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館長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陸續又來了些人,連一向隻來領工資的退居二線的老館長也病怏怏地來了。王副館長突然覺得李會計是不是在和自己玩瞞天過海的把戲。他昨天說忘了通知今天的會,但今天大家到得出奇的齊,還有會議室的門隻有李會計有鑰匙。李會計若倒戈,那他今後的處境就慘了。
正想著,李會計在樓梯上出現了。
王副館長便說:“你像個預備黨員,好積極呀!”
李會計一愣後才說:“門不是我開的。是老羅一大早上我家去拿的鑰匙。我還沒起床呢!老羅說是老馬叫他去拿的,老馬還叫他去通知全館人員今天來開會。”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才放下心,說:“老馬啟用老羅,簡直對全館其他同誌是個侮辱。”
李會計說:“我看沒有人與老羅為伍。”
王副館長說:“我們今天就開始,不讓老羅的尾巴翹起來。”
李會計點了頭。
王副館長走進會議室,一坐下就對老馬說:“開始吧!”也不等老馬示意,就提高嗓門說:“今天這個會沒別的議程,專門歡迎老馬來館裏當館長,請大家鼓掌歡迎。”大家都鼓了掌。他繼續說:“老馬以前專和農民打交道,抓火葬、抓計劃生育、抓積肥很有辦法。現在他要和各位文化人打交道,初來時可能會力不從心,希望大家多支持。下麵請老馬發表就職演說!”
老馬一開始就說他那張獲獎的攝影作品。他說:“我與文化館是有緣分的,那年借人家一部舊照相機,隨手拍了一張《秋風醉了》,就被王館長慧眼看中,給了我很高的榮譽。”說著,老馬從公文包裏拿出那張照片讓大家看。
大家從手上傳了一遍,都不說什麼,隻有老羅連聲說好。傳到王副館長手上,他看到照片上,一位老農民正在曠野裏佇望著,一陣秋風吹過來,將老農民頭上的草帽吹下來,正好落在蹲在他腳邊的一隻小狗頭上,小狗抬起前爪,活像一個人。
老馬又說了一通客套話,然後是大家發言表態。先是老羅說,老羅說他感到新館長到任後,各方麵有耳目一新的味道,他本人爭取在新館長的領導下,創作出好的音樂作品,評上省政府頒發的“屈原文藝獎”。老羅剛說完,搞文學創作的老宋說,新館長能讓老羅獲此殊榮,那也一定能讓我拿回諾貝爾文學獎。大家都大笑起來。李會計最後說:“老馬看中了我那套房子,是看得起我,過兩天我就騰出來。也算是以實際行動迎接新館長吧。”
王副館長及時插嘴:“說不定什麼時候,上麵給我們調來一個副館長或副書記,希望在縣城內有私房的同誌向李會計學習,屆時積極給予配合。”
接下來老馬將正副館長的分工宣布了。然後就散會。
老羅正要走,李會計叫住他,問會議室的茶杯怎麼少了四隻。老羅搖頭表示不知道。李會計說:“不知道不行,你開的門,茶杯少了該你負責賠。”
老羅說:“你以前就丟了,別想往我頭上賴。”
李會計說:“你才是賴呢!昨天上午考試,四十隻茶杯還一隻不少。”
老馬出來打圓場說:“幾隻杯子,丟了算了。”
王副館長馬上說:“這可不行。館裏訂了製度呢,除非你宣布以前的製度全部作廢。”
老馬愣了愣說:“既然有製度就按製度辦。”
李會計說:“聽見沒有,老羅,四個茶杯共九塊六角錢,在這個月的工資裏麵扣。拿鑰匙時,我說過會議室裏小東西多,丟了不好辦。你說沒問題,丟了你負責。你說話可得算話。”
老羅氣急敗壞地說:“誰敢扣我的工資,我要鬧得全館的人都領不成工資。”
老羅邊說邊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猛地樓下傳來一聲巨響,跟著一股塵土衝天而起。大家趕忙用手捂住鼻子。
老馬冒著灰塵走到走廊邊,探頭一看,見一群人正在推那幢先前曾作電視錄像廳的平房周圍的臨時棚子。
見老馬一臉的疑惑,王副館長裝出一副對不起的模樣說:“忘了和你通氣,拆這房子是準備蓋舞廳的。”
老馬問:“簽合同了嗎?”
