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空正在禪床上迷糊時,忽然感到有一股奇香自天外而來,他剛想到是否是觀音菩薩雲遊四海路過黃州,心裏霍的一下子明白了什麼。他連忙爬起來,不及穿戴好,就往殿堂方向走去。一路上沁香撲鼻,他心知自己又遲到了。
到殿堂一看,果然顯無已端坐在蒲團上。
顯無睜開眼皮看了他一下,複又落眼低眉默誦著什麼。
顯空也不說話了,到一邊去將大鍾沉沉地撞了幾下。
鍾聲嗡嗡地震蕩了半天後,小和尚顯虛才慌慌張張地穿過東坡祠朝佛堂跑來,一邊跑一邊穿著衣服。
見顯空一臉怒容,顯虛不敢吱聲,徑直往蒲團那兒走。
顯空大聲說:“沒有淨手就誦經?”
顯虛怔怔地看了顯空一下,慢慢地往回走。
顯空說:“你再這樣懶惰,我就將你送回歸元寺發落。”
顯虛支吾地說:“我再也不敢了,大師兄。”
顯虛走後,顯空開始誦經了。誦了一會兒,心情就好了許多。顯虛返回時,他沒再作聲。
做完朝時課誦,三個人往外走,顯空忽然問顯虛:“昨晚你幾時回的?”
顯虛說:“做完佛事我就回了。”
顯空說:“我怎麼沒聽到開門聲?”
顯無說:“是我開的門,當時你正在讀經文,沒注意到。”
顯空聽說自己潛心誦經,連開門聲都沒聽見,不由得為自己的長進暗喜。嘴上卻問:“王老板家情況怎樣?”
顯虛說:“已說好了,從今天起,他每天送半板豆腐給我們。”
顯空說:“我是問他家的佛事做了幾天了?”
顯虛說:“好像是七八天吧,我也記不清楚。”
其實他心裏有數。王老板的女人死了,請他們去做佛事,開始是他和顯空一起去,後來就他一個人去。昨天晚上是最後一場,按規矩顯空又得去,但顯虛見顯空忘了,他也不提醒,依然獨自去了。王老板的女兒水桃長得像花兒一樣,讓他怎麼也看不夠。
顯空掐指一算,說:“有九天了。再別去了。”
顯虛不高興地應了一聲。
吃過早飯,顯虛正在刷鍋洗碗,忽然從窗戶上望見一個姑娘挽著一個竹籃,走進後院。他正想喚一聲水桃,顯空在院子裏先叫了。
顯空說:“水桃,這早就送豆腐來呀?”
水桃說:“我爸說天氣熱,遲了會餿,就趕早送個新鮮。”
顯空說:“多謝你們想得周到,就放在這石桌上吧。”
水桃放豆腐時,顯虛故意在灶屋裏將碗筷弄得嘩嘩響。果然引得水桃往窗戶裏張望。
放好豆腐後,顯空說:“家裏忙吧?你可以走了。”
水桃說:“我找顯虛師傅有事呢,他答應今天送件東西給我。”
跟著,顯虛聽到顯空極威風地喊了一聲:“顯虛,你出來一下。”
顯虛硬著頭皮出了門,問:“大師兄叫我有什麼事?”
顯空說:“你答應給水桃的東西呢?快拿出來!”
顯虛說:“沒有,我沒有答應她什麼呀!”
水桃說:“昨晚你答應送我一顆好看的赤壁石呀!”
顯虛說:“你怕是記錯了啵!”
水桃一急,眼淚差點出來了,說:“昨晚臨走時,你拉著我的手,悄悄對我說的。”
顯虛還要分辯,顯空忽然提高聲調說:“別再說了,你到佛堂去等我。”
顯虛走後,顯空好言從水桃那裏問明了詳情。水桃隻有十五歲,對佛家極信任,心裏沒有別的意思。所以顯空多少有些放心了。送走水桃,他轉身回到禪房,打開顯虛的包袱細細一翻弄,果然找到一塊極別致的小石頭。
石頭通體白如玉,而紋路又黑如線,幾彎幾繞,在石頭上勾畫出一對男女在親嘴的模樣來。
顯空見了心裏一熱,他趕忙默誦了幾句經文。再看時,他心裏平靜下來。他拿在手裏把玩一陣,終不忍將其丟棄,想了想後,他將這塊赤壁石藏在觀音菩薩的蓮花座後麵。
顯空來到佛堂,見顯虛一臉的惶恐,就動了惻隱之心,問:“你今年多大了?”
