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桃說:“別人傻總比你假強。前天你明明說找我有事,昨天我去時,你卻不承認。”
顯虛說:“那是大師兄當了麵。他不準我和女孩子玩,知道了就罵我。”
水桃說:“那你到底要送我一個什麼東西?”
顯虛說:“一顆好看的石頭。”
水桃說:“石頭有什麼好看的。”
顯虛說:“這個石頭與別的石頭不一樣,上麵有一幅畫兒。”
水桃說:“你別又說假話。”
顯虛說:“真的。天生就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抱著親嘴!”
水桃一時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顯虛的心也怦怦地跳起來,他四顧一下,見沒有人,便一下子撲過去將水桃死死摟住。水桃沒有防範,肩上的擔子立即掉在地上。顯虛說:“水桃,我真喜歡你,你讓我也親一下吧!”邊說邊用嘴巴在水桃臉上直拱。
水桃拚命掙紮,嘴裏直嚷:“不行!不行!”
顯虛力氣很大,水桃掙不脫.實在沒辦法時,她張開嘴在顯虛臉上狠狠咬了一口。
顯虛正在熱情之中,忽然一陣劇痛襲來,他隻好放開水桃,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抬起豆腐擔子,急急忙忙轉身往家裏走。
顯虛站了一陣,覺得臉越來越痛,用手一摸,方知臉已經腫了。他忍不住罵了一句:“真是最毒婦人心。”
顯虛本打算就此回頭,可顯空吩咐他要將豆腐帶回去。沒辦法,他隻好盯著水桃的背影跟著走。
王老板也出門送豆腐去了,顯無在院子裏對著一棵老槐樹念經。水桃不理他。顯虛怕顯無知道剛才的事,便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要水桃用籃子裝些豆腐給他,水桃嘴上沒應,用刀子將摔在地上沾了灰的那些豆腐,全部切下來,裝進籃子裏。顯虛有苦說不出,提籃子正要走,顯無忽然喚起來。
顯無問:“家裏的情況怎麼樣?”
顯虛說:“潰兵將各處都占了。昨晚有個人死在二賦堂裏。”
顯無問:“不是我出手傷了他的吧?”
顯虛說:“不是!是打仗負了傷,救了多時沒救住!”
停一停,顯無又問:“他們是不是在到處找我?”
顯虛說:“他們根本就沒把你當回事。不過,你暫時還是不要動,待我回去看看風聲再來告訴你。”
顯虛說話時,眼角老睃著水桃。水桃一點也不理睬他。顯虛趁她不注意,放下手中的籃子,將地上盛著好豆腐的籃子提起來,悄悄地走了。
顯虛提著一籃豆腐回到赤壁時,太陽已升起一丈多高,到處都是一股股的燥熱。
巧巧正坐在大門口陰處乘涼,風不夠大,她撩起旗袍的前擺輕輕地扇,兩條雪白的大腿橫在路上。
顯虛不敢看那雙腿,他繞了幾步,想躲過去。
巧巧盯著他的臉說:“小師傅的臉怎麼啦?”
顯虛說:“被街上的頑童用石頭砸了一下。”
巧巧說:“是麼?你叫什麼名字?”
顯虛說了自己的名字後,裝作聽到誰在喊的樣子,應了一聲,飛快地離去。
回到住處,正在向顯空交代這一早晨碰到的事,巧巧在外麵喊起他的名字來。他聽見了但不敢應聲。
顯空提醒他,說:“有人喊你咧!”
這時,巧巧已經進屋來了,說:“顯虛小師傅,這麼好的豆腐,送一塊給我嚐個鮮吧!”
顯虛將眼睛看了看顯空。
顯空說:“你覺得好,就自己揀兩塊去吧!”
巧巧說:“我就在你們這兒吃行麼,當兵的大鍋燒飯,做不出味道來。”
顯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這時,老二到了門口,說:“巧巧,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大哥有事找你呢!”
巧巧說:“他找我有什麼好事!”
高上尉坐在八弟的屍體旁守靈,見巧巧和老二來了,就站起來朝巧巧行了一個禮,然後責怪說:“你不守靈,跑到哪兒瘋去了!”
