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小說(3 / 3)

“我身上會比你多嗎?還不是那一點閻王債,一塊光洋和四張毛票,什麼事都到了上海再講,莫那麼短氣!”李祥林把缺著嘴唇的嘴擠了進來插著這麼說。

“對的,找著他們就好了。上海大地方,比不得我們家裏,闊人多得很,找口把飯還不容易嗎?”張大憨子又把那爛眼皮朝家的那方擠了幾擠,想著這是燒早粥的時候,又想著借來的那鬥米和剩下的兩簸箕糠,吃總是不愁的了。於是他又接下去說道:“隻要找得到事做,總不怕他那孫二疤子,媽的這東西,到夏天我們歸賬時,一人三石穀算在一塊,便宜點,二畝田又差不了好些了。”

“隻要歸得上,再多點也不要緊,就怕……”喬老三說著就把頭低下去了。

老龍這時已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幹饃啃著,另外也有人啃著從家裏帶出來的粗糲的大餅,而談話就又加上了一些生氣。

“到底也值得,大半夜的老西北風,吹在咱們身上不算個什麼,六角大洋,嘿,就是好幾天的糧,冷總還熬得住,餓可不成。”

“三等四等一個樣,要有五等咱們就坐五等,再打個對折。”

“到上海幾個鍾頭?五個,還不貴?五個鍾頭要花上六角大洋,合錢是兩千了……”

坐在旁邊的那些同車的不認識的人,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他們也有些是去上海的,但是對上海的情形也是不熟悉。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些家鄉的苦難,和旅行的目的,大抵都相差不遠。於是又談到年成,又談到行市,車裏慢慢的更熱鬧起來了。有幾個娘兒們也坐在那一端,敞開了胸口,口袋似的垂著的大奶便塞在哭了的嬰兒的嘴中。太陽這時已經從每一個窗口投了大片的陽光進來,因著車身的震動,在那些幹糙的臉上和髒的布衣上跳躍的蕩著。而這群人,這群在冷風裏蹲在牆邊蹲了大半夜的人,因了暖熱的空氣,加之胃囊裏又滲入了一些粗的麥粉,昏昏的瞌睡,便慢慢的爬上了眼皮,談話減少下去了,新的鼾聲又在一些睡醒了的人旁邊發了出來。

“嘟!嘟!”汽管子嘶著尖銳的喉嚨,接連的叫著,黑的濃煙,白的蒸汽,在車身邊掃著,輪軸發狂似的在引擎下滾著,車上的乘客都騷動起來了:“看,看洋房子呀!看那些煙筒,那就是工廠呀!……”車到了上海了。

長的列車駛進了火車站,停在第六條月台上。幾十個車門裏,吐著那從各鄉各鎮彙流了來的人群。這群土老兒,緊緊的六個人擠在一塊,跟著人群朝出口奔。扛運夫雜在穿皮大衣的粉臉太太裏,太太們又吊在老爺的手上,老爺們昂首在鄉下人旁邊,賽跑似的朝出口處奔去。大人們不知在喊些什麼,小孩子也跟著在喊。也有跑在前麵去了的人又打回奔……“媽的,乖乖!”他們之中誰是這樣的說了。

慌張的,膽小的,從人裏麵又闖到人裏麵,緊緊的擠在一塊,又來到了街上。

“豬玀!”開車的伸出頭來朝他們罵著。黑色的汽車擦著身走去了,差一點沒有軋在那輪下。

看到對麵飛來的黃包車,回頭就讓,又剛巧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在後邊,血紅的嘴裏便吐出銳聲的一句罵:“作死呀!”

土老兒便站在街的一角去商量了起來。商量了一會便又往前走,他們推舉張大憨子打頭裏走,問路。張大憨子便用力睜著他的爛眼邊,扭著一個笑臉,看見有和氣點的人,便走上去問:

“請問烏家角往哪走?”

有的回答是搖一搖頭,有的回答是:“大概是往西吧,走過去再問問。”

“嘿,看那群人,土裏土氣,”小娘兒們走過身時總要悄悄的指點著說。

“嘿,老龍!你看那邊,那個赤身的小囡就像活的一樣,有錢時買個小的回家去供在櫥櫃上倒不壞,”一些百貨店裏的東西,花花綠綠,真是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時時惹得他們去看,看著看著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走呀!走呀!找到了再說吧!”

“嘿,喬三哥!上海的娘兒們才真怪模怪樣,學的洋鬼子打扮吧?”又有人說了起來,忘記了憂愁似的。

走過了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從比較熱鬧的地方走到卵石的馬路,兩邊隻剩一些低矮的瓦屋的地方來了。街的邊上也停得有一些小攤,攤的旁邊,圍著一些髒的孩子,揩著鼻涕,用眼盯著那攤上的花生。有更多的,罩一頂破帽的,頑皮得怕人的孩子們,在街心上揪著滾著!一些推石子的小車,推煤渣的小車,推糞的小車,吱吱呀呀,孔孔孔的小心的讓著這群野馬似的孩子們走過去。間或來了一部運貨汽車,孩子們便叫嘯著,跟著車後邊追著跑,跑了一陣才又跑回來。這裏也有脫毛的老狗,像沒有家的,癟著肚皮無力的躲在一邊用著生疏的眼光來望過路的人。

他們又問,知道快到了,一縷高興又升了上來,他們看到他們的一些希望,這希望也走近了一些,而太陽正高高的照著他們,走在頭裏的張大憨子便又說了起來:

“三年沒有看見了,我姊夫真也是條好漢,下田做活,一個人當得兩個人。也是運氣不好,碰著過兵,拉去當了半年伕子,等他逃回來,東家的田早轉把別人了,橫豎田裏也沒有多少油頭,盤繳不來,他一狠心離了家,帶著老婆來上海,總算找著了一條出路,聽說他也有十多塊錢一月,我要有這門一個事也心滿意足了。隻是這時到他們家裏去怕他不在家,不過我姊姊一定在家的。”

“張大哥!你找好了生意,可別丟開我,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是靠在你們身上的了……”喬老三又擔心的說。

“哪裏的話,咱們一塊兒出來,當然有飯大家吃,我要先上工,我就借一點給你,你莫急。”張大憨子慷慨的說。

“要是你姊夫不在家,我們就去再找趙四爹。老龍,你娘舅住在哪塊?”

“娘舅住在哪塊我也弄不清,我曉得他是在東洋紗廠做工,到廠裏一問終歸就會明白的。”老龍這時忽然才想起,那年為一籃番薯,他同趙四爹打架,把趙四爹的頭都傷了一大塊,現在他卻來到上海,求趙四爹替他找事情,怕不十分靠得住吧,於是他悄悄的悔著,同時又安慰著自己:“舅舅終歸是舅舅,他總不好看著我餓死。”

他們又問著,轉進了一條小衖,衖後有幾個院子,錯綜的立著三家小瓦屋四家小茅屋,雖說是冬天的太陽,也把那些院子裏的垃圾曬出好些臭味來。

跨過了一個積水小潭,站在一個篾籬笆的門邊,張大憨子便直著喉嚨先喊了起來:

“李永發!李永發!”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的臉便從曬在竹篙上的尿布邊伸了出來,鼓著詫異的大眼呆呆的望著,稀稀的黃發把那臉更弄得難看了。廂房邊也伸出一個蓬發的頭,在那頭邊的窗門上,也不知掛了些什麼。房子兩邊雜亂的堆著一些破洋瓶,破瓦罐,破布條。房子裏也好像有腳步走動,卻沒有人理睬他們。

“李永發!李永發!大姊!……”

“阿發哥!阿發哥!好像有人找你!”是那蓬頭發的聲音。

從東邊的房裏走出李永發來,他赤著身,一手還舉著短棉褂,他的赤色壯健的農人的胸脯,已經幹癟,他深陷的臉的輪廓也使張大憨子認不出了,可是他還認得張大憨子,他衣服也不穿上便搖著他的枯瘦的臂膀走了過來,抖著,笑著叫了起來:

“啊!憨子!你來啦!”

但是他馬上便停住了笑聲!他望見了憨子後邊的一群,他不說話了。而憨子卻說著,憨子以為自己會笑的,卻沒有笑,這改變了形象的姊夫,不隻使他覺得生疏和同情,幾乎是一個大的打擊,他笑不出來,隻說道:

“不認得你了,老啦,你害過病嗎?大姊呢?……”

“進來吧!你們一塊來的嗎,這是王阿二,我還認得你,唉,我卻變了!做田到底還好點,進屋子裏來吧!”他穿上短棉衣就引著進去。

外邊屋子裏擺了一屋子東西,床鋪,煤爐子,剛好有一條走路通到裏間。裏間便是李永發花兩塊錢租來的一小間房。這一群人一走了進來就塞實了,習慣在陽光底下的眼睛,這間房更顯得黑暗。李永發拖出了一條長板凳邊讓著又邊問道:

“剛剛來上海嗎?”

床上,蜷在亂棉絮裏的一個婦人也哼著問了:“憨子嗎?”

憨子走到床邊去,這群人一句話也不說,有一些東西,一些未曾有過的東西來壓在心上了。

“唉,憨子,你來得正好。你大姊天天都在念你們,想得要命,說是能看到屋裏一株樹也好,要是弄得到盤纏,早就和她回去了。去年的收成聽說很好,不曉得回去弄它幾畝田種種弄得到不?”

“唔……”

“你看我瘦得多了啊!病倒並沒有病過,就是一天十四個鍾頭吃不消,機器把一身都榨幹了,沒有讓機器軋死總算好,不過這條命……憨子,你們來做什麼的?”

“憨子,家裏還好吧,飯總該有得吃,我又小產了,那天廠裏鬧罷工,我摔了一跤。”婦人從破絮中伸出了一副可怕的麵孔來,像個老女巫的麵孔。

“唔,還好……”

“憨子!我們還是想回去,你幫忙替我們打聽點生意好不好?上海實在找不到工做,活不下去,你看,我一歇下來就兩個多月,她又睡在床上。憨子!你們到底幹嗎的?”

張大憨子答應不出來,咬著嘴,望著這一對他不敢相信就是他的親戚的臉發氣,已經找不到一點可以安慰他們的東西給這對快餓死的男女,而且他惱著他們,他把許多應該大發雷霆的罪過都加在這一對夫婦身上。他以為他們騙了他,騙了他們來上海,說是怎麼容易找工做,怎麼好賺銀,他又恨他們的失業,他隻想打他們一頓,或是把同來的人打一頓。但是同來的一群,也野獸般製住野性似的來惱著望他,像要同他相打似的,隻有喬老三這時卻忍不住在這些眈眈的虎視之中哭起來了。

晚上來了,太陽已經昏昏沉沉的落到一些屋子後邊去。這群人還在街上奔著。同著他們一塊兒奔著的,是那些放了工的走回家去的人們。他們用著羨慕的眼光去望著他們,而那些無力的掛倒著頭,拖著疲倦的腳步的人們,隻凝著癡呆困乏的灰色眼珠,茫然的望著前方,他們不能計較到身外的物事了。夾在這裏奔著的,還有那些蒼黃的不像人樣的女人們,頭發上,衣服上都黏著從廠裏帶出的一些棉絮,棉絮又從那些頭上飛到另外一些的地方去。他們望著望著,反覺得可憐他們起來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於是又更焦躁了起來,王阿二怒狠狠的望著老龍叱道:

“隻曉得東洋廠,東洋廠,你不知道上海是有這樣多的東洋廠嗎?”

“我不曉得,你曉得!他從來就隻說東洋廠……”

“不要吵,不要吵,還是找個地方喝口水,吃點東西吧,明天同我過浦東去。我叔叔前些日子來過信的,他準有生意,吵也沒用。”李祥林排解著說。

“好吧,好吧,”張大憨子便跟著他們走到一個小菜館,心裏一邊便想起了他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產了,隻有一點小米粥吃,她很想買一塊燒餅,燒餅裏是夾得有點豬油,而他姊夫卻不能讓她滿足。他想:“替她買幾塊吧,我身上總還有一元四角大洋……”

他們坐在茶館的一角,泡了一壺茶,各人從各人的包裹裏掏出那剩下的一點幹饃來齧著。空虛的肚皮就更空虛了起來似的,少量的麥粉填不滿那比饑餓還厲害的欲望,王阿二又不耐煩的說了:

“你叔叔住在那塊,你清楚嗎?”

“浦東賈家場,離英美煙廠不遠,他在那裏做了五年工了。他大約可以……”

“他就有生意,也不能養我們,他就替你找得到生意,不見得也替我們找得到,你沒有看見他姊夫,就是個榜樣,他那外邊的兩家人不也是坐著吃嗎?”喬老三搶著來說。

“他媽的,東洋廠,東洋廠……”老龍更握緊著拳頭,他同趙四爹久已消溶的仇恨,又來在他心頭,他恨不得一下就找著他先來幾槌。

隔座的幾個人也在那裏談得很起勁,一個小夥子,穿一身破夾衣,灰色的臉,灰色的頭發,最多也不過十六歲的身架,卻一副蒼老的麵孔,他用力把他左手上的香煙吸了一口,右手畫著圓形,便接下去說道:

“我聽到一聲口笛,心就一跳,知道不好了,果真啪啦啪啦啪啦的,哼,你知道死了多少,幾十個工人就躺在地下啦,起碼總有四五個活不轉來。媽的,叫開槍的就是小王啦,他是副廠長,打死幾個工人算什麼,你要鬧,他就索性把廠一關,看你幾千人到什麼地方去找飯吃。現在鬧罷工啦,要凶手償命,要撫恤金,要醫藥費……我說,都是空的,打死工人又不是剛有的事,罷工也不知罷過多少次了,從來還不是因為肚皮不爭氣,又複了工。我說,幹脆打死他們,咱們自己難道不會開廠嗎?”

