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播完晚間新聞以後,王副館長才回家。王副館長進家門時,妻子仿蘭已領著女兒睡著了。客廳裏,隻有老父親趴在地板上,認真地補著一雙舊膠鞋,屋裏有一股膠水的香味。父親見兒子回來,問他吃飯沒有。聽說兒子還沒吃晚飯,父親忙起身到廚房去弄。
王副館長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忽然聞到一股煤氣味道,他連忙鑽進廚房,一把將煤氣罐擰死。父親說:“怎麼關了?正準備點火呢!”王副館長說:“你不是點火,是打算放火。跟你說了一百遍,要先將火柴點著,再開煤氣開關,你總是記反了。”父親說:“我見你媳婦也常常先開煤氣,再劃火柴。”停一下,又說:“就怪她,怕女兒玩火,總將火柴藏得連我也找不著。”
王副館長劈手奪過火柴,轉身將門窗都打開,讓風吹了一陣,再關牢後,這才將煤氣灶點燃了。又隨手將一隻鍋放上去,加了些水,說:“煮點麵條。”正要走,見父親一雙黑手從櫃子裏抽出來,他連忙說:“我自己來,你歇著去吧!”一邊皺著眉頭從父親手裏接過兩隻雞蛋,一邊將父親推出廚房。王副館長將雞蛋麵做好了,盛到碗裏,正要吃,父親又返轉來了,衝著王副館長說:“我聽說,有件事對你不利。”王副館長擱下筷子問:“你能聽說什麼重要事情?”父親說;“下午,李會計的娘送鞋來時,親口對我說的。我問到底是什麼事,她說她也隻偷了一耳朵,沒聽準什麼,反正是李會計在家裏說的。”王副館長想了想說:“你別瞎操心,到中間去攪和。我的事你想關心也關心不了。”父親說:“我隻是提醒你一下。”說著就退回去。
吃完麵條,順帶將手臉腳洗了一把,出廚房時,見父親仍在客廳裏補膠鞋,他說:“一雙破膠鞋,你想補出一朵花來?”父親說:“這天怕是要下雨了,人家到時要穿呢。”王副館長懶得再理睬,開了房門,就往床上鑽。仿蘭仍沒醒。王副館長在床上坐了一陣,還是忍不住用手去摸妻子。摸了一陣,仿蘭終於醒了,蒙矓地問:“什麼時候回的?快睡吧!”王副館長說:“有件喜事要告訴你。”仿蘭振作了些。王副館長繼續說:“組織部約我明天下午去談話,我想,可能是要我當正館長。”仿蘭說:“這也叫喜事?代館長都代了快三年,人都累脫了幾層皮。現在,你就是坐著不動,百事不做,也該送你一個館長當一當。”王副館長說:“話是這麼說,可人家如果成心不讓你升這半級,你也沒辦法。”仿蘭說:“所以你就把這個響屁,當成了喜事。”王副館長說:“你以為我當上國家主席才是喜事?這好比月月發工資,明知這筆錢是你該得的,可一到領工資的時候,人人都挺高興,都把會計當成了菩薩。”
仿蘭打了一個嗬欠。女兒忽然叫了一聲:“我要屙尿!”仿蘭連忙跳下床,抱起女兒要去衛生間。一開房門,見公公正蹲在客廳地板上,忙又縮回來,仿蘭隻穿著乳罩和三角短褲。她將女兒往丈夫身上一扔,回頭鑽進被窩裏。王副館長抱女兒去上衛生間。路過客廳時,朝父親說了幾句重話。待他從衛生間返回,父親已上床睡去,破布、破膠皮撒了一地板。關了房門,仿蘭說:“他又是沒洗手臉就去睡了?下回,他的被窩你幫忙洗。”王副館長不作聲。放好女兒,他又續上剛才的話題,說:“領一個月的工資,就說明自己有一個月的價值。讓我當正館長,也就說明我有正館長的價值。不讓你當,就意味著他們不承認你有這個價值。”
仿蘭猛地說一句:“就像豬婆肉不是正經肉一樣?”王副館長說:“差不多是這個道理。”仿蘭又說:“隻有你把狗屎當金子。換了我,我倒要先考慮考慮這個館長能不能當。要當也得提它三五個條件。”王副館長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算了,睡吧!明天上午這一道難關,還不知道該怎麼過呢!”仿蘭說:“誰叫你充好漢,領導要安排親戚子女到文化館,你答應就是,這個單位又不是你私人的。我們圖書館隻有十個編製,卻進了二十一個人,工資獎金反而比你們發得多。領導子女來是好事,可以通過他們走後門找財政要錢嘛。”王副館長說:“文化館是搞文藝的,不考考試就答應進誰,那怎麼行?”
