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看見一隻手電筒燈光往餘校長屋裏走。到了門口亮處,張英才認出是鄧育梅,隨即,孫四海也去了。他猜一定是開黑會,不然為何單單落下他一人!越想越來氣,他忍不住推門闖進會場。進屋就叫:“學校開會,怎麼就不讓我一人參加?”孫四海答:“你算老幾?這是學校負責人會議。”張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進不得。最後還是餘校長表態:“就讓張老師參加旁聽吧!”張英才就不客氣地坐下來。聽了一陣,搞清楚是在研究冬天即將來臨,如何弄錢修理校舍等問題。
大家都悶坐著不說話,聽得見旁邊屋裏,學生們為爭被窩細聲細語的爭吵。悶到最後,孫四海憋不住說:“隻有一個辦法。”大家精神一振,盼孫四海快點說,孫四海猶豫一番,終於說:“隻有將我那些茯苓提前挖了,賣了,變出錢來先借給學校,待學校有了收入時再還我。”餘校長說:“這不行,還不到挖茯苓的季節,這麼多茯苓,你會虧好大一筆錢的。”孫四海說:“總比往年跑了香強多了。”餘校長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代表全校師生愧領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鄧育梅抬起頭小聲嘟噥:“要是評上了先進,不就少了這道難關!”說了之後,又一副後悔的樣了,恨不能收回說出口的話,趕緊重新低下頭,餘校長問:“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就散會。”張英才說:“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課。”餘校長說:“過幾天再研究,這是小事,來得及。”張英才說:“不行,人都在,你們今天就得給我回個話。”孫四海開口說:“張英才,你別仗勢欺人。什麼時候研究是領導考慮的事,就是現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將結果通知你。”
張英才無話,隻好先行退出,他又沒膽子候在門外的操場上,回到自己的屋裏,用耳朵和眼睛同時注意著外麵的動靜。不一會兒,孫四海過來,隔著窗子對他說:“我們研究過了,決定下一回再研究這事。”這話讓張英才氣得直擂床板,用牙齒將枕巾咬成團,塞在嘴裏狠命嚼才沒哭出來。
學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張英才的課。哪怕是請了學生家長來幫忙挖茯苓,孫四海不時要跑去張羅,也不讓張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驚嘩。張英才以為出事了,心裏有些幸災樂禍。沒過多久,孫四海興衝衝地從山上下來,手裏捧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嘴裏叫著:“稀奇,真稀奇,茯苓長成人形了。”張英才忍不住也湊攏去看,果然,一隻大茯苓,長得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極像一個小娃娃。餘校長從孫四海手裏接過茯苓人。細看一遍後,遺憾地說:“可惜挖早了點,還沒有長成大人,要是長得分清男女,就值大價錢了,說不定還能成為國寶。”
孫四海愣怔之後,手一用力,將茯苓人的頭手腳一一掰下來,一下一下地扔到張英才的腳下。張英才見孫四海的眼裏冒著火,不敢吱聲,扭頭回屋,將自己反鎖起來。
他想,老這麼鬥也不是事,回避一陣也許能使事情有所轉化,他就向餘校長交了一張請假條,餘校長立即簽了字,還說一個星期若不夠,你還可以延期一兩個星期都行。張英才拎上一隻包,裝上牙刷毛巾和給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說集就下山了。
下山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鄉裏,想見舅舅,舅媽攔在門口,告訴他舅舅到外地參觀去了,一點也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他心裏罵:難怪舅舅會偷偷和藍二嬸相好——這個母夜叉!嘴裏依然道了謝。
