了,她把雜誌用力的摔開說道:

“你不覺得嗎,我們是太沉默了,彬,我們說點話吧。”

“好……”子彬無力的答著,也把書向床裏摜去。

然而沉默還是繼續著,都不知說什麼好。

五分鍾過後,美琳才抖戰的說道:

“我以為你近來是太苦痛了。為什麼呢?我很難過!”她用眼緊望著他。

“沒有的事……”子彬又照例露出虛偽笑容,不過隻笑了一半,便側過臉去,長長的歎了一聲氣。

美琳很感動的走了攏來握著他的手,懇求的,焦急而又柔順的叫道:

“告訴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煩惱的一切!告訴我!”

子彬好久不做聲,他又被許多紛亂的不愉快的雜念纏繞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懷裏大哭一場,像小時在母親懷裏一樣,於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惱都雲似的消去,他將再重新活潑潑的為她活著,將生活想法再慢慢的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緊牙齒想,的確的,那是無用,這女人就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這激動的,他一定會駭著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淚流盡了又有什麼用呢?一切實際的糾紛的衝突與苦悶,仍然存在著,仍然臨迫著他。他除了死,除了離去這相熟的人間,他不能解脫這一切。於是他不做聲,他忍受著更大的苦痛,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而且顯出一副極醜的拘攣著的臉。

那樣子真怕人,像一個熬受著慘刑的凶野的獸物,美琳不解的注視著他,終於叫起來,快快的銳聲的:

“為什麼呢?你做出這麼一副樣子,是我鞭打了你嗎?你說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你如再不說,我就……”

她搖著他的頭,望著他。於是他又側過臉來,眼淚流在頰上了,他挽著她的頸,他把臉湊上去,斷續的說:

“美,不要怕,愛我的人,聽我慢慢的說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隻要你莫丟棄我,我就都好了。”

他緊緊的偎著她,他又說:

“唉!沒有什麼,……是的,我近來太難過,我說不出……我知道,總之,我身體太不行,一切都是因為我身體,我實在需要休養……”

後來他又說:

“我厭惡一切人,一切世俗糾紛,我隻要愛情,你。我隻想我們離開這裏,離開一切熟識的,到一個孤島上去,一個無人的鄉村去,什麼文章,什麼名,都是狗屁!隻有你,隻有我們的愛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嗬!”

他又說,又說,說了好多。

於是美琳也動搖了,將她對於生活的一種積極的求進展的心拋棄了。她為了他的愛,他的那些話語,她可憐他,她要成全他,他總是一個有天才的人,她愛他,她終於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遠是他的。而且為了他的身體和精神的休養,她希望他們暫時離開上海,他們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鳥語花香的環境之中,度過一個美麗的春天。他們省儉一點,去在流星書店設法再賣一本書,也就夠了,物質上稍微有點缺乏有什麼要緊呢?他們計算,把沒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攏來,要七八萬字,也差不多了。這旅行是並不難辦,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能終日與子彬遨遊其中,反覺得很高興了。子彬覺得能離開一下這都市也好,這裏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體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長久的鄉居。於是在這夜,他們決定了,預備到西湖去,因為西湖比較近,而美琳還沒有去過的。

這夜兩人都又比較快樂了,是近來沒有過的幸福的一夜,因為都朦朦的有一線希望,對著未來的時日。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費,買了許多東西,隻等拿到其餘的錢就動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來了,一陣大,一陣小,天氣陰得很,人心也陰了起來,蓋滿了灰色的雲。美琳直睡了一天,時時抱怨。子彬也不高興,又在書鋪跑了一趟空,錢還要過幾天。雨也就接連幾天都瀟瀟的落著,像沒有晴的希望。兩人在家裏都無心做事,日子長得很,又無聊,先前子彬還常常為她重複一點西湖的景致,後來又都厭煩起來了。等錢等得真心急。不過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的稿費之後,子彬沒有露出一線快樂的神氣,而且隻淡淡向美琳說:“怎麼樣呢,天還是在下雨,我看再等兩天動身吧。”