王副館長說:“上個月簽的。”
老馬不作聲。
李會計將會議室的一張舊辦公桌騰出來,給老馬用。辦公桌有七成新,王副館長嫌它舊了,別讓人見了說他欺負老馬是後來的,就要李會計去買張新的,反正會議室也要桌子用。老羅自告奮勇要去幫忙抬回來,老馬推辭幾下,也就隨他去了。
不到一個小時,老馬和老羅就抬回了一張新辦公桌。就擺在王副館長的對麵。老羅拿著發票去找李會計報銷。李會計見上麵隻有老馬的簽字,就不給報銷,要他去找王副館長簽字。老羅回到館長辦公室,將發票遞給老馬,並說你簽的字沒有效,非得王館長簽了字才行。老馬瞅著發票怔怔地沒反應,王副館長伸手拿過發票,飛快地簽上“同意報銷”四個字,然後將發票丟在桌麵上。老羅見老馬不說話,隻好拿上發票出去了。
老馬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說:“我在鄉裏工作時,鄉長和管財經的副鄉長簽字的發票都能報銷。”
王副館長說:“你那是鄉政府,是權力機關,這兒是文化館,是事業單位。”又說:“縣裏各機關都是這樣。”
老馬沒話可說,就要了一份館內全年工作計劃去看。
下午,老馬又找李會計,將與八建公司簽的合同要去查看。王副館長聽李會計說後,也去了會議室。老馬剛看完,正一個人在那兒抽煙。
王副館長說:“到處找你才找著。昨天上午考試的事,得好好研究一下,不得出個結果,可沒法向考生們交代。”
老馬說:“你是怎麼考慮的?”
王副館長說:“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看你這一把手的了。”
老馬說:“那就拖一拖吧,拖到最後,就不了了之。”
王副館長仿佛才看到桌上的合同書,“喲,你在重新審查舞廳合同呀。正合適,查出問題還來得及處理。”
老馬支吾說:“我沒這個意思,隻是想看看未來的舞廳是個什麼模樣。”
王副館長問:“建價還合理吧?”
老馬說:“沒辦法比這更合理了。”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樓下和拆房子的工人聊天,李會計將他喊到一旁,告訴他老馬買辦公桌的那張發票有問題。辦公桌都是一百五六十塊錢一張,可老馬的這張發票上寫的是二百一十元。於是他就偷偷去查了一下,原來是老羅從中做了手腳,瞞著老馬,偷偷給自己買了一對藤椅。
王副館長想了想,讓李會計別聲張,先壓一壓再說,等到扣茶杯錢時,老羅若鬧就一起處理。但到發工資時,老羅拿著工資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老馬這幾天一直要李會計騰房子,他不便直接和李會計說,老是找王副館長,要他催一催。王副館長趁勢和李會計說了這事,李會計答應後天搬。王副館長卻說,樓下拆得這樣亂七八糟的,你不怕將彩電、冰箱和家具碰壞了嗎。李會計立即心領神會,說等房基做好以後,馬上就搬。
王副館長將這話傳給了老馬。
老馬當時沒作聲,過後他向冷部長作了彙報。冷部長就讓小閻給王副館長打電話,限李會計三天之內搬家,否則,每一天收十元錢的房租,或者老馬住招待所的錢由李會計出。王副館長認為這樣做不妥,讓小閻轉告冷部長,說如果老馬是普通幹部,這樣做倒沒多大後遺症,但情況不是這樣,他這個當二把手的,就不能不請領導慎重考慮。
說這些話時,李會計就在旁邊,他幾次伸手奪話筒,都被王副館長擋回去了。
李會計氣得臉發白。王副館長放下電話對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就讓讓步吧。”