顯虛說:“十六。”
顯空歎口氣說:“你去將紙墨拿來,我在二賦堂等你。”
顯虛拿了紙墨筆硯來到二賦堂前,見顯空正望著大殿上方的一塊匾出神,他喚了兩聲,顯空才回過神來。
顯空比照那匾上的字體,一口氣寫了二十多張後才歇下來。顯空總是這樣,每天總要抽空來二賦堂,將匾上的字臨摹一二十遍。顯空之所以被歸元寺派到赤壁來看管東坡祠,就因為他字寫得好,詩也寫得不錯。有這一點兒長處,他在歸元寺時,常常露出一股傲氣,後來住持對他說,你到赤壁去吧,在那兒好好練練二字怎麼寫,等練好了再回來。
二賦堂這塊匾是李鴻章親筆題寫的。顯空來後,比照那三個字一試,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這二字寫小些時還可以對付,但一旦像李鴻章那樣,寫成二尺見方大小,並緊挨著賦字和堂字時,便怎麼寫怎麼難看,更別提與李鴻章那雄渾剛勁、方圓皆是的二字相比了。顯空寫了一整年,越寫越泄氣。本不打算寫下去了,偏偏這時,歸元寺又派了一個怪和尚顯無來。
顯無來時,正趕上他無精打采胡塗亂抹。顯無也不搭話,上前推開他,接過筆,刷刷地寫就了三個字,雖然仍比不上李鴻章的,可比他的強多了。顯空一急,便又來勁了。
顯無來時是民國二十六年,現在是民國二十七年了。天氣已經熱起來,黃州城最熱的日子來到了。
顯空一停下筆,顯虛立即上去用扇子給他扇涼。顯空的字是明顯長進了,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臉上又有了些得意之色。他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汗,細心地挑了一幅,擺在桌子上,人站得遠遠近近地看了幾遍。
這時,顯無從二賦堂的後門進來了,見了他們隻是掃一眼,也不打招呼,徑直轉到大幅木刻的背麵去了。
這大幅木刻前麵刻著《前赤壁賦》,後麵刻著《後赤壁賦》。
顯空朝顯虛使了個眼色,顯虛立即湊攏來聽顯空悄悄說了一通話後,顯虛也轉到木刻的後麵去。
顯無麵對《後赤壁賦》無聲地佇立著。
顯虛說:“二師兄,好久沒見你寫字了,你不想試試筆嗎?”
顯無回頭看了顯虛一眼。
顯虛又說:“大師兄苦練兩年,他的字都快攆上李鴻章了。”
顯無淡淡一笑,轉身走到堂前,拿起筆緩緩地蘸飽一筆墨後,瞅著白紙站了一會兒,隨後一口氣寫完三個字。
顯空正待上去觀看,身後響起一片人聲。扭頭一看,見一隊當兵的擁著程汝懷,正從赤壁大門外往裏走。
程汝懷是鄂東行署主任,以前也來過赤壁,不過總是陪著武漢或南京來的客人。這次他陪的是胡高參。
沒等程汝懷介紹完,那胡高參便連呼:“好字好字!李中堂大人果然了得,真百聞不如一見,我看天下沒有第二人能寫得了這三個字。”
程汝懷在旁邊笑著說:“恐怕未必,顯空師傅演練這三個字已有數年了。”
胡高參回頭見桌麵上果然有一幅字,就上去看了看,忍不住誇獎道:“下車伊始,誇誇其談,真的險些辱沒了程主任手下的人才。的確不錯,其中風骨比李中堂大人更讓人敬佩幾分。”
顯空見胡高參直誇顯無的字,心裏很不爽快。顯虛心領神會,趕忙拿過顯空的字攤在桌上請胡高參過目。
胡高參掃了一眼,說:“小師傅,你至少得跟你師兄學上十年才行。”
顯空、顯虛頓時無話可說。幸好胡高參將話題轉到前後赤壁賦上去了。
