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店裏隻有水桃一人,王老板出去討賬還沒回來。

老二對水桃說:這一陣日本人的飛機到處扔細菌彈,城裏的人都得打預防針。

水桃信了,伸出嫩嫩的手臂讓軍醫戳。

軍醫將一針管藥推完後,水桃就變了個人。笑聲顫顫地直往當兵的懷裏鑽。

老二忙說:“姑娘別急,快跟上我們,我們負責給你找個如意郎君。”

老二一丟眼色,兩個弟兄上來架著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高上尉睡得要醒不醒時,聽到老二在身邊喚他。他睜開眼睛問有什麼事。

老二說:“你要做新郎官了,還問我呢!”

高上尉說:“老二你別搗我的鬼!”

老二聽出這話裏還有話,就忙將事情原委都和他詳細說了。

高上尉半信半疑地走到二賦堂後麵一看,果然有一個比巧巧還年輕漂亮的姑娘坐在床前,見他進來,水桃羞答答撲到他懷裏。高上尉頓時將一切都拋到腦後,兩條手臂像鐵箍一樣緊緊摟住水桃。

這時,外麵響起空襲警報。

高上尉推了一把水桃沒推開,他急著說:“日本人的飛機來了,趕快找地方躲一躲。”

水桃一點反應沒有,隻管用雙手摟著他。

高上尉正在掙紮,老二在外麵說:“大哥放心,日本飛機是路過這兒去炸漢口。”

高上尉這才放心上床。

高上尉渴了一陣,又碰上水桃是未開苞的姑娘,便格外賣力氣。完事之後,人癱得像一團泥,很快就睡了。

高上尉占了巧巧的床,氣得巧巧跑出了赤壁。老二以為她和顯虛在外麵約好了地方見麵,就沒有在意。

顯虛聽說後,忙出去找。

找了半天沒找著,返回時,半路上碰見了巧巧。問清楚後,他嚇了一跳。原來巧巧跑到王老板那兒報信去了。在王老板那兒她聽說程汝懷平時最愛吃王家的豆腐,又和王老板一齊跑到程汝懷那兒告狀。

巧巧和顯虛剛進赤壁大門,王老板和程汝懷派來的一個姓汪的科長也到了。

程汝懷也怕高上尉那一溜大炮小炮,要汪科長妥善處理。汪科長來後,先不急於見高上尉,而是和顯空他們商量。商量好後才去敲門。

高上尉被敲門聲驚醒後,聽見水桃正縮在床角上哭泣。他說:“你別哭,等會兒再給你打一針就好了。”他穿上褲衩,又說:“保準你又像水蛇一樣死死纏著我!”

高上尉開了門,見是顯空,不由得一陣火起,他譏諷地說:“你們這些和尚,光聽窗還嫌不夠,如今又想來體會洞房之樂。那好,我告訴你們,這麼攝衣而上,履巉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心鳴穀應,風起水湧——赤壁之遊樂乎,可惜你們這些僧客不能從焉!”

顯虛見高上尉將蘇東坡的錦繡文章敘述得這般色欲橫流,不由得連稱:“罪過罪過。”

高上尉說:“我不信佛,快說你來幹什麼?”

顯空說:“蔣大施主令你們不許騷擾百姓,若有犯戒者,該當何罪?”

高上尉說:“奸淫擄掠者,當斬不赦!”

顯空說:“說得好!”

顯空好字一出口,王老板和汪科長等幾個人擁了進來。水桃一見父親,頓時哭成一個淚人兒。

王老板護著女兒說:“你這強盜,我要殺了你,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汪科長,你可要代表程主任為我女兒做主呀!”

這時聞訊趕來的老二出麵辯護說:“我們沒有強迫你女兒,是你女兒自願的。”

王老板說:“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給我女兒打了針,是春藥!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

王老板舉起女兒的手臂,說:“看,針眼!針眼還在!”

老二說:“那是讓蚊蟲咬的!”