李會計賭氣不答應。
王副館長說:“我做個主,館裏給你報銷全部搬家費用。”
李會計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勉強同意了。
到搬家時,李會計將屋裏的燈泡、鎖全部下走了,還用磚頭在客廳正中砸了兩個大洞。
老馬搬來文化館後,一連幾個晚上屋裏是黑的,不知線路上出了什麼問題,嶄新的燈泡沒有一個發亮,最後隻好將全部線路換了,才算解決問題。
老馬的兩個孩子也來文化館住。老馬在鄉下總是吃現成飯,文化館沒有食堂,他隻好自己燒火做飯。因為沒做慣,他的孩子總說他做的菜,還比不上學校學生食堂做的。
那天,老馬接王副館長的父親到他家幫忙補破鞋,二人聊起來後,老馬說他真不該到文化館裏來。
自從老馬來後,王副館長上班總是遲到。這天,他一進辦公室,老馬就告訴他,人事局將冷冰冰分配到文化館來了。王副館長問是上麵硬性分的,還是館裏自願接收的。老馬猶豫了一下,才說是他點頭同意的。王副館長說,你是有權同意。
老馬也不客氣,就和他商量,給冰冰安排個什麼工作。王副館長就說這些天了,你心裏總有所考慮吧。老馬就說他想將冰冰安排搞文學創作。王副館長說他沒意見,隻是老宋的工作得重新安排。老馬說,就是老宋的工作不好安排,他才犯難的。王副館長說:經營部不正好缺個副主任嗎。老馬想了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便同意了。
冷冰冰來報到後,老馬約老宋到辦公室裏談了一次話。談到半中間,老宋拍起桌子和老馬吵了一架,還指雞罵狗地將冷部長罵了一通,冷冰冰當即慪得哭著跑出文化館大門。
第二天,一上班,老宋就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他說他不願做老馬的長工,讓他給老馬賺錢,還不如自己去掙點現成的。
報告是給王副館長的。老宋不願見老馬,他說他見了老馬,就會變成殺人犯。
王副館長將報告複印了一份,將原件交給了老馬,自己揣著複印件去了一趟宣傳部。
正好冷部長在秘書科坐著。他將複印件給了冷部長。冷部長掃了一眼後不高興地說:“怎麼老馬連這點小事也處理不好,這多年的副鄉長是怎麼當的。”
王副館長說:“文化館的人,個個都難盤。”
冷部長覺得自己失言了,就不說話。
王副館長像是無聊地找話說,他敲了敲辦公桌,問小閻知不知道辦公桌現在幾多錢一張。小閻說多不超過一百六,少不低於一百五。王副館長笑起來,說小閻衙門坐久了不知民情,老馬前些時親自去買了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辦公桌,不多不少整花了二百一十元。
他說完後,並不去看冷部長,但他從小閻的眼裏看出,冷部長臉色沒有以前好。
7
冷冰冰上班的第一天,就將雙腿的膝蓋都摔破了。她早上起晚了,沒吃早餐就來上班。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她才起身上街去買油條。走到一樓樓梯口時,正遇上王副館長,她和他打了個招呼。沒提防腳下有一堆亂磚頭,踩上去後,身子一歪,王副館長伸手沒扯住,冷冰冰人橫著倒下去,左膝蓋當即就出了血。她爬起來,一邊哎喲直叫,一邊往前瘸著走,一根廢鋼筋正好勾住她的大擺裙。這次王副館長及時拉住了她,她隻是雙膝跪了一下,不過右膝蓋仍出了血。高跟鞋跟也扭斷了。
冷冰冰流著淚問王副館長:“這破房子要拆到哪年哪月才能拆完呀?”
王副館長說:“你問老馬去,老馬不弄點錢給建築公司,他們當然幹得不起勁呀!”