胡高參在二賦堂待了半上午,臨走時,程汝懷要顯空小心護著這塊寶地,別讓兵匪襲擾。還說從北方潰退下來的部隊很多,那些中央軍霸道得很,他這個地方官製約不了。顯空點頭稱是。
送走程汝懷一行,顯空一整天心裏都不快活。
顯虛見大師兄不快活,便提心吊膽,等到天黑就早早入了禪房,準備睡覺,打開包袱時,他忽然發現那顆赤壁石不見了。
顯虛正滿床搜尋,顯無進屋來了。見他急得滿臉通紅,就問有什麼事。顯虛不好明說,便用鋪床來掩飾,顯無瞥了他一眼,說東西掉了可問觀音菩薩,心丟了,可就麻煩了。
顯虛想著那塊奇石,夜裏睡不著。
那天,大師兄帶他去豆腐店王老板家做佛事,第一眼見到水桃,心裏就亂了方寸,回來的路上,顯空無心地誇了一句,說水桃是豆腐西施。當即,顯虛的臉紅得像熟透的水蜜桃。他怕顯空看見,假裝鞋鬆了,蹲到地上去係鞋帶。無意中發現手邊有一顆白石子有些特別,他隨手撿起來一看,心裏像得了寶貝那樣高興。
睡不著時,顯虛老想這是不是天意,不然哪能那麼巧,一見到水桃,他就撿到這赤壁石。也有想不通的,既然天賜這段姻緣,可為什麼又讓他做了一個禿頭和尚呢?
民國二十七年夏天的這個晚上,大和尚顯空、二和尚顯無睡得鼾聲起伏,可憐小和尚顯虛卻在閉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未來。
外麵涼風習刁,可他不能出去乘涼,一到夏天,大家最愛說的話是:心靜自然涼。大家也都不敢說熱,怕別人說自己心不靜。
半夜裏,顯虛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敲門聲剛剛響起時,顯虛尚不覺得驚慌,可隻過了片刻他就穩不住神,急忙叫醒顯空。
顯空醒過來,有些生氣地說:“這麼晚,叫什麼呀?”
顯虛說:“有人在敲門!”
顯空說:“有人敲門你去看看不就行了!”
顯空邊說邊聽出了異樣,他三下兩下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沒人叫顯無,但他也起床跟了出去。
過了東坡祠,他們望見赤壁大門外,亮著一片火光,且敲門聲極凶狠。顯空合上乾坤掌,閉起混沌目,喃喃地對顯虛說:“敞開院門做佛門,讓開俗道成禪道。”
顯虛應了一聲,上前一步將赤壁大門門閂抽了下來。
門一開,許多火把和手電筒刷刷地將顯空、顯虛的印堂,照得紅彤彤的。顯無在他們身後站著。
顯空衝著那群人說:“施主半夜三更前來,不知有何急事?”
一個吊著胳膊和手槍的人回答:“沒聽說當兵的四處為家?老子這不算回家也算找上家門了!”
顯空心裏一怔,仿佛感到某種不祥之兆,他說:“這是書聖詩仙蘇東坡留下的一片潔土,隻供參拜,不留食宿。”
頭頭模樣的那人仰麵一笑,說:“這樣更好。蔣總司令隻命令我們不許襲擾百姓,但沒有禁止當兵的麻煩神仙。”
頭頭一笑,他手下的那兩百多號人跟著一齊笑起來,亂糟糟地不知都嚷了些什麼。
顯空說:“各位不可取笑。”
顯虛一旁插嘴說:“施主趁早另擇安歇之處吧!”
那頭頭冷笑一聲,說:“假癩瘌!不是咱弟兄的血肉擋住了飛機坦克,東洋人早就一把火燒了你襠裏的無花果!真有書聖詩仙菩薩屌,那怎不請日本鬼子到別的國家去安歇?”
顯空說:“禪俗兩家,同生不同世。佛事凡情,各有各的主管。東洋西洋,與出家人概不相幹,請施主多多體諒。”
這時,潰兵中有人譏罵吼叫起來:“各不相幹,卻擋在門口,想你這禿瓢是個葷和尚麼?”