有一陣兩人都沒說話。王副館長一翻身,胸脯貼到仿蘭的背上,他正要將手伸出去,仿蘭又開口說:“你父和李會計的娘關係怎麼這密切,是不是在談朋友?”王副館長一愣。仿蘭繼續說:“這一段你父經常帶著孩子到李家去串門,今天下午,他又將李家的破鞋,抱了一大堆回來補。”
王副館長記起父親剛才說的話,他當時還以為父親補的是自己家的鞋。但他仍替父親辯解:“我父當了一生的補匠。這兩年不讓他上街擺攤,他就像丟了魂似的。能幫人補鞋,就證明他活著有價值。你也別亂猜。”仿蘭說:“又不是我的親老子,我才不管呢!你隻告訴他,別髒了我的屋子就行。”
王副館長的興致一下子全沒了,他翻了一下身,將自己的背對著仿蘭的背。仿蘭說風灌進被窩裏了,他也懶得理。
睡了一陣,王副館長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睜眼一看,天已經亮了。
仿蘭見他醒了,就不再推。說:“快起床去看看,你父在外麵哭呢!”
王副館長一聽,真的有哭聲,就連忙起床,披著衣服衝出房門。果然是父親老淚縱橫地坐在小板凳上哭泣。
王副館長說:“你怎麼啦?”
父親抹了一把眼淚,不說話。王副館長有些急;“父!你是傷是病,先開個口呀!”
父親喘不過氣來。王副館長上去幫忙在背上捶了幾下。平緩後,父親說:“昨天夜裏,他們狠狠地打了我一頓!”
王副館長一驚:“誰?”同時心裏馬上判斷,可能是李會計他們見父親老和他娘在一起,就起了報複之心。
父親說:“你爺你奶,你太爺太奶!”
王副館長懸著的心立刻放了下來。“他們早已作古了,怎麼會打你呢?”
父親說:“他們托夢給我,在夢裏打我!說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所以王家香火在我手上斷了,王家上千年的血脈讓我毀了!”父親抬起手,指著臉讓王副館長看,“我這張老臉都打烏了,燈兒,我隻生你一個兒子,你說什麼也要還我一個孫子呀!”
房門一響,仿蘭款款地走出來。王副館長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仿蘭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父,你也不必傷心,隻要他願意,我們離婚,讓他再去娶個會生兒子的姑娘就是。”
王副館長忙說:“仿蘭,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仿蘭說:“這話讓人聽了該多舒服!”說著就進了衛生間。
王副館長好說歹說,總算將父親勸歇住,不再哭了。原先他打算早上和父親說說,要他別給外人補鞋,別丟他的麵子。父親這一鬧,他就不好開口了。
洗漱完畢,他到廚房去,想和仿蘭說話,做點父親愛吃的泡蛋。進去後,見仿蘭已經做了,他就轉身去給宣傳部的冷部長打電話。
冷部長是縣委常委,電話自然是公家安裝的。王副館長的電話安裝得不明不白。文化館準備將舊房拆了蓋舞廳,幾家建築公司來搶這筆活。其中八建公司借口說為了便於聯係,搶先給他家裏安了一部電話。所以,他一拿起話筒,就感到當不當一把手,確實不大一樣。
冷部長有個幺姑娘叫冷冰冰,暑期參加高考,考了二百九十分。冷部長想到文化館的幹部隻要有專長有才華,文化水平不高不要緊,就想將冷冰冰安排到文化館工作。於是,他托人將幺姑娘寫的幾篇日記和作文送給王副館長“指教”。經人一暗示,王副館長明白,冷部長是要他主動去找他要人才。
今天上午這場考試,本是單獨為冷冰冰安排的,不知怎樣,走漏了風聲,說文化館公開招聘文藝人才,搞得全縣來報名的不下一百人,光縣委、縣政府兩個大院的幹部子女就有十幾個。弄得王副館長騎虎難下,隻得假戲真做,請了幾個評委,將一百多人篩得隻剩下十個人,參加今天上午的最後麵試。