王副館長將冷冰冰扶到家裏,給她的膝蓋上搽了紅藥水,又敷上消炎粉。
王副館長的父親見冷冰冰的鞋跟壞了,就要給她修一修。
王副館長正想說什麼,李會計在樓下喊他接電話,他就匆匆去了。
電話是縣愛國衛生委員會打來的,說下個月五號,省愛國衛生檢查團要來縣裏檢查驗收,文化館拆房工地必須迅速清理好,縣長發了話,否則,因此評不上文明城鎮,是要處分人的。王副館長答應,他一定將此事轉告老馬,盡快按上麵的要求,將環境搞好,不丟縣裏的醜。
老馬因要給兩個孩子做飯、洗衣服,加上在鄉裏工作散漫慣了,上班從不守時。王副館長等了一會兒,見老馬還沒來,就給他留了個條子。回頭看看日曆,見已是月底三十號了,就又在條子上加一句,說自己這幾天帶冷冰冰下鄉走訪業餘作者去了。
王副館長回家時,冷冰冰正在試鞋。
他問她想不想和下麵的業餘作者見見麵,相互熟識一下。冷冰冰因自己一下子成了全縣業餘作者的頭頭,早就想下去轉轉,所以就一口答應,也不管雙膝怎麼痛,跑回家拿上行李,就去車站趕十點鍾的班車。
冷冰冰走後,父親告訴王副館長,說冷冰冰告訴他,她多次在冷部長麵前說,老馬是個平庸的人、無能的人,文化館的工作要想搞上去,必須依靠王副館長。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忽然覺得,其實父親幫人補鞋,得到最大好處的是他,父親這樣做既可以幫他聯絡與別人的感情,又可以從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
他給仿蘭打了個電話,仿蘭聽說他和冷冰冰一起下鄉,有點不高興。王副館長就開導她,說人家是縣委常委的千金,我就是有賊心,也無賊膽呀。
王副館長和冷冰冰走後,老馬才到辦公室,見了條子,他有些無所謂。在鄉下,這類檢查他見得多了,無非是到時揀個好去處領著檢查團逛一逛,然後用好酒好菜款待一番,就沒有不合格的。老馬不知道,機關工作對此類事是極認真的。機關的人都是你上班我也上班,你下班我也下班,一起看報,一起聊天,你起草文件,我起草報告,都是一樣的事,難分個高下。能分出高下的就是門上貼的“最清潔”、“清潔”、“爭取清潔”等一類的紙條。
老馬到拆房工地和工頭打了聲招呼,要他們將工程垃圾順順,別太招人眼。
過了兩天,老馬正在家洗衣服,李會計喊他去辦公室有事。老馬拖了一會,想將幾件衣服洗完,還剩最後一條褲子時,老羅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冷部長在辦公室等了半天,見老馬還不來,發了一頓脾氣後走了,要老馬立即到宣傳部去見他。
老馬慌了,一扔衣服,手上的肥皂泡也顧不上擦,關上門就往宣傳部趕。
到了宣傳部後,才知冷部長專門為清理文化館工地上的垃圾而登門的,冷部長是愛國衛生委員會的主任。離五號隻剩下兩天時間了,可文化館仍沒有一點動靜。文化館地處縣城最繁華路段,進縣城的車輛和行人都要路過其門前,它的好與差,都是藏不住、躲不掉的。冷部長登門時就很惱火,沒料到又坐了一番冷板凳,若是當時碰見了老馬,他恨不能給他倆耳光。
弄清冷部長的意思以後,老馬出了一身冷汗,他當場表示兩天之內就是用手捧,也要建築公司的人將垃圾處理完。
老馬回館後,一邊打電話,一邊怪李會計沒有把話說清。李會計辯解,說冷部長來自然是有事,沒事他來幹什麼,總不會是特意來看望老馬的吧?
這時八建公司的電話通了,老馬說他要找石經理。接電話的說石經理出差到武漢還沒回來。老馬就說那就找其他副經理。接電話的又說,隻有一個副經理在家,但他不是分管文化館工地的。老馬還是要和這個副經理說話。副經理接了電話,問清意思後,為難地說,各工地都承包了,必須由分管的副經理才能解決。
老馬說了半天仍沒有說服對方。放下電話,他直接去工地找工頭,要他們趕緊將工地清理一下。工頭硬邦邦地說:他們施工從來就是這樣,工程完了才搞清理。
老馬急了,說:“若不聽我的,這工程就不讓你們做了。”
工頭一點不慌地說:“那樣更好,我們可以白拿一筆賠償金。”
老馬急得團團轉,心火上來,牙床腫得像紅蘿卜,一整夜沒合上眼。第二天起床,眼沒睜開就出外奔波,結果仍是徒勞一天。
晚上,老馬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給冷部長打電話,說這事他幹不成,撤了職也沒辦法。冷部長無奈,就答應明天到文化館工地現場辦公。
四號早上,老馬去工地轉悠時,碰見王副館長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王副館長問他怎麼臉腫成這個樣子,像是被鬼打了。老馬說是上火牙痛。王副館長沒往下問,徑直回家去了。
早飯後不久,冷部長來了,跟著八建公司的頭頭也都來了。石經理表態表得很好。但他剛說完,分管的副經理就說,這麼多的垃圾,就是日死狗一樣地幹,一天也拉不完,就是兩天也很勉強。
大家一算賬,果然有道理。
冷部長一直沒說話。
李會計這時說:“聽說王館長回來了,叫他來,看看他能想出什麼辦法不?”