出了文教站,看見回縣城的末班客車停在公路邊上。車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裏的錢,打定主意,幹脆上一趟縣城,將信直接交給姚燕,他一上車,車就開了,走了三個小時,在縣城邊他叫了停車,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種菜的,問了半天路才找到。找到和沒找到一樣,她一家人全上黃州走親戚去了,大門上著鎖。他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原以為晚上可以住在姚燕家,現在要掏住宿費了,便覺得囊中羞澀。他記得縣城有家下等旅社,過去父親來學校看他總住那兒,同學們盡拿此事笑話他,他和父親說了幾次,父親不肯改,仍住那農友旅社。張英才找到農友旅社,交了兩塊錢,登記了一個床鋪,也不去看看,拿了牌牌就出門瞎逛。幾個月沒來,縣城就變了樣,別的沒有,主要是人們穿的褲子,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人,不論男女統統穿一條繃得緊緊的牛仔褲,他想搞清這褲子的叫法,就走到一個成衣攤子上,遠遠地用手一指,要攤主拿條褲子來看看,攤主拿著取衣杆,碰一下說:“是要牛仔細褲?”又碰了一下說:“還是要蘿卜褲?”他知道這種褲子叫蘿卜褲,便說:“算了,這式樣不好。”轉到天黑,找個小吃店買了碗麵,三下兩下吃完,就回到農友旅社,蒙頭睡了。後半夜,農民趕早去占集貿市場上好位置,將他吵醒,他沒表不知幾點,跟著起來去車站搭車,到了候車室一看那鍾才三點一刻,候車室裏隻有幾個要飯的躺在那兒。
好不容易回到鄉裏,剛下車就碰上藍飛。相互簡單說了些情況,藍飛就替他出主意,要他回去裝作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樣子,不信那幾個民辦教師不來巴結他。張英才對這個主意很滿意,抵消了先前對藍飛的不滿。
張英才回家吃了頓中飯,又讓母親準備幾樣可以存放的菜,就趕著回校。
回到學校,他就將初高中的課本以及學習筆記,全部鋪開,陳列在桌麵上,窗戶也用報紙糊死,不露一點縫隙。一連兩天,除了大小便和必要的室外活動,譬如升降國旗等,其餘時間決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將門隨手鎖上。第三天早上,他去廁所回來,發覺窗紙被人摳了一個小洞。他什麼也沒說,找了一塊紙,把那個小洞又補上。中午,他閂著門在屋裏做飯,聽見有人叫門,打開了,是葉碧秋。葉碧秋站在門外說:“張老師,我有個問題搞不懂,你能教我麼?”張英才說:“什麼問題?”葉碧秋說:“最小的個位數是哪個數?”張英才一愣:“誰讓你回答這個問題的?”葉碧秋說:“是鄧校長和孫主任兩個人一起來考我的,還說若不懂可以問張老師。”張英才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說:“你進屋來等著,我查查資料。”裝模作樣地將一本本書都露給葉碧秋看過,他才拍了一下頭:“記起來了,不用查,最小的個位數是1。”葉碧秋說:“謝謝老師。”張英才故意說:“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不要再來敲門,我要複習,準備考試。”葉碧秋走後,他忍不住一陣竊笑。下午放學後,他聽到笛子的響聲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鄧育梅立即放下笛子,衝他極不自然地笑一笑,他視而不見,嘴裏喃喃地背著數學公式。
天一黑,他還要閂門,孫四海來了,對他說:“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鏡,課就由你去上。”張英才說:“我請了一星期假還未滿呢!”孫四海說:“我這是私人請你幫忙。”張英才說:“如果是公對公,那可沒門!”孫四海走到桌邊,拿起那副近視眼鏡:“你這眼鏡是幾多度的?”張英才說“四百度。我告訴過你。”孫四海說:“我記性差,忘了。”邊說,眼睛狠狠地將每一本書盯了一下。
孫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到伸手不見五指時才回來,背著一大摞書。張英才問李子,孫老師背回的是些什麼書,李子告訴他全是中學的數理化課本。孫四海背書回來後,就沒有在半夜吹過一回笛子,每次張英才夜裏起來小便,都看到一個讀書人的影子,映在窗紙上。
鄧育梅也請假下山去了一趟,回來後神情憂鬱,背後和餘校長嘀咕:“可能是這次轉正的麵很窄,名額很少,所以上麵有意保密,一點口風不透。”鄧育梅回來的當天,餘校長就親自來找張英才,詢問他近來工作安心不安心。張英才矢口否認自己有過不安心。餘校長就單刀直入,指著桌上的書本問他這是幹什麼。張英才用準備參加明年高考的理由來應付。見問不出什麼,餘校長走出去,對著守在一邊的鄧育梅仰天長歎。後來幾次,張英才聽到餘校長恍惚地自語:“鄧育梅可以花錢買通人情後門,孫四海可以憑本事硬考硬上,張英才又有本事又有後門,我老餘這把瘦骨頭能靠點什麼呢?”