王副館長撥了一個號碼,等了片刻,那邊就有人聲傳過來,嬌滴滴地問找誰。王副館長就說:“你是冰冰吧?我是文化館小王,請你爸,冷部長接電話。”說完這話後,王副館長等了好一陣,話筒裏沒有人聲,隻響過一陣公雞的打鳴聲。仿蘭都催了幾次要他吃飯,可他不敢放話筒。那邊終於傳來了冷部長的聲音。王副館長先說自己昨天晚上在他家等到九點多,見部長忙還沒回來,就隻好先告辭,等等,然後,又說今天的麵試已經全部準備好了,以冰冰的才華,名列榜首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這時,外屋裏仿蘭大聲喝斥誰,說:“送什麼禮呀送——王館長不是見東西眼開的人,都給我提回去,憑真本事考嘛,何必來小動作。”
王副館長見聲音好大,忙將話筒上的送話器捂住,一轉念頭,他又放開了,並對著話筒說:“評委都是我親自挑選的,政治上絕對可靠,不會自行其是。”他說“政治上”三個字時,語氣特別重。
等了一會兒,冷部長在那邊說:“有件事現在說不知誤不誤你們的事,冰冰她病了,不能參加麵試。”
王副館長正要再說點什麼,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出了房門,衝著仿蘭說:“你剛才發什麼神經病?”
仿蘭說:“其實沒人送東西來,我想和你作個配合,讓領導更相信你。”
王副館長說:“你是在畫蛇添足。”
這一變化,讓王副館長食欲大減,隻喝了兩口粥就提著皮夾子上班去了。
3
文化館辦公樓與宿舍樓本是一個整體,隻是將一半設計成宿舍,另一半作辦公用。王副館長從家裏走到辦公樓大門前隻用了兩分鍾。
還沒到上班時間,看門的鄭老頭還沒來,他從皮夾子裏找出一把鑰匙,將大門開了。人進去後,又反手將門重新鎖上。
一進辦公室,他就坐在椅子上發問。問了一會,他記起下午要到組織部去談話,就連忙找出筆記本寫起來,他先將代理館長這幾年的工作作了一些回顧。
一寫到自己的工作成績,王副館長就興奮起來。他推開門,走到陽台上,細細打量這一幢五層樓的建築物。文化館大樓縣裏叫了十幾年,館長換了幾任,都沒建起來。輪到他代理館長,隻用了十四個月,大樓就樹了起來。縣長還多次在一些重要場合裏說,要向文化館學習,賬上沒有一分錢,卻蓋起了一棟價值八十萬元的大樓。所謂文化館,實際上就是指的他。
王副館長朝下看時,見宣傳部秘書科的小閻領著一個人,正在樓下觀望。他就叫起來:“小閻,上來坐一會吧!”
小閻和那人說了句什麼,就領路朝樓梯間走去。不一會,就到了辦公室門口。
坐下後,小閻相互作了介紹。王副館長知道隨小閻來的這人是小閻的老師,聽說文化館公開招考幹部,特來看個熱鬧。小閻的老師姓馬,王副館長看了幾眼,總覺得有些麵熟。老馬看出他眼裏的意思,就主動說,前年縣裏搞“金色的秋天”攝影作品展覽,他有一幅作品入選了。他來文化館拿入選證時,有些不好意思,就說自己是代人來領的。王副館長記起有這件事,他還記得這幅作品名叫《秋風醉了》,作者是一個副鄉長,作品本來很差,但名字取得好,作者身份又特別,王副館長就力舉讓這幅《秋風醉了》參展。王副館長本想問問老馬現在做什麼事,但見小閻起身告辭,他自己也忙,便作罷了。臨出門時,老馬握著他的手說:“日後還望多關照。”王副館長說:“對來自基層作者的作品,我一向強調要特別關照。這一點請放心。”
老馬沒說什麼,隻是輕輕一笑,有點意味深長的樣子。
和小閻握手時,王副館長半天不鬆開,扯著問:“冷部長對我們這次考試,不知有何意見或指示?和我說一說,馬上我們的舞廳做起來了,老哥每天送你兩張票。”
小閻也學老馬輕輕一笑,說:“冷部長對你工作中的銳氣很欣賞,多次要部裏的中層幹部向你學習呢!”
王副館長說:“他這麼看重我,那他的冰冰今天怎麼不來參加考試?”