冷部長聽了就點點頭。
李會計轉眼就將王副館長叫來了。
王副館長聽了大家的述說後,後退幾步到街中心站了一會,然後又爬到對麵二樓的陽台上看了看,下來時,他說:“有個主意不知行不行,這垃圾咱們一點也不搬,像大城市街上搞建築一樣,用塑料編織布圍起來,讓外麵的人看不見裏麵的情況。”
大家聽了都說好。
冷部長臉色也緩和了些,說:“就這樣試試,我明天早上來驗收。”
冷部長說話果然算話,第二天一早就來了。老馬和王副館長,還有石經理都守在工地旁。
冷部長繞著塑料編織布看了兩遍,果然圍得滴水不漏,便滿意地笑了,但他並沒有表揚王副館長。王副館長原以為他會這麼做的,心裏已算好,如何回答。所以,他有點失望。
石經理走後,冷部長到文化館辦公室坐了一陣。他對老馬說:“小王代了幾年館長,為館裏豎起一棟大樓,你可別連一棟小樓也豎不起來喲!”
老馬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在文化館幹一陣,當然也想給大家留點什麼作紀念。”
從這時起,老馬開始特別關注舞廳工程。
老馬一過問,房子拆得比以前快了,過了一個月,地基也挖好了。
可是,就在地基挖好後的第二天,八建公司將人員設備全部撤走了。理由是文化館必須預付十萬元。十萬元到了賬,他們才複工。
老馬便開始四處籌錢。
財政局、銀行、計委,他每家至少跑了十遍,才找到一點門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有個妹妹叫肖樂樂,會唱歌跳舞,可是戶口在農村,肖科長放風說:如果能將肖樂樂安排到文化館工作,他可以幫忙在地區財政局搞到五萬元財政撥款。
老馬覺得此事是千載難逢,就召集王副館長、李會計等開館務會。
老馬說:“五萬元,光利息就可以養活肖樂樂。何況這是財政撥款,是百分之百的劃算。”
大家都表示沒意見。
老馬說:“那就把肖樂樂作為上次考試的合格者,進行錄取。”
大家仍沒意見。
過了不久,肖樂樂就來館裏報到,被安排在音樂組,和老羅在一起。
又過了不久,肖科長打電話來,說五萬元已經彙出。
李會計接電話後,就和王副館長說了。
王副館長說:“我們建這棟樓吃那多的苦,還落下十萬元的債。老馬來,挑好房子白住,從不過問過去的債,一心隻想建舞廳,為自己樹碑立傳,這太不公平了。”
李會計說:“其實,隻要和銀行透透風,他們就會用這筆錢去衝舊賬的。”
王副館長想了想說:“這樣也行。反正我們也是為公,自己得不到半厘錢的好處。”
李會計說:“確實如此。”
上午,李會計提前下班去了一趟銀行。
下午上班時,李會計瞅空對王副館長說:一切順利。
老馬等了半個月不見五萬元到賬,他就拉李會計親自去銀行查賬,才知道這五萬元被銀行扣下,還了過去的貸款。
老馬求爹爹告奶奶,說了一個星期好話,最後還是肖科長出麵,銀行才吐出一萬元,不過是貸款,期限一年。
八建公司用這一萬元,將舞廳的地基填起來後,又停了工。
8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家看電視,外麵有人敲門。
外麵很黑,剛開門一下子沒看清,待那人進門後,才知道是老宋。
多時不見,隻聽說老宋發財了。王副館長一見他那副油膩膩、紅光光的臉麵,就相信這話一點不假。
老宋見麵就說:“我想整一下老馬這狗日的。”
王副館長說:“那口氣還沒消哇?”
老宋說:“除非老馬垮台。”
王副館長說:“老馬垮不了。”
老宋說:“我看未必。上回的考試,大家意見大得很,若是知道老馬私自招收了冷冰冰和肖樂樂,他們不把文化館鬧個底朝天才怪。”
王副館長說:“你可別到處煽動人造反!”
老宋說:“你怕什麼?”
王副館長說:“你還想不想回文化館?”
老宋說:“老馬一走我就回。”
王副館長說:“這事牽扯到冷部長,若是得罪了冷部長,可不得了。還有,冷部長知道我和老馬不大合拍,說不定他還猜疑是我謀劃的呢!”