這決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得厲害,是可以馬上動身。

美琳沒有生氣,也不驚詫,仿佛不動身,又再挨下來倒是很自然,既然去西湖並不是什麼必需的要緊的事。這時日的拖延是將兩人的心都怠惰起來了,而且又都重複沉在各人的過去曾被痛苦著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時時還是可以聽到一些使他難過的消息。許多朋友,許多熟悉的人,都忙著一些書房以外的事去了,都沒有過問他,而且都忘記他了。這些消息最使他難過,他鄙視他們,他恨他們,但是他覺得他不應該逃避,他要留在上海,在看著他們,等著他們,而且他要努力,給他們看。假設他到西湖去,他能得個什麼,暫時的安寧,暫時的與世隔絕,但是他能不能忘懷一切的得著安閑,還在不可知之間,而世界則真的將他隔絕了是容易的。朋友們聽到了這消息,一定的總要嘲笑他,說他是怕了他們,怕了這新的時代,他躲避了。後來大家便真的忘了他,連他的名字都會生疏起來。再呢,他的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輕的學生,和那些讚賞他的人,那些碩學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絕了他的消息,也慢慢會將他所給與他們的一些好的印象,淡了起來,模糊了起來……這真是可怕的事。他不能像過去的一些隱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許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這一些。他簡直覺得到西湖去隻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執著成見,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隻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他陪她去玩兩三天,立刻便轉來,要住下是辦不到的事。他看見美琳不像以前著急了,倒放一點心,後來是到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他隻好向她說他的意見,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寫,現在沒有空,他覺得把行期再遲一個月也很好。他說得真委婉,還怕美琳不答應,或至少也要鼓著小嘴生氣的。他還預備好許多溫柔的,對付一個可愛的嬌縱女人所必需的話。他說完的時候,將頭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離那白的頸項不很遠,氣息微微噓著她。他軟聲的問:

“你以為怎樣呢?我還是願意隨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隻懶懶答應了一句,於是事情便通過了,毫無問題。以後隻應該安心的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進行,這是說單對於子彬的一麵。既然自己是一個寫文章的人,又對於自己極有把握,生來性格又不相宜於做別的爭鬥的勾當,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為要達到自己的野心的完成,若是還要這麼一個人關在小屋子發氣,寫點牢騷滿紙的信,讓時間過去了,別人越發隨著時間向前邁進了,而自己真的便隻有永遠和牢騷同住,終一生在無聊的苦痛中,毫無成就可言,縱有絕世的聰明也無用。至於美琳,她是不甘再閑住了,她本能的需要活動,她要到人眾中去,去了解社會,去為社會勞動,她生來便不是一個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了,做一個比她大八歲的沉鬱的人的妻子,她已經覺得自己比過去安靜了許多,已經會憂愁煩悶了一些,但還是不能了解她丈夫,這生活對於她是不相宜的。自從春天來,自從她丈夫開始了新的苦痛來,她就不安起來了,不安於這太太的生活,愛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動,但是她缺少機會,缺少引路的人,她不知應該怎麼做才好,所以她煩惱,她又明白這煩惱是不會博得子彬的同情的,於是更不快樂。前幾天還能一下會想到西湖去,當然還比較好,慢慢時間拖下來,倒又覺得別的許多人都忙著工作,而自己拿了別人的錢去陪一個人去玩,去消遣時日,仿佛是很不對,很應該羞慚的事。現在既然子彬已不願去了,當然很合適,不過子彬說他不能去的理由,是因為沒有空,因為要寫文章,而自己則無論去留與否,在事實上看來,都是無關緊要,因為自己好像是一個沒有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覺得羞恥。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總該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應該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暫時瞞著他。

出於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箋,是輾轉經過了好幾個朋友的手轉交了來,而是在信麵上便大大署了美琳兩個字的。若泉不勝詫異的去打開它,滿心疑惑到子彬身上,他八分斷定他朋友是又病倒了。他心裏有點難過,他想起他朋友的時候總是如此。可是信上隻潦草的歪歪斜斜塗了不多幾個字,像電報似的橫著: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萬請你到兆豐公園來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這不像是子彬有病了的口氣,然而是什麼事呢,兩人吵了架,但又從沒有看見過他們有口角的事,若泉真懷疑,他還是覺得這至少是於子彬有關的,因為他想美琳決不會有事來找他,因為雖說是與她相熟了兩年,還始終沒有同她生過一次比較友誼的關係,他也不十分知道她的曆史,也從沒有特別注意過,隻覺得她還天真,很嬌,而且決不是難看的一個年輕女人。他想到朋友,他決定第二天早上跑那麼遠,到上海的極西邊去。