小閻說:“這是冷部長的私事,我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從小閻臉上看不出什麼暗示,隻好放他走了。
小閻剛走,李會計來了。問他今天的考試是不是按時舉行。王副館長懷疑他怎麼這樣問,是不是他已經知道冷冰冰不來參加考試,加上想起父親昨晚說的那些話,心裏忽然有了一股氣,就說:“有什麼變化,我會通知你的。”
李會計停了停,正要走,王副館長遞來一支煙,隨口問:“聽人議論,宣傳口最近像有什麼人事變動,你消息靈通,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李會計一邊低頭點煙一邊說:“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就問他,讓通知人建公司今晚來人談判,拆房蓋舞廳的事,通知了沒有。李會計說已經通知了,今晚他們正副經理都來。隔了一會兒,王副館長又問他申報高級會計師的事進展如何,聽說有些阻力,他答應過幾天幫忙跑一下,疏通疏通。李會計當即表示感謝。王副館長盼從他嘴裏能透露點別的什麼,見他問一句答一句,半句也不願多說,知道無益,就叫他走了。
門外陸續走過一些人,是館裏的幹部來上班了。王副館長一看表是八點半,離考試開始還有一個鍾頭。他便又開始準備下午的工作彙報。
成績自然有一大堆,不然他不會連續被評為省地文化係統先進個人。王副館長想光說成績人家會說你驕傲狂妄,還應該說點缺點。他最大的缺點是不大聽話,上麵的指示,他總要添點什麼或減點什麼,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和不折不扣。譬如說這次招考文藝人才,本來看準一個好苗子選進來就是,他卻要別出心裁,組織一個評委會,搞初試和麵試。宣傳口的幹部全歸冷部長管,沒有他點頭,誰也提拔不起來。王副館長覺得既然冷部長不計較這點,將他由副轉正,自己不就冷冰冰的事檢個討,就太不近人情了。這種缺點的根本問題是個性太強,寧折不彎,遇事不講究調和,態度強硬,方法簡單。王副館長又安排自己在說了這一通後,一定要說說老羅的事。
老羅是館裏的音樂幹部,他本是在下麵一個鄉電影隊當放映員,因和縣委書記是同學,才調到文化館。來館不到一年就搞了三個女人,其中兩個是姑娘。弄得那一陣,天天有人來找老羅算賬,搞得全館烏煙瘴氣。宣傳部、文化局都不敢處理。那時,前任館長剛調走,王副館長剛剛開始代理館長,上麵將這事交給他處理。他將心一橫,給了老羅一個行政記大過、停發當年獎金的處分。獎金停了半年,縣委辦公室就有人來說情,但他不客氣地頂了回去,結果他在館內的威信一下子起來了。
正在盤算這小罵大幫忙的主意時,電話鈴響了,隔著一道牆,清晰得很。跟著李會計在那邊屋裏喊“王館長接電話!”
他過去拿起話筒,聽出是縣政府文衛科的史科長。史科長說上午來考試的人當中,有個叫肖樂樂的,他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的妹妹,一定要特別關照。王副館長嘴上應承了,心裏卻罵道:“二十幾歲,卵子還沒長圓,就想在老子麵前玩領導的味,真是睡著後笑醒了。”
放下電話後,李會計問他這次收的報考費怎麼處理。王副館長問清有差不多五百元時,就說:“再添一點,湊一千元,將銀行那筆貸款的利息付了。”
李會計說:“是不是作獎金發了算了。銀行的錢,一千兩千地還,他還嫌麻煩。”
王副館長說:“沒辦法,銀行這筆錢沒還清,住在這房子裏就不舒服,你同大家解釋一下,現在為我捧捧場,將來會有大家的好處的。”
回到辦公室,見屋裏有一個挺好看的女孩。他心裏有幾分好感,就主動問她找誰。女孩說她叫肖樂樂,找王館長。王副館長想起剛才電話裏史科長的口氣,一點好感立即消失了。他接過肖樂樂遞過來的條子,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借口叫肖樂樂出去放鬆放鬆,以免考試時太緊張,將她打發走了。
肖樂樂走後,接二連三地來了不少人,都是遞條子的。王副館長數了數,九個人參加考試,遞的條子卻有十三張。條子上落款的都是縣裏的頭麵人物,史科長在裏麵隻算是一個小爬蟲。
王副館長瞅著那堆條子,犯了難,那些寫條子的人都是不好得罪的。而這次招考隻錄取一人,原定是要錄取冷冰冰,那九個人隻是陪著練練,再好他也不敢錄取。
他想了一陣,想出個主意,就喚李會計過來商量。
李會計聽說他準備讓每個評委,給參加考試的人,統統都打九分,就搖頭,說:“這會讓人看出問題來。不如規定從八點五到九點四,共十個分數。評第一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五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十個評委就打九點四分。評第二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七分,第十個評委打八點五分,這樣依次排下去,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後,每個人都是七十一點六分。”
王副館長見李會計脫口說這許多數字,就說:“你好像預先就知道許多事一樣?”