水桃哽咽地說:“你們打的針。剛才他還說要再給我打呢!”

汪科長說:“程主任已知道了,他還知道你們做事不是第一次。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不過這事還是你們自己解決為好!”

高上尉站了半天才說:“我醉酒了,這事全是下麵弟兄操辦的,我還以為是明媒正娶呢!隻是目前國難當頭,無論罰他們還是罰我自己,都將失去一個抗日誌士,不知能否讓我戴罪立功?”

顯空說:“施主不知讀過《唐書·崔祐甫傳》沒有?唐代宗時,在甘肅一帶駐守的朱泚軍中出現貓乳鼠的奇事,代宗以為是禎兆,要公開慶賀。崔祐甫當即以貓乳鼠乃是失其性而力諫,阻止了此事。”

高上尉說:“我記得清代沈起風的《諧鐸》裏,曾記載,說有一隻終日憨臥,喃喃呐呐,像吹一隻佛號,視鼠而不見的念佛貓。”

顯空說:“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貓因鼠果,鼠因貓果。各有各的玄機。軍人為國家棟梁,能擎西天之傾,填東海之陷,全靠一個紀律。知過而自裁,過不為過。知過而贖過,得過且過,知過犯過,則大過彌天,誰也寬容他不得!”

高上尉踱了幾步,扭頭吩咐老二集合隊伍。

汪科長當他要鬧事,說:“高營長,你可知道,黃州城有兩千軍隊供程主任調遣!”

高上尉不理他。

不一會兒,老二就將隊伍集合好了。二百多人,一個個荷槍實彈,渾身的殺氣。

高上尉走到隊伍前,沉痛地說:“弟兄們,高某人這一生什麼都享受過了,就差不知死是紅的是黑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三天三夜睡不過癮的黃花姑娘?是七天七夜砍不斷頸的麻臉好漢?我這就去那邊看個究竟。我不在時,你們一不要為難這些和尚,二不要騷擾黃州百姓,有事都聽老二的!”

他說完後,就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士兵們一齊吼起來:“營長,你不能死!”

潰兵們的吼聲雄壯得很。

老二上去一把奪過高上尉的手槍,說:“這事怨不得大哥,都是我瞞著大哥操辦的,該罰該殺,由我來代大哥受過好了。”

說著,他倒拿手槍,飛快地衝著自己的右胸開了一槍,然後撲倒在地上。

水桃不甘心,指著高上尉說:“不!我要他死!”

汪科長說:“誰死都一樣。行了,就這樣吧!再死人,程主任也不會答應的。”

王老板和顯空他們被老二弄得不知所措,又見潰兵們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就一齊勸水桃就此罷休。

這邊,潰兵們在軍醫的指揮下,忙著將老二抬進二賦堂。

高上尉心中有數,裝出樣子,愧疚地將汪科長一行送出赤壁。

送走汪科長,高上尉感到褲襠裏涎乎乎的,正要去找水洗一洗。有人跑過來報信,說老二不行了。

高上尉趕到二賦堂時,軍醫正將一塊白布往老二臉上蓋。

高上尉不相信,不久前,在徐州老八不是用這個法子活過來了麼。

他問:“老二怎麼了?”

軍醫說:“他的心長得不是地方!”

高上尉不理解。

軍醫說:“大家的心都在左邊,可他的心不知怎地跑到右邊去了。”

高上尉大惑不解。

軍醫說:“這是天意,沒法子的事。”

高上尉突然大吼一聲:“你懂個屁!”

夜裏,高上尉再也無心睡覺,老想著一個問題:程汝懷怎麼會知道他對女人用春藥的事呢!他將夜想穿了也沒想出個答案,卻想出一個替老二報仇的辦法來。

天明後,他聽到院子裏有掃地的聲音,就開門出去。

顯空見了他,主動說:“施主要我們幫忙做佛事麼?”