巧巧說:“幹嗎要我守靈?”
高上尉說:“你是八弟的人,你不守靈誰守靈!”
巧巧冷笑一聲說:“我是你八弟的鬼喲!”
高上尉忍住怒火,說:“巧巧——不,八弟妹,有件事得和你商量一下,八弟何時下葬為好!你是他的唯一的親人,一切都得聽你的!”
巧巧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八弟妹!”罵了這一句後,她忽然靜下來,將《前赤壁賦》讀了一遍,又繞到後麵,將《後赤壁賦》讀了一遍。高上尉惶惑地問了幾遍,問她想幹什麼,她都不回答。讀畢回來,巧巧說:“老八是抗日英雄,你們弟兄必須為他做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以後,方能入土安葬。”
老二一聽急了,說:“巧巧,這熱的天氣,放上一天就會臭,放上兩天就會生蛆的。”
巧巧說:“人死總要爛,總要臭,總要生蛆的,埋與沒埋,對於他都是一個樣。”
高上尉說:“這個且不說,那樣長的時間,恐怕日本人早就打到黃州來了。”
巧巧說:“日本人來了,你們逃走就是,隻要有我就行。”
高上尉見巧巧主意已定,一時說服不了,就拽上老二到問鶴亭裏去商量。
依老二的看法,幹脆將巧巧踢在一邊,他們自己來張羅算了。高上尉不同意,弟兄們都知道巧巧是八弟的人了,話是他說出去的,就得算數,不然日後的命令誰還會聽。
正談著,老二忽然想起一個問題,說:“大哥,八弟死前將你心愛的女人要去了,你是不是有些恨他,才有意讓巧巧胡作非為。”
高上尉立即正色道:“老二,這話可隻能在你我之間說一次。你千萬不能將大哥當作那小肚雞腸的婦人。”
高上尉的眼光讓老二產生了畏懼,他連忙說:“小弟有口無心,說了瞎話,大哥切切不要計較。”
二人又商量起八弟的喪事,最後商定,先順著巧巧的意思,請東坡祠的三個和尚幫忙做幾場佛事,其間再找機會說服巧巧,早點將八弟入土葬了。
商量好後,高上尉和老二就來找顯空。
顯空不在,佛堂裏隻有顯虛一個人靠在椅子上打瞌睡。
高上尉喊醒他,問顯空哪兒去了。
顯虛正要回答,又戛然而止,改口說不知道去哪兒了。其實,他知道大師兄找程汝懷去了,他們想讓程汝懷下道命令,將這夥潰兵攆出赤壁。
顯虛說不知道後,高上尉和老二並不急於走,就在佛堂裏和他拉起家常來。顯虛不敢得罪他們,就硬著頭皮陪他們。慢慢地,他察覺到當兵的是有事求他們。於是就猜,大概是要他們幫忙替那個死人做佛事。
果然,半上午時,大師兄回來後,高上尉將這話挑明了。
顯空聽後,沉吟半天,才說他們隻是受派來這兒管理東坡祠的。蘇東坡活著時與佛門來往密切,對佛門多有照應。所以佛家在他死後多年仍一直派人照料他的香火。顯空說他們不能做佛事,不然歸元寺會怪罪下來的。
高上尉求了半天,顯空就是不答應,後來他和老二氣衝衝地走了。
見佛堂裏沒有外人,顯虛就問程汝懷那裏情況怎麼樣。顯空歎口氣說,程汝懷也把這夥人沒辦法,反勸他忍耐一時,就將這看作是為抗日做了貢獻,出了力。
二人正在歎氣,門外呼呼啦啦地進來一群當兵的,也不說話,幾個人徑直去抬那觀音像。
顯空慌了,攔又攔不住,便哀求地問他們想幹什麼。當兵的痞裏痞氣地說,天氣太熱,東坡祠裏睡不下那多人,還占了一個角燒飯,隻好將燒飯的一套都移到這兒來。顯空說:“這怎麼行呢?”