又有人高叫:“營長,咱拿著機關槍呢,怕誰呀,幹嗎要與這幾個光頭佬細說!”
聽得這一聲叫,頭裏幾個當兵的便進了大門。顯空和顯虛擋不住,被擠到一邊側著身子還站不穩。
身後的顯無忽然開口說:“施主慢點走。”
那幾個當兵的一愣,隻見顯無端坐在地上,掄起兩掌在空中舞了幾下,然後緩緩地向前平推過去。那幾個當兵的立即像紙鳶一樣,飄飄地越過門檻,退回到開始起步的地方。
那頭頭一愣,問:“你們中邪了?”
當兵的說:“好怕人,有一股涼風吹得骨頭生痛,腳下站不住。”
顯虛說:“二師兄學過喇嘛教的神功,還有更厲害的招兒呢!”
那頭頭沒有被嚇住,反說:“我就不相信天底下還有比子彈更厲害的東西。”
他一揮手,幾個當兵的平端著步槍,逼近顯無,直到刀尖抵住顯無的胸膛才停下來。
顯空見此情形,連忙閉上眼睛,可他心裏已看到那刺刀尖上正孕育著一朵血紅的蓓蕾,同時也聽到那槍膛裏正憋著一聲恐怖的呻吟。
顯虛不知所措,他見顯空閉著眼睛,以為還不知道眼前的險情,正準備湊近去告訴他。卻意外地聽到大師兄急促的呼吸聲,再細看時,才看清那一副激動不已的樣子。顯虛頓時詫異不已,他感到大師兄的目光正在使勁扣動那些步槍的扳機。
待了一陣,終於有一支槍響了。
顯空睜開眼睛後,卻發現心花未謝,血花未開,顯無仍好生坐在那裏。他聽到東坡洞內有一陣異響,便叫顯虛跑去看。顯虛看後回來說:蘇東坡塑像的嘴巴被槍打壞了。
顯空對那頭頭說:“不殺生可以,但也不能傷害神仙啦!”
那頭頭說:“蘇東坡不是常歎有客無酒,有酒無肴麼,留著一張空嘴巴有什麼用呢!”
顯空一時無話,回頭見顯無依然是紋絲不動的模樣,到這地步仍不亂佛心,他心裏不得不稱讚,說:“安邦定國,鎮山懾水,師弟的確得了佛祖禪宗真傳。”
聽到這話,那頭頭發了一聲冷笑,衝著隊伍後邊的黑暗叫道:“美人兒們,都到前麵來!”
隨之,就有嬌滴滴的音響傳過來。不一會兒,一群香姐甜妹,款款地分開那些黑大兵,走到大門前。
那頭頭說:“今天讓你們開個眼界,見識見識這無骨無核的無花果。”
幾個煙花女子似乎不懂他的話,隻是怔怔地望著。
那頭頭說:“無花果就是和尚的雞巴,誰先嚐到,老子賞她一對金耳環。”
煙花女子先是好奇地一陣嬉笑,跟著就有人率先動手解顯無的衣服。有兩位沒弄懂頭頭的意思,竟朝顯空和顯虛下手,唬得顯虛和顯空扭頭就跑。
顯空邊跑邊說:“搞錯了,不是我們。”
這一聽,讓那些潰兵樂得哄笑起來。
高上尉帶著幾個把兄弟和一營士兵,從河北潰退到河南,從河南潰退到安徽,又從安徽潰退到湖北。中間,他提著腦袋與日本人幹過幾仗。日本人的武器太厲害了,三五個人就可以打他的一個排,幾仗下來,說是打死了上千上萬個鬼子,實際上連五十個都不到。一營人幾乎都打光了,幸好把兄弟們尚在。眼下這群烏合之眾,是一路上收編的散兵遊勇。大家說是鐵心跟著高上尉幹,其實一多半衝著從六安掠來的那幾個妓女。進黃州之前,他擔心地方大了,妓女也會勾不住這些浪蕩種,這年月沒有人槍,空有師長、軍長的頭銜也沒用。所以,他有意讓隊伍在上巴河休息了兩天,另派人先來黃州,打聽到赤壁是個清靜封閉的去處,就決定將隊伍開進去。
誰知凡間好闖,佛門難進,幾個赤手空拳的肉頭和尚,竟將縱橫燕越、馳騁中原、在日本人的鋼炮鐵甲叢中死了幾個來回的堂堂行武,輕而易舉地拒之門外。
高上尉於氣惱之中喚來了那幾個妓女,讓她們將顯無夾生吃了,破他的戒。
纖纖玉指,豔豔朱唇,解的解,咬的咬,那些帶子和扣子一個個地開了。片刻間,顯無就隻剩下一條慘不忍睹的褲衩在身。
顯無此時,再難靜心靜意,轉而擔心這幾個妓女真會夾生夾僵地吃了自己的“無花果”。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然後發動輕功,翻過圍牆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高上尉聽到人群中有拉槍栓的聲音。就叫道:“別開槍!”