高上尉說:“我不願看這出貓哭老鼠的戲。”

顯空念了幾句經,不和他說了。

高上尉仍說:“高僧前幾天不是要與我們比個高低麼!明天怎麼樣。你們隻有三個和尚,留一個做見證,正好你們出兩個,我們出兩個,二對二!看看到底是你們佛涅槃而終幸福,還是我們武將飲彈身亡痛快!”

顯空說:“一對一便可。誰輸了誰立馬離開赤壁。”

高上尉扭頭欲走。顯空在背後說:“隻怕顯無不同意。”

高上尉說:“我自有辦法逼他出馬。”

兩隻蚊蟲在佛堂裏盤旋一會兒後,一隻落在顯無的耳朵上,另一隻落在顯無的臉上。顯無專心誦經,絲毫不在意。

蚊蟲的肚子慢慢脹大起來。

顯空走進佛堂,正要和顯無說話,一眼看見兩隻蚊蟲,便止住不說,輕輕走上去,嘬著嘴準備朝那蚊蟲吹一口氣。

顯無忽然說:“別動它們。”

顯空隻好停下來,看那蚊蟲如何地吸血。

蚊蟲終於吸飽了,從耳朵上飛起來,通體漲得紅彤彤的,就像一架日本人的轟炸機。另一隻蚊蟲太貪了,吃得過飽,想飛時,翅膀力不夠,一下子從顯無臉上跌下來,掉在地上。

顯空歎口氣,蹲下去小心地將那隻蚊蟲弄到手心,然後放到窗台上去。

顯無仍在一心誦經。

顯空覺得那話太難說出口了,猶猶豫豫地幾次欲言又止。

忽然,顯無放下經書說:“師兄找我是不是有事?”

顯空不好回答,推說:“沒事。我找顯虛。”

顯無說:“若有事就直說好了!”

顯無越這樣說,顯空越是沒勇氣。正好這時顯虛從門外進來,他就大聲說:“你又去哪兒了,怎麼不好好跟二師兄學誦經?”

顯虛說:“我和高營長說話去了。他還讓我捎信給你,要你別忘了昨晚許的諾。”

顯空說:“我的事你別管,你別老往當兵的那兒湊,別讓那幾個女的破了你的道行!”

顯虛說:“不會的,我怎麼敢忘記大師兄你的教誨呢!”

顯無開口說:“師兄,你朝那當兵的許了什麼諾?”

顯空很沉重地說:“師弟,我沒同你商量就和那些潰兵打了賭,隻要我們贏了,他們就馬上離開赤壁。”

顯無說:“賭什麼?”

顯空說:“涅槃。”

顯無說:“一對一是不是?”

顯空說:“是一對一。”

顯無說:“讓我上?”

顯空說:“我禪性不及你,愧為師兄。為了佛門免遭羞辱,唯有師弟你上陣才行。”

顯無聽後淡淡一笑,什麼也沒說,就閉上眼睛合上掌,不再理別人。

一整上午顯空的心都靜不下來,他隔上一個時辰就去問顯無,可顯無一個字也不說。弄得顯空中午的齋飯吃一點就放下了筷子。

飯後,顯空要顯虛去和高上尉說說,看那個賭能否取消。

顯虛去找高上尉時,高上尉正準備午睡,聽顯虛一說,高上尉就讓他給顯空捎個信,說他有辦法讓顯無答應出馬。

高上尉說著就去了東坡祠。

此時,二賦堂裏沒有別人,妓女們都去江邊放龜亭嬉鬧去了,顯虛聽見二賦堂後麵有動靜,就猜是巧巧。

他繞到後麵去,巧巧正一個人玩那塊赤壁石。

顯虛叫了一聲巧巧,跟著就撲過去,並將手往她衣服裏麵塞。

巧巧一把推開門,站起來走到一張桌子後麵。

顯虛說:“巧巧你怎麼啦?”

巧巧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自己竟將水桃出賣了。”

顯虛說:“我也是為了我們兩個人。”

巧巧說:“你雖是童子身,可心早就是婊子樣了!”