顯虛這時貼近他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
顯空聽後,連忙出了佛堂,往二賦堂找高上尉。
高上尉見到顯空,便大聲哭起八弟來。
顯空心急如焚,見他哭得很動情,隻好在一旁耐心地等。
高上尉越哭越起勁,見不到有停歇的跡象。顯空正在焦急,老二在門口出現了。顯空便將他拖住,要他快去製止。
回到佛堂,見顯虛正和那幾個當兵的在搶一件小東西。顯虛顯然是沒搶到,情急之中打了一個當兵的,惹得那幾個當兵的一齊將他按在地上,一頓好打。
老二見了,忙將手下的人趕開,再問是什麼原因。當兵的回答說是顯虛要搶他們在觀音佛像後麵找到的一顆石頭。老二就罵他們什麼金銀財寶不好搶,卻要搶一顆小石頭。待手下的人將石頭遞過來給他看時,他也忍不住稱奇。
老二將那顆小石頭裝進自己的口袋,回頭對顯空說:“這種東西肯定不是你們佛家的。”
顯空心裏明白,嘴裏卻說:“那是當然的。”
老二回頭問當兵的:“你們幹嗎要搬佛像?”
當兵的說:“那邊住得太擠,我們想將炊事班移過來。”
老二說:“你們得聽營長的命令,不能亂來。”
老二又回頭對顯空說:“我大哥也有難處,不能看著手下人受罪不管。你無奈,我們也無奈,不如作個無奈的交換。你幫我們八弟做幾場佛事,我幫你們勸那些人別將炊事班移過來。”
顯空知道這是他們設計好了的套子。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往裏鑽。
顯空稍作收拾,就去了二賦堂。
坐定後,才感受到有一股屍臭在四周彌漫。他強忍著念了一個時辰的超度經,中午吃飯時,他一口也咽不下。
顯空喝了兩口水,忽然覺得一陣惡心,便喚過顯虛,要他下午先替自己一會兒。交代完畢,顯空便去佛堂靜修。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響起一陣嘈雜聲。跟著老二闖進來,大聲說:“小和尚的道行太差,一上場就暈倒了,還是你親自出馬吧!”
顯空起來,先去禪房看了顯虛,並問明顯虛是被那屍臭熏倒的。
顯空再去二賦堂時.才知幾個時辰裏,那屍臭更厲害了,連高上尉這樣極講兄弟情分的人,也不得不用毛巾捂著鼻子。顯空剛一坐下就感到胃裏麵有東西往上湧。顯空以前在歸元寺時,聽住持和尚講過做佛事的各種情形,其中就有夏天如何克服屍臭,住持說,修行好的,可以將臭變香,可以用一團香氣罩住自己。顯空想試試自己的道行到底如何,便極投入地誦起經來。一遍經剛念完,二遍經隻開了個頭,一團穢物從胃裏衝上來,噴得滿地都是。
高上尉和老二將他架出來時,他直搖頭說不出話來。
顯虛這時恢複了一些.從禪房裏慢慢踱出,端了一盆涼水將顯空全身擦了一遍。
顯空緩過氣來,說:“這人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不然菩薩不會這樣待我們,讓我們的名聲全丟光了。”
顯虛說:“不一定全丟光了.還有二師兄沒試,他說不定能替我們挽回局麵。”
顯空說:“那你快去叫他回來。”
顯虛朝高上尉要了一匹馬,騎著去了豆腐店,將事情原委全和顯無說了。
顯虛本想借機在豆腐店裏泡一陣,哪知顯無聽完他的話後,二話沒說,抱著他躍上馬背,合騎著馬跑回赤壁。
顯無回到赤壁時,正是蟲鳥啁啾,黃昏如織,夕照之中,顯無一身金碧,迎著惡臭,他一合掌,駐足俯首,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再向前走時,飄拂的僧衣下出現了一陣涼風。
顯無來到二賦堂,別人都遠遠地站著,唯他能獨自端坐堂前,手敲木魚,嗡嗡地誦起經文。
顯空這時掙紮著來了,看見如此情景,就顫顫地叫:“師弟,若是不行,千萬別勉強!”