張英才實在服了藍飛這一招,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就成了這個學校的寶貝,被人或明或暗地寵著。他想,民辦教師轉正這一關,實在太厲害了。
往後的一個月中,鄧育梅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可見了張英才仍要做出笑臉,稱又見到了萬站長,萬站長真是個好領導,等等。這天晚上,餘校長踱進了張英才的屋,寒暄一陣,就把目光轉向鳳凰琴:“最近一段怎麼沒聽見你彈琴,是不是弦斷了?”張英才說:“弦斷了不要緊,主要是沒工夫。”餘校長從口袋裏掏出一卷琴弦:“我還有四根舊弦,不知合適不,你上上去試試看。”張英才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來,並說:“隻怕過不了兩天又會弄斷的。”餘校長說:“不會的,再也不會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師聽不得這琴響,聽了就犯病。現在我將門窗堵嚴實了。”支吾幾句再轉過話題:“張老師,你聽說這次轉正,是不是對一些特別的人,譬如像——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優惠政策?”張英才說:“這次轉正?沒聽說,一點消息也沒聽說。”餘校長憂傷地轉過臉:“沒聽說就算了!你忙,我到孫主任那裏去轉轉。”走了幾步又回頭:“我考慮了很久,決定向上報你當教導處副主任。”張英才心裏想笑,嘴上說:“多謝餘校長的栽培。”
餘校長敲不開孫四海的門。孫四海聲明過,這一段放學後,他誰也不見,連王小蘭這一個月也沒見來。餘校長本也無事,隔著門說幾句就打了回轉。
正在這時,黑洞洞的操場上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餘校長,餘校長喂!你快救救伢兒他父、救救我的育梅吧!”鄧育梅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一把抓住餘校長。餘校長有些急:“你放開我,有話慢說,這黑的天,叫別人看見了如何說得清!”鄧育梅的老婆仍不放手:“我不管這些,育梅他讓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來。”張英才這時從屋裏鑽出來:“派出所的人怎麼會抓他呢?”鄧育梅的老婆答:“還不是為了轉正的事,別的人不是有學問就是有靠山,育梅他什麼也沒有,就想找路子走走後門,家裏又沒錢,送不成禮。沒辦法,育梅就到山上砍了幾棵樹,偷著賣了。沒想到被查了出來——餘校長,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哇!”餘校長一聽急了:“這不是丟學校的臉麼!上次先進沒評上,這次又來個副校長偷樹,真是斯文掃地喲!”
見餘校長又急又喪氣,張英才就一旁勸:“事已至此,還是得想個辦法為妙。”餘校長在操場上團團轉,像隻熱鍋上的螞蟻。鄧育梅的老婆坐在地上幹嚎,聲音又長又尖。張英才不耐煩地說:“你哭得難聽死了,像死了人一樣,搞亂了別人的心怎麼想主意呢!”經這一說,哭聲低了很多。餘校長這時歎了一口氣說:“隻能這樣了,就說是給學校砍的,學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錢,隻好代學生忍辱負重,做此下策之事。”張英才說:“行倒行,就怕孫四海不同意。”餘校長說:“你去喊他來一下,我剛才去過,他不開門。你敲,他會開的。”張英才過去一叫,門就開了,說了經過,孫四海露出一臉鄙夷相:“沒本事就認命罷了,幹嗎一人做鬼,還拖著大家陪他去陰家呢?”餘校長說:“行還是不行,你表個態。”孫四海說:“我沒態可表,就當我不知道這事行了。”餘校長說:“這也算個話,你就把一切推給我得了。”鄧育梅的老婆叫起來:“姓孫的,別以為自己就那麼清白,想坐在黃鶴樓上看帆船,是人總有栽跟頭的時候!”孫四海將門掩到一半停下來,低聲說:“我同意,就算是學校決定的吧!”
餘校長連夜獨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鄧育梅一道回來,鄧育梅臉上有幾道疤痕,開始還以為是讓派出所的人打的,說過後才知道,是自己鑽到床底下去躲時,被床底的雜物劃傷的。鄧育梅整個灰了心,一連幾天,見人就說自己教一生的民辦算了,再也不想轉正,吃那天鵝肉了。
會計又送補助費來,還透露說,上次被搶一案有線索了。會計剛走,鄧育梅的弟弟就被抓走,他一見到派出所的人就說:“前幾天你們來抓我哥哥時,我就以為是來抓我的。”他做木材生意虧了本,就橫了心,專搞不義之財。這兩件事一發生,鄧育梅的背駝了許多,還向餘校長遞交了辭職申請。