顯虛說:“你罵我,菩薩不會容允的。”

巧巧說:“我就是要讓菩薩知道。”

顯虛沒趣了,想走。剛跨過門檻,巧巧在背後叫:“顯虛,你太讓我傷心了!”說著就流了眼淚。

顯虛跑回來,正想再抱她,外麵傳來妓女們的哭聲,顯虛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下午你到赤壁山上等我。”

說完,顯虛從後門溜走了。

顯虛看見高上尉站在院子中間的一塊樹蔭下,一個人在那裏發笑。正想問,又發現另一棵樹蔭下站著顯空。他裝作沒注意,低頭往禪房裏走。路過佛堂時,見裏麵有人打鬧,他禁不住進去看看。

顯無端坐在蒲團上一動也不動,就像什麼事也不知道,一任潰兵們為所欲為。

顯虛回頭望了望顯空,發現那棵樹蔭下已沒有人了。他忍不住心裏嘟噥:大師兄和二師兄今天是中了什麼邪?

顯虛無所事事,捱到太陽偏西時,他見巧巧往赤壁外麵走,正要跟上去,佛堂裏顯無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顯虛去見顯無時,顯無對他說:“你今天哪兒也不能去,就在佛堂裏待著。”

顯虛正想辯解,顯無又說:“你身上有色氣,弄不好會有殺身之禍。”

顯虛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一群當兵的將老二的屍體抬進佛堂。為首的說:“我們副營長也是菩薩了,你們就一齊供著吧!”

顯無說了聲阿彌陀佛,又在蒲團上坐下不作聲。

老二的屍體就放在顯無和釋迦牟尼像之間的一張太師椅上,臉色白得瘮人。

顯虛心裏恐怖得很,加上又惦記著巧巧,他以為顯無發現不了,就悄悄往門邊溜。

顯無忽然回過頭來,說:“你大師兄呢?”

顯虛忙說:“不知道去哪兒了,要我去找他麼?”

顯無說:“不用找,我心裏都知道了。不過,現在你可以出去轉轉。”

顯虛出了佛堂趕緊往赤壁山上跑。

剛到赤壁大門,巧巧迎麵來了。

巧巧說:“你去哪兒了,我等你半天。”

顯虛說:“我被二師兄扣住了。”

巧巧說:“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差一點將我嚇死了。幸虧後來在山頂上碰到一個當兵的,可我又怕他起歹心,就在一旁躲著。那當兵的也奇怪,將一麵鏡子放在那兒,也不知是照星星月亮,還是照太陽。擺來擺去的,弄了半天。”

顯虛說:“是奇怪,他一個人在那兒幹什麼呢?你認得出他麼?”

巧巧說:“怎麼不認得,他就是高營長的馬夫。”

顯虛說:“這事你得快點和高營長說。”

巧巧找著高上尉,說到鏡子時,高上尉嚇了一跳,說:“這狗日的是在給日本飛機指路呢!”

高上尉親自帶人將那馬夫抓了起來,一審問,果然是個漢奸。

馬夫說:日本飛機近日要轟炸黃州,不知為什麼,又怕炸了赤壁,所以才叫他用鏡子指示一下。

高上尉立即派人將情況告訴了程汝懷。

他暫時不殺馬夫,隻是將其捆在院內的一棵樹上。

天黑後,顯無仍沒有答應。

高上尉一聲令下,幾個當兵的,將那幾個妓女的褻衣穢物全都搜出來,跑到佛堂,準備將它們掛在那些佛像上。

顯無忽然睜開眼睛說了聲:“善哉!善哉!”