顯無沒有理他。
天黑後,潰兵們開始喝酒吃肉,顯空和顯虛什麼也不想吃,遠遠地看著顯無。
這時,有一陣涼風吹來,顯虛吸了一下鼻子,說:“哪來的香氣?”
顯空也聞到了,說:“怪,這附近又沒有花草,怎麼這樣香?”
二人說話時,高上尉也來了,身後跟著的巧巧,連聲嚷道:“好香!好香!比雪花膏還要香!”
顯空心裏猜測,是不是顯無在發功,嘴裏卻不說。
這香氣一起,屍臭就漸漸消失了。
大家走到二賦堂,才明白那股異香果真是顯無身上發出來的。都免不了稱奇。
顯空心裏卻暗暗難受,他沒料到顯無的道行比住持說的那境界還要深一層。
顯虛忍不住悄悄說:“若是歸元寺知道二師兄的道行這麼深,不知道會怎麼提拔他!”
顯空漠然地說:“你受戒才幾天,懂什麼深呀淺的!”
顯虛不再吱聲。
這時,潰兵們都來看稀奇,將二賦堂擠得滿滿的。
高上尉借機大聲說:“三連副為了抗日慷慨捐軀,感動上天,特派高僧來為他送葬,這既是他本人的造化,也是大家的造化。”
老二補充說:“我早說過,大家跟高營長走,絕對不會吃虧!”
正說得高興,巧巧冷不防插進來說:“老八他人賤,享不了這福。我不敢給他做四十九天佛事了,今晚就讓他入土安歇。”
老二氣極了,罵了聲:“你這臭婊子!”
高上尉攔住他,向巧巧說:“四十九天是不行,三天行麼?”
巧巧說:“除非你再宣布我不是老八的人,不然就得今晚安葬。”
見高上尉沒反應,巧巧一把抓住顯無的衣領,一邊拖一邊說:“老八的事你不用管了,你走吧!”
顯無怕她也像那些妓女那樣待他,就沒有抗拒,站起來說了聲:“施主得罪!”
顯無話音剛落,那股惡臭又鋪天蓋地而來。
葬完八弟,高上尉雖然了卻一樁心事,但又多了一樁心事。
天黑前,他讓老二帶弟兄們去長江裏洗澡,老二說自己肚子疼不能去。他就自己帶人去了。一路上心裏直蹊蹺,老二過去從來不是這樣,他獨自留下,是不是在打巧巧的主意呢?高上尉於是決定半路折回去。他悄悄地回到二賦堂,果然聽見老二在和巧巧說話。老二要巧巧嫁給他,說隻要她點頭,別的一切他自有安排。幸好巧巧不同意,說她要為八弟守寡三年,再考慮別的男人。老二說了許多哀求的話,甚至提到他高上尉,說他的心是鐵打的,要巧巧別死心戀著他,他說過的話是不會改主意的。高上尉聽到老二將一件什麼東西送給了巧巧,說這是從和尚那兒搶來的。巧巧則驚喜地說怎麼和尚也藏著這種東西。老二說了句天下最好色的是和尚後,屋裏就有了動靜,是兩個人在撲打。打了一陣,老二大叫一聲,說你這麼狠心抓我的臉,叫我怎麼出去見人。巧巧說,你再惹我,我就將你的卵子抓破了。
老二慌張退出來時,高上尉躲到一邊去了。弟兄們還沒回,高上尉聽到東坡祠裏有人說話,就踱過去。
顯空自顯無在二賦堂做佛事顯出真功以後,心裏一直不順暢,以顯無的這身功夫,歸元寺地界內是無人可以相比的。自己苦心修煉這多年,可憐連顯無的十之一二也不及。他心裏悶得很,臉上卻裝作無事一樣。見潰兵們都去長江裏洗澡,東坡祠裏空了,他就叫上顯無、顯虛一齊去看看。
東坡祠裏空無一人,禪佛宏虛。深處裏,往日很輝煌的蘇東坡塑像,變得很淒苦,一根竹竿擱在塑像頭上,竹竿上晾著許多髒衣服。被打碎的塑像嘴巴,露出一堆黃泥。
顯空禁不住歎了一聲:“詩可相酬,酒可相酬,蘇先生你怎麼又落到了這種地步!”