另外一個年紀稍微大一些,也是灰色的臉和灰色的頭發,他鎮靜的問道:“你打死誰?你要一動手,毛還沒有挨著他一根,你就得吃生活,什麼事都得慢慢來。現在還有些人信東家是好人,有些人寧願餓死不敢動,有些又被資本家買去了當走狗來陷害工人,所以一切都得好好的來,坐在這裏喊是沒有用的,就是殺死幾個廠長也還沒有用。現在應該要讓工人個個都明白,齊心起來站在一塊拚命,所以要提條件,還不許開除工人,小五子,你莫要急,終有一天……”

他們聽著這些,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又有一個人,是坐在他們前邊桌邊的,正攔住一個闖進來的小乞丐問道:

“阿金,你爸爸的手膀怎樣了?你媽媽還沒有找到姘頭嗎?要你爸爸看穿一點,不當王八也沒有飯吃,趁著老婆還年輕,可以撈幾文是幾文。你這小王八闖進來幹嗎,看別人要把你當小扒手,關在牢裏去喂虱。”

“操你的娘,操你的奶奶!……”小乞丐罵著就跑走了。

“媽的這小豬玀。”那人便掉過頭來望著他們說道:“唉,你們不曉得,他老子同我一個車間的,上月不知怎的,他眼一花,隻聽見一聲喊,他就昏倒在地上,一隻膀子血淋淋的便卷到皮帶上去,壓去許多肉,又飛下來打在他頭上。我們都算他活不了,他卻又沒死去,天天睡在床上哼,這一生也莫想有工做了。廠裏賞給了他十塊錢了賬。女人沒有飯吃,隻好偷人,兒子成天討,偷東西。你們大約還不曉得做工人的苦處,唉!你們是剛來上海的吧,上海白相的地方交關多,兩毛錢的門票,盡你看半天的戲。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層樓的屋子,屋子外像螞蟻似的停著汽車。喂,你們做什麼生意?……”

好些人都望著他們了,他們不知怎樣說才好,大家互相望著,還是張大憨子大著膽子說道:

“找親眷,想來上海找工做的……”

於是有些人就不客氣的笑了,笑的聲音使他們都打戰,有人就氣憤憤說道:

“怕上海餓死的人不夠嗎,要你們趕著來送死?幾十萬人在這裏沒有工做啦……”

“鄉下也沒有飯吃,收了一點,都還把東家了,肥料也扣還把他們,家裏一粒也不剩。還是借了兩塊錢做路費來的,兩塊錢一鬥米,夏天要歸上三石穀。不曉得上海情形,曉得也不來了……”

“沒有飯吃,應該問你們東家要,像我們一樣,沒有工做,也要問資本家要。你們的血汗,一點一滴的落在田裏,我們身上的肉和血,也還木是在車間裏一片一片榨把他們了嗎……”

茶館裏又圍了許多人,都把他們當做談話的中心,七舌八嘴,然而沒有一句話可以暫時使他們寬心一下,隻有使他們更其難堪,他們坐不下去了,便又走出茶館來。喬老三咕噥著道:

“我怎麼樣呢?我還是搭火車回去吧……”

“明天清早到浦東去,百事等找著了叔叔再講,浦東的情形也許好一點……”李祥林自個兒在心上這樣想。

“唉,什麼地方有豬油燒餅買呢?……”張大憨子又映著他那紅的爛眼皮。

月亮又升在家的那方了,那該是家在那兒吧。原野是靜的,遠處有一聲兩聲的狗吠,星星在頭上閃著憂愁的眼,月亮也時時躲在飛走的薄雲裏,風仍舊是一陣緊一陣的寒風,枝頭夜宿的小鳥,不安的轉側著,溪水汩汩汩的流去,火車的鐵軌像無窮盡的延展著,跨過了一條小溪,又一條小溪,轉過了一個小岡,又一個小岡的。而在這個夜晚,沿著鐵軌走來的,還有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影,是朝著家的那方走去的。

走在前麵的那個高一點的人,望著遠處的消失在迷茫的夜色裏的地平線,?著那爛眼邊的眼,又舉手去揩了揩眼睛旁的淚珠,說道:

“早曉得,同喬老三一道,也好,總還有得火車坐,阿二,你說還有多遠?……”

一步一跟,跟在後麵的阿二也抬頭望了望遠處,便答道:

“莫問,走就是的,走到有小屋的地方,便找個躲風的地方,過一夜,明天又走,後天再走一天,那時再說吧。”

“唉!……”

兩人便又默著走下去,大家都不願意說什麼,而張大憨子便又看見他姊姊的臉相,那麼一副可怕的死人的臉。他又想起她那屍身,她隻穿一件單褂……但是他能怪他姊夫嗎?他又想起一些別的,那些乞丐,那些女人圍在死屍邊哭,她們的男人就是被廠長開槍打死了的;他又想起那間小屋,他跟著他姊夫去過的,他們在那裏打嗎啡針,那些去打嗎啡針的人,都黑瘦得不像人,渾身都是針孔,姊夫說他們不打針就沒有精神做工,打針呢,有一天也要死去;他又想起……他想了許多,他覺得天已經漸漸的壓了下來,他呼吸也跟著急促,他簡直不敢看什麼了,他喊起來道:

“阿二!阿二!”

阿二忽然也趕向前來抓著他,喊起來道:

“憨子!憨子!”

兩人抱著站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於是又並排著走向前去。

“我說,阿二,真悔不完呢!……”

“不想他了,不想他了,李祥林也不是好人,他一定找到他叔叔了,他就不管我們!”

“靠不住,也許他比我們還壞,小劉同著他一塊兒的,小劉總是好人的。”

“憨子!老龍的話也有道理,他說上海的工人是有出路的,因為他們齊心,他一定要留在他們那裏,不過我們也好齊心起來的。小龍留在上海,也不過多一個告化……”

“唉,……阿二,你有不有方法還那三石穀?……”

於是他們又不做聲了,又低著頭,讓那勁的風從頭上刷過,腳踹在地下,一點聲音也沒有。

可是遠處卻傳來軋軋的車聲,接著便看見了那車頭上的大燈,濃的黑煙,也染上了那瀝青色的天空,於是火車便飛快的朝他們衝來,掠過他們的身子又滾向前去了。這是到上海去的火車,而在那車上,在那有電燈光的四等車廂裏,又有一批一批的鄉下人,在鄉下過不了而跑到上海去的。他們正睡在那裏,咧著嘴,流著口涎,做著可憐的卻是荒唐的夢。

這激烈的震響一流過,原野又重複安靜了,而王阿二卻歪著嘴角狠狠的答道:“三石穀嗎?有方法的!孫二疤子你等著!”

1933年

一顆未出膛的槍彈

“說瞎話咧!娃娃,甭怕,說老實話,咱是一個孤老太婆,還能害你?”

一個癟嘴老太婆,稀疏的幾根白發從黑色的罩頭布裏披散在額上,穿一件破爛的棉衣,靠在樹枝做的手杖上,親熱地望著站在她前麵的張皇失措的孩子;這是一個襤褸得連帽子也沒有戴的孩子。她又噏動著那沒有牙齒的嘴,笑著說:“你是……嗯,咱知道……”

這孩子大約有十三歲,骨碌碌轉著兩個靈活的眼睛,遲疑地望著老太婆,她顯得很和氣很誠實。他遠遠地望著無際的原野上,沒有一個人影,連樹影也找不到一點。太陽已經下山了,一抹一抹的暮煙輕輕地從地平線上升起,模糊了遠去的、無盡止的大道,這大道將他的希望載得很遠,而且也在模糊起來。他回過來打量著老太婆,再一次重複他的話:

“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麼?”

“不,咱沒聽見過槍響,也沒看見有什麼人,還是春上紅軍走過這裏,那些同誌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給我們聽,講故事。咱們殺了三隻羊,硬給了我們八塊洋錢,銀的,耀眼睛呢!後來東北軍跟著來了,那就不能講,唉……”她搖著頭,把注視在空中的眼光又回到小孩的臉上。“還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兒走,萬一落到別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邊走去,有一隻羊毛氈做的長統襪筒籠著那雙小腳。

小孩仍舊凝視著四圍的暮色,卻不能不跟著她走,而且用甜的語聲問起來:

“好老人家,你家裏一共有幾口人?”

“一個兒子,幫別人放羊去了,媳婦孫女都在前年死了。前年死的人真多,全是一個樣子病,知道是什麼邪氣?”

“好老人家,你到什麼地方去來?”

“我有一個侄女生產,去看了來,她那裏不能住,來回二十多裏地,把咱走壞了。”

“讓我扶著你吧。”小孩跑到前邊扶著她,親熱地仰著脖子從披散著的長發中又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戶,都是種地的苦人,你怕有人害你麼?不會的。到底你是怎樣跑到這裏來的?告訴我,你這個小紅軍!”她狡猾地?著無光的老眼,卻又很親熱地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撫摩著這流落的孩子。

“甭說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輕聲地告訴她,“回到村子裏,就說是撿來的一個孩子算了。老人家,我真的替你做兒子吧,我會燒飯,會砍柴。你有牲口麼?我會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憶起那匹棗騮色的馬來了,多好的一匹馬,它全身一個顏色,隻有鼻子當中一條白,他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著它,它也望著他,輕輕地噴著氣,用鼻尖去觸他,多乖的一匹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從草地得來的,是政治委員的,團長那匹白馬也沒有它好。他想起它來了,他看見那披拂在頸上的長毛,和垂地的長尾,還有那……他覺得有一雙懂事的、愛著他的馬眼在望著他,於是淚水不覺一下就湧上了眼瞼。

“我喂過牲口的!我喂過牲口的!”他固執地、重複地說了又說。

“嗬,你是個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卻落到這裏!”

慢慢地兩個人來到一個溝口了。溝裏錯錯落落有幾個窯門,還有兩個土圍的院子,他牽著她在一個斜路上走下去,不敢做聲,隻張著眼四方搜索著。溝裏已經黑起來了,有兩個窯洞裏露出微明的燈光,一匹驢子還在石磨邊打圈,卻沒有人。他們走過兩個窯洞前,從門隙處飄出一陣陣的煙,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後,在一個窯門前停下了。她開了鎖,先把他讓了進去。窯裏黑魆魆的,他不敢動,聽著她摸了進去,在找東西。她把燈點上了,是一盞油燈,一點小小火星從那裏發出來。

“不要怕,娃娃!”她啞著聲音,“去燒火,我們煮點小米稀飯,你也餓了吧?”

兩個人坐在灶前,灶裏的火光不斷地舔在他們臉上,鍋裏有熱氣噴出來了,她時時撫摩著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饑餓,他知道今天晚上,可以有一個暖熱的炕,他很滿意;因為疲倦,一個將要到來的睡眠很厲害地襲著他了。

陝北的冬天,在夜裏,常起著一陣陣的西北風。孤冷的月亮在薄雲中飛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輝,塗抹著無際的荒原。但這埋在一片黃土中的一個黑洞裏,正有一個甜美的夢在擁抱這流落的孩子:他這時正回到他的隊伍裏,同司號員或宣傳隊員在玩著,或是讓團長扭他的耳朵而且親昵地罵著:“你這捶子,吃了飯為什麼不長呢?”也許他正牽著棗騮色的牡馬,用肩頭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那個齷齪襤褸的孤老太婆,也遠離了口外的霜風,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邊。

“我是瓦窯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地向孩子重述著這句話,誰也明白這是假話。尤其是幾個年輕的婦女,拈著一塊鞋片走到他麵前,摸著他凍裂口的小手,問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說的話咱解不下嘛!瓦窯堡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後邊到遠處去割草,大捆的壓著,連人也捆在了裏邊似地走回來。四野全無人影,蒙著塵土的沙路上,也尋不到多的雜亂的馬蹄和人腳的跡印,依著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熱情地望著東南方,那裏有他的朋友,他的親愛的人,那個他生長在裏邊的四方飄行著的他的家。他們,大的隊伍到底走得離他多遠了呢?他懊惱自己,想著那最後一些時日,他們幾個馬夫和幾個特務員跟著幾個首長在一個山凹子裏躲飛機,他藏在一個小洞裏,傾聽著炸彈不斷地爆炸,他回憶到他所遭遇的許多次危險。後來,安靜了,他從洞中爬了出來,然而隻剩他一人了。他大聲地叫過,他向著他以為對的路上狂奔,卻始終沒遇到一個人;孤獨地竄走了一個下午,夜晚冷得睡不著,第二天,又走到黃昏,才遇著了老太婆。他的運氣是好的,這村子上人人都喜歡他,優待他,大概都猜他是掉了隊的紅軍,卻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事。但運氣又太壞了,為什麼他們走了,他會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在那裏過慣了,隻有那一種生活才能養活他,他苦苦的想著他們回來了,或是他能找到另外幾個掉隊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沒有一點消息。廣漠的原野上,他凝視著,似乎有聲音傳來,是熟悉的那點名的號聲吧。

隔壁窯裏那個後生,有兩個活潑的黑眼和一張大嘴,幾次拍著他的肩膀,要他唱歌。他起始就覺得有一種想跟他親熱的欲望,後來才看出他長得很像他們的軍長。他隻看到過軍長幾次,有一次是在行軍的路上,軍長在那裏休息,他牽馬走過去吃水。軍長笑著問過他:“你這個小馬夫是什麼地方人?怎樣來當紅軍的?”他記得他的答複是:“你怎樣來當紅軍的,我也就是那樣。”軍長更笑了:“我問你,為什麼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他又聽到軍長低聲地對他旁邊坐的人說:“要好好教育,這些小鬼都不錯呢。”那時他幾乎跳了起來,望著軍長的誠懇的臉,隻想撲過去。從那時他就更愛他。現在這後生長得跟軍長一個樣,這就更使他想著那些走遠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穀做的饃來,有人送來一碗酸菜。一雙羊毛襪子穿在腳上了,一頂破氈帽也蓋在頭上。他的有著紅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懷裏,不敢拿出來。大家都高興地來盤問著,都顯著一個願望,願望他能說出一點真情的話,那些關於紅軍的情形。

“紅軍好嘛!今年春上咱哥哥到過蘇區的,說那裏的日子過得好,紅軍都幫忙老百姓耕田咧!”