顯虛明白顯無這是接受高上尉的挑戰了,連忙跑去告訴顯空。顯空高興地說:“這下赤壁有救了。”

第二天,太陽出來不久,兩架日本人的飛機從東邊飛過來,扔下許多炸彈,炸得黃州城哭嚎聲響成一片。

赤壁這邊卻異常地安靜。

顯無一臉坦然,坐在蒲團上像一尊佛像。

高上尉坐在太師椅上,安逸地品著茶。聽著那馬夫不時嚎叫著饒命,嘴角掛著幾絲輕蔑的微笑。

一隻野狗從院子中間匆匆跑過,沉重的長舌極像那灼人的太陽。天空唯有不見邊際的紅色欲火。長江流淌著沒有血性沒有血色的血液,穿過如胸膛寬闊的平原,如頭顱聳立的山巔。問鶴亭裏一隻麻雀在孤獨地叫著,挹爽樓前纏綿的翠竹和蔓柳,不管有無風吹過.都是那麼浪蕩。而蒼老的留仙閣則於清心寡欲中幸災樂禍地盯著綠蔭與驕陽的消長。

高上尉有些坐不住,他站起來,走到馬夫跟前,用手槍對準馬夫的額頭。

他說:“我槍斃了你!”

馬夫臉上頓時沒有一絲血色。兩眼直盯盯望著槍口。

高上尉一扣扳機,槍竟沒響。

馬夫嚇了半死。

高上尉說:“逗你玩的,還不到時候呢,我槍裏沒子彈。”

他將彈匣下給馬夫看,果然沒子彈。

顯無沒有聽到這些,悄無聲息地如同夢裏行走在蔚藍天空和翡翠大地,又像遠山上翻飛的潔白鴿群和曠地裏扶搖的無色風箏。

高上尉坐了一會兒又不耐煩了。

他當著馬夫的麵從口袋裏摸出一顆子彈,裝進槍膛,說:“這回可是真的。”

馬夫見他舉槍,極恐怖地叫起來:“營長,你饒了我吧,來世我願給你做牛做馬!”

高上尉說:“什麼人都可以饒恕,就是不能饒恕當漢奸的!”

高上尉將槍口塞進馬夫嘴裏,一拉機頭,接著就開始扣扳機。槍仍然沒有響。

馬夫褲襠裏嚇出屎尿來了。

高上尉說:“你運氣好,這是一顆臭彈!”

馬夫有氣無力地說:“營長,給我來顆真的吧,我受不了了!”

高上尉立即扭頭對一旁的顯空說:“怎麼樣,見識了軍人的威風吧!”

顯空沒有說話。

黃昏時,一團虹霞從顯無頭頂天池中噴薄而出。顯空和顯虛情不自禁地匍匐下去。等他們抬起頭來時,蒲團上的顯無已經圓寂了。

顯空心裏詫異萬分,他強忍著不露聲色,回頭對高上尉說:“現在該看施主的表演了!”

高上尉不說二話,抬手一槍,將馬夫擊斃了。

顯空一愣後,有些釋然地說:“施主不敢比試,認輸也罷。那就請你馬上帶人退出東坡赤壁,並且永遠不再犯境。”

高上尉冷笑起來,說:“高僧太高,不解凡塵。對於軍人來說,死了就是輸,不死才是贏。譬如今天這漢奸,前天的老二,還有楚霸王項羽,誰會認為他們是贏家呢?”

顯空非常生氣地說:“出家人不打妄語!”

高上尉拖長語氣說:“當兵的卻是——兵不厭詐!”

高上尉說完,讓手下扛起太師椅,揚長而去。

顯空忍不住撲到蒲團前哭起來,說:“師弟,我對不起你,我上了當兵的當,白費了你幾十年的苦苦修行!”

顯空哭了整整一個傍晚。

顯虛也很氣憤。卻限於身份,不好放聲大罵。隻是小聲在巧巧麵前將高上尉咒了幾句。

巧巧說:“其實他不仁,你們可以不義嘛!”

顯虛說:“怎麼不義?”

巧巧說:“三國時,這兒不是有火燒赤壁一仗麼?”

顯虛說:“那仗不是在這兒打的。這兒是文赤壁,打仗的武赤壁在蒲圻。”

巧巧說:“你聽誰說的?”

顯虛說:“都這麼說。”

巧巧說:“管他文呀武的,要燒都一樣燒。東坡祠盡是木頭搭的,若是放上一把火,看這群潰兵往哪兒躲!”