隻有孫四海無動於衷,繼續在那裏夜以繼日地複習。星期六下午放學,照例是老師送學生回家。餘校長見鄧育梅情緒不好,怕出事就叫張英才跟著鄧育梅。一路上很順利,返回時,碰上了王小蘭。王小蘭慌慌張張地往學校裏去找李子。張英才記得很清楚,站路隊時,孫四海是牽著李子的手出發的,王小蘭仍不放心,她心裏感覺似乎要出事了,非要到學校看看。
到了學校,孫四海的窗口亮著,有人影一動不動地透出來,叫開門,王小蘭氣喘喘地問:“李子呢?女兒呢?”孫四海說:“她不是回家了?”王小蘭說:“你們是在哪兒分手的?”孫四海說:“半路上,我想趕早回來複習,就沒把她送到門口。”一聽這話,王小蘭哇哇地大哭起來,扭頭就往門外跑。餘校長也來了,大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立即分成兩路:一路是孫四海和張英才,順著路隊走的路找,一路是餘校長和鄧育梅,沿近路往前找。孫四海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超過了王小蘭,張英才跌了幾跤,還是跟不上。幸虧孫四海要到沿途路邊人家問問,才時斷時續地跟住。跑到張英才頭一回跟路隊走時天黑的那道山嶺上,月亮出來了,孫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動,等張英才跟上來後,就說:“李子在那邊樹上,被一群狼圍著。”張英才一看,那棵黑黝黝的木梓樹上,果然有李子嘶啞的哭聲,樹下有十幾對綠瑩瑩的狼眼睛。
孫四海吩咐張英才,看準路後,兩人大叫著往那樹下衝,千萬不能停,然後迅速爬上樹去,等餘校長和鄧育梅來。說著,孫四海大叫:“李子——別怕——我來了!”張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麼好,嘴裏哇哇地亂吼出一些聲來,狼群嚇得往後退了些,他們趁機爬上木梓樹。孫四海一把將李子摟在懷裏,李子沒哭,他自己先哭起來,狼群又將木梓樹圍起來,但隻過了半個小時,就被餘校長帶來的一大群人攆跑了。
回到學校,已是後半夜。孫四海不肯去睡,誰勸也沒有用,一個人坐在旗杆下吹著笛子,一個個音符流得非常慢非常緩,沉沉地,蒼涼得很,一如悼念誰或送別誰。張英才早上起來,看見操場上到處是焦黑的紙灰,他揀起一張沒燒完的紙片一看,是中學課本。孫四海仍坐在旗杆下吹笛子,從笛孔裏流出一點鮮豔的東西,滴在地上,變成一小塊殷紅。餘校長坐在自己屋門口抽著煙,不遠的山坡上,鄧育梅雙手掩麵,躺在枯草叢中,都是一夜未眠。
晨風瑟瑟,初霜鋪在山野上,褪得發白的國旗,被襯出一種別樣風采。張英才對餘校長他們說:“我是今天第一次聽懂了國歌。”他這話含有多層意思,其中一種,是對自己搞的這場惡作劇很悔恨。他不敢說明白了,隻想找機會報答一下,作一種補救。晚上,他將自己上山後的所見所聞,如升國旗、降國旗、李子的作文、餘校長家的十幾個孩子,以及孫四海僅有的一次疏忽就能使學生遭到危險等,寫成一篇文章叫《大山·小學·國旗》,又親自下山送到郵局,寄給了省報。在門口正好和跑界嶺這條線的郵遞員走對了麵,郵遞員交給他一封信,又是姚燕的情意綿綿的話寫了幾頁紙,他沒讀完就塞進口袋裏。心裏一點談情說愛的興趣也沒有。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文教站的會計領來一個陌生人,說是省教委下來搞落榜高中畢業生情況調查的,要和張英才好好談談,會計將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那人自稱姓王,張英才見他年紀較大,就喊他王科長。王科長和他談得很少,卻老愛往教室和學生中鑽,還逐個同餘校長、鄧育梅和孫四海談了話,張英才問起談了些什麼,他們都說隻是拉拉家常。有一次王科長竟跑進明愛芬的房裏,餘校長發現得快,硬將他拉出來。第二天中午王科長不見人影,張英才以為他不辭而別,不料到天黑後又回來了,說是到下麵垸裏去看看風土人情,王科長最喜歡看學校升國旗、降國旗,每到這個時候,就拿著照相機按個不停,一點也不疼惜膠卷。
到了第三天下午,又逢星期六,王科長跟著孫四海的路隊繞了一大圈,回來後才說了實話,王科長不是省教委的,而是省報的高級記者。收到張英才的稿件後,報社的人非常激動,就派他下來核實。大家開始改口叫他王記者。王記者說,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文章中所寫每一點都是真實的。還說那篇文章一個星期以內就可以見報,要發頭版頭條,還要配編者按和照片。