李會計說:“王館長這樣說,以後我就不敢為你當參謀了。”
王副館長說:“等我當了館長時,一定舉薦你當副館長。”
李會計望著他不說話。
王副館長說:“我還想將評委秘密打分,改為公開亮分,免得有個別人不聽話,私下下我的絆馬索。”
李會計說:“這個主意好,不看僧麵看佛麵,不看粥麵看飯麵,誰若是抬誰的分,看得清清楚楚,諒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得罪冷部長。”
王副館長說:“很對,如果今天九個人得分一樣,我就可以一個不取,這個名額還是冷冰冰的。”
商量好後,李會計就去通知評委們來開碰頭會。
王副館長數準十個人都到了以後,就說:“我先給個東西大家看看,然後請大家說說今天這個分數,怎麼個打法。”
說著,他將桌上的十三張條子,遞給評委們過目。
評委們看後,一個個臉上很嚴肅。
王副館長說:“這樣明目張膽地以權謀私,將後門開得比前門還大,我是很看不慣的。我的意見是一個也不錄取。”
評委中有幾個人齊聲附和。
忽然評委中有人問:“怎麼沒見到冷冰冰的條子?”
王副館長說:“她病了,不能參加今天的麵試。”
大家齊聲“啊”了一下,然後都說就按王館長的意思辦。
九點半時,評委們魚貫進入考場。一坐定,王副館長就宣布麵試開始。
由於不收門票,來觀看的人很多。
開始幾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大家都發出各種驚歎。特別是第九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考場轟地一響,像是天上打了一個滾雷。
等王副館長重新出現在台上時,考場猛地靜下來。
王副館長說:“出現這樣的結果,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不管怎麼樣,我們將尊重評委的意見,慎重地進行研究。”
參加考試的人,都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一個個不知說什麼好。王副館長說了幾句安慰話,他們就隨大家往外走。
一屋人中,隻有兩個人在笑。王副館長認出,這兩人一個是小閻,一個是小閻的老師老馬。
等人都走完後,王副館長立即給冷部長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說,本來想下午親自來彙報,但是組織部約他下午去談話,所以就先將結果報告一下。他這樣說,本是想探探冷部長的口氣。冷部長隻說了一句:“你的高招真多,我都防不勝防了。”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王副館長猜不透冷部長話裏的意思。回家吃中午飯時,說給仿蘭聽,仿蘭也判斷不準。
4
下午,各機關都是一點半鍾上班。王副館長一點鍾從家裏出發,到組織部隻用了十五分鍾。
幹部科的門敞著,有兩個人在辦公桌上下象棋。王副館長衝著執黑的一方叫姚科長,又衝執紅的一方叫張科長。二人都朝他點點頭,說聲你來了,又埋頭廝殺去了。王副館長見紅方張科長走錯一步棋,就想提醒他,終究是強忍住沒有開口。黑方姚科長趕緊揮車叫將。張科長一看,將雖將不死,卻要丟一隻馬。他懊悔不及,連連說自己不該太衝了。太衝了總要吃虧的。後一句是姚科長說的。
這時,牆上的石英鍾響了一下。張科長忙一推棋子,說:“上班時間到了,不能下了。”
姚科長說:“這盤棋你是輸定了。”
張科長說:“那倒未必,古話說先死而後生。老王你說是不是。”