顯虛想了想說:“真虧了你想出這麼狠毒的計謀來!”

巧巧說:“女人狠毒都是男人逼的。”

顯虛想將這計謀說給顯空。就湊到跟前去,裝作給顯無收拾衣物。他一扒弄,顯空哭得更厲害了。

顯虛小聲說:“大師兄別傷心,我有個辦法可以攆走這些當兵的。”

顯空一聽,立即不哭了,專心聽顯虛敘述。聽完後,他沉思好久,最後終於咬牙點頭答應下來。

半夜裏,高上尉睡得正香,忽然被急促的鍾聲驚醒。睜開眼睛,隻見外麵一片火光。

顯空則在院子裏拚命地叫喊:“救火囉!快來救火囉!當兵的放火燒了赤壁囉!”

高上尉匆忙跑出去,隻見東坡祠燒得像隻火爐,不時有人焦頭爛額地從火海裏鑽出來。

高上尉指揮人往火裏澆水。澆了幾桶,一點用處也沒有。這時,高上尉冷靜下來,細細分辨顯空的喊聲後,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索性懶得去澆水滅火了。

大火燒到天明時才熄。東坡祠成了一堆炭灰。

高上尉的手下在這場大火中死傷過半,擺在院子裏的小炮和山炮,也被別的軍隊借救火之機偷走了。

高上尉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賴在赤壁裏不走了。他將老二和別的死者與老八一起葬在赤壁山上,又將傷員送到城內的醫院,然後帶著人馬悄悄地走了。

巧巧躲在山上樹林中,沒有和他們一起走,可她不能再住二賦堂了,她在黃州隻認識豆腐店王老板一家。王老板念她那天報信之情,同意她與水桃做伴,住在家裏。

高上尉走的第二天早上,顯空又搬了紙墨筆硯去二賦堂練字。才寫了幾張紙,他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扔下筆不寫了。

吃過早飯,他叫上顯虛到四鄉去化緣,準備重修東坡祠。

天氣逐漸轉涼時,他們已收到許多磚瓦木料。

這時,形勢異常緊張起來,到處都在傳說日本人要打過來了。

八月底,鄂東行署的人全部搬離了黃州。豆腐店王老板也帶著水桃躲到鄉下去了。巧巧舍不得顯虛,留在城裏給王老板看家。

民國二十七年九月初一日,一隊日本兵舉著太陽旗開進了黃州城。

日本人進城後,一刻不停地到處騷擾。可是不知何故,卻對赤壁視而不見,從未有人踏進大門半步。總是遠遠地一掠而過。

巧巧一個人在城裏提心吊膽的,顯虛就瞞著顯空將她偷偷接到二賦堂裏住。

到了九月半,月亮快圓的時候,赤壁裏突然來了一個日本老頭。

那天,顯空和顯虛正在院子裏談話,頭天晚上,顯空終於發現巧巧又住進了二賦堂,便要顯虛將她攆走。顯虛不同意這麼將巧巧往火坑裏推。自從火燒東坡祠以後,顯虛不那麼怕顯空了。不時地總要和他頂幾句嘴。兩人正在小聲爭執,猛聽見有人在背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顯空回頭一看,是一個挺和善的老頭,連忙回了一個揖。正要搭話,忽然見顯虛在一旁直努嘴,細看之後,才發現大門口站著一排日本兵。顯空不免一陣慌亂。

這時,老頭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日本佛教高僧日蓮所創日蓮宗的真傳弟子,又是蘇軾蘇東坡的忠實信徒,是他下命令不許轟炸和騷擾赤壁的,他來中國的最大心願就是要在赤壁裏住上一陣,隻要能了這個心願,他願意布施重修東坡祠的全部費用。

日本老頭的中國話說得很好。

顯空一直沉默不語,直到最後他才低聲說了兩個字:“不行!”