剛好王記者走後的第七天,縣教委、宣傳部的人在張英才的舅舅的陪同下,親自將報紙送上山來,聲稱張英才和界嶺小學為全縣教育事業爭了光,在省報這麼顯要的位置發這麼大一篇文章是從未有過的。張英才接過報紙,發現文章不是發在頭條位置,那個位置上是一篇關於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的文章。界嶺小學的文章排在這篇文章後麵,編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照片印得非常好。餘校長抓著旗繩的大骨節的手,橫吹笛子的鄧育梅和孫四海,打著赤腳、披著餘校長的破褂子、站在滿地霜花中的誌兒,趴在幾塊土磚搭起的木板上做作業的李子,以及圍在桌邊吃飯的一群小學生,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餘校長看了照片直惋惜:“要知道報紙上要登這些,說什麼也得幫他們整理整理。”
縣裏來的人在山上待了兩天,走之前問有什麼要求沒有。餘校長、鄧育梅、孫四海都說望能撥點錢,添置一些課桌課椅。最後問張英才,張英才嗆嗆地說:“請領導發點善心,給幾個轉正指標,解決這些老民辦教師的後顧之憂。”領導將這些話都記下才下山。
又過了十來天,郵遞員給學校送來一隻大麻袋,打開一看裏麵全是信。是從全省各地寄來的,除了表示慰問敬佩和要求介紹經驗外,還有二十多封信是說要和界嶺小學一道開展手拉手活動。張英才不知道什麼叫手拉手活動,餘校長就解釋,這是團中央一個什麼基金會搞的,富裕地區的學校幫助貧困地區的學校的活動。這麼多的學校都願意來幫助界嶺小學,大家自然很高興。當即決定分頭寫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鄧育梅叫道:“這麼多信,都寫回信要幾多郵票錢呀?”大家受到提醒,忙點了點數。一共是三百一十七封,需郵費六十三元四角整。四個人都傻了眼,待了半天,餘校長說:“先將重要的挑五封出來回信,其餘的以後再說。”大家一挑,發現幾封專門寫給張英才的。
張英才一一拆開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稱他有文才,將民辦教師寫活了,也有說他敢於為民請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隻有一封信很特別,隻有一句話:速借故請假來我處一趟。開始還以為是姚燕寫的,再看落款,方知是舅舅。他不敢再撒謊,舅舅說有事又不能不去,便想了個主意,寫了個請假條,隻寫“因事請假一天”六個字,趁天沒亮,餘校長還未起床之際,塞進餘校長的門縫裏。
日上三竿時,張英才到了舅舅家。舅媽正蹲在門口刷牙,一隻又肥又大的屁股將門堵得死死的,見人來也不挪出道縫。張英才隻好等她刷完牙,進門時,見地上的白泡沫中有些血樣,心裏就罵了句活該。舅舅正在屋裏洗女人的內衣,滿手的肥皂泡。見了他,用手一指廚房:“沒吃早飯吧,還有兩個饅頭。”張英才也不謙讓,自己進了廚房,一隻大碗盛著兩隻肉包子和兩隻饅頭。他懂得舅舅話裏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給舅媽的,就用手移開上麵的肉包子,拿出碗裏的饅頭,一手一個,捏著站到舅舅身邊,望著他吃。張英才咽了一口問:“什麼事,這急的!”舅舅望了一下房門小聲說:“等忙完了再說。”於是,他知道這事得瞞著舅媽。舅媽從房裏整整齊齊地出來,用紙包上肉包子,拿著就出門去了。他問:“她這是去哪?”舅舅說:“上班去唄!”
接下來就入了正題。張英才的那篇文章受到上麵的重視,除了撥給界嶺小學一筆三千元的專款以外,還破例給了一個轉正的名額。並點名將這名額給了張英才,這不僅是他的文章寫得好,還因為隻有他各方麵的條件比較適合,其餘四個相差太遠了,既超齡,學曆又不夠。
舅舅說:“你把這表填了,快點的話,下個月就可以批下來。”張英才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看了舅舅半天才說:“這沒搞錯吧?”舅舅將登記表攤在他麵前:“白紙黑字,還錯得了!”張英才終於拿起筆,正要填寫,又止住了:“舅舅,這表我不能填,應該給餘校長他們,事情都是他們做的,我隻不過寫了篇文章。”舅舅說:“你別苕,舅媽為了她表弟轉正的事,都和我鬧了幾次離婚。這次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張英才說:“如果在一個月以前,我不會讓的,現在我想還是讓給他們一次機會,我比他們年輕二十多歲,就算像你一樣十年遇到一次,也還有兩次機會呢!”