老宋說:“媽的?沒料到還得放那老東西一馬。”
又說了一會兒話,老宋從包裏拿一條“阿詩瑪”送給王副館長。他不肯收。老宋說,這是他剛才打麻將贏的,沒花本錢,不收白不收。王副館長笑一笑後,不再推辭。
送老宋出門時,見外麵開始下雨了,王副館長就連忙叫仿蘭收陽台上的衣服。
半晚裏,王副館長被雨驚醒。起床關窗戶時,他發現雨下得很猛,很恐怖。
這場雨下了一個星期,縣裏主要領導都下去防洪。領導下去時都要帶一名記者,電視台的攝像記者被一、二、三、四把手帶去了。冷部長隻好叫文化館派個搞攝影的人,隨他一道下去。
老馬見此項任務重大,就自告奮勇地隨冷部長下鄉。
老馬在鄉下幹的時間長,有經驗,他想借此機會,在冷部長麵前挽回一點影響。他鞍前馬後隨冷部長跑了五天,回來後,冷部長果然在幾個不同的場合表揚了他。
這一陣縣電視台都是關於抗洪救災的新聞,由於沒人扛著攝像機跟著冷部長,所以電視上一直沒有冷部長的鏡頭,隻有幾條口播新聞裏提到冷部長。
這時,地區群藝館下發了一個通知,準備在全區搞一個“抗洪攝影作品大展”。老馬靈機一動,便決定先搞一個全縣關於抗洪救災的攝影作品展覽。
王副館長自然沒有不同意的。
經過半個月的籌備,共征集到一百多幅作品。老馬也從自己的攝影作品中拿出十餘幅,放入其中,然後由館內幾個搞攝影的人,從中挑出七十幅參加展覽。
王副館長也在其中。
他對老馬的作品很有興趣,他說老馬拍的這一組作品在用光和造型上,都與《秋風醉了》有質的區別。老馬的這組作品以冷部長在洪水到來之際的各種動作和表情為聯係,構成一個有機整體。大家一致同意這十幅作品全部入選。
展覽定於九月一日開幕。八月三十一日,先搞了次預展,主要請領導來審查。冷部長聽老馬彙報了展覽內容,很是高興。剛好地委宣傳部熊部長下來檢查慰問,冷部長就邀他一道來看預展。
熊部長和冷部長進展廳時,老馬帶頭鼓掌,王副館長和參展作品的作者也都鼓了掌。
冷部長掃了一眼那十幅關於他的作品後,就回頭注視熊部長看這些作品的表情。
熊部長順次序細細看,看到有特點的作品還評說幾句。當看到老馬的十幅作品時,熊部長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盡管他很快就糾正了這一動作,但還是被冷部長和老馬他們發現了。
老馬回頭再看自己的作品。不免大吃一驚,別的作品上,投入抗洪的幹部群眾一個個都是泥猴子一般模樣,唯有自己攝下的冷部長,上著白襯衣,下穿絲襪和膠鞋,旁邊還有一個人替他打傘遮雨。老馬喃喃地說:“我怎麼沒考慮到這一點呢?”邊說,兩腿邊發起抖來。
冷部長送熊部長回賓館後,又回到文化館,展廳裏隻有老馬一個人,他正在將自己的作品往下取。冷部長將手中的茶水瓶,一下子摔到老馬的麵前,並大吼一聲說:“老馬,你真是一頭教不轉的蠢豬。你可誤了我不淺啦。”
老馬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冷部長走後,老馬鎮定精神,到暗室裏泡了幾個鍾頭,仍挑不出一張有關冷部長抗洪的比較像樣的照片。
他在暗室裏坐到天黑,聽見孩子在到處喊,他才出來。
第二天正式展出,縣委書記要來剪彩,冷部長不能不來。
剪完彩,進了展廳,冷部長看見昨天老馬取下照片的地方,換了一幅二十寸的大照片,也是關於他的。
縣委書記看了這幅照片,直說拍得好,拍出了冷部長的精神麵貌。
這幅照片的作者是王副館長。