停了停,又說:“讓他去吧!”
顯無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高上尉招手讓手下的人進駐赤壁。
顯空恍恍惚惚地看著這些,不知如何是好。
高上尉正在指揮部下往東坡祠裏搬東西,一個女人走到他麵前,說:“長鬆,我們住哪呀?”
高上尉說:“別著急,巧巧,有你我過舒服日子的地方。”
巧巧說:“我好累,想早點歇下來。”
高上尉隻得大聲喊道:“老二,找著地方沒有?”
老二應聲跑過來說:“屁,都是些燈籠穿的破亭子,乘涼可以,住人不行。”
高上尉一掃眼,看見了二賦堂,問:“那地方不行麼?”
老二說:“上著大鎖,弄不開!”
高上尉派人叫來顯空問他要鑰匙,顯空說鑰匙丟了,上午程汝懷要參觀時,也沒能進去。高上尉聽出他是在用程汝懷來壓自己,也不搭話,一隻手抽出手槍,瞄準那鎖就是一槍。鐵鎖很尖銳地一響,卻沒有開。老二上去看了看,回來說必須打在鎖眼裏才行。老二叫了一個士兵去用手將鎖扶住,回頭問高上尉讓誰打。高上尉讓老二,老二打了一槍,卻打在那士兵手上。那士兵捂著手直哼哼。高上尉要親自來打,讓再扶一次,鎖開了,派個妓女單獨侍候他三天。那士兵扶正了鎖後,高上尉一槍就將鎖打開了。
高上尉擁著巧巧,走進二賦堂,轉了一圈後,到了木刻背後,《後赤壁賦》下的那塊地方,前麵的大廳,則讓把兄弟們住。
吩咐剛畢,把兄弟們就和幾個妓女摟摟抱抱,簇簇擁擁地進來找地方安身。
巧巧正在指揮勤務兵安床支蚊帳,高上尉沒事,就去看被擔架抬進來的八弟,剛走近,不及說話,外麵忽然響起人聲,像是在問誰是指揮官。
高上尉走出二賦堂,見問話的是兩個警察,就搭話說:“有什麼事就和我說吧!”
一個警察說:“程主任聽到這兒響槍,不知出了什麼事,特派我們來看個究竟!”
高上尉說:“沒事,是弟兄們槍走火了。”
那警察又問:“你們是哪部分的?”
高上尉說:“哪部分的都有。”
那警察不甘心,說:“還望長官說清楚,小弟回去也好交代!”
高上尉說:“你就說是打鬼子、抗日的部隊!”
高上尉這隊人馬不算多,可一路上山炮、小炮撿了不少,都在院子裏黑黝黝地蹲著。黃州城的駐軍隻有機關槍,所以這陣勢讓那兩個警察不敢多說,敷衍幾句就趕快走開。
顯空一直在一旁觀看,警察走時,他攆上去,請他們帶個話給程汝懷,趕快下個命令,讓這幫人撤出赤壁,免得讓這千年古跡遭了殃。警察搖頭說:這幫人有大炮,程汝懷也不敢得罪他們。
此時,月光鋪展而來,天空裏到處飄灑著大大小小的星星。高上尉第一次來赤壁,免不了心生好奇,他將《前後赤壁賦》讀了一遍,複出門到問鶴亭、放龜亭處走了走,到處都是他的人馬,找不到一點幽情。
轉回來,走到二賦堂,見一個人影正貼著門縫往裏望。高上尉放輕了腳步,悄悄上去,伸手猛抓那人的頭發,卻抓了個空,那人也嚇軟了,不知逃走,隻顧扭頭來看。高上尉認出這是小和尚顯虛。
高上尉便問:“你在這兒幹什麼?”