舅舅聽完他說了自己假裝準備轉正考試,弄得他們差點出了大事故的經過後,心也動了:“其實,我也想將他們轉正,隻是沒有這個權力。”張英才說:“你可以找領導做做工作。”舅舅想了想,態度又堅決起來:“不行,姐姐把你交給我,我要替你的一生負責。你想想,轉正後得馬上到縣裏去讀兩年師範,這時就快二十一歲了,然後幹上三五年,積蓄點錢正好可以結婚成家。”張英才說:“你這樣做,我是不會同意的。”舅舅說:“你這伢兒!早知這樣,還不如當初讓藍飛去界嶺,把這個機會給他!”張英才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這些話我可是沒向舅媽漏一點風聲喲!”舅舅氣得往門外走:“你倒要挾我起來了!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看著辦去!”過了幾分鍾,舅舅又從門外轉回來:“外甥風格高,舅舅當然不能拉後腿。不過你得回去問你父母同意不同意,免得到時弄得我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張英才坐在舅舅的自行車的後架上,半個鍾頭不到,兩個人就進了張英才的家門。舅舅先說,張英才補充。剛說完,父親就說:“伢兒,這一年複讀的確沒白讀,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這樣,該讓的就要舍得讓!”母親還沒開口,眼淚先流出來:“伢兒,這樣做對是對,隻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舅舅歎口氣:“你們都這樣想,倒是我先前不對了。”張英才邊給母親擦眼淚邊對舅舅說:“我也是為你做犧牲。你想想,堂堂的萬站長,不將轉正名額給自己那能寫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給一位條件不如他外甥的人,說出去不等於給你臉上添光麼,說不定因此將你提拔到縣裏當個局長、主任什麼的呢!”一屋人都笑了起來。
兩人隨後上山去界嶺小學。一路上舅舅說了幾次,到了學校後名額肯定不好分,隻能搞無記名投票。他搞過幾次這種投票,有一百人參加,就有一百人能得到票,參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這次投票張英才的票千萬不能投給別人,投給了誰,誰就是兩票,就是多數。舅舅要他給自己也留一點機會,同時也可以檢查一下別人的風格如何。
三千元撥款加一個轉正名額,弄得界嶺小學人人欣喜若狂。投票時,舅舅坐在張英才身邊,看見那筆在紙上寫下餘校長的名字,他氣得恨不能給外甥一個耳光。他以為這個名額非餘校長莫屬了,不料唱票結果,仍是一人一票。張英才馬上明白,餘校長投了他一票。舅舅也明白是怎麼回事,情不自禁地說:“看來我還沒能力將每個人都看透。”按照規定,投票無效時,就進行公開評議。
大家坐在一起,半天無話。張英才忍不住先說:“我看這次的名額,大家就讓給餘校長吧!”過了好久仍沒響應,他又說:“不談別的理由,餘校長是學校元老,吃的苦最多。”又過了好久,孫四海低聲說:“給餘校長我沒意見。”鄧育梅隻好也表態:“我也無話可說。”一直耷著眼皮的餘校長,抬起頭來,張英才以為他會說幾句感激話來接受評議結果,聽到的卻是一句意想不到的話:“萬站長,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談一談。”
聽到這話,鄧育梅、孫四海和張英才起身要往外走。舅舅忙說:“你們人多,還是我和老餘到外麵去說話。”餘校長也說:“我們到外麵去說話方便一些。”他倆起身出去,站在操場邊上,麵對麵說了一會,餘校長像是流了些眼淚,張英才的舅舅嘴唇動也沒動,隻是在最後時候點了點頭。
舅舅招手叫張英才他們出來。大家站成了一圈。舅舅聲音沉沉地說:“餘校長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餘,你說吧。你說了,我再說。”餘校長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剛才大家投票時忘了一個人,就是明愛芬、我老婆,她也是我校的一名老師。那年臘月她生下誌兒的第三天,就到縣裏去參加民辦教師轉正考試,沒想到河上的橋板被人偷走了,為了趕車,她蹚了冷水河,還沒進考場人就病倒了。抬回來後,下身就廢了。拖了這多年,她心還不死,夜裏做夢都念著轉正。我想,就是還沒轉正這口氣憋在心裏沒散,所以她每回到了死亡線上又返回來。我想,若是真給她轉了正,說不定過不了幾天,她就會死的。現在這個樣子,她難受,我也難受,連帶著國家、集體和大家都不好辦。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讓她將這幾步路走快點,走舒服點,讓她這一生多少有點高興的事。大家剛才的好意我心領了,轉正的名額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給一給——明愛芬呢?”說完,他低下頭,不敢看大家的神色。張英才的舅舅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才說:“明愛芬本來是不夠條件的,給她掛個民辦教師的銜,主要是因為照顧餘校長的生活。所以,雖然隻有四個人上課,站裏仍給你們學校五個人的補助金。但是,我不是沒有一點人性的人,隻要大家同意給明愛芬轉正,並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說她是個廢人,哪怕是犯錯誤,我也要幫老餘這一回。”孫四海什麼也沒說,緩緩地將手舉起來,鄧育梅也跟著舉起了手,張英才見了,將自己的兩隻手都舉起來。舅舅說:“老餘,你抬頭看看表決結果。”餘校長抬不起頭,淚水嘩嘩直往外流,喃喃地說:“我知道,天下盡是好人。”太陽掛在正當頂,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著餘校長進了明愛芬的房。張英才第二次進這間屋,覺得氣味比以前更難聞。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張,沒看清,這次不同,清楚地分辨出,明愛芬的模樣,完全是一張白紙覆在一隻骨架上。
餘校長捧著表格,走到床前說:“愛芬,你終於轉正了。”明愛芬眼珠一動:“你別騙我,你總是對我這麼說。”餘校長說:“這次是真的,萬站長剛剛主持開了會,大家都同意轉你。”張英才的舅舅說:“這次上麵特別批給界嶺小學一個名額。”鄧育梅說:“這還得感謝張老師那篇文章輿論造得好。”孫四海說:“餘校長,你快把表格給她填了吧!”