七點鍾的時候,他預備動身,拿了一把銅子,兩角洋錢,拍了一下身上舊洋服的灰塵,於是便匆匆的離了住處,他計算著到兆豐公園時,大約是七點四十分,美琳她們是起身很遲的人,不見得就會到,但他無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來這裏了,趁這次機會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也很好,他近來覺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轉乘了三次電車才到公園門首,他買了票,踏到門裏去,一陣柔軟的風迎著吹來,帶著一種春日的芳香。若泉挺著胸脯,兜開上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立刻便覺得舒適了起來,平日的緊張和勞頓,都無形的滑走了。人一到了這綠茵的草地上,離開了塵囂,披靡著春風,親炙著朝暉,便一概都會鬆懈了,忘記了一切,解除了一切,隻任自己的身體縱橫在這自然中,散著四肢,讓這寧靜的四周享樂自己,一直到忘我的境界。

園裏人不多,幾個西洋人和幾部小兒車,疏疏朗朗的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綠陰陰的,參差著新舊的綠葉。大塊的藍天靜靜的覆在上麵,有幾團絮似的白雲,耀著刺目的陽光,輕輕的嫋著,變幻著。若泉踏著起伏不平,波樣的草地,懶然的走了好遠,他幾乎忘記他是為什麼才來到這裏了,隻覺得舒適得很,這空氣正於他相宜。在這時他聽到近處他背後的草地上有著窸窣窸窣的響聲,他掉頭望時,他看見美琳站在他背後,穿一件白底灰條紋的單旗袍,上罩一件大紅的絨坎肩。他不覺的說道:

“啊,我不知道你來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臉上很平靜,微微有點高興和發紅,她嬌聲的說:“我等了你許久!”但立即便尊重的說道:

“你不覺得無聊嗎,我想同你談談,所以才特地約了你來,我們找個地方去坐坐吧。”

於是他隨著她朝東走,看見她高跟的黃漆皮鞋,一步一步的踏著,穿的是肉色的絲襪,腳非常薄,又小,現得瘦伶伶可憐似的。他不知道還是她的腳特別小,還是腳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顯得那麼女性,那麼可憐。他搭訕的問道:

“子彬近來怎麼樣,身體好嗎?”

她淡淡的回答:

“好,他在開始寫文章了。”

他又繼續問:

“你呢,也在寫文章了。”

“不。”

他看見她臉扭了一下,做了一個極不願意的表情。

在一個樹叢邊的紅漆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靠左邊又有一大叢草本的繡球花,開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著清香,放著粉紅的光。他不知怎麼先開口,他還是關在悶葫蘆裏,不知她到底要談什麼,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來怎麼了,或是同她的關係。

她先望著他茫然的臉笑了一下,然後說:

“你奇怪吧,當你接到信後,一直到這時?”

“沒有,我不覺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來這裏的緣由了。”

他躊躇的答:

“不很知道。”

於是她又笑了一下說:

“我想你不會知道的,但是我必須告你,原因便是我很久來了都異常苦悶……”她停頓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無言的低著頭望草地。於是她又再續下去,她說了很多,又常常停頓,又有點害羞似的,不能說得很直截痛快。但他始終不做聲,不望她,讓她慢慢的說完,她把她近來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的說了一個大略,她覺得可以停止了,而且她要聽他的意見,她結束著說道:

“你以為怎樣呢,你不會覺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有一會沒有做聲,望著那嫩膩的臉,微微含著尊嚴與謙卑的臉好久。他沒有料想這女人會這麼坦率的在他麵前公開她對於現實的不滿,和她的大膽的願意向社會跨進的決心。他非常快樂,因為這意外的態度,更鼓舞了他。隔了好一會,他才伸過手去,同她熱烈的握著,他說:

“美琳!你真好!我到現在才了解你!”