王副館長說:“其實姚科長的棋也潛伏著危機。”
一邊議論,一邊將棋收拾好了。
姚科長又叫張科長給王副館長泡茶,說張科長是輸家,輸家就得受罰。
張科長卻反叫姚科長給客人泡茶,理由是姚科長愛跳舞,若不待王副館長客氣點,等文化館舞廳建起來後,不買票就不許進。
姚科長不以為然,說他就不信王副館長會攔在門口。
張科長說,王副館長自然不會攔在門口,但他會請兩個素不相識的民工守門,看誰有力氣硬往裏闖。
說著話又進來了一個人,是宣傳部小閻的老師。老馬進門後,靦腆地衝王副館長點點頭,找了一個凳子坐下來。
姚科長和張科長扯了半天皮,到底誰也沒去泡茶。
王副館長趁他倆扯皮剛告一段落,趕忙插進來說話。他知道一會兒管縣直機關的徐副部長就要來了,等他來了自己就不好主動談自己今後工作的設想。趁他沒來,自己就開始說,等他來了,正好可以聽到一部分,而這些事閑聊時說,比正式彙報效果要好。譬如說建一個高檔舞廳,閑聊時可以說星期六晚十點半以後,舞廳燈光改為燭光,舞曲一律是慢三、慢四,而且還要設幾處屏風,跳到最抒情時,可以轉到屏風後麵去。又譬如:建一個鐳射電影廳,專放一些進口電影,因為鐳射視盤是采用激光信息處理的,無法進行剪接,所以刺激性很強的鏡頭特多。等等這些,都不能在正式彙報時說,說了就要犯大忌。
王副館長說:他打算年內將舞廳建起來,明年再投資搞鐳射電影,後年搞一個健身房,這中間再看準機會辦一個公司。
徐副部長果然在王副館長說到最精彩處時走進來,除了老馬起身上前和他握手,別人都沒多大反應。
徐副部長一直津津有味地聽,直到王副館長將話說完,才開腔。他說:“我們開始談正事吧!”
姚科長趕忙起身給徐副部長倒水,卻被張科長捷足先登了。
徐副部長接著說:“文化館的工作,這兩年在王代館長的領導下,取得了一些成績。考慮到上麵對精神文明建設的高度重視,縣裏就不能小看它。所以,冷部長和我們商量過後,決定調西山鄉副鄉長馬金台同誌到文化館擔任館長兼黨支部書記。”
王副館長聽到這話,腦子裏轟地一響,眼前泛起一層黑點。
徐副部長下麵講的什麼,他聽不大清。隻見一隻手伸到他的麵前,他下意識地握住,抬頭一看,見是老馬。
老馬說:“從前我是你的業餘作者,現在轉到文化戰線上來,我仍是你的業餘作者,因為我不算太內行,有些事還需要王館長你多加指點。”
王副館長定了定神,勉強開口說:“一個鍋裏吃飯的人,好說,好說!”
徐副部長又說:“你倆一正一副,分工是這樣的:老馬抓全盤,兼管人事。小王抓業務,兼管財經。不知你們有別的意見沒有。”
老馬說:“沒有。我服從安排。”
王副館長說:“我隻管管業務就行,別的都歸老馬吧!”
姚科長忽然說:“一個人事,一個財經,是最重要的兩件事,讓一個頭頭管不好,缺少一種平衡機製。”
王副館長本是賭氣,聽姚科長一說,就不再堅持了。他知道不管人事和財經就沒有威信。
徐副部長說:“小王,我知道你心裏有意見,哪個副職不想轉正?老馬比你大十多歲不是?你在年齡上有優勢嘛!年輕人要經得住磨煉和考驗。”
王副館長不作聲。
徐副部長又問老馬:“有什麼困難沒有?住房問題?家屬問題?”
老馬說:“家屬是半邊戶,田裏的事離不開人,就算了。但我的兩個孩子都在縣裏讀高中,看看能不能搞幾間寬敞些的房子?”
徐副部長說:“文化館做了新房子,騰一套出來沒問題吧?”
王副館長想了想說:“隻有騰李會計的房子了,他在西街上買了一套私房,按政策有了私房的就不能住公房。”
徐副部長拍了一下巴掌說:“就這樣定了。”
張科長說:“具體的還是王館長去落實。這是老馬的事,老馬不便出麵。”
王副館長說:“我這個副職說話,不知他聽不聽?”