“這麼一個娃娃,也當紅軍,你娘你老子知道麼?”

“同誌!是不是?大家都管著這麼叫的。同誌!你放心,盡管說吧,咱都是一家人!”

天真的、熱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臉。像這樣的從老百姓那裏送來的言語和顏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過沒有想到一個人孤獨地留在村上卻來得更親熱。他暫時忘去了憂愁,他一連串解釋著紅軍是一個什麼軍隊,重複著他從小組會上或是演講裏麵學得的一些話,熟練地背著許多術語。

“紅軍是革命的軍隊,是為著大多數工人農民謀利益的……我們紅軍當前的任務,就是為解放中華民族而奮鬥,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因為日本快要滅亡中國了,一切不願做亡國奴的人都要參加紅軍去打日本……”

他看見那些圍著他的臉,都興奮地望著他,露出無限的羨慕;他就更高興。老太婆也扁著嘴笑說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這娃娃不是咱們這裏的人,你們看他那張嘴多麼靈呀!”

他接著就述說一些打仗的經驗,他並不誇張,而事實卻被他描寫得使人難信,他隻好又補充著:

“那因為我們有教育,別的士兵是為了兩塊錢一月的餉,而我們是為了階級和國家的利益,紅軍沒有一個怕死的;誰肯為了兩塊錢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許多歌給他們聽,小孩子們都跟著學。婦女們抹著額前的留海,露出白的牙齒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他卻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隊伍,想起了他喂過的馬,而且有一絲恐怖,萬一這裏的人,有誰走了水,他將怎樣呢?

老太婆似乎窺出了他的心事,把他按在炕上被子裏,狡猾地笑道:“如果有什麼壞人來了,你不好裝病就這麼躺下麼?放一百二十個心,這裏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這麼安慰他:“紅軍又會來的,那時你就可以回去,我們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窯堡人!”這句話總還是時時流露在一些親昵的嘲笑中,他也隻好回以一個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著狂亂的狗吠聲中,院子裏響起了龐雜的聲音,馬夾在裏麵嘶叫,人的腳步聲和喊聲一齊湧了進來,分不清有多少人馬,這孤零的小村頓時沸騰了。

“蹲下去,不要響,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著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窯門走去。

燒著火的孩子,心在劇烈地跳:“難道真的自己人來了麼?”他坐到地下去,將頭靠著壁,屏住氣聽著外邊。

“碰!”窯門卻在槍托的猛推之中打開了,淡淡的一點天光照出一群雜亂的人影。

“媽啦巴子……”衝進來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麼狗×的攔路……”他一邊罵,一邊走到灶邊來了。“哼,鍋裏預備著咱老子們的晚飯吧。”

孩子從暗處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認得那帽子的樣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更緊縮了他的心,恨不得這牆壁會陷進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飛開去,不管是什麼地方都好,隻要離開這新來的人群。

跟著又進來幾個,隔壁窯裏邊,有孩子們哭到院子裏去了。

發抖的老太婆掙著爬了起來,搖擺著頭,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痙攣地摸索著。無光的老眼,巡睃著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話也不敢響。

糧食簍子翻倒了,有人捉了兩隻雞進來,院子裏仍奔跑著一些腳步。是婦女的聲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燒火呀!”

這裏的人,又跑到隔壁,那邊的又跑來了,刺刀弄得吱吱響,槍托子時時碰著門板或是別的東西。風時時從開著的門口吹進來,帶著恐懼的氣息,空氣裏充滿了驚慌,重重的壓住這村莊,月兒完全躲在雲後邊去了。

一陣騷亂之後,喂飽了的人和馬都比較安靜了,四處狼藉著碗筷和吃不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經躺在炕上,吸著搜索來的鴉片;有的圍坐在屋子當中,那裏燒了一堆木柴,喝茶,唱著淫靡的小調。

“媽啦巴子,明天該會不開差吧,這幾天走死了,越追越遠,那些紅鬼的腿究竟是怎麼生的?”

“還是慢點走的好,就怕他打後邊來,這種虧我們吃過太多了。”

“明天一定會駐下來,後續部隊還離三十多裏地,我們這裏才一連人,唉,咱老子這半年真被這起赤匪治透了。就是這麼跑來跑去,這種鬼地方人又少,糧又缺,冷末冷得來,真是他媽!”

有眼光掃到老太婆臉上,她這時還瑟縮地坐在地下,掩護她身後的孩子。“呸”,一口痰吐到她身上。

“這老死鬼幹麼老挨在那兒。張大勝,你走去搜她,看那裏,準藏有娘兒們。”

老婆子一動,露出了躲在那裏的孩子。

“是的,有人,沒錯,一個大姑娘。”

三個人撲過來了。

“老爺!饒了咱吧,咱隻這一個孫子,他病咧!”她被拖到一邊,頭發披散在臉上。

孩子被抓到火跟前。那個張大勝打了他一個耳光,為什麼他是個小子呢!

“管他,媽啦巴子!”另外一雙火似的眼睛逼攏來,揪著他,開始撕他的衣服。

老太婆駭得叫起來了:“天呀!天殺的呀!”

“他媽的!老子有手槍先崩了你這畜生!”這是孩子大聲地嚷叫,他因為憤怒,倒一點也懂不得懼怕了,鎮靜地瞪著兩顆眼睛,那裏燃燒著火焰,踢了一腳出去,竟將那家夥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卻一下又被一隻大掌擒住了!

“什麼地方來的這野種!”一拳落在他身上,“招來,你姓什麼,幹什麼的?你們聽他口音,他不是這裏人!”

孩子不響,用力地睜著兩個眼睛,咬緊牙齒。

“天老爺呀!你們要殺咱的孫子呀!可憐咱就這一個孫子,咱要靠他送終的……”爬起來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在地上,她就嚎哭起來。

這時門突然開了,門口直立著一個人,屋子裏頓時安靜了,全立了起來,張大勝敬禮之後說:

“報告連長,一個混賬小奸細。”

連長走了進來,審視著孩子,默然地坐在矮凳上。

消息立即傳播開了:“嗬呀!在審問奸細呀!”窯外邊密密層層擠了許多人。

“咱的孫子嘛!可憐咱就這一個種,不信問問看,誰都知道的……”

幾個老百姓戰戰兢兢的在被盤問,壯著膽子答應:“是她的孫子……”

“一定要搜他,連長!”是誰看到連長有釋放那孩子的意思了,這樣說。同時門外也有別的兵士在反對:“一個小孩子,什麼奸細!”

連長又凝視了半天那直射過來的眼睛,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一把小洋刀、兩張紙票子從口袋裏翻了出來。褲帶上紮了一頂黑帽子,這些東西興奮了屋子裏所有的人,幾十隻眼睛都集中在連長的手上,連長翻弄著這些物品。紙票上印得有兩個人頭,一個是列寧,另一個是馬克思,反麵有一排字:“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國家銀行”。帽子上閃著一顆光輝的紅色五星。孩子看見了這徽幟,心裏更加光亮了,熱烈的投過去崇高的感情,靜靜地等待判決。

“媽啦巴子,這麼小也做土匪!”站在連長身旁的人這麼說了。

“招來吧!”連長問他。

“沒有什麼招的,任你們殺了吧!紅軍不是土匪,我們從來沒有騷擾過老百姓,我們四處受人歡迎,我們對東北軍是好的,我們爭取你們和我們一道打日本,有一天你們終會明白過來的!”

“這小土匪真頑強,紅軍就是這麼凶悍的!”

他的頑強雖說激怒了一些人的心,同時也得了許多尊敬,這是從那沉默的空氣裏感染得到的。

連長仍是冷冷地看著他,又冷冷地問道:

“你怕死不怕?”

這問話似乎羞辱了他,不耐煩地昂了一下頭,急促地答道:“怕死不當紅軍!”

圍攏來看的人一層一層地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人在擔憂,多少眼睛變成怯弱的,露出乞憐的光去望著連長。連長卻深藏著自己的情感,隻淡淡地說道:

“那麼給你一顆槍彈吧!”

老太婆又嚎哭起來了。多半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了。有的便走開去。但沒有人,就是那些凶狠的家夥也沒有請示,是不是要立刻執行。

“不,”孩子卻鎮靜地說了,“連長!還是留著一顆槍彈吧,留著去打日本!你可以用刀殺我!”

忍不住了的連長,從許多人之中跑出來用力擁抱著這孩子,他大聲喊道:

“還有人要殺他麼?大家的良心在哪裏?日本人占了我們的家鄉,殺了我們的父母妻子,我們不去報仇,卻老在這裏殺中國人。看這個小紅軍,我們配拿什麼來比他!他是紅軍,我們叫他赤匪的。誰還要殺他麼,先殺了我吧……”聲音慢慢地由嘶啞而哽住了。

人都湧到了一塊來,孩子覺得有熱的、水似的東西滴落在他手上,在他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在霧似的裏麵,隔著一層毛玻璃,那紅色的五星浮漾著,漸漸地高去,而他也被舉起來了!

1937年4月14日

我在霞村的時候

因為政治部太嘈雜,莫俞同誌決定要把我送到鄰村去暫住,實際我的身體已經複原了,不過既然有安靜的地方暫時休養,趁這機會整理一下近三月來的筆記,覺得也很好,我便答應他到霞村去住兩個星期,那裏離政治部有三十裏路。

同去的還有一位宣傳科的女同誌,她大約有些工作,她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所以一路顯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個“改組派”的腳,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們上午就出發,太陽快下山了,才到達目的地。

遠遠看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這村子裏還有一個未被毀去的建築得很美麗的天主教堂和一個小小的鬆林,我就將住在靠山的鬆林裏,從這裏可以直望到教堂。現在已經看到靠山的幾排整齊的窯洞和窯洞上的綠色的樹林,我覺得很滿意這村子。

從我的女伴口裏,我認為這村子是很熱鬧的;但當我們走進村口時,卻連一個小孩子,一隻狗也沒有碰到,隻是幾片枯葉輕輕地被風卷起,飛不多遠又墜下來了。

“這裏從先是小學堂,自從去年鬼子來後就毀了,你看那邊台階,那是一個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訴我,她顯得有些激動,不像白天那樣沉默了。她接著又指著一個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這裏可熱鬧呢,同誌們天天晚飯後就在這裏打球。”

她又急起來了:“怎麼今天這裏沒有人呢?我們是先到村公所去,還是到山上去呢?咱們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麼地方去了,總得先鬧清才好。”

村公所大門牆上,貼了很多白紙條,上麵寫著“××會辦事處”、“××會霞村分會”、“……”。但我們到了裏邊,卻靜悄悄地找不到一個人,幾張橫七豎八的桌子空空地擺在那裏。我們正奇怪,匆匆地跑來一個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問什麼,接著又把話咽下去了,還想往外跑,但被我們叫住了。

他隻好連連地答應我們:“我們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了,是劉二媽家裏。”他一邊說一邊也打量著我們。

我們知道了他是農救會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們一道上山去,並且要他把我寫給這邊一個同誌的條子送去。

他答應替我們送條子,卻不肯陪我們,而且顯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把我們丟下獨自跑走了。

街上也是靜悄悄的,有幾家在關門,有幾家門還開著,裏邊黑漆漆的,我們也沒有找到人。幸好阿桂對這村子還熟,她引導著我走上山,這時已經黑下來了,冬天的陽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著山腳上去,錯錯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窯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著。阿桂明知沒有到,但一碰著人便要問:

“劉二媽的家是這樣走的麼?”“劉二媽的家還有多遠?”“請你告訴我怎樣到劉二媽的家裏?”或是問:“你看見有行李送到劉二媽家去過麼?劉二媽在家麼?”

回答總是使我們滿意的,這些滿意的回答一直把我們送到最遠的、最高的劉家院子裏,兩隻小狗最先走出來歡迎我們。

接著有人出來問了。一聽說是我,便又出來了兩個人,他們掌著燈把我們送進一個院子,到了一個靠東的窯洞裏。這窯洞裏麵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鋪蓋卷和一口小皮箱,還有阿桂的一條被子。

他們裏麵有認識阿桂的,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的,後來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裏,隻好整理鋪蓋。我剛要躺下去,她們又湧進來了。有一個青年媳婦托著一缸麵條,阿桂、劉二媽和另外一個小姑娘拿著碗、筷和一碟子蔥同辣椒,小姑娘又捧來一盆燃得紅紅的火。

她們殷勤地督促著我吃麵,也摸我的兩手、兩臂。劉二媽和那媳婦也都坐上炕來了。她們露出一種神秘的神氣,又接著談講著她們適才所談到的一個問題。我先還以為她們所詫異的是我,慢慢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她們隻熱心於一點,那就是她們談話的內容。我隻無頭無尾的聽見幾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劉二媽說話之中,常常要把聲音壓低,像怕什麼人聽見似的那麼耳語著。阿桂已經完全變了,她仿佛滿能幹的,很愛說話,而且也能聽人說話的樣子,她表現出很能把握住別人說話的中心意思。另外兩人不大說什麼,不時也補充一兩句,卻那麼聚精會神地聽著,深怕遺漏去一個字似的。

忽然院子裏發生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時說話,也不知道闖進了多少人來。劉二媽幾人慌慌張張地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地跟著跑到外邊去看。這時院子裏實在完全黑了,有兩個紙糊的紅燈籠在人叢中搖晃,我擠到人堆裏去瞧,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也是無所謂地在擠著而已,他們都想說什麼,都又不說,隻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話,而這些對話隻有更把人弄糊塗的:

“玉娃,你也來了麼?”