她快樂得臉也發紅了。

於是他們都又更不隱飾的談了一些近來所得的知識與感覺。他們都更高興,尤其是美琳。她在這裏能自由發揮,而他又聽她,又了解她,而且還幫助她。她看見光輝就在她前麵。她急急的願意知道她馬上應怎樣開始。他又躊躇了一會兒,他答應過兩天再來看她,或者可以介紹她去見幾個人,幫助她能夠有些工作。

一〇

美琳回到家來,時時露著快樂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悅,有幾次她幾乎要說出來了,她仿佛覺得應該告訴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會阻止她,破壞她。子彬沒有覺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說,在想一些非常調皮嘲諷的字句去描寫這篇的主人翁,一個中國的吉訶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動人,他文章的嘲諷動人,他想如果這篇文章不受什麼意外的打擊,就是說他不再受什麼刺激,能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寫兩星期,那一個十萬字的長篇,便將在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驚人的出現了。誰不會驚絕的叫著他的名字,這作者的名字。他暫時忘去能苦惱他的一些事實,他要廓清他的腦府,那原來聰明的腦府,他使自己離開了人眾,關在家裏幾天了。

可是美琳卻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在一個××文藝研究會上了。到會的有五十幾個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極少數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潑的學生。美琳從沒有經曆過這種生活,她隻覺得興奮,同時用著極可親的眼光遍望著這所有的人,隻想同每個人都握一次熱烈的握手,和做一次懇切的談話。這裏她除掉若泉以外,便都是不認識的人,但是她一點也不感覺拘束,她覺得很融洽,很了解,她和他們都很親近。她除了對於自己那合體的雖不華貴卻很美觀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傾心的熱忱了。這是一次大會,所以到的人數很多,除了少數的工人為時間限製著不能來,幾乎全體都到了。開始的時候,由主席臨時推舉了一個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報告,大家都很肅靜,美琳望著他,沒有一動,她用心的吸進了那些從沒有聽過的話語,那些簡單的話語,然而卻將世界的政治和經濟的情形很有條理的概括了出來,而且他批判得真準確。這人很年輕,決不是一個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後來若泉告訴她,這年輕人還是一個印刷工人呢,不過也曾在大學念過兩年書。美琳說不出的慚愧,而且她覺得所有的人對於政治的認識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幹。在她聽了其餘許多人的工作報告之後,他們又討論了許多關於社務的事。這在美琳都是不知應怎樣加入那爭論之中去的,因為她都還不熟悉,而那主席卻常常用眼光望著她,征求她的意見。這使她真難過,她又堅決的相信,在不久以後,她一定可以被訓練得比較好些,不致這樣完全不懂。最後他們又討論到××怎樣行動的事。這裏又有人站起來報告,是另外一個指導××××的團體的代表。於是決定了,在“五一”的那天,要全體動員到大馬路去,占領馬路,×××,××,這時大家都正情緒更緊張激昂的時候,而會便完了,在分別的時候,大家都互相叮嚀的說道:

“記著:後天,九點鍾,到大馬路去!”

美琳還留在那裏一會兒,同適才的主席,便是那在工聯會工作的超生,和若泉,還有其他兩三個人談了一會,他們對她都非常親切和尊重,尤其是一個紗廠的女工特別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說:

“我們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學一點我們能懂的文藝,你們文學家呢是也需要革命,所以我們聯合起來了。不過我們真沒有時間,恐怕總弄不好,過幾天我把我寫的一點東西給你看看吧,我聽超生說,你是個女文學家呢。我也是剛剛學動筆,完全是超生給我的勇氣,心裏是想得很多,就是寫不出來。下星期一能抽空,我還想寫一篇工廠通訊,因為若泉說他們要有用呢。”

美琳說她也不會文學。她還說她也想進工廠去。

於是那女工便描寫著那工廠裏的各種苦痛,和列舉著一些慘聞,她又說如果美琳真的願意,她可以想法,不過她擔憂若果美琳進去,怕那勞頓和不潔的空氣,將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說,進去是容易,而且他希望這社裏的一部分知識分子都要進廠去,去了解無產階級,改變自己的情感,這樣,將來才有真的普羅文藝產生。不過他也說恐怕美琳的身體不行。美琳則力辯她可以練習好的。