姚科長說:“我知道,你把文化館幾個人盤得像猴子一樣,大家都聽你的。”
王副館長說:“你這樣說可不好,老馬來當一把手了,可別讓他以為我在搞拉幫結派。”
老馬忙說:“我們都是革命的左派。”
大家都笑起來,王副館長也笑了笑,樣子有點吃力。
於是,徐副部長就站起來說:“今天的談話是不是就到此結束。我還約了別的同誌來談話。”
老馬和王副館長一先一後走出來。在走廊上走了一陣,又在樓梯上走了一陣,二人都沒說話。
走到辦公樓外的花壇邊時,王副館長正想隨便找句什麼話和老馬說說,老馬先開口了。
老馬說:“王館長,你看我幾時上班合適?”
王副館長忽然生起反感,說:“你是一把手,想幾時上班都行。”
老馬說:“那就明天吧!”
王副館長說:“那我就回去通知,明天上午開個歡迎會。”
老馬說:“大家見見麵也行。”
又走了幾步,二人就分手了。老馬住在招待所,與王副館長走的不是一條路。
王副館長在回館的路上碰見了李會計。李會計從銀行取款出來,站在路邊喊他。
王副館長和他走對麵後,立即就埋怨道:“你知道要調外人來當館長,怎麼不直接告訴我?”
李會計說:“怕你感情上受不了。隻好讓我媽向你父遞個信,暗示一下。”
王副館長說:“剛談過話。老馬要來館裏住,還相中了你那房子。徐部長指名讓我督促你將房子騰給老馬。”
李會計說:“老馬沒來館,怎麼知道的?”
王副館長說:“上午宣傳部的小閻領他來實地看過了,隻是你我還蒙在鼓裏。”
李會計立即罵起來:“我日他老馬的娘,第一斧頭想砍我,別想!”
王副館長提醒他:“你的黨員還在預備期呢!”
李會計說:“預備期我也要日他娘!”
王副館長說:“罵歸罵,房子還是得讓給老馬。另外,你通知一下,明天上午開全館大會,歡迎老馬到任。”
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順順氣,當心將取的款丟了。”
李會計在身後直蹬腳,像是說寧肯不在文化館幹,也難咽下這口氣。
5
在家門口,王副館長正碰見老羅從屋裏出來。見了他,老羅邊陰陰地笑,邊點點頭,並不說話,就走了。
王副館長很奇怪,老羅平日見了他像見了仇人,怎麼今天倒親自上門了呢?
進了屋,就見父親的一副駝背正對著門口。
聽見腳步聲,父親說:“還有什麼要補的嗎,羅同誌?”
王副館長一揚嗓子說:“你同誌個屁!”
父親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見是自己的兒子,就說:“伢兒,你怎麼了,也罵起老子來了?”
王副館長一愣,避開這個話題:“我問你,姓羅的來幹什麼?”
父親說:“沒什麼,讓我給他補雙鞋!”
王副館長再也忍不住了。叫起來:“姓羅的是什麼東西?你這不值錢,給他補鞋?”父親說:“我補了一生鞋,隻認鞋不認人。”停一下又說:“你說老子不值錢,老子就不值錢。老子一生隻認破鞋,不認好鞋。沒有那些破鞋,能有你光亮堂堂的今天?”
王副館長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姓羅的今天是在損我,欺負我。他知道老馬要來當館長,我沒法管他了,才敢讓你給他補鞋的。”
他說著便跳到走廊上,大聲說:“姓羅的,把你的臭鞋提回去。”
老羅在走廊另一頭站著回答:“你說話怕是算不得數的。你父親說過,補好後親自給我送來。”
王副館長說:“你不拿那我就扔到垃圾桶裏去。”
老羅說:“扔不扔我不管,我隻找你父親要這雙鞋!”
王副館長正要說什麼,父親從身後門裏鑽出來,平靜地說:“羅同誌,請稍等會兒,這鞋我馬上就補好給你送去!”
老羅和王副館長忽然說不出話來。
父親佝僂著身子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將鞋補好。然後穩穩地走到走廊那頭,輕輕地將鞋交給老羅。
老羅說:“王師傅,我給你錢,要多少?”
父親說:“我有兒子養,要錢做什麼?隻要你日後記得有個王老頭給你補過鞋就行。”
老羅的臉一點一點地紅了。
王副館長知道父親要對自己說什麼,他沒有在客廳裏坐,徑直進了臥室,關上門後,開始撥電話機上的撥號盤。
這次他要的是八建公司的經理。經理姓石。
他先將館裏領導班子變動的情況和石經理說清楚了。
電話裏的石經理急了:“那你們拆舊房建舞廳的事有變化沒有?”