日本老頭並不在乎他,說:“其實,我想到哪兒誰也攔不住。但有蘇先生在此,我不願強迫任何人。我知道你多年來一直在練習李鴻章寫的這幾個字。我們就此字各寫一幅,誰寫的好誰說了算!”

顯空想起高上尉槍斃的那個漢奸,知道是馬夫將一切告訴了日本人。

顯空明白自己已無退路可走,就叫顯虛將一應用具準備好。

日本老頭去二賦堂時,剛好碰上巧巧在那兒梳頭。巧巧不知道來的是日本人,一點也沒回避,僅將一雙好看的大腿疊起來,蹺得高高的。日本老頭卻連正眼也沒瞧一下,直直地盯著木板上刻著的《前赤壁賦》。

顯空拚將全力寫成一幅二賦堂匾,然後退到一邊看那日本老頭如何寫。

看著看著,顯空的臉就白了。

後來,日本老頭一撂筆,得意地嘟噥了一句日本話。

兩幅字擺在那兒,一眼就分得出優劣。

大家都不說話,巧巧走過來,掃了幾眼說:“顯空師傅,你可得好好跟這位老先生學一學哇!”

日本老頭笑了起來,說:“顯空法師,你說話可得算數啊!”

顯空咬咬牙說:“我活一天,這話就算數一天。”

日本老頭高興地走了。

顯虛這才責怪巧巧:“大家都不作聲,你多什麼嘴!”

巧巧聽說這老頭是日本人以後,氣得直打自己的嘴巴。

顯空回到佛堂靜坐了半天。半下午時,他吩咐顯虛將化緣來的木料,疊成一個柴垛。

顯虛一個人忙到半夜,才將木料堆好。

夜裏,月圓了,地上一片清純。

顯空焚香沐浴完畢後,出來對顯虛說:“我要去了。從今往後,這裏的一切由你做主。你可千萬別放那日本老頭進來住。”又說:“都怪我走錯一步棋,若是顯無還在,就不至於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顯空爬到柴垛頂上坐定後,顯虛用火柴將柴垛點著了。

顯空涅槃之後,巧巧就搬到禪房和顯虛一起住。二人過得很快活。雖然沒有日本人來騷擾,但顯虛總怕萬一出個什麼事故來不及了。所以,有天夜裏,他偷偷將睡熟了的巧巧的頭發剪掉了。巧巧醒來後和他大鬧了一通,隻是因為頭發已掉,鬧過之後隻好作罷,並索性讓顯虛將她化裝成一個小和尚。

過了不久,那個日本老頭又來了。

聽說顯空的死法,日本老頭大吃一驚。

第二天,顯虛獨自進城,直到天黑才回。回來時,他很高興,對巧巧說:“日本人準備將赤壁重修一遍,還答應讓我先在這兒當一年住持,過了明年就讓我當歸元寺的住持。”

巧巧說:“那日本老頭是不是要住到這裏麵來?”

顯虛說:“這又不是什麼好地方,誰愛住誰就來住唄!”

巧巧說:“你忘了大師兄的話?”

顯虛說:“別傻!日本人連南京、武漢都占領了,我能攔得住他們!”

巧巧不再說什麼了。

夜裏,兩人上床後,巧巧百般風流地纏著顯虛,將顯虛一回回地弄得軟了又硬,硬了又軟。等巧巧一放開他,立即像死狗一樣睡過去。

巧巧自己睡不著,她找出一根很結實的繩子,係了一個活套,將顯虛的脖子死死勒住。然後她將顯虛的屍體拖到大門口,吊在門框上麵。

巧巧站在那兒看了看門頂上寫的“赤壁之遊樂乎”幾個字後,從口袋裏掏出那塊赤壁石吞了下去,她痛得整個夜裏都在赤壁院內打滾,直到黎明時,才慢慢死去。

第二天上午,日本老頭又來赤壁,繞過那截紅色的古長江岸,遠遠地看見顯虛的身子垂在大門中央。他趕忙往回走,邊走邊搖頭長歎。

1993.6.6於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