“看見沒有?”

“看見了,我有些怕。”

“怕什麼,不也是人麼,更標致了呢。”

我開始以為是誰家要娶新娘子了,他們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為是俘虜兵到了,卻還不是的。我跟著人走到中間的窯門口,卻見窯裏擠得滿滿的是人,而且煙霧沉沉的看不清,我隻好又退出來。人似乎也在慢慢地退去了,院子裏空曠了許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燈底下整理著小箱子,翻著那些練習簿、相片,又削著幾支鉛筆。我顯得有些疲乏,卻又感覺著一種新的生活要到來以前的那種昂奮。我分配著我的時間,我要從明天起遵守規定下來的生活秩序,這時卻有一個男人嗓子在門外響起了:

“還沒有睡麼?××同誌。”

還沒有等到我答應,這人便進來了,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還文雅的鄉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這地方還比較安靜,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麼盡管問劉二媽。莫主任說你要在這裏住兩個星期,行,要是住得還好,歡迎你多住一陣。我就住在鄰院,下邊的那幾個窯,有事就叫這裏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來坐,地下又沒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嗬,你就是馬同誌,我給你的一個條子收到了麼?請坐下來談談吧。”

我知道他在這村子上負點責,是一個未畢業的初中學生。

“他們告訴我,你寫了很多書,可惜我們這裏沒有買,我都沒有見到。”他望了望炕上開著口的小箱子。

我們話題一轉到這裏的學習情形時,他便又說:“等你休息幾天後,我們一定請你做一個報告;群眾的也好,訓練班的也好,總之,你一定得幫助我們,我們這裏最難的工作便是‘文化娛樂’。”

像這樣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當剛剛接觸他們的時候常常感到驚訝,覺得這些同自己有一點距離的青年們實在變得很快,我又把話拉回來。

“剛才,他們發生了什麼事麼?”

“劉大媽的女兒貞貞回來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裏麵多了一樣東西,那裏麵放射著愉快的、熱情的光輝。

我正要問下去時,他卻又加上說明了:“她是從日本人那裏回來的,她已經在那裏幹了一年多了。”

“嗬!”我不禁也驚叫起來了。

他打算再告訴我一些什麼時,外邊有人在叫他了,他隻好對我說明天他一定叫貞貞來找我。而且他還提起我注意似的,說貞貞那裏“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來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不住地唉聲歎氣。我雖說已經疲倦到極點了,仍希望她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誌!我不能說,我真難受,我明天告訴你吧,嗬!我們女人真作孽呀!”於是她把被蒙著頭,動也不動,也再沒有歎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睡著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屋外去散步,不覺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進了一家雜貨鋪,一方麵是休息,一方麵買了他們很多棗子,是打算送給劉二媽家裏煮稀飯吃的。那雜貨鋪老板聽我說住在劉二媽家裏,便擠著那雙小眼睛,有趣地低聲問我道:

“她那侄女兒你看見了麼?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轉過臉去朝站在裏邊門口的他的老婆說:“虧她有臉麵回家來,真是她爹劉福生的報應。”

“那娃兒向來就風風雪雪的,你沒有看見她早前就在街上浪來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寶打得火熱麼?要不是夏大寶窮,她不老早就嫁給他了麼?”那老婆子拉著衣角走了出來。

“謠言可多呢,”他轉過臉來搶著又說。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動了,卻做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

我忍住了氣,因為不願同他吵,就走出來了。我並沒有再看他,但我感覺到他又眯著那小眼睛很得意地望著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轉角的地方,又聽到有兩個打水的婦人在談著,一個說:

“還找過陸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陸神父問她理由,她不說,隻哭,知道那裏邊鬧的什麼把戲,現在呢,弄得比破鞋還不如……”

另一個便又說:“昨天他們告訴我,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唉,怎麼好意思見人!”

“有人告訴我,說她手上還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說是還到大同去過,很遠的,見過一些世麵,鬼子話也會說哪。……”

這散步於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來了。這時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獨自坐在窯洞裏讀一本小冊子。

我把眼睛從書上抬起來,看見靠牆立著兩個糧食簍子,那大約很有曆史的吧,它的顏色同牆壁一般黑,我把一塊活動的窗戶紙掀開,看見一片灰色的天(已經不是昨天來時的天氣了)和一片掃得很幹淨的土地,從那地的盡頭,伸出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的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

院子裏沒有什麼人走動。

我又把小箱子打開,取出紙筆來寫了兩封信。怎麼阿桂還沒回來呢?我忘記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為她將與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的日子本來是很短的,但這時我卻以為它比夏天的還長呢。

後來我看見那小姑娘出來了,於是跳下炕到門外去招呼她,她隻望著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個窯洞裏去了。我在院子裏走了兩個圈,看見一隻蒼鷹飛到教堂的樹林子裏邊去了。那院子裏有很多大樹。

我又在院子裏走起來,走到靠右邊的盡頭,我聽見有哭泣的聲音,是一個女人,而且在壓抑住自己,時時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地排遣自己,思索著這次來的目的和計劃,我一定要好好休養,而且按著自己規定的時間去生活。於是我又回到房子裏來了,既然不能睡,而寫筆記又是多麼無聊嗬!

幸好不久劉二媽來看我了,她一進來,那小姑娘跟著也來了,後來那媳婦也來了。她們都坐到我的炕上,圍著一個小火盆。那小姑娘便察看著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時誰也顧不到誰,”劉二媽述說著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來的事,“咱們住在山上的還好點,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沒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遲不遲,這天咱們家的貞貞卻跑到天主堂去了,後來才知道她是找那個外國神父要做姑姑去的,為的也是風聲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講親事,是西柳村一家米鋪的小老板,年紀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實,咱們都說好,就隻貞貞自己不願意,她向著她爹哭過。別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隻這件事老頭子不讓,咱們老大又沒兒,總企望把女兒許個好人家。誰知道貞貞卻賭氣跑到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兒,落在火坑了哪,您說做娘老子的怎不傷心……”

“哭的是她的娘麼?”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兒呢?”

“侄女兒麼,到底是年輕人,昨天回來哭了一場,今天又歡天喜地到會上去了,才十八歲呢。”

“聽說做過日本人太太,真的麼?”

“這就難說了,咱也摸不清,謠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經弄上身了,到那種地方,還保得住幹淨麼?小老板的那頭親事,還不吹了,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的的確確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說了。她這一跑,真變了,她說起鬼子來就像說到家常便飯似的,才十八歲呢,已經一點也不害臊了。”

“夏大寶今天還來過呢,娘!”那媳婦悄聲地說著,用探問的眼睛望著二媽。

“夏大寶是誰呢?”

“是村底下磨房裏的一個小夥計,早先小的時候同咱們貞貞同過一年學,兩個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窮,連咱們家也不如,他正經也不敢怎樣的,偏偏咱們貞貞癡心癡意,總要去纏著他,一來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還不是為了他?自從貞貞給日本鬼弄去後,他倒常來看看咱們老大兩口子。起先咱們大爹一見他就氣,有時罵了他,他也不說什麼,罵走了第二次又來,倒是一個有良心的孩子,現在自衛隊當一個小排長呢。他今天又來了,好像向咱們大媽求親來著呢,隻聽見她哭,後來他也哭著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兒的情形呢?”

“怎會不知道?這村子裏就沒有人不清楚,全比咱們自己還清楚呢。”

“娘,人都說夏大寶是個傻孩子呢。”

“嗯,這孩子總算有良心,咱是願意這頭親事的。自從鬼子來後,誰是有錢的人呢?看老大兩口子的口氣,也是答應的。唉,要不是這孩子,誰肯來要呢?莫說有病,名聲就實在夠受了。”

“就是那個穿深藍色短棉襖,戴一頂古銅色翻邊氈帽的。”小姑娘閃著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這回事。

在我記憶裏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影:今天清晨我出外散步的時候,看見了這麼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有著一副很機伶也很忠厚的麵孔,他站在我們院子外邊,卻又並不打算走進來的樣子;約莫當我回家時,又看他從後邊的鬆林裏走出來。我隻以為是這院子裏人或鄰院的人,我那時並沒有很注意他,現在想起來,倒覺得的確是一個短小精悍、很不壞的年輕人。

我的休養計劃怕不能完成了,為什麼我的思緒這樣的亂?我並不著急於要見什麼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斷地增加著。

阿桂現出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氣,望著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來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覺得我們的鋪、燈、火都明亮了許多。我剛把茶缸子擱在火上的時候,果然阿桂已經回到門口了,我聽見她後邊還跟得有人。

“有客人來了,××同誌!”阿桂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另外一個聲音噗哧一笑:“嘻……”

在房門口我握住了這並不熟識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滾燙,使我不能不略微吃驚。她跟著阿桂爬上炕去時,在她的背上,長長的垂著一條發辮。

這間使我感到非常沉悶的窯洞,在這新來者的眼裏,卻很新鮮似的,她用滿有興致的眼光環繞的探視著。她身子稍稍向後仰地坐在我的對麵,兩手分開撐住她坐的鋪蓋上,並不打算說什麼話似的,最後把眼光安詳地落在我的臉上了。陰影把她的眼睛畫得很長,下巴很尖。雖在很濃厚的陰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卻被燈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兩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裏洞開的窗子,是那麼坦白,沒有塵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來開始我們的談話,怎麼能不碰著她的傷口,不會損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從缸子裏倒了一杯已經熱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們省裏的人。”倒是貞貞先說了。

“你見過很多南方人麼?”我想最好隨她高興說什麼我就跟著說什麼。

“不,”她搖著頭,仍舊盯著我瞧,“我隻見過幾個,總是有些不同。我喜歡你們那裏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書,不像咱們,我願意跟你學,你教我好麼?”

我答應她之後忽的她又說了:“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些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裏。”

“聽說你會說日本話,是麼?”

在她臉上輕微地閃露了一下羞赧的顏色,接著又很坦然地說下去:“時間太久了,跑來跑去一年多,多少就會了一點兒,懂得他們說話很有用處。”

“你跟著他們跑了很多地方麼?”

“不是老跟著一個隊伍跑的,人家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後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我在那裏熟,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現在他們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掛牽我的爹娘,回來看看他們。可是娘真沒有辦法,沒有兒女是哭,有了兒女還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露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黴,貞貞你再說吧。”她更擠攏去,緊靠她身邊。

“苦麼,”貞貞像回憶著一件遼遠的事一樣,“現在也說不清,有些是當時難受,於今想來也沒有什麼;有些是當時倒也馬馬虎虎地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實在傷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過去了。這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地望著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一個外路人,有親熱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說家裏幾個人吧,還不都一樣,誰都偷偷地瞧我,沒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我變了麼,想來想去,我一點也沒有變,要說,也就心變硬一點罷了。人在那種地方住過,不硬一點心腸還行麼,也是因為沒有辦法,逼得那麼做的哪!”

一點有病的樣子也沒有,她的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不顯得拘束,也不覺得粗野。她並不含一點誇張,也使人感覺不到她有什麼牢騷,或是悲涼的意味,我忍不住要問到她的病了。

“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隻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後來我同咱們自己人有了聯係,就更不怕了。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遊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所以他們說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總好些。這幾天病倒不覺得什麼了,路過張家驛時,住了兩天,他們替我打了兩次藥針,又給了一些藥我吃。隻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裏麵爛了,又趕上有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我一個人來回走了三十裏,走一步,痛一步,隻想坐著不走了。要是別的不關緊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認出來,又怕誤了時間,後來整整睡了一個星期,才又拖著起了身。一條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說是麼?”