因為美琳比較有空閑,她被派定了每天應到機關上去做兩個鍾頭的工,他們留給了她一個地址。還說以後工作時間怕還要加多,因為五月來了,工作要加緊,而且內部馬上便要擴大,有許多工人都自願參加進來,這裏需要訓練得很。她剛剛跨進來,便負了好重的擔子了,她想她應該好好努力。

一一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從八點鍾失了美琳的時候起便深深的不安著,他問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麼地方去了,他開始發覺近來她是常常的不在家,而且她沒有告訴過他她是到什麼地方去,他並且想起她是同他太說得少了。他等了她好久,都不見回來,他生著很大的氣,他衝到他書房去,他決定不想這女人的一切了,他要繼續他的文章,那已寫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邊,心總不定得很,他去翻抽屜,驀然的卻現出美琳留給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像恨不得立即便吞滅進去似的看,信是這樣清清楚楚的寫著:

子彬:我真不能再隱瞞你了。當你看到這信的時候,我大約已在大馬路上了,這是受了團體的派定,到大馬路做××運動去。我想你聽了這消息,是不會怎樣快樂的,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而且向你解釋,因為我原來是很愛你的,一直到現在還是希望你不致對我有誤解,所以我現在先作這樣一個報告,千萬望你想一想,我回來後,我們便可作一次很理性的談話,我們應該互相很誠懇很深切的批判一下。我確實有許多話要向你說,一半是關於我自己,一半也是關於你的。現在不多說了。

美琳晨留

子彬呆了半天,連氣也歎不出一口來。這不是他的希望,這太出他的意表了。他想起許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許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這女人,多麼溫柔的啊,現在也棄掉了他,隨著大眾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負的心,空有自負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難過,想哭也哭不出,他慘慘的幻想著這時的大馬路,他看見許多恐怖和危險,他說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卻不希望美琳會轉來,他不願見她,她帶回了許多痛苦給他,還無止的加多,他真不能忍受有這麼一個人在同一個屋中呼吸。他發氣的將信扯碎了。他最後看見那還隻寫了薄薄幾張的稿紙本大張著口,他無言的,痛恨的卻百般悼惜的用力將它關攏了,使勁的摔到抽屜裏。他歎出了一口長長的歎息。

1930年

在家的那方,那隔斷了家的那堵不知名的山,慢慢的已經又從黑得不分明的裏麵,顯出紫褐色來,而且在那染上了紅霞的透亮的天空上,畫著很分明的卻是柔和的線。又一陣寒冽的晨風從荒涼的田地上打來,掃過這幾間紅磚的小屋,又邁步到對麵的樹叢,夜來的像似虎嘯的狂吼,已經低到隻是像貓頭鳥的咻咻的就過去了,卻也還是冷得刺骨。張大憨子耳裏聽到風已走過了好遠,便又用背把抵住他背蹲著的王阿二撞了一下,便像是自語似的咕噥了一句:

“天亮了呢。”他已經把他那爛了邊的紅眼睛,從拱著手的袖口邊移出了一條細縫,黯黯的望著紅的那方,在那方,正有著家在那兒。

粗草鞋套在爛棉鞋上的一雙偎在他腿邊的大腳,也抖了抖伸開站起去了。傴著腰在他前邊走了一步便又停住了,說道:

“該快來了,說了是天亮的那班……”他沒有說下去,卻又傴著腰坐了下來,接著又打了一個冷噤。

草鞋的大腳便又伸在張大憨子的腿邊。另外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走到牆的轉角去,溲溲的小便著。這時天更亮了起來,滿天都是彩霞,紅房子的那一端,一個可憐的瘦雄雞,也抖了抖翅膀,體著頸格格的叫了起來。小便的人走了回來卻不蹲下去,靠著牆又去揉眼屎。那盞懸在眼前的電燈,還無力的射著一粒淡淡的黃光。不知從什麼地方又闖來了幾個鄉下人,都提著大包裹,像是做小生意的人。來的人把他們望了一望,便站在那一邊互相說著什麼。他們懂得車一定快來了,也有兩個人又站了起來,試著把蜷得麻痹的手腳伸了一伸。