明愛芬接過表格,從頭到尾細看一遍,臉上逐漸起了一層紅暈。她忽然說:“老餘,快拿水我洗洗,這手哇,別弄髒表格。”張英才連忙到外麵去端水,趁機猛吸幾口新鮮空氣。明愛芬用肥皂小心洗淨了手,擦幹,又朝餘校長要過一支筆,顫顫悠悠地填上:明愛芬,女,已婚,漢族,共青團員,貧農,一九四九年元月二十二日生。那支筆忽然不動了。鄧育梅說:“明老師,快寫呀,萬站長今天要趕回去呢!”明愛芬沒有一點動靜。在背後扶著她的餘校長眼眶一濕,哽咽地說:“我知道你會這樣走的,愛芬,你也是好人,這樣走最好,大家都不為難,你也高興。”
明愛芬死了。一屋的人悄無聲息,隻有餘校長在和她輕輕話別。張英才忍了一會兒,終於叫出來:“明老師,我去為你下半旗誌哀!”張英才走在前麵,孫四海跟在後麵。鄧育梅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學生全部集合到操場上,說:“餘校長的愛人,明愛芬老師死了!”再無下文。張英才扯動旗繩。孫四海吹響笛子,依然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國旗徐徐下落,誌兒、李子、葉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餘校長給明愛芬換上早就準備好的壽衣,點上長明燈,再趕到操場,見國旗真的降了下來,慌張地說:“這半旗可不是隨便降的,你們可別找錯誤犯。”他伸手去升旗,使勁一拉,旗繩斷了。張英才說:“這是天意。”餘校長急了,對鄧育梅說:“這是政治問題,不能當兒戲。你快找個人到鄉郵電所,借副爬電線杆的腳扒來。”張英才的舅舅這時說:“老餘,你去張羅明老師的後事吧,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停一停,又說:“明老師這一走,名額的問題還得重新研究一下。”餘校長說:“萬站長放心,這事我已考慮好了,保證不誤你下山。”
張英才的舅舅在山上待了好幾天,一直到明愛芬葬好了。文教站會計送安葬費時,帶來了舅媽的口信,要舅舅馬上回家有急事。舅舅對張英才說:“屁事,一定是聞到風聲了,想要我將這個轉正名額給她表弟。”張英才說:“你就硬氣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舅舅答:“我是這樣想的。”
葬禮來了千把人,把餘校長都驚慌了手腳,都是界嶺小學的新老學生和他們的家長親屬,操場上站了黑鴉鴉的一片。村長致悼詞時說了這麼一句:“明愛芬同誌是我的啟蒙老師,她二十年教師生涯留下的業績,將垂範千秋。”張英才見到村長說話時噙著淚花,就把上次喝酒時的不快扔在一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讓他潤潤嗓子。來的人都送了禮,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魚送肉、送豆腐鮮菜的。孫四海擺個桌子在那登記,大家都不去那兒,說這麼多的人情,餘校長若是還起禮來,哪還負擔得起?孫四海坐在那兒沒事幹就去廚房幫忙,王小蘭在那兒,她被請來負責籌辦葬禮後的酒席。孫四海剛進去,還沒和王小蘭搭上話,鄧育梅就來喊他,說餘校長要他倆去商量一件事。
張英才和舅舅分別看到他們進了餘校長的家,不一會兒就出來了,臉上很平靜。他們沒料到這是在開校務會,專門研究那僅有的一個轉正名額問題。舅舅隨後進去看看,見餘校長正在那兒填表,就沒有打擾,出來對張英才說:“餘校長轉正後,這兩年師範怎麼個讀法?三個孩子咋養呢?一二十個住在學校讀書的學生又該怎麼辦呢?”張英才也沒有答案,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誰能把後路看得一清二楚呢!”酒席在操場上擺了幾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從附近垸裏借的,酒菜全是別人送禮送的。大家都說,就是上次老支書死,也沒有明老師死得隆重熱鬧。