她並沒有等我的答複,卻又繼續說下去了。

有的時候,她停頓下來,在這時間,她也望望我們,也許是在我們臉上找點反應,也許她隻是思索著別的。看得出阿桂比貞貞顯得更難受,阿桂大半的時候沉默著,有時說幾句話,她說的話總隻為的傳達出她的無限的同情,但她沉默時,卻更顯得她為貞貞的話所震懾住了,她的靈魂被壓抑,她感受了貞貞過去所受的那些苦難。

我以為那說話的人絲毫沒有想到要博得別人的同情,縱是別人正為她分擔了那些罪過,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就使人覺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說起她這段曆史的時候,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甚至使你以為她是在說旁人那樣,那是寧肯聽她哭一場,哪怕你自己也陪著她哭,都是覺得好受些的。

後來阿桂倒哭了,貞貞反來勸她。我本有許多話準備同貞貞說的,也說不出口了,我願意保持住我的沉默。當她走後,我強製自己在燈下讀了一個鍾頭的書,連睡得那麼鄰近的阿桂,也不看她一眼,或問她一句,哪怕她老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聲一聲地歎息著。

以後貞貞每天都來我這裏閑談,她不隻是說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地問我許多那些不屬於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時我的話說得很遠,她便顯得很吃力地聽著,卻是非常要聽的。我們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輕人都對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動分子。但像雜貨店老板那一類的人,總是鐵青著臉孔,冷冷地望著我們,他們嫌厭她,鄙視她,而且連我也當著不是同類的人的樣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聖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奸而驕傲了。

阿桂走了之後,我們的關係就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會彼此掛念。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我們的閑談常常占去了很多時間,我總以為那些談天,於我的學習和修養,都是非常有幫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貞貞對我並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發覺了;但我絕不會對她有一絲怨恨,而且我將永遠不去觸她這秘密,每個人一定有著某些最不願告訴人的東西深埋在心中,這是指屬於私人感情的事,既與旁人毫無關係,也不會關係於她個人的道德。

到了我快走的那幾天,貞貞忽然顯得很煩躁,並沒有什麼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談什麼的,卻很頻繁地到我屋裏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坐立不安的,一會兒又走了。我知道她這幾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東西。我問過她的病,我清楚她現在所擔受的煩擾,絕不隻是肉體上的。她來了,有時還說幾句毫無次序的話;有時似乎要求我說一點什麼,做出一副要聽的神氣。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別的,那些不願讓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飾著這種心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有兩次,我看見那顯得很精悍的年輕小夥子從貞貞母親的窯中出來,我曾把他給我的印象和貞貞一道比較,我以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當現在的貞貞被很多人糟蹋過,染上了不名譽的、難醫的病症的時候,他還能耐心地來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棄她,不怕別人笑罵。他一定覺得她這時更需要他,他明白一個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對他相好的女人所應有的氣概和責任。而貞貞呢,雖說在短短的時間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傷感和怨恨,她從沒有表示過她希望有一個男子來要她,或者就說是撫慰吧;但我也以為因為她是受過傷的,正因為她受傷太重,所以才養成她現在的強硬,她就有了一種無所求於人的樣子。可是如果有些愛撫,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憐惜,去溫暖她的靈魂是好的。我喜歡她能哭一次,找到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希望我有機會吃到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願意聽到一個喜訊再離開。

“然而貞貞在想著一些什麼呢?這是不會拖延好久,也不應成為問題的。”我這樣想著,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劉二媽,她的小媳婦、小姑娘也來過我房子,估計她們的目的,無非想來報告些什麼,有時也說一兩句。但我總不給她們說話的機會,我以為凡是屬於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訴我,我又不直接問她,卻在旁人那裏去打聽,是有損害於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損害於我們的友誼的。

就在那天黃昏,院子裏又熱鬧起來了,人都聚集在那裏走來走去,鄰舍的人全來了,他們交頭接耳,有的顯得悲戚,也有的滿感興趣的樣子。天氣很冷,他們好奇的心卻很熱,他們在嚴寒底下聳著肩,弓著腰,籠著手,他們吹著氣,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著很有趣的事似的。

開始我聽見劉大媽的房子裏有吵鬧的聲音,接著劉大媽哭了。後來還有男人哭的聲音,我想是貞貞的父親吧。接著又有摔碗的聲音,我忍不住,分開看熱鬧的人衝進去了。

“你來的很好,你勸勸咱們貞貞吧。”劉二媽把我扯到裏邊去。

貞貞把臉藏在一頭紛亂的長發裏,望得見兩顆猙猙的眼睛從裏邊望著眾人。我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並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作一個毫不足介意的敵人之一罷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於她的灑脫、明朗、愉快,她像一個被困的野獸,她像一個複仇的女神,她憎恨著誰呢,為什麼要做出那麼一副殘酷的樣子?

“你就這樣的狠心,全不為娘老子著想,你全不想想這一年多來我為你受的罪……”劉大媽在炕上一邊捶著一邊罵,她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還有的就順著臉往下流。

有好幾個女人圍著她,扯著她,她們不準她下炕來。我以為一個人當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瘋狂下去的時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訴她,你這樣哭是沒有用的,同時我也明白在這時是無論什麼話都不會有效的。

老頭子顯得很衰老的樣子,他垂著兩手,歎著氣。夏大寶坐在他旁邊,用無可奈何的眼光望著兩個老人。

“你總得說一句呀,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娘麼?……”

“路走到盡頭總要轉彎的,水流到盡頭也要轉彎的,你就沒有一點彎轉麼?何苦來呢?……”

一些女人們就這樣勸貞貞。

我看出這事是不會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貞貞早已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憐她,她也不可憐任何人。她是早已決定,沒有轉彎的,要說賭氣,就算賭氣吧。她現在是咬緊了牙關要堅持下去的神情。

她們聽了我的勸告,讓貞貞到我的房裏邊去休息,一切問題到晚上再談。於是我便領著貞貞出來了。可是她並沒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後山上跑了。

“這娃兒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鄉下人了……”

“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黴……”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們紛紛議論著,看看已經沒有什麼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躊躇了一會,便決計到後山去。山上有些墳堆,墳周圍都是鬆樹,墳前邊有些斷了的石碑,一個人影也沒有,連落葉的聲音都沒有。我從這邊穿到那邊,我叫著貞貞的名字,似乎有點回聲,來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隨即更顯得萬山的沉靜。天邊的紅霞已經退盡了,四周圍浮上一層寂靜的、煙似的輕霧,綿延在遠近的山的腰邊。我焦急,我頹然坐在一塊碑上,我盤旋著一個問題:再上山去呢,還是在這裏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擔些痛苦。

我看見一個影子從底下上來了,很快我便認出是夏大寶。我不做聲,希望他沒有看見我,讓他直到上麵去吧。但是他卻在朝我走來。

“你找了麼?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她。”我不得不向他打個招呼。

他走到我麵前,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著,眼望著遠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很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緊閉著,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隻充滿著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麼用?

“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勸她。”我隻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的有點兒啞,是一個沉鬱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向我表示過對人有什麼恨。”我搜索著我的記憶,我並沒有撒謊。

“她不會對你說的,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她到死都不饒恕我的。”

“為什麼她要恨你呢?”

“當然囉……”忽的他把臉朝著我,注視著我,“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能拐著她逃跑麼?是不是我的罪?是麼?”

他並沒有等到我的答複就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能說是我對麼,難道不是我害了她麼?假如我能像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遠都要恨我的。你說,我應該怎樣?她願意我怎樣?我如何能使她快樂?我這命是不值什麼的,我在她麵前也還有點用處麼?你能告訴我麼?我簡直不知我應該怎樣才好,唉,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不斷地喃喃下去。

當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時候,他站起來同我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他說他聽見山上有聲音。我隻好鼓勵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沒人更厚的鬆林中去,才踏上回去的路,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這天晚上我雖然睡得很遲,卻沒有得著什麼消息,不知道他們怎樣過的。

等不到吃早飯,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馬同誌答應今天來替我搬家。我準備回政治部去,並且回到延安去;因為敵人又要大舉“掃蕩”了,我的身體不準許我再留在這裏,莫主任說無論如何要先把這些傷病員送走。我的心卻有些空蕩蕩的,堅持著不回去麼?身體又累著別人;回去麼?何時再來呢?我正坐在我的鋪上沉思著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悄悄地走進我的窯洞。

她一聳身跳上炕來坐在我的對麵了,我看見貞貞臉上稍稍的有點浮腫,我去握著那隻伸在火上的手,那種特別使我感覺刺激的燙熱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識到她有著不輕的病症。

“貞貞!我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再能相會,我希望,你能聽你娘……”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她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我明天也要動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家。”

“真的麼?”

“真的!”在她的臉上那種特有的明朗又顯出來了。“他們叫我回……去治病。”

“嗬!”我想我們也許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麼?”

“不,還不知道,隻說治病,病好了再回來,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裏不是也沒有好處麼?”

我覺得她今天顯得稀有的平靜。我想起頭天晚上夏大寶說的話了。我冒昧地便問她道:

“你的婚姻問題解決了麼?”

“解決,不就是那麼麼?”

“是聽娘的話麼?”我還不敢說出我對她的希望,我不願想著那年輕人所給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輕人有快樂的一天。

“聽她們的話,我為什麼要聽她們的話,她們聽過我的話麼?”

“那麼,你果真是和她們賭氣麼?”

“……”

“那麼,……你真的恨夏大寶麼?”

她半天沒有回答我,後來她說了,說得更為平靜的:“恨他,我也說不上。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有病的人了,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一個不幹淨的人了。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麵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裏,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裏學習,聽說那裏是大地方,學校多;什麼人都可以學習的。大家扯在一堆並不會怎樣好,那就還是分開,各奔各的前程。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高興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我還可以再重新作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隻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別人說我年輕,見識短,脾氣別扭,我也不辯,有些事情哪能讓人人都知道呢?”

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話的確值得我們研究,我當時隻能說出我讚成她的打算的話。

我走的時候,她的家屬在那裏送我,隻有她到村公所裏去了,也再沒有看見夏大寶。我心裏並沒有難受,我仿佛看見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將又見著她的,定會見著她的,而且還有好一陣時日我們不會分開了。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門,馬同誌便告訴了我關於她的決定,證實了她早上告訴我的話很快便會實現了。

1940年

羊群已經趕進了院子,趙家的大姑娘還坐在她自己的窯門口納鞋幫,不時扭轉她的頭,垂在兩邊肩上的銀絲耳環,便很厲害的搖晃。羊群擁擠著朝欄裏衝去,幾隻沒有出外的小羊跳蹦著,被撞在一邊,叫起來了。

聚集在這邊窯裏炕上的幾個選舉委員會的委員,陸續從窗口跳了出來。他們剛結束會議,然而卻還在叮嚀些什麼,納著鞋幫的清子便又扭過頭來,露出一掬黏膩的、分不清是否含著輕蔑的笑容。

被很多問題弄得疲乏了的委員們,望了望天色,藍色的炊煙已經從窯頂上的煙囪裏吐出來,為風吹往四方;他們決定趕到前邊的莊子去吃飯,因為這晚上還要布置第二天的選舉大會。然而已經三四天沒有回家的指導員卻意外地被準許回家。區委委員曾為他向大家說了一陣畜牧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話,說他的惟一的牛就在這兩天要產仔,而他的老婆是一個隻能燒燒三頓飯,四十多歲了的女人。

招待員從掃著石磨的老婆身邊趕了出來:“已經派好了飯呢。怎的又走了呢?家裏婆姨燒的飯香些麼?”他抓住年輕的代理鄉長的手,鄉長在年下剛娶了一個才十六歲、長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會被別人善意地拿來取笑。

站在大門口看對山盛開的桃花的是那發育得很好的清子。長而黑的發辮上紮著粉紅的絨繩,從黑坎肩的兩邊伸出條紋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地舉著,撐在門柱上邊,十六歲的姑娘,長得這樣高大,什麼不夠法定的年齡,是應該嫁人了的啊!

在橋頭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隻有何華明獨自往北向著回家的路上。他還看見那倚在門邊的粗大姑娘,無言地眺望著遼遠的地方。一個很奇異的感覺,來到他心上,把他適才在會議上弄得很糊塗了的許多問題全趕走了。他似乎很高興,跨著輕快的步子,吹起口哨來;然而卻又忽然停住,他幾乎說出聲音來的那麼自語了:

“這婦女就是落後,連一個多月的冬學都動員不去的,活該是地主的女兒,他媽的,他趙培基有錢,把女兒當寶貝養到這樣大還不嫁人……”

他有意地搖了一下頭,讓那留著的短發拂著他的耳殼,接著便把它抹到後腦去,像抹著一層看不見的煩人的思緒,於是他也眺望起四周來。天已經快黑了。在遠遠的兩山之間,停著厚重的靛青色的雲塊,那上邊有幾縷淡黃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地是在看不見的情形中變幻著,山的顏色和輪廓也模糊成一片,隻給人一種沉鬱之感,而人又會多想起一些什麼來的。明亮的西邊山上,人跟在牛的後邊,在鬆軟的田地裏走來走去;也有背著犁,把牛從山坡上趕回家去的。隻有作為指導員的他已讓土地荒蕪。二十天來,為著這鄉下的什麼選舉,回家的次數就更少,簡直沒有上過一次山。相反的,就是當他每次回家之後聽到的抱怨和嘮叨也就更多。

其實每當他看見別人在田地裏辛勞著的時候,他就要想著自己那幾塊等著他去耕種的土地,而且意識到在最近無論怎樣都還不能離開的工作,總有說不出的一種痛楚。假如有什麼人關切地問著他,他便把話拉開去,他在人麵前說笑,談問題,做報告,而且在村民選舉大會的時候,還被人拉出來跳秧歌舞,唱郿鄠,他有被全鄉人所最熟稔的和歡迎的嗓子,然而他不願同人說到他的荒著的田地,他隻盼望著這選舉工作一結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氣息,那強烈的陽光,那伴他的牛在呼喚著他,同他的生命都不能分離開來的。

轉到後溝的時候,已經全黑下來了,靠著幾十年的來來去去和習慣了在黑處的視覺,他仍舊走得很快;思緒也很快地轉著,他是有很久的曆史,很多可紀念的事同這條凶險、幽僻的深溝一道寫著的。當他還小的時候,他在這裏為了追一條麂子跑到叢林的地帶去而遇見過豹。他曾離開過這裏,挾著一個小包卷去人贅在老婆的家中,那時他才二十歲;她雖說已經三十二歲了,可是即使現在他也不能在回憶中搜出一個難看的印象;不久,他又牽了馱著老婆的小驢回來了。什麼地方埋葬過他的一歲的兒子,什麼地方安睡著他四歲女兒的屍體,無論在怎樣的深夜他都能看見;而且有一年多他們在這溝裏隻能在夜晚才動作,那個小隊長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樹邊的麼?那時他正在赤衛隊。他自從做了指導員以來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這些過去的印象帶著一些甜蜜、辛酸和興奮來撫慰他。他實在被很多艱深的政治問題弄得很辛苦,而村鄉上的工作也的確繁難,因此他對於這孤獨的夜行,雖不能說養成為一種愛好,但實在是並不討厭。