那個穿製服的可憐的瘦小夥子,夜晚看到他幾次在車來車去忙碌的跑著的,又咳嗽著走出來了。他打了一個圈子,望了望嵌在牆上的鍾,便朝這群土老兒,幾乎在這冷風裏挨過大半夜的一群投過了一個眼光,帶點憐憫也帶點不屑的神氣,於是他說道:

“來呀!”

而這時那個鏜鏜的鍾聲也響起來了,他們在這裏是聽到第三次的鍾聲了。

他們便都站了起來,傴著臃腫的身軀,跟著那穿製服的人走到那買票的小門邊。那人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就走了。他們都望著那小門,沒有聽他。

“四等,六角大洋!一個一個的來!”門洞裏一片燈光落在一個小櫃台上,賣票的人穿著一件布棉袍,聳著肩,紅著一雙沒有睡夠的眼睛,不耐煩的說。他那旁邊正放有一把破嘴的小瓦壺,似乎正冒著熱氣,把每個買票的人都羨慕的送過眼光去。

一塊雪白的大洋往台上一丟,響聲打到了心裏,不說話,揣著找回的四角大洋票,算也不必去算,得,左右不過……便走開了。

“管他娘,橫豎幾個鍾頭便到了……”張大憨子看喬老三憂愁的按著他裝錢的搭鏈袋,便安慰他這樣說。他覺得他這句話也把自己安慰了一點兒。

“唔!”喬老三也跟著走進了月台。月台上又多了幾個不曾見過的人,也有一個穿長衫的,大約就是學生吧。

太陽已經吐出了一線火紅。遠的稀的樹枝間也吐著滾滾的濃煙,而跟在那後麵,便傳來了巨大的軋軋的車輪聲。突突的汽笛銳叫了兩聲,火車便喘息著,流著汗,一步一步,拖著滾來,滾去,而停在小的月台上了。

有人朝一個車門口奔去,其餘的便跟著去擠。車上也有被推出來的人,都攔在那一個小門口,有的就嚷起來了。又有著大聲音喊:“那邊去,這是三等!”於是這一群更慌作一團,掉轉身急忙的,張著呆笨的眼光,胡亂的又朝另一個門口奔去,終於擠上了一個車廂。

舊的,髒的車廂裏麵,擠著一些破的爛的布堆,而又在這布堆上排列著不整齊的人頭,歪著的,掛著的。有些正咧著黃牙大嘴,從那大嘴裏送出濃的臭味,還從那些張著的鼻孔裏,一聲一聲的吐著鼾聲。有些是把好久沒修剃過的頭發蓬亂的倒著,而口涎便長長的垂到胸際。有些也張開了睡眼,望望車外也望望進來的這一群,不動也不說。

“張大哥!這裏有位子!”

“去,那邊去,那邊還好擠一個!”

被鬧醒了的,移了一下身子,便又睡去了。有些便也揉著眼睛去望那關著的玻璃窗,窗上浮著一層霧。

車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用著快步在跑了。

“嚇,這個什麼火車,倒真了不得,阿二,你來看,山呀,樹呀,像鬼旋磨,旋著旋著就跑去了。”

王阿二真的就扭著頭把眼睛伏在玻璃窗上,老龍的衣袖已經揩去了一塊玻璃窗上的霧。他們都因為車廂上的暖氣和車外的奇異的景致弄活潑了一點兒。太陽也斜斜的在車裏畫上好多條黃光,好些人都為這黃光伸直的坐了起來。

喬老三又摸了摸他的褡褳袋,他想到他的家財。那袋中所有的一切,使他有點茫然,因為他的跟在這群人之中到上海去,完全是由於他老婆的慫恿,他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他又重複著他已說過了好幾次的話來說道:

“張大哥!到了上海,你可別丟開我不管,我比不得你們,有親戚熟人,好歹要替我找個落腳!你知道我身上隻有這一點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