王副館長說:“從明天起就不歸我當家。我說不準。”
石經理說:“好歹還有一個晚上,你支持我們一下吧,我老石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我是滴水之恩必報。”
王副館長沉吟一陣,才說:“那就按原計劃,晚上見麵談。不過有句話說在前,我知道你們手上的活不多,所以,合同造價不能太高。起碼要讓明天上任的一把手找不到毀合同的把柄。”
石經理在電話裏答應了。
放下電話,王副館長正準備上幼兒園去接女兒,仿蘭抱著女兒從門外走進來。
王副館長問:“怎回得這樣早?哪兒不舒服嗎?”
仿蘭說:“還不是為了你的事慪得肚子痛!”
王副館長說:“你都知道了?”
仿蘭說:“代了這幾年館長,起早摸黑地幹,人瘦了幾圈,到頭來讓別人坐享其成。”
王副館長說:“昨晚你不是勸我別幹這差事嗎?”
仿蘭說:“勸歸勸,事到臨頭,就得爭那口氣。”
王副館長聽了心裏怦然一動,禁不住脫口說道:“這口氣我非爭回不可。”又說:“這個家看看到底由誰當。”
晚飯仿蘭弄了點酒,王副館長一口氣連幹三杯。
一直沒說話的父親,忽然開口說:“老羅送鞋來補時,說從鄉下調了一個人來當館長,這事可是真的?”
王副館長說:“單位的事你少問。”
父親說:“我這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好。老羅說,新館長已和他通了氣,準備重用他。”
仿蘭鼻子嗤了一聲:“這也不是什麼絕招,每個新來的頭頭,總是要利用先前的反對派來站穩腳跟。”
這話讓王副館長動了心思。反對派他不怕,怕就怕有人向老馬那邊倒戈。幸虧讓他管財經,老馬管人事。館內的幹部子女,大的已經參加工作,小的還在上小學和初中,沒有待業的,不會求老馬找事做。而財經上講究一支筆簽字報賬,諒大家不敢做得太過分,以免得罪了他。至於業務,老馬是個外行,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想到這裏,他像已經獲勝一樣,又喝了三杯酒。仿蘭並不勸他,第一回由他喝去,在往常,她是絕不允許丈夫超過三杯的。
晚上,和八建公司的談判是在外貿賓館的一間客房裏進行的。客房分為裏外兩間,大部分時間是王副館長和石經理在裏麵屋裏單獨談,石經理帶來的人和文化館的李會計在外屋吃點心喝咖啡。
王副館長要求八建公司,明天就派幾個人去扒舊房子,人別多,進度慢不怕,房子拆完後,停一陣再開始挖屋基,也不要搞得太快,屋基挖好後,就完全停下來。前麵幾點,石經理沒有意見,隻是認為屋基挖好後如果不做好屋腳,日後再做時,會有大量的返工。王副館長當即承諾五百塊錢作為返工費。
談妥這些,他倆就開門,喚各自的隨從進來,在合同上正式簽字。按照乙方文化館的要求,合同簽字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合同規定,舞廳造價為二十萬零八千五百元。
合同一簽訂,石經理就讓八建公司的會計拿出一個紅紙包,說按建築行業的規定,王副館長可以拿總造價百分之五的信息服務費。紅紙包包的是一萬元現金。王副館長堅辭不接,並表示他決不做違犯黨紀國法的事。後經協商,決定由八建公司給李會計家安一套燃氣熱水器,王副館長這邊則定為,待他父親百年之後,由八建公司承擔全部喪事費用,並負責建造一座墓。至於多餘的錢,暫時留在八建公司的賬上,待適當時機,憑王副館長的條子,請文化館全體人員到北戴河旅遊一次。
簽完合同出來,天上下起了雨,趁石經理打電話叫車來送他倆時,王副館長問李會計,明天上午的會,是否通知到每一個人了。李會計叫聲哎喲,說事情太多,他將這事忘了。王副館長知道李會計心裏是怎麼想的,也不說破,隻說,那就來幾個算幾個。第二天早上,王副館長準時七點半鍾到館裏上班。還在一樓就聽到頭頂上有不少人在說話。上到二樓,見會議室的門已打開,老馬和先到的幾個在聊天。大家笑眯眯地認真聽老馬講他當副鄉長時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