兩邊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樹林越多,汩汩的響著的水流,有時在左,有時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條天上,有些冷靜的星星眨著眼望他。微微的南風,在身後斜吹過來,帶著一些熟悉的卻也分不清是什麼的香味。遠遠的狗在叫了,有兩顆黃色的燈光在暗處。他的小村是貧窮的,幾乎是這鄉裏最窮的小村,然而他愛它,隻要他看見那堆在張家窯外邊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邊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他並且常常以為驕傲,那就是在這隻有二十戶人家的村子裏,卻有二十八個共產黨員。

當他走上那寬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為什麼這半天他幾乎完全把他的牛忘記了。他焦急的要立刻弄明白這個問題:生過了呢,還是沒有?平安無事呢,還是壞了?他平日閑空時曾幻想過有一條小牛,同它母親一模一樣,喜歡跳躍。他急急地跑到家,走向關牛的地方。

第二次從牛欄回來後,老婆已經把炕收拾好,而她自己並不打算睡,仍坐在灶門前。她凝視著他,忍著什麼,不說話。但他卻看出,在她臉上的每條皺紋裏都埋伏的有風暴。習慣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趕快出門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時間已經晚了,加上他的牛……他不能出去,他嫌惡地看著她已開始露頂的前腦,他希望省去一場風波,隻好不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時,說:“唉,實在熬!”他這樣說,為的表示他不願意吵架,讓女人會因為他疲乏而饒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麼東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顆兩顆的,後來眼淚便在臉上開了許多條河流不斷地流著。微弱的麻油燈,照在那滿是灰塵的黃發上,那托著腮頰的一隻瘦手在燈下也顯出怕人的蒼白,她輕輕地埋怨著自己,而且詛咒:

“你是該死的了,你的命就是這樣壞呀!活該有這麼一個老漢,吃不上穿不上是你的命嘛……”

他不願說什麼,心裏又惦著牛,便把身子朝窯外躺著。他心裏想:“這老怪物,簡直不是個‘物質基礎’,牛還會養仔,她是個什麼東西,一個不會下蛋了的母雞。”什麼是“物質基礎”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說那老東西已經不會再生娃的了,這是從副書記那裏聽來的新名詞。

他們兩人都極希望再有個孩子。他需要一個幫手,她一想到她沒有一個靠山就傷心,可是他們卻更不和氣;她罵他不掙錢,不顧家,他罵她落後,拖尾巴。自從他做了這鄉的指導員以後,他們便更難以和好,像有著解不開的仇恨。

以前他們也吵架的,但最近她更覺得難過了,因為他越來越沉默。好像他的脾氣變得好了,而她的更壞,其實是他離去的更遠,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適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麼呢?她不懂,這簡直是荒唐。更其令她傷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輕,她不能滿足他,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

她哭得更厲害,捶打著什麼,大聲咒罵;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卻平靜地躺著,用著最大的力量壓住自己的嫌厭,一個壞念頭不覺的又來了:

“把幾塊地給了她,咱也不要人燒飯,做個光身漢,這窯,這鍋灶,這碗碗盞盞全給她,我拿一副鋪蓋、三兩件衣服,橫豎沒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撫養個兒子,咱就……”仿佛感覺到一種獨身的輕鬆,翻了一個身,一隻暖烘烘的貓正睡在他側邊,被他一打,弓著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這貓已養了三年,是隻灰色的貓,他並不喜歡別的貓,卻很喜歡這隻灰貓,每當他受苦回家後,它便偎在他身邊,他躺在熱炕上摸著它,等老婆把飯燒好了拿上來。

老婆還在生氣,他擔心她失錯把她旁邊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喜歡吃豆芽的。但他卻不願說話,他又翻過身去,腳又觸到炕角上的簍子,那裏邊罩了一窩新生的小雞,因為被驚,便啾啾地叫了起來。

“知道我身體不成,總是難活,連一點忙都不幫,草也是我鍘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經站了起來。他怕她跑過來,便一溜下炕,往院子裏去了,他心裏卻還在賭氣地說:“牛,小牛都給你。”

半個月亮倒掛在那麵山頂上邊,照得院子有半邊亮。一隻狗躺在院當中,看見他便站起來走過一邊去。他信腳又到了牛欄邊,槽裏還剩下很多草。牛躺在暗處,輕輕地噴著鼻子。“媽的,為什麼還不生呢!”便焦急地想起明天的會。

他剛要離開牛欄的時候,一個人影橫過來,輕聲地問著:“你的牛生仔了沒有?”這人一手托著草筐,一手撐在牛欄的門上,擋住他出來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嘎聲地說了,心不覺地跳得快了起來。

侯桂英是他間壁的青聯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歲,而二十三歲了的她卻總不歡喜,她曾提出過離婚。她是婦聯會的委員,現在被提為參議會的候選人。

這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了,當他晚上起來喂牲口時,她也跟著來喂,而且總跟過來說幾句話,即使白天見了,她也總是眯著她那單眼皮的長眼笑。他討厭她,恨她,有時就恨不得抓過來把她撕開,把她壓碎。

月亮光落在她剪了的發上,落在敞開的脖子上,牙齒輕輕地咬著嘴唇,她望著他,他也呆立在那裏。

“你……”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麼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幹部,要受批評的。”於是推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走進自己的窯裏去。老婆已經坐到炕上,好像還在流眼淚。

“唉!”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躺在炕上。

像經過了一件大事後那樣有著應有的鎮靜,像想著別人的事件似的想著適才的事,他覺得很滿意。於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還沒有養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見他說話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燈。

“這老家夥終是不成的,好,就讓她燒燒飯吧,鬧離婚影響不好。”

然而院子裏的雞叫了。老婆已脫了衣服,躺在他側邊,她嘮叨著:“明天還要出去麼?什麼開不完的會……”

“牛又要侍候了……”但他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來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闔著眼,努力去找瞌睡,卻隻見一些會場,一些群眾,而且聽到什麼“宣傳工作不夠囉,農村落後呀,婦女工作等於零……”等等的話。他一想到這裏,就免不了煩躁,如何能把農村弄好呢,這裏沒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個什麼呢?他什麼也不懂,他沒有住過學,不識字,他連兒子都沒有一個,而現在他做了鄉指導員,他明天還要報告開會意義……

窗戶紙在慢慢變白,隔壁已經有人起身了;何華明卻剛剛沉入在半睡眠狀態中;黃瘦的老婆已經睡熟了,有一顆眼淚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貓睡在更側邊沉沉的打著鼾。映在曙光裏的這窯洞倒也顯得很溫暖很恬適。

天漸漸的大亮了。

1941年

在醫院中

十二月裏的末尾,下過了第一場雪,小河大河都結了冰,風從收獲了的山崗上吹來,刮著牲口圈篷頂上的葦稈,嗚嗚地叫著,又邁步到溝底下去了。草叢裏藏著的野雉,刷刷地整著翅子,鑽進那些石縫或是土窟洞裏去。白天的陽光,照射在那些夜晚凍了的牛馬糞堆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幾個無力的蒼蠅在那裏打旋。黃昏很快地就罩下來了,蒼茫的,涼幽幽的從遠遠的山崗上,從剛剛可以看見的天際邊,無聲的,四麵八方的靠近來,鳥鵲打著寒戰,狗也夾緊了尾巴。人們都回到他們的家,那惟一的藏身的窯洞裏去了。

那天,正是這時候,一個穿灰色棉軍服的年輕女子,跟在一個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漢子後麵,從溝底下的路上走來。這女子的身段很伶巧,穿著男子的衣服,就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地做出一副高興的神氣,睜著兩顆圓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涼的四周。

“我是沒有什麼工作經驗的,將來麻煩你的時候一定很多,總請你幫忙才好啦!李科長!你是老革命,鄂豫皖來的吧?”

她現在很慣於用這種聲調了,她以為不管到什麼機關去,總得先同這些事務工作人員相熟。在學校的時候,每逢到廚房打水,到收發科取信,上燈油,拿炭,她總是拿出這麼一副討好的聲音,可是並不顯得卑屈,隻見其輕鬆。

走在前邊的李管理科長,有著一般的管理科長不急不徐的風度,儼然將軍似的披著一件老羊皮大衣。他們在有的時候顯得很笨,有時卻很聰明。他們會使用軍隊裏最粗野的罵人術語,當勤務員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們也會很微妙地送一點雞,雞蛋,南瓜子給秘書長,或者主任。這並不要緊,因為隻由於他的群眾工作好,不會有其它什麼嫌疑的。

他們從那邊山腰轉到這邊山腰,在溝裏邊一望,曾閃過白衣的人影,於是那年輕女子大大地噓了一口氣,像特意要安慰自己說:“多麼幽靜的養病的所在啊!”

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卻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壞,失望和頹喪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著怎樣的環境,她都好好地替它做一個寬容的恰當的解釋。僅僅在這一下午,她就總是這麼一副恍恍惚惚,卻又裝得很定心的樣子。

跟在管理科長的後邊,走進一個院子,而且走進一個窯洞。這就是她要住下來的。這簡直與她的希望相反,這間窯絕不會很小,絕不會有充足的陽光,一定還很潮濕。當她一置身在空闊的窯中時,便感覺得在身體的四周,有一種怕人的冷氣襲來,薄弱的,黃昏的陽光照在那黑的土牆上,浮著一層淒慘的寂寞的光,人就像處在一個幽暗的,卻是半透明的那麼一個世界,與現世脫離了似的。

她看見她的小皮箱和鋪蓋卷已經孤零零地放在那冷地上。

這李科長是一個好心的管理科長,他動手替她把那四根柴柱支著的鋪整理起來了。

“你的被這樣薄!”他抖著那薄餅似的被子時不禁忍不住地叫起來了。在隊伍裏像這樣薄的被子也不多見的。

她回顧了這大窯,心也不覺地有些忐忑,但她是不願向人要東西的,她說:“我不大怕冷。”

在她的鋪的對麵,已經有一個鋪得很好的鋪,他告訴她那是住著一個姓張的醫生的老婆,是一個看護。於是她的安靜的,清潔的,有條理的獨居的生活的夢想又破滅了。但她卻勉強地安慰自己:“住在這樣大的一間窯裏,是應該有個伴的。”

那位管理科長不知怎樣一搞,床卻垮在地下了。他便匆匆地走了,大約是找斧子去的吧。

這年輕女子便蹲在地上將這解體的床鋪再支起來,她找尋可以使用的工具,看見靠窗戶放有一張舊的白木桌。假如不靠著什麼那桌子是站不住的,桌子旁邊隨便地躺著兩張凳子。這新辦不久的醫院裏的家具,也似乎是從四方搜羅來的殘廢者啊!

用什麼方法可以打發走這目前的無聊的時光呢,那管理科長又沒有來?她隻好踱到院子裏去。院子裏的一個糞堆和一個草堆連接起來了,沒有插足的地方。兩個女人跪在草堆裏,渾身都是草屑,一個掌著鍘刀,一個把著草束,專心地鍘著,而且播弄那些切碎了的草。

她站在她們旁邊,看了一會,和氣地問道:“老鄉!吃過了沒有?”

“沒做啦!”於是她們停住了手的動作,好奇地,呆呆地來打量她,一個女人就說了:“嗬!又是來養娃娃的嗬!”她一頭剪短了的頭發亂蓬得像個孵蛋的母雞,從那頭雜亂得像茅草的發中,露出一塊破布片似的蒼白的臉,和兩個大而無神的眼睛。

“不,我不是來養娃娃的。是來接娃娃的。”在沒有結過婚的女子一聽到什麼養娃娃的話,如同吃了一個蒼蠅似的心裏湧起了欲吐的嫌厭。

在朝東那麵的三個窯裏,已經透出微弱的淡黃色的燈光。有初生嬰兒的啼哭。這是她曾熟悉過的一種多麼挾著溫柔和安慰的小小生命的呼喚嗬。這呱呱的聲音帶了無限的新鮮來到她胸懷,她不禁微微張開了嘴,舒展了眉頭,向那有著燈光的屋子裏,投去一縷恬適的愛撫:“明天,明天我要開始了!”