顯虛則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大師兄心放寬些,別替古人擔憂。”
身後忽然有人插進來說:“說得好!文人空談誤國,禍根之舌,失去了有什麼可惜的!”
顯空聽了立即反駁:“武夫血肉相搏,都因為心欲邪惡,施主何不洗心革麵!”
高上尉一時接不上茬。
顯空繼續說:“世事是什麼?譬如這尊蘇東坡像,眼睛看到的是它的顏色,手摸著感到的是它的軟硬,敲它再聽出它的聲音,佛像就是由這些因素湊起來的,讓人認為有尊佛像存在,而實際上並非是完全的真實。人也是這樣,它隻是因色、受、想、行、識的聚合,由血肉骨頭思想感情等湊成的,所以人也是不真實的。而顏色、軟硬、聲音是因所謂佛像需要而派生的,血肉、骨頭、思想和感情是要製造所謂人而生成的。佛像不真實,人不真實,它們還會真實麼?所以佛是真實的,佛像是不真實的。涅槃是真實的,人生是不真實的。”
顯空這一大通話其實是說給顯無聽的。所以,說完後,他直朝顯無看。
顯無臉上木無表情。
高上尉說:“如此看來,我可以將這塑像踢成粉碎。”
顯空說:“不可,你不可以毀它。”
高上尉說:“我讀過一本叫《五燈會元》的書,上麵記載,唐朝時,一位叫天然的和尚,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用斧頭劈開木雕佛像當柴,燒火取暖。”
顯空說:“天然可以如此。因為他心中有佛,佛便長存。你心中沒有佛——”
高上尉搶著說:“何為心中有佛?禪宗六祖慧能為了達摩始祖袈裟,曾三次受到佛門弟子暗算。死後雖全身膠漆並用鐵甲裹住頭頸,仍被同宗弟子派刺客取去頭顱——如此心佛又在哪兒呢?”
顯空說:“施主話中已很明白了,難道心中還不明白!”
高上尉見辯不過,就開始說渾話:“那麼,那天夜裏,不知哪位高僧隔窗偷聽男歡女合之事,也是因為心中有佛麼?”
顯空想了想,記起那夜顯無逃命在外,就懷疑是顯虛幹的。他說:“誰膽敢做這種犯戒之事,趕快招供,不然我就向歸元寺報告了。”
顯虛額頭上一層層冷汗直往外冒。想說出來,舌頭又呆呆地不聽使喚。
一直沒作聲的顯無,這時輕輕地說:“心中有佛,不說自明。心中無佛,說了也無用。佛既在心中,自然會時時和他理論!”
顯空點點頭,返身指著蘇東坡像後的一灘水漬說:“你的部下太不像話了,太辱沒斯文了,怎麼可以將尿撒在東坡先生身上呢?”
高上尉放縱一笑,說:“這是尿麼?這是龍虎湯呢!依我看來,這些文人多嚐點大有好處,添些軍人陽剛,文武雙全不更妙麼!”
顯虛說:“照這個道理,當兵的是不是也該喝點文人們的‘斯文汁’呢?”
高上尉被這話噎住了。
顯空皺著眉頭說:“太謬!太俗!”
高上尉說:“又要你那個涅槃了,涅槃那麼真,那麼美妙,你怎不涅一回槃給大家看看?”
顯空說:“涅槃確為人生最高境界!”
高上尉說:“可軍人死於槍下最痛快。”
顯空想了好一陣才說:“空口難憑,佛俗兩門,文武各家,各派一個代表就此比個高低怎麼樣?”
高上尉陰陰一笑說:“你是不是想來個一石雙鳥!”
這時,老二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見了高上尉後,籲了一口氣,說:“大哥,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弟兄們洗完澡後,找不見你,還以為你掉進長江淹死了呢!”
高上尉說:“是不是有人盼我死?”
老二說:“大哥你說的是什麼話?”