隻有他們倆自己清楚,這張照片是幾年前拍的。當時冷部長還是個科長,有一天,他拖著板車去煤廠買煤,回來時遇上了雷陣雨,他將衣服脫下來遮住車上的煤,冒雨往家裏拖,正趕上王副館長拿著照相機在路旁屋簷下躲雨,就將他這狼狽樣子拍了下來,照片洗出來後,還和他取樂了一陣。
冷部長過後托冷冰冰捎了一句話給王副館長,說他的鬼點子真多。
王副館長拍的這張照片被選送到地區參加展覽,受到一致好評。並被改名為《宣傳部長》發表在省報上。
九月底,冷冰冰悄悄告訴他,老馬要被調走了。
果然,沒隔幾天,老馬就被組織部找去談話,讓他去縣農科所任黨支部書記。
9
老馬一走,上麵又讓王副館長代理館長。
他一個電話打到八建公司石經理的家裏,要明天就讓舞廳工程重新開工,並且在一個月內竣工。石經理叫了一陣難處,最後雙方商定,大後天正式開工,十月中旬交付使用。
王副館長又在館裏宣布,舞廳十一月一日正式開業。
他估計,每年一到十二月,縣裏就開始調整各級領導班子,所以,自己在這之前必須幹出點實績來,別把這次良機錯過了。
王副館長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就讓李會計準備兩千塊錢現金,他要到省裏去要錢。
李會計忙了兩天,也隻籌到五百元。
走的頭一天中午下班之前,老宋忽然來了,找著王副館長,要求重新上班。
王副館長見他來,心中就有了主意。老宋說了以後,他就答應下來,但要老宋向館裏上繳一點管理費。老宋一點沒猶豫,反問上繳多少。王副館長說就兩千吧。誰知老宋眉頭也沒皺一下,就從懷裏掏出一疊百元票子,數了數後,抽出一半扔給王副館長。弄得他一時後悔,想真該將數字說大一點。
後來,王副館長想出一個補救措施,讓老宋陪他一道上省裏去要錢。
在宣傳口,王副館長會要錢是出了名的。他平時對上麵的人舍得下本錢,所以急需錢時,總有人出來幫忙。
這回出去,又得到老宋的鼎力相助。老宋在外麵跑了大半年生意,對省裏的人現在想的什麼非常熟悉,想尿尿的就送夜壺,想睡覺的就送枕頭。再加上在黨的機關工作的生意朋友幫忙,來來去去,隻一個星期,就從文化廳和財政廳各要了五萬元。
回來一說,冷部長還不大相信,半個月後,省裏的錢到了賬,大家才服了。
王副館長從省裏回來,發現父親又抽起擱下多年的旱煙筒。
晚上和仿蘭親熱一回後,仿蘭告訴他,女兒近一段老喜歡喝他父親泡的水,昨天她將女兒喝的水嚐嚐後發覺,那水裏有一股旱煙味。王副館長並不在意,解釋說:旱煙氣味本來就很重,加上父親的手摸了碗沿,氣味就更明顯了。
仿蘭又告訴他,他走後的第三天,老羅喝醉了酒,從老馬屋裏出來後,站在走廊上,指名道姓地罵王副館長心太黑,殺人不用刀子,難怪他家要斷子絕孫。他父親聽了這話後,氣得拿上補鞋用的割膠刀,要去找老羅拚命。幸虧李會計在場,他力氣大,才拖住。
王副館長歎了一口氣說:“你也不給我家爭口氣,一胎生下個兒子。”
仿蘭捶了他一下說:“你有本事再弄個準生證,我一定給你生個兒子。”
王副館長說:“不說這無味的話了。不過老羅這雜種,有機會再犯在我手上,非要整得他跪著走路。”
第二天,王副館長在家休息,睡懶覺睡到上午十點還未起床。躺在床上忽然聽到外麵有人說話,細細聽,聽出是李會計的娘,又送鞋來讓父親幫忙補。
二人拉了一會兒家常話,父親便改了話題,問:“你先前說,如果第一胎生下的孩子殘廢了,就可以生第二個?”
李會計的娘說:“那還有假,我兒媳婦的同事頭胎生個孩子是啞巴,計生辦的就讓她生了第二胎。兩胎還都是兒子呢!”
父親歎氣說:“人家怎麼有那好的福分。”
又說了一陣,李會計的娘約好來拿鞋的時間就告辭走了。
王副館長穿好衣服,從房裏走出來時,父親吃了一驚,問:“你沒上班?”