再繞到外邊時,暮色更低地壓下來了。溝底下的樹叢成了模糊的一片。遠遠的半山中,穿著一條灰色的帶子,晚霞在那裏飄蕩。雖說沒有多大的風,空氣卻刺骨的寒冷。她隻好走回來,驚奇地跑回已經有了燈光的自己的住處。管理科長什麼時候走回來的呢?她的鋪也許弄妥當了。她到屋裏時,隻見一個穿黑衣的女同誌端坐在那已有的鋪上,就著一盞麻油燈整理著一雙鞋麵,那麻油燈放在兩張重疊起來的凳上。

“你是新來的醫生,陸萍麼?”當她問她的時候,就像一個天天見慣了的人似的那麼坦直和自然,隨便地投來一瞥,又去弄她的鞋麵去了,還繼續哼著一個不知名的小調。

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從這新來的陸萍那裏送來了如何的高興。她隻用平淡的節省的字眼在回答她。她好像一個老旅行者,在她的床的對麵,多睡一個人或少睡一個人或更換一個人都是一樣,沒有什麼可以引起波動的。她把鞋麵翻看了一回之後,便把鋪攤開了;卻又不睡,隻坐在被子裏,靠著牆,唱著一個陝北小調。

陸萍又把那幾根柴柱拿來敲敲打打,怎麼也安置不好,她隻好把鋪開在地上;決心熬過這一夜。她坐在被子裏,無所謂地把那個張醫生的老婆打量起來。

她不是很美麗嗎?她有一個端正的頭型,黑發不多也不少,五官都很端正,脖項和肩胛也很適襯,也許是宜於移在畫布上去的線條,可是她仿佛沒有感情,既不溫柔,也不凶暴,既不顯得聰明,又不見得愚蠢,她答應她一些話語,也述說過,也反問過她,可是你無法窺測出她是喜悅呢,還是厭憎。

忽然那看護像被什麼針刺了似的,陡地從被子裏跳出來,一直衝了出去。陸萍聽見她推開了間壁老百姓的門,一邊說著些什麼,帶著高興地走了進去,那曾因她跑走時鼓起一陣風的被子,大半拖在地上。

現在又隻剩陸萍一個人。被子老裹不嚴,燈因為沒有油隻剩一點點淒慘的光。老鼠出來了,先是在對麵床底下,後來竟跳到她的被子上來了。她蜷臥在被子裏,不敢脫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著。她不能不想到許多事,僅僅這一下午所碰到的就夠她去消磨這深夜的時候了。她竭力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罵自己,又替自己建築著新的希望的樓閣,努力使自己在這樓閣中睡去,可是窯對麵牛棚裏的牛,不斷地嚼著草根,還常常用蹄子踢著什麼。她再張開眼時,房子裏已經漆黑,燈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老鼠更勇敢地邁過她的頭。

很久之後,才聽到間壁的窯門又開了。醫生的老婆風雲叱吒地一路走回來,門大聲地響著,碰倒了一張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於是她大聲地罵:“狗×的,×他奶奶的管理員,給這麼一滴兒油,一點便黑了,真他媽拉格×!”她連串地熟悉地罵那些極其粗魯的話,她那些粗話學的很好,不過即使她這麼罵著的時候,也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顯得猥褻。

陸萍一聲也不響,她從嘴唇的動彈中,辨別出她適才一定吃過什麼很滿意的東西了。那看護摸上床之後,頭一著枕,便響起很勻稱的鼾聲。

陸萍是上海一個產科學校畢業的學生,是依照她父親的意思。才進去兩年,她自己感到她不適宜於做一個產科醫生,她對於文學書籍更感到興趣,她有時甚至討厭一切醫生,但在產校仍整整住了四年。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進了戰爭,她到傷兵醫院去服務,耐心地為他們洗換,替他們寫信給家裏,常常為了一點點的需索奔走。她像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地看護著他們。他們也把她當著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依靠著。他們傷好了,她為他們愉快。可是他們走了,有的向她說了聲再會,也有來一封道謝的信,可是也就不會再有消息。她悄悄地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到新來的傷兵身上。這樣的流動生活,幾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輾轉地跑到延安,做了抗大的學生。她自己感覺到在內在的什麼地方有些改變,她用心啃著從未接觸過的一些書籍,學著在很多人麵前發言。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將來,一定是以一個活躍的政治工作者的麵目出現。她很年輕,才二十歲,自恃著聰明,她滿意這生活,和這生活的道路。她不會浪費她的時間,和沒有報酬的感情。在抗大住了一年,她成了一個共產黨員。這時政治處的主任找她談話,為了黨的需要,她必須脫離學習到離延安四十裏地的一個剛開辦的醫院去工作,而且說醫務工作應該成為她終身對黨的貢獻的事業。她聲辯過,說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從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流淚了。但這些理由不能夠動搖那主任的決心,不能推翻決議,除了服從沒有旁的辦法。支部書記來找她談話,小組長成天盯著她談。她討厭那一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實是她要割斷這一年來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重回到舊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絕不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醫生,她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助產婆,有沒有都沒有什麼關係。她是一個富於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開她生活的局麵。可是“黨”,“黨的需要”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麼?能不顧這鐵箍麼,這由她自願套上來的?她隻有去,但她卻說隻去一年。她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伊裏基不說過嗎?“不愉快隻是生活的恥辱”,於是她到醫院來了。

院長是一個四川人,種田的出身,後來參加了革命,在軍隊裏工作很久,對醫務完全是外行。他以一種對女同誌並不須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接見陸萍,像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盯著她瞪了一眼:“唔,很好!留在這裏吧。”他很忙,不能同她多談。對麵屋子裏住得有指導員,她可以去找他。於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裏,並不動手做別事。

指導員黃守榮同誌,一副八路軍裏青年隊隊長的神氣,很謹慎,很愛說話,衣服穿得很整齊,表現一股很樸直很幼稚的熱情,有點羞澀,卻又企圖裝得大方。

他告訴她這裏的困難,第一,沒有錢;第二,剛搬來,群眾工作還不好,動員難;第三,醫生太少,而且幾個負責些的都是外邊剛來的,不好對付。

把過去曆史,做過連指導員的事也同她說了。他是多麼想回到連上去嗬。

從指導員房裏出來之後,一個下午還遇了幾個有關係的同事。那化驗室的林莎,在用一種怎樣敵意的眼睛來望她。林莎有一對細的彎的長眼,笑起來的時候眯成一條半圓形的線,兩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腫起,露出細細的引逗人的光輝,好似在等著什麼愛撫,好似在問人:“你看,我還不夠漂亮麼?”可是她對剛來的陸萍,眼睛隻顯出一種不屑的神氣:“哼!什麼地方來的這產婆,看那寒酸樣子!”她的臉有很多的變化,有時像一朵微笑的花,有時像深夜的寒星。她的步法非常停當,用很慢的調子說話,這種沉重又顯得柔媚,又顯得傲慢。

陸萍隻憨憨地對她笑,心裏想:“我怕你什麼呢,你用什麼來向我驕傲?我會讓你認識我。”她既然有了這樣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又碰到一個在抗大的同學,張芳子,她在這裏做文化教員。這個常常喜歡在人麵前唱歌的人,本來就未引起過她的好感。這是一個最會糊糊塗塗地懶惰地打發去每一個日子的人。她有著很溫柔的性格,不管伸來怎樣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絕,可是她卻很少朋友。這並不由於她有什麼孤僻的性格,隻不過因為她像一個沒有骨頭的人,爛棉花似的沒有彈性,不能把別人的興趣絆住。陸萍剛看見她時,還湧起一陣歡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平板的臉孔時,心就像沉在海底似的那麼平穩,那麼涼。

她去拜訪了產科主任王梭華醫生,他有一位渾身都是教會女人氣味的太太——她是小兒科醫生。她總用著白種人看有色人種的眼光來看一切,像一個受懲的仙子下臨凡世,又顯得慈悲,又顯得委屈。隻有她丈夫給了陸萍最好的印象,這是一個有紳士風的中年男子,麵孔紅潤,聲音響亮,時時保持住一種事務上的心滿意足。雖說她看出他隻不過是一種資產階級所慣有的虛偽的應付,然而卻有精神,對工作熱情。她並不喜歡這種人,也不需要這種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樂意和這人合作。她不敢在那裏坐很久,那位冷冷地坐在側邊的夫人總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氣和做得很明朗的氣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不管這種種的現象,曾給予她多少不安和徬徨,然而在睡過一夜之後,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塵土抖掉了。她理性地批判了那一切。她非常有元氣地跳了起來,她自己覺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擔當一切。她說,讓新的生活好好的開始吧。

每天早飯一吃過,隻要沒有特別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醫生,就輪流到五間產科病室去察看。這兒大半是陝北婦女,和很少的幾個××,××或××的學生。她們都很歡迎她,每個人都用擔心的,謹慎的眼睛來望她,親熱地喊著她的名字,瑣碎的提出許多關於病症的問題,有時還在她麵前發著小小的脾氣,女人的愛嬌。每個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這樣的情形在剛開始,也許可以給人一些興奮和安慰,可是日子長了,天天是這樣,而且她們並不聽她的話。她們好像很怕生病,卻不愛幹淨,常常使用沒有消毒過的紙,不讓看護洗濯,生產還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來自己去上廁所,甚至她們還很頑固。實際她們都是做了母親的人,卻要別人把她們當著小孩子看待,每天重複著那些叮嚀的話,有時也得假裝生氣,但房子裏仍舊很髒,做勤務工作的看護沒有受過教育,把什麼東西都塞在屋角裏。洗衣員幾天不來,院子裏四處都看得見用過的棉花和紗布,養育著幾個不死的蒼蠅。她沒辦法,隻好帶上口罩,用毛巾纏著頭,拿一把大掃帚去掃院子。一些病員,老百姓,連看護在內都圍著看她。不一會,她們又把院子弄成原來的樣子了。誰也不會感覺到有什麼抱歉。

除了這位張醫生的老婆之外,還有一位不知是哪個機關的總務處長的老婆也在這裏。她們都是產科室的看護,學了三個月看護知識,可以認幾十個字,記得十幾個中國藥名。她們對看護工作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認識。可是她們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增加著。從外麵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學生,離婚的案件經常被提出。自然這裏麵也不缺少真正有覺悟,願意刻苦一點,向著獨立做人的方向走的婦女,不過大半仍是又驚惶,又懵懂。這兩位夫人,尤其是那位已經二十六七歲的總務處長的夫人擺著十足的架子,穿著自製的中山裝,在稀疏的黃發上束上一根處女帶,自以為漂亮,驕傲地凸出肚皮在院子中擺來擺去。她們毫無服務的精神,又懶又髒,隻有時對於鞋襪的縫補,衣服的漿洗才表示興趣。她不得不催促她們,催促不成就隻好代替;她為了不放心,得守著她們消毒,替孩子們洗換,做棉花球,卷紗布。為了不願病人產婦多受苦痛,便自己去替幾個開刀了的,發炎的換藥。這種成為習慣了的道德心,雖不時髦,為許多人看不起,而她卻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

一到下午,她就變得愉快些,這是說當沒有產婦臨產而比較空閑的時候。她去參加一些會議,提出她在頭天夜晚草擬的一些意見書。她有足夠的熱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陳述著,辯論著,傾吐著她成天所見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觀察別人的顏色,把很多人不敢講的,不願講的都講出來了。她得到過一些擁護,常常有些醫生,有些看護來看她,找她談話;尤其是病員,病員們也聽說她常常為了他們的生活管理,和醫療的改善與很多人發生衝突,他們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經成為醫院裏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數人用異樣的眼睛看著。

其實她的意見已被大家承認是好的,也絕不是完全行不通,不過太新奇了,對於已成為慣例的生活就太顯得不平凡。但作為反對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沒有人力和物力。

而她呢,她不管,隻要有人一走進產科室,她便會指點著:“你看,家具是這樣的壞。這根惟一的注射針已經彎了,醫生和院長都說要學著使用彎針;橡皮手套破了不講它,不容易補,可是多用兩三斤炭不是不可以的。這房子這樣冷,怎能適合於產婦和落生嬰兒……”她帶著人去巡視病房,要讓人知道沒有受過職業訓練的看護是不行的。她形容這些病員的生活,簡直像受罪。她替她們要求清潔的被襖,暖和的住室,滋補的營養,有次序的生活。她替她們要圖畫、書報,要有不拘形式的座談會,和小型的娛樂晚會……

聽的人都很有興趣地聽她講述,然而除了笑一笑以外再沒有什麼。

然而也絕不是毫無支持,她有了兩個朋友。她和黎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談中便結下了堅固的友誼。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屬於南方的姑娘,顯得比她結實、單純、老練。她們兩人談過去,現在,將來,尤其是將來。她們織著同樣的美麗的幻想,她們評鑒著在醫院的一切人。她們奇怪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想法都會一樣,她們也不去思索,便又談下去了。

除了黎涯之外,還有一位常常寫點短篇小說或短劇的外科醫生鄭鵬。他在手術室裏是位最沉默的醫生,不準誰多動一動,有著一副令人可怕的嚴肅的麵孔,他吝嗇到連兩三個字一句的話也不說,總是用手代替說話。可是談起閑天來便漫無止境了,而且是很長於描繪的。

每當她工作疲勞之後,或者感覺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環境裏受著一些無名的壓迫的時候,總不免有些說不出的抑鬱,可是隻要這兩位朋友一來,她可以任情地在他們麵前抒發,她可以稍稍把話說得尖刻一點,過分一點,她不會擔心他們不了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發她。她的煩惱便消失了,而且他們計劃著,想著如何把環境弄好,把工作做得更實際些。兩個朋友都說她,說她太熱情,說熱情沒有通過理智便沒有價值。

她們也談醫院裏的一些小新聞,譬如林莎到底會愛誰呢?是院長,還是外科主任,還是另外的什麼人。她們都討厭醫院裏關於這新聞太多或太壞的傳說,簡直有故意破壞院長威信的嫌疑,她們常常為院長和林莎辯護,然而在心裏,三個人同樣討厭那善於周旋的女人,而對院長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是陸萍,對林莎幾乎有著不可解釋的提防。

醫院裏還傳播著指導員老婆打了張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衛生部去告狀,張芳子便被調到兵站上的醫務所去了。大家猜測她在那裏也住不長,她會重演這些事件。

醫院裏大家都很忙,成天嚷著技術上的學習,常常開會,可是為什麼大家又很閑呢,互相傳播著誰又和誰在談戀愛了,誰是黨員,誰不是,為什麼不是呢,有問題,那就有嫌疑!……

現在也有人在說陸萍的閑話了,已經不是關於那些建議的事。她對於醫院的製度,設施,談得很多;起先有人說她放大炮,說她熱心,說她愛出風頭,慢慢成了老生常談,不大為人所注意。縱使她的話還有反響,也不能成為不可饒赦,不足以引起誹謗。可是現在為了什麼呢,她竟常常被別人在背後指點,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聽到一些風聲,暗地用研究的眼光來望她。

但敏感的陸萍卻一點沒有得到暗示,她仍在興致很濃厚地去照顧著那些產婦,那些嬰兒,為著她們一點點的需索,去同管理員,總務處,秘書長,甚至院長去爭執。在寒風裏,她束緊一件短棉衣,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臉都凍腫了,腳後跟常常裂口,她從沒有埋怨過。尤其是夜晚,大半數的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的睡眠,有時老早就有一個產婦等著在夜晚生,有時半夜被人叫醒,那兩位看護的膽子小,黑夜裏不敢一人走路,她隻好在那可以凍死人的深夜裏到廚房去打水。接產室雖然燒了一盆炭火,而套著橡皮手套的手,常常冰得發僵,她心裏又急,又不敢露出來;隻要不是難產,她就一個人做了,因為主任醫生住得很遠,她不願意在這樣的寒夜裏去驚醒他。