高上尉說:“你別多心,我是說這群和尚。”
早上,顯虛去拿豆腐時,被王老板冷言冷語地奚落了一頓。他聽出來,水桃將那天早上的事告訴父親了。王老板將幾塊餿豆腐裝進竹籃裏,他也不敢吱聲。
因為幾個妓女住在二賦堂,顯空早上不能去練字,做完功課後,就抱著一柄掃帚滿地掃垃圾。潰兵們什麼都不講究,屎尿到處拉,髒東西到處扔,特別是那啃剩下的肉骨頭,讓他掃也不好,不掃也不行。
顯虛回來時,顯空還沒將地掃完。
見了顯虛,他忙說:“你去將顯無叫來,將這剩下的一塊地方掃了。”說著就去一旁躲避起來。
顯虛知道輪不到自己叫二師兄做事,他就故意提著豆腐進了佛堂,對顯無說:“這豆腐餿了,我去換一換。大師兄叫你去將我沒掃完的那地方掃完。”
顯無放下經書,走到院子裏,一點也沒猶豫,三下兩下就將那些肉骨頭掃得幹幹淨淨。掃完肉骨頭,他舀了一盆水,淨淨手後又繼續讀經書。
顯空在暗處看著這些,不由大吃一驚,一個上午都在嘟噥:“佛在心中!心中有佛!”
中午吃飯時,顯空一咬豆腐,見是餿的,就罵顯虛。顯虛開始沒作聲,後來見顯無沒知覺一樣隻顧埋頭吃飯,就大著膽和師兄頂嘴。
他說:“我怎麼知道豆腐餿了,要罵隻能罵王老板和水桃。”
顯空說:“豆腐是你拿回來的嘛!”
顯虛說:“從明天起我不拿了,行麼?仍讓水桃往這兒送。”
顯空說:“不拿才好,免得再吃餿豆腐。”
豆腐餿了又不能倒掉,怕犯戒,他們隻好硬著頭皮吃。他們說話時,顯無已吃去多半,剩下的他倆對半分了。
飯後半個時辰,顯空忽然肚子痛了起來。痛得很厲害,念經也止不住。
顯虛忙去找住在東坡祠的軍醫。可軍醫不敢隨便給外人看病,得高上尉下命令。
從失去巧巧以後,高上尉心裏一直很難受,那天又偷聽了老二的一席話,更是痛苦不堪。他不知道老二會背著他做些什麼安排。這幾天他常常獨自一個人跑進黃州城,坐在一家名叫樂醉的小酒館裏,讓半斤老酒在腹內翻江倒海舞龍騰蛟。老二也不阻攔他。今天上午快十點時,老二見他往外走,依然沒說什麼。把兄弟當中,過去他最喜歡八弟。在徐州時,他帶人搶別個部隊的軍火。被查出來後,八弟將擔子一肩挑了去。他當著憲兵隊人的麵,假裝槍斃八弟,親手朝他右胸開了一槍。八弟沒死,他也躲過了這場災難。八弟這回真的死了,他的確很傷心。
高上尉在樂醉酒館喝完半斤酒,起身往外走到酒館後門撒尿時,看見小巷內,一個極美麗的姑娘,捂著臉匆匆跑了過去。高上尉叫了一聲什麼,提著褲子追了上去。那姑娘跑得很快,像隻彩蝶,高上尉總也捉不住她。
顯虛進城找了幾家酒館也沒找到高上尉,正焦急時,水桃迎麵跑過來,嘴裏直叫:“顯虛師傅,快救救我。”
顯虛一看後麵追來的正是高上尉,想上去攔又有些膽怯,情急當中,他大喊一聲:“立正!”
醉醺醺的高上尉聽到口令,猛地一怔,好不容易站住了。
顯虛又喊:“向後轉——齊步走!”
高上尉按著口令,乖乖地轉過身,順著來路往赤壁走去。
顯虛以為水桃會感激他,扭頭一看,水桃早已跑得沒影了。
顯虛跟著高上尉一直走回赤壁,然後對那軍醫說:“我把你們營長送回來了,你總該給我師兄看看病吧!”
軍醫見推不掉,就給顯空瞧了瞧。其實,就是那餿豆腐的原因,顯虛年輕,顯無功夫好,抗得住。顯空年紀大功夫又差,就發了病。
太陽下山時,老二在院子裏大聲吆喝:“集合!給長江洗澡去!”