酒席散後,就到了黃昏。張英才送完最後一張桌子回來,見舅舅和餘校長正在他家門口爭論著什麼,兩人都很激動。張英才想攏去又有些不敢。站了一會,孫四海和鄧育梅也來了。舅舅見了,就喊:“你們都過來!”張英才走過去。舅舅遞過一張表:“你看餘校長是怎麼填的。”張英才一看,上麵赫然寫著張英才三個字。張英才結結巴巴起來:“餘校長,你怎麼能把轉正名額讓給我呢?”舅舅說:“我勸不轉他,就看你的了!”餘校長說:“誰來也沒有用,這是校務會決定的。”張英才不相信:“真的麼?”孫四海說:“是真的,從上次李子出事後,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一家怎麼辦,特別是李子怎麼辦。我的一切都在這兒。轉不轉正,其實是無所謂的。”鄧育梅接著說:“明老師這一死,我徹底想通了,不能把轉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著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別的都是空的。張老師,你不一樣,年輕,有才氣,沒負擔,正是該出去闖一闖的時候。”張英才仍說:“我不信,這不是你們心裏想的。”餘校長正色道:“張老師,你這樣說太傷人心了。鄧校長和孫主任的確是自願放棄的。隻有一點,大家希望你將來有出息了,要像萬站長一樣,不管到哪裏,都莫忘記還有一個叫界嶺的地方,那裏孩子上學還很困難。”張英才聽不下去,大叫一聲:“我不轉正。”轉身鑽進自己屋裏。
舅舅隨後進來,不理他,打開鳳凰琴撥了幾個音。張英才說:“你不要亂彈琴。”舅舅不管又撥了幾下:“你不是想知道,這琴的主人是誰麼?就是我。”張英才一驚:“那你幹嗎要送給明愛芬?”舅舅隻顧說自己的:“轉正的事我不強迫你,我講個故事,你再決定。十幾年前,這個學校隻有兩個教師:我和明愛芬。那年,學校也是分到一個名額。論轉正條件,明愛芬比我強一大截。我就想別的門路,迅速和你舅媽結了婚。你舅媽品行不好,已離了兩次婚,但她卻有一個軍官叔叔做靠山。明愛芬當然明白這一點,她為了證明自己比我強,明知無望,又剛生孩子,仍硬撐著要去參加考試,想在考分上壓倒我。結果就是前幾天餘校長所說的,將自己弄廢了。我一轉正就調到了文教站,走之前,我不敢見明愛芬,就想將鳳凰琴作為禮物送給她,讓她躺在床上時有個做伴的。寫好字後,又怕自己的名字會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將自己的東西全拿走了,就隻留下鳳凰琴,我想老餘見了一定會拿回去的。沒想到它一直擱在這裏。”張英才聽完了說:“這叫有得必有失!”舅舅說:“你真聰明,我就是要你明白這個道理。”張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說話。舅舅說:“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還不知道你舅媽怎麼跟我吵。”躺下後又補充:“這次轉正要兩步棋一步走。明天就隨我下山,一邊到師範報到,一邊辦手續。別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學,晚了趕不上考試,拿不到學分就麻煩了。”
一覺醒來,天已亮了,屋裏不見張英才。舅舅開門一看,張英才獨自靠在旗杆上出神。屋內他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學校依然在升國旗,張英才要餘校長讓他親手升一回國旗,他在笛聲中一把一把地拉動繩子,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了鳳凰琴聲。他忍不住回頭一看,見舅舅和餘校長正在合作,彈奏著《國歌》。
張英才離開界嶺小學時,大部分學生還未到校,這種天氣餘校長、鄧育梅和孫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學生,三人都為不能為他送行而感到不好意思。張英才將那副四百度的近視眼鏡送給了孫四海。餘校長將鳳凰琴送給了張英才。然後,大家握手道別。各走各的路。張英才和舅舅下到半山腰時,遇見了郵遞員。郵遞員又給界嶺小學送來了一麻袋信,還給了張英才一張彙票。看後,他對舅舅說:“是報社寄來的稿費,一百九十三元。”舅舅說:“真不少,比我一月工資還多。”他本想問問有沒有姚燕寄給他的信,馬上意識到問也是白問,又不能查,反正學校那些人會轉給他的。舅舅忽然說:“今後你要努力呀!那時,我總想,到了你們這一代人百事都好辦了,沒想到難辦的事還有那麼多。”正走著,身後有人喊。是葉碧秋的父親,他要進城找活幹。葉碧秋的父親告訴他倆,餘校長在舉行葬禮那天,和那些孩子還沒上學的家長都談了話,大部分人的思想通了,表態說,過了年一定讓孩子到學校裏來。張英才和舅舅走累了,想歇歇,就讓葉碧秋的父親先走了。
雪越下越大,幾陣風勁勁地吹過,天空就亂舞起來。轉眼之間,地上沒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變得浮腫起來。張英才望著雪景,不免說了句:“瑞雪兆豐年。”舅舅說:“別浪漫了,快走吧,不然就下不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