她不特對她本身的工作,抱著服務的熱忱,而且她很願意在其它的技術上得到更多的經驗,所以隻要逢到鄭鵬施行手術的時候,恰巧她沒有工作,她便一定去見習。她以為外科在戰爭時期是最需要的。假如萬不得已一定要她做醫務工作,做一個外科醫生比做產婆好得多,那麼她可以到前方去,到槍林彈雨裏奔波忙碌,她總是愛飛,總不滿於現狀。最近聽說鄭鵬有個大開刀,她準備著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這一個機會。

記掛著頭天晚上黎涯送來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她就醒了。五更天特別冷,被子薄,常常會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著。窗戶紙透過一層薄光,把窯洞裏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羨慕的眼光去看對麵床上的張醫生的老婆。她總像一個在白天玩得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麼整夜噴著平勻的呼吸。她同她一樣也有著最年輕的年齡,工作相當累,可是隻有一覺好睡。她記得從前睡也容易醒,卻醒的迷迷糊糊,翻過身,擋不著瞌睡一下就又睡著了。然而現在睡不著,也很好。她凝視著淡白的窗紙而去想許多事,許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沒有時間想這些,而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卻是一種如何的享受啊!她想著南方的長著綠草的原野,想著那些溪流,村落,各種不知名的大樹。想著家裏的庭院,想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家裏屋頂上的炊煙還有麼?屋還有麼?人到何處去了?想著幼小時的伴侶,那些年輕人跑出來沒有呢?聽說有些人到了遊擊隊……她夢想到有一天她回到那地方,呼吸那帶著野花、草木氣息的空氣,被故鄉的老人們擁抱著;她總希望還能看見母親。她離家快三年了,她剛強了許多,但在什麼秘密的地方,卻仍需要母親的愛撫啊!……

窗戶外無聲地飄著雪片,把昨天掃開的路又蓋上了。催明的雄雞,遠近地啼著,一陣陣的號音,隱隱約約傳來。她又想著一個問題:“手術室不裝煤爐怎麼行呢?”她惱怨著院長,他隻懂得艱苦艱苦,卻不懂醫治護理工作必需有的最低的條件。她又恨外科主任,為什麼她不堅持著一定要裝煤爐子!而且鄭鵬也應該說話,這是他們的責任,一次兩次要不到,再要一次呀!她非常不安寧,於是爬了起來。她輕輕地生火,點燃燈,寫著懇求的信給院長。她給黎涯也寫了一個條子,叫她去做鼓動工作,她自己上午是不能離開產科病室的。她把這一切做完後,天大亮了,她得緊張起來,希望今天下午不會再有臨產的婦人,她滿心希望不要失去這次見習手術的好機會。

黎涯沒有來,也沒有回信,她忙著準備下午手術室裏所需要的一切。假如臨時缺少了一件東西,影響到病人生命時,這責任應該由她一個人負擔。她得整理整個屋子,把一切用具都消毒,依次序放著,以便動用時的方便。她又分配兩個看護的工作,叮嚀她們應該注意的地方,一點也不敢懈怠的。

鄭鵬也來檢查了一次。

“陸萍的信你看看好麼?”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紙條給他,“我想無論如何今天不可能,也來不及,我並沒有聽她的話。不過假如太冷,我以為可以緩幾天再動手術;這要你斟酌。”

鄭鵬把紙條折好後還了她,沒有說什麼,皺了皺眉頭,又去審視準備好了的那些刀、鉗子、剪子。那些精致的金屬的小家具,凜然的放著寒光,然而在他卻是多麼熟悉和親切。他把這一切巡視一遍之後,向黎涯點了點頭,意思是說:“很好。”他們在這種時候,隻是一種工作上的關係,他下命令,她服從,他不準她有一點作為朋友時的頑皮的。最後,在走出去時,他才說:“兩點鍾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及我們去安置火爐。”

一吃過午飯,陸萍跑著轉過這邊山頭來。

黎涯也傳染上了那種沉默和嚴肅,隻向她說病人不能等到裝置火爐再開刀。她看見手術室裏已經有幾個人,她陡地被一種氣氛壓著,便無言地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病人肋下的肚腹間有一小塊鐵,這是兩月前中的炸彈,這樣的彈片曾經在他身上取出過十二塊,隻有這一塊難取,取過一次,沒有找到。這是第二次了,因為最近給他增加了營養,所以顯得不算無力。能自己走到手術室來,並且打算把盲腸也割去。不過他坐上手術台時臉色變蒼白了,他用一種恐怖而帶著厭倦的眼光望著這群穿白衣的人,顫抖著問道:“幾個鍾頭?”

“快得很。”是誰答應他。是陸萍心裏明白醫生向病人常常是不說真話的。

鄭鵬為著工作輕便,裏麵隻穿一件羊毛衫;黎涯也沒有穿棉衣,大家都用一種侍候神的那麼虔誠和謹慎。病人躺在那裏了,他們替他用藥水洗著。陸萍看見原來的一個傷口,一寸長的一條線,鄭鵬對她做了一個手勢,她明白要她幫著看護滴藥。科羅芳的氣味她馬上呼吸到了,但那不要緊,她隻能嗅到一點,而數著數的病人,很快就數不出聲音來了。

她看見鄭鵬非常熟練地去劃著,剪著,翻開著,緊忙地用紗布去拭幹流著的血,不斷地換著使用的家具,黎涯一點也不紊亂地送上每一件。刀口剪了一寸半,紅的、綠的東西都由醫生輕輕地從那裏托了出來,又把鉗子伸進去,他在找著,找著那藏得很深的一塊鐵。

房子裏燒了三盆木炭火,卻仍然很冷。陸萍時常擔心把肚子露在外邊而上了蒙藥的病人。她一點不敢疏忽自己的職守,她時時注意著他的呼吸和反應。

醫生又按著,又聽,又翻開很多的東西,盤結在一起,微微的蒸氣從那翻開的刀口往外冒,時間過去快半點鍾了,陸萍用擔心的神色去望鄭鵬,可是他沒有理會她,他把刀口再往上拖長些,重新在靠近肋骨的地方去找。病人臉色更蒼白,她很怕他冷,而她自己卻感到有些頭暈了。

房門關得很嚴密,又燒著三盆熊熊的炭火。陸萍望著時鍾焦急起來了。已經三刻鍾了,他們有七個人,這麼關在一間不通風的屋子裏,如何能受呢?

終究那塊鐵被他用一根最小的鉗子夾了出來,有一粒米大,鐵片周圍的肉有一點點地方化了膿。於是他又開始割盲腸。陸萍實在頭暈得厲害,但仍然支持著,可是黎涯卻忽然靠在床上不動了。她在這間屋子裏呆的很久,炭氣把她熏壞了。

“扶到院子裏去。”鄭鵬向兩個看護命令著。另外兩個醫生馬上接替了黎涯的工作。陸萍看見黎涯死人似的被人架出去,淚水湧滿了眼睛,隻想跟著出去看,可是她明白她在管著另一個人的生命,她不能走。

鄭鵬動作更快,但等不到他完畢,陸萍也支持不住地呻吟著。“扶她到門口,把門開一點縫。”

陸萍躺倒在門口,清醒了一些,她揮手喊道:

“進去!進去!人少了不行的。”

她一人在門口往外爬,想到黎涯那裏去。兩個走回來的看護,把她拉了一下又放下了。

她沒有動,雪片飛到她臉上。她發抖,牙齒碰著牙齒,頭裏邊好像有東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聽到很多人走到她身邊,她意識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想天已經不早了,應該回去睡,但又想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麼好歹,啊!她是那麼的年輕呀!

冷風已經把她吹醒了,但仍被一種激動和虛弱主宰著。她飄飄搖搖在雪地上奔跑,風在她周圍叫,黃昏壓了下來,她滿掛著淚水和雪水,她哭喊著:“就這麼犧牲了麼?她的媽媽一點也不知道嗬!……”

她沒有找到黎涯,卻跑回自己的窯。她已經完全清楚,她需要靜靜的睡眠,可是被一種不知是什麼東西壓迫著,忍不住要哭要叫。

病人都擠在她屋子裏,做著各種的猜測,有三四床被子壓著她,她仍在裏麵發抖。

到十一點,鄭鵬帶了鎮靜劑來看她。鄭鵬一樣也頭暈得厲害,但他卻支持到把手術弄完。他到無人的雪地山坡上坐了一個鍾頭,使自己清醒,然後才走回來,吃了些熱開水。他去看黎涯,黎涯已經很好的睡了。他又吃了點東西,便帶著藥片來看她。

陸萍覺得有朋友在身邊,更感到軟弱,她不住地嚶嚶地哭了起來,她隻希望能見到她母親,倒在母親的懷裏痛哭才好。

鄭鵬服侍她把藥吃後才回去,她是什麼時候睡著了的呢,誰也不知道。第二天,黎涯走過來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起來。她對黎涯說,似乎什麼興趣都沒有了,隻想就這麼躺著不動。

陸萍像害了病似的幾天沒有出來,醫院裏的流言卻四處飛。這些話並不相同。有的說她和鄭鵬在戀愛,她那夜就發瘋了,現在還在害相思病。有的說組織不準他們戀愛,因為鄭鵬是非黨員,曆史不明。……

陸萍自己無法聽這些,她隻覺得自己腦筋混亂。現實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為什麼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走過,卻沒有一個人援助她。她想院長為節省幾十塊錢,寧肯把病人,醫生,看護來冒險。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於革命有什麼用?革命既然是為著廣大的人類,為什麼連最親近的同誌卻這樣缺少愛。她躊躇著,她問她自己,是不是我對革命有了動搖呢。

舊有的神經衰弱症又來纏著她了,她每晚都失眠。

支部裏有人在批評她。小資產階級意識,知識分子的英雄主義、自由主義等等的帽子都往她頭上戴,總歸就是說黨性不強。

院長把她叫去說了一頓。

病員們也對她冷淡了,說她浪漫。

是的,應該鬥爭呀!她該同誰鬥爭呢?同所有人嗎?要是她不同他們鬥爭,便應該讓開,便不應該在這裏使人感到麻煩。那麼,她該到什麼地方去?她拚命地想站起來,四處走走,她尋找著剛來的這股心情。她成天鎖緊了眉毛在窯洞裏冥想。

鄭鵬黎涯兩人也奇怪為什麼她一下就衰弱下去。他們常常來同她談天,替她減少些煩悶,而譴責卻更多了。甚至連指導員也相信了那些謠傳而正式地責問她,為戀愛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

這樣的談話,雖使她感到驚訝與被侮辱,卻又把她激怒起來,她尋仇似的四處找著縫隙來進攻,她指摘一切。她每天苦苦尋思,如何能攻倒別人,她永遠相信,真理是在自己這邊的。

現在她似乎為另一種力量支持著,隻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搜集許多意見,她要控告他們。她到了第六號病房,那裏住有一個沒有腳的害瘧疾病的人。他沒有等她說話,就招呼她坐,用一種家裏人的親切來接待她。

“同誌!我來醫院兩個多星期了,聽到些別人說你的事,那天就想和你談談,你來得正好,你不必同我客氣,我得靠著才能接待你。我的雙腳都沒有了。”

“為什麼呢?”

“因為醫務工作不好,沒有人才,冤冤枉枉就把雙腳鋸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三年了。那時許多夜隻想自殺。”

陸萍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便說:“我實在呆不下去了。我們這醫院像個什麼東西!”

“同誌,現在,現在已算好的了。來看,我身上虱子很少。早前我為這雙腳住醫院,幾乎把我整個人都喂了虱子呢。你說院長不好,可是你知道他過去是什麼人,是不識字的莊稼人呀!指導員不過是個看牛娃娃,他在軍隊裏長大的,他能懂得多少?是的,他們都不行,要換人;換誰,我告訴你,他們上邊的人也就是這一套。你的知識比他們強,你比他們更能負責,可是油鹽柴米,全是事務,你能做麼?這個作風要改,對,可是那麼容易麼?……你是一個好人,有好的氣質,你一來我從你臉上就看出來了。可是你沒有策略,你太年輕,不要急,慢慢來,有什麼事盡管來談談,告告狀也好,總有一點用處。”他嗬嗬地笑著,望著發愣的她。

“你是誰?你怎麼什麼都清楚。我要早認識你就好了。”

“誰都清楚的,你去問問夥夫吧。誰告訴我這些話的呢?誰把你的事告訴我的呢?這些人都明白的,你應該多同他們談談才好。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幾個人身上,否則你會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種劇烈的自我的鬥爭環境裏,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

她覺得這簡直是個怪人,便不離開。他像同一個小弟妹們似的向她述說著許多往事。一些看來太殘酷的鬥爭。他解釋著,鼓勵著,耐心地教育著。她知道他過去是一個學生,到蘇聯去過,現在因為殘廢了就編一些通俗讀本給戰士們讀。她為他流淚,而他卻似乎對本身的榮枯沒有什麼感覺似的。……

沒有過幾天,衛生部來人找她談話了。她並沒去控告。但經過幾次說明和調查,她幸運地是被了解著的。她要求再去學習的事被準許了。她離開醫院的時候,還沒有開始化冰,然而風刮在臉上已不刺人。她真真地用迎接春天的心情離開這裏。雖說黎涯和鄭鵬都使她留戀,她卻隻把那個沒有雙腳的人的談話轉贈給他們。

新的生活雖要開始,然而還有新的荊棘。人是要經過千錘百煉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

(19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