當兵的扔下飯碗一個個隨他去了。
院子裏一下子空曠起來。地上的肉骨頭顯得很刺眼。一隻野狗從什麼地方躥出來,撲在一塊肉骨頭上嗚嗚地咬著。
顯空在屋裏聽見狗叫,就叫顯虛去趕。顯虛正在洗澡,隻穿了一條褲衩,他見院子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就懶得再穿衣服,拿上一支木棒衝出門去。
那狗見勢不妙,叼起肉骨頭,跑到二賦堂那邊去了。
顯虛找了一圈沒找著,正要再找,後門裏閃出巧巧。巧巧剛洗完澡,隻穿著一條很薄的裙子,往門上一站,兩隻黑黑的乳頭隱隱可見。
巧巧說:“小師傅,幫我將洗澡水潑了,行嗎?”
顯虛不知怎麼回答。
巧巧又說:“你這臉是怎麼搞的?別人瞞得了,可瞞不了我。你這是叫女人咬的。”
顯虛不敢抬頭。
巧巧聲音更動人了,她說:“我這裏有一件東西,你想看看麼?”
顯虛偷偷用眼角睃了睃,見正是那顆赤壁石。他聽到巧巧叫他過去,心裏沒反應,腳卻挪了過去。
顯虛剛一進門,巧巧整個身子就貼了上來。他感到自己整個身子像是在火裏燒熔了一樣,然後,他瘋了似的,嘩地將巧巧的薄裙子掀下來,雙雙跌倒在床上。
巧巧一邊快活地笑,一邊教他如何動作,嘴裏還不時叫一聲:“你真是童子金剛身呀!”巧巧越叫,顯虛越來勁,如同外麵的陣風,身上有股徹骨的舒適。
就在高潮久久不能跌落的時候,有人一腳將顯虛從床上踢下來。
老二大聲罵道:“你這小雜種,比老子的膽還大,老子一槍將你的‘無花果’敲下來。”
顯虛像是從夢裏醒來,光著屁股不知怎麼辦才好。
巧巧從床上坐起來,邊穿衣服邊說:“老二,這不關他的事,有什麼就衝我來。”
老二說:“那好,我求你多時你都不答應,為什麼要和這小和尚偷情?未必我連小和尚都不如!”
巧巧說:“你和老八是拜了把子的,和他不一樣。你若不怕對不起老八,那你現在就來吧,免得我穿衣服。”
老二愣住了。
巧巧說:“老二,怎麼不來,我等著呢!”
老二說:“你別老二老二的,你不是大哥的人了。你是老八的人,你應該叫我二哥。”
巧巧說:“是麼,老二!二哥!”
老二說:“我不和你纏,我單找這小雜種。”
說著,就張開手槍的機頭,對準顯虛。
顯虛這時已鎮靜了些。他說:“長官,別急!你若放了我,我可以幫你成全一件好事。”
老二想了想,便問他是什麼事。
顯虛就將下午在城裏碰見高上尉追趕水桃的事說了。老二當即來了興趣,要為高上尉成全這一段姻緣,就催問水桃的住址。顯虛要老二答應放了他,並不能將他和巧巧的事說出去。巧巧在一旁插嘴說以後不許再管他們的閑事。老二都答應了。顯虛就說了豆腐店的字號。
老二連忙出門去喊人,準備當晚就給高上尉成親。
老二一走,巧巧又要顯虛上床。顯虛身上沒勁了,剛好那隻狗在門口出現了,他連忙說:“等一會兒,我先去將狗攆走,不然師兄會罵人的!”
老二要軍醫給配點春藥。軍醫裝糊塗說不知怎麼配。老二就罵他,說他知道高上尉娶巧巧時,那春藥就是他配的,不然巧巧會那樣輕易上高上尉的床?軍醫還是不肯。老二火了,說他是替高上尉辦事,高上尉今天晚上若成不了親,他就要砍軍醫的腦袋。軍醫這才沒辦法,配好藥後,趁黑跟著老二以及另外幾個弟兄進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