王副館長說:“出差累了,休息半天。”
剛刷完牙,李會計就來傳話,說冷部長打電話來,不同意這麼隨隨便便就讓老宋回館裏上班,不然,單位就成了廁所,可以隨便進,隨便出。冷部長要館裏寫出正式報告,老宋寫出全麵彙報,送給他看看後再說。
王副館長和李會計商量一陣,覺得老宋的彙報可以叫老宋寫,就說館裏要,別的都得瞞著老宋。
後來這事老宋還是知道了。他當著冷冰冰的麵說:“你爸爸是個偽君子。”
老宋心裏對冷部長的怨恨越發深了。
老馬走後,人還住在文化館,新單位沒有房子給他住,他也舍不得搬出這套三室一廳。
王副館長抽空上老馬屋裏坐了一會兒。去時,老馬正在喂罐頭瓶裏的一隻金魚。
王副館長說:“你這麼喂,不出三天,魚就會憋死。我有一隻魚缸,閑著沒用,送給你好了。”
說完,就轉身出門,不一刻,真的拿來一個魚缸。
老馬非常感謝。
王副館長問他在新單位工作怎麼樣。老馬說:那單位裏頭頭本來就多了,他去後,隻是每月主持開兩次支部會。幸好學會了喂金魚,他還準備栽幾盆花。王副館長說:難得他這麼快就想開了。
老馬將金魚換地方時說:“上次老羅賴著在我這兒喝酒,我又不好攆他。結果喝醉了,罵了你的人,搞得我真不好意思見你。老羅這人是很令人討厭,我當初想依靠他開展工作,真是有眼無珠。”
王副館長來老馬屋裏,本來是打算問問那次老羅借酒裝瘋的情況,同時暗示一下老馬,讓他少過問館裏的事。見老馬主動說起,反覺自己過慮了。就說:“當初,在一些事上,我與你配合不好,你走後,才覺得實在可惜。”
又問了老馬兩個孩子的學習情況,王副館長便推說有事,得走了。臨出門時,他許諾說過幾天送兩條名貴金魚給老馬。
第二天,他就給老馬送來一隻墨龍和一隻獅子頭。
到了十月半,舞廳進入了內部裝修階段。天氣也漸漸涼了,王副館長就讓石經理拿出那筆錢,安排全館的人到北戴河旅遊。
老馬也去了,是王副館長請他去的,還讓他在路上帶隊。
王副館長自己沒去,他一人在家照料舞廳的事。他讓李會計每天打個電話回來,彙報路上的情況,特別是大家的情緒。
李會計打電話回來,總說大家情緒很高漲。
這天,仿蘭冷不丁地問他一句:“你聽說過用煙油泡水喝,可以讓好人變成啞巴的秘方嗎?”
王副館長說:“小時候,好像聽大人們這樣說過。”
仿蘭不再說話,等王副館長上班去後,她並不送女兒上幼兒園,對王副館長的父親說她要去燙發,趁父親不注意,她偷偷溜進父親房裏,躲在蚊帳後麵。
過了一會兒,女兒叫渴,要喝水。
仿蘭看見父親倒了一杯水,然後用一根細鐵絲,從旱煙杆裏一點一點地掏出些煙油,放到茶杯裏攪了攪,便端給女兒喝。
仿蘭大叫一聲,從蚊帳後麵跑出來,奪過那杯水,一下子澆到父親臉上。
事情也巧,王副館長到辦公室門前準備開門,才發現鑰匙忘了拿,就轉身往回走。在樓前碰到宣傳部小閻和組織部姚科長和張科長站在路邊說話,他就走攏去湊合了幾句。大家都盼舞廳早點建成。王副館長再次許諾,到時候他負責供應他們的票。
等回到家裏,正好聽到仿蘭在罵:“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想害我的女兒,我到法院去告你!”
王副館長一步跳入屋內,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仿蘭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她原以為丈夫會幫她一起懲罰父親,誰知王副館長走上來,照準她的左臉扇了一耳光,又朝右臉扇了一巴掌,並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女人!為了一件小事就將開水往父的臉上澆,將父的臉燙成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出去見人,大家會指著我的背,罵我是隻要老婆不要父親的家夥。你以為喝點煙油水,就真能讓人變成啞巴?你到醫院去問一問!真的這麼容易,那天下的啞巴不知有多少!”
仿蘭被王副館長兩耳光打蒙了。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抱起女兒就往外跑。
王副館長知道她是回娘家去,也不阻攔,反說:“想通了就自己回來,我沒空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