顯虛說:“師兄怕你們毀了古跡,讓我來看看。”
高上尉說:“你別搗鬼。幸虧碰上我,換了別的弟兄,早就一槍崩了你!”
顯虛不再回話,抽身走了。
高上尉俯身朝顯虛看過的門縫看了看,正好看見老二和一個妓女赤身裸體地在床上起伏,四壁盡是那種撩人的音響,天將黎明,涼風中彌漫著陣陣肉體的嫩香。
他有些不能自持,連忙推開後門。剛一掀開蚊帳,一截粉圓裸白像藕妖精一樣的身子,橫著滾進他那欲火煮沸的懷抱。他稍稍一捏,巧巧就月落西湖星墜漓江般響起醉骨酥心的呻吟。
高上尉扯開最後一粒扣子,正要擺好架勢。外麵正廳裏忽然騷動起來。有人慌張地叫:“三連副不行了!”
高上尉一把撩開巧巧的手臂,套了件褲衩就往外衝。
情急之中,他踢翻了一架行軍床和床上色相迷迷的妓女。
高上尉撲在擔架上連聲問:“八弟!八弟!你怎麼了?”
八弟喘著氣說:“就那麼回事,大概熬不過去,要過山了!”
高上尉眼睛一瞪,說:“不成,看哪個小鬼敢來收魂,我一槍崩它十個窟窿。”
八弟說:“我還有一口氣,大哥真心護我,不如趁早將巧巧讓給八弟!”
高上尉猛地一愣。
老二在一旁罵起來:“八弟別胡說!大哥一生無別的嗜好,南征北戰也就遇上這麼個對上胃口、稱心如意的姑娘,八弟這麼要求是斷不可以的!”
高上尉說了句:“容我想幾分鍾。”
他出門去,尋了一個士兵,將其痛打一頓,然後平靜地走回來,對八弟說:“此刻八弟若讓我陪著去那邊也是可以的,所以,心愛之物更不是不可以了!”
高上尉將巧巧叫過來,當著大家的麵對她說:“八弟喜歡你,我是舍不得也要舍,從今往後你就跟著他吧!”
說完,他把廳裏所有人都轟了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廳內隻留下八弟和巧巧。
高上尉端坐在名叫迎素月的院門門檻,心裏十分不好受。後來他想起了在六安城外遭日軍襲擊的情形。當時,一群手榴彈,像烏鴉一樣,嗚嗚哇哇地從一座土丘後麵飛出來。高上尉雖然慣走沙場,可這種東西還是第一回見到。他拉了一把身邊的八弟,問天上飛的是什麼東西,八弟跨上一步迎近些去看時,剛好護住了高上尉。手榴彈爆炸,八弟當即被炸得血肉模糊。
想到此,高上尉不由得對自己說:八弟能替自己去死,我送他一個姑娘又算什麼呢!
八弟將巧巧要去,其實也就摸摸那兩隻硬赳赳的乳房。他要巧巧將褲子脫了,巧巧推說要去尿尿,跑到她和高上尉的床上躺了半個時辰,再回去時,八弟已經死了。
高上尉和老二他們哭了一通後,將八弟的喪事作了安排,便轉回來準備休息。
他掀開蚊帳,見到巧巧已在裏麵躺著,不由得愣了愣。
這時,他聽到窗戶後有點動靜,就伸手做拔槍的姿勢,窗紙後麵什麼東西一驚。
高上尉心裏一笑,高聲讀起木刻上的《後赤壁賦》來。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
“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
“玄裳縞衣。”
“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一陣腳步聲驟然在窗外響起,有人又慌又急地向遠處逃走了。
“順臾客去,予亦就唾。”
哨兵聽到腳步聲,在問鶴亭裏發出一聲斷喝。
高上尉推了一下窗戶沒推開,便敲著木柵罵道:“狗咬耗子,沒你的事。”
哨兵不做聲了,巧巧卻在蚊帳裏問:“怎麼了?”
高上尉喃喃地說:“稀奇,小和尚也知道聽窗。”
巧巧拱出香辣辣的嘴說:“天下男人都一個樣,睡吧!”
高上尉冷冷地說:“不行!你是八弟的人,不是我的人了!”
高上尉又說:“這個床歸你了。”
他朝外走時,聽到巧巧在床上淒慘地叫了一聲:“長鬆!”他心裏一顫,但腳下沒有停,一直走到東坡赤壁的最高處,佇望著萬裏長江茫然。
站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身後有人,扭頭一看,是老二。
老二領著一名妓女跟來了。老二說:“大哥,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別憋著,找地方泄一泄吧!”
說著,那妓女就開始解自己的衣服。
高上尉猛地一揮手,說:“要泄你自己泄吧,別讓我惡心!”
天剛亮時,顯虛就開始敲鍾。
聽到鍾響,顯空猛地清醒過來,心裏不由得奇怪,他到供堂時,見顯虛已開始誦經了。
顯空仍忍不住問:“你今天怎麼起得這樣早?”
顯虛沒吭聲,隻抬頭望了一下。
顯空又說:“你臉色不好。一定是昨夜沒睡好。”
顯虛心裏有鬼不敢回答。
顯空則自語道:“挨著這群魔王,誰能睡安穩覺?”
顯空正要坐下誦經,一個當兵的闖了進來,衝著他吼道:“這大早,敲什麼鍾?吵得弟兄們睡不好覺!”
顯空說:“施主莫發火。這晨鍾暮鼓,哪座廟裏不敲?若是嫌吵,可以到城裏去找地方住嘛!鍾鼓聲如同心跳聲,本是不吵人的。”
當兵的說:“像打雷一樣,還說不吵!”
顯空正要再說,高上尉出現在門口,說:“沒聽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麼,和尚不敲鍾還能做什麼呢!”
當兵的見了高上尉,趕緊立正稱是。高上尉搖擺手讓他走了。
顯虛見高上尉進來,心裏一陣發慌,再也無心誦經,扭頭對顯空說:“這堂課是沒法做了!”
顯空搖頭歎了口氣。
顯虛說:“幹脆我去豆腐店打個招呼,讓水桃別送豆腐來了,免得碰上這群魔王遭殃惹禍。”
顯空稍一想就答應了。
顯虛趕忙放下經書往外走。
高上尉故意堵在門口不讓路,顯虛也不叫他讓,仄著身子,從門邊鑽出去。高上尉笑眯眯地看著他,待他走出十幾步,突然在身後叫道:“顯虛師傅!”顯虛身子一震,腿有些發軟,禁不住回頭看了看。高上尉笑得更厲害,並指指他的腳。顯虛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將鞋穿反了。
顯虛換好鞋,匆匆走出赤壁大門,才長長籲了一口氣。昨夜的事,開始本是顯空派他去探聽動靜,一去後,自己卻被迷住了,想走也挪不動腳。第一回被高上尉衝散後,又忍不住返回去,沒想到又被高上尉發覺。夜裏恐懼,起床時,將鞋穿反了也沒有察覺。
半路上,果然碰見了水桃。
水桃執著豆腐擔,辮子、胸脯、手和屁股,隨著那擔子一下一下地悠著,好看極了。
顯虛連忙迎上去,遠遠地叫了一聲:“水桃!”
水桃馬上回應一聲,待走近了又問:“你這一大早去哪兒呀?”
顯虛說:“昨晚赤壁來了一群潰兵,個個像魔王,我怕你不知道此事,仍來送豆腐,搞不好會吃大虧的。所以,特地去你家報信,讓你以後不要再送了。”
水桃說:“我知道潰兵的事,顯無師傅昨夜跑到我家,將經過都說了。可他沒說我不能送豆腐。”
顯虛說:“二師兄念經念傻了,一點也不通曉人間的事。隻有我才一天到晚惦記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