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上很開心,低了頭,用手指最靈巧的部分掰分手裏的燒餅。他掰開了蠶豆大的一塊,放在我的掌心裏。我的一隻巴掌托住蠶豆,另一隻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隻蠶豆送進嘴裏去。我沒來得及咀嚼甚至沒有來得及下咽,那隻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尋燒餅的味道,可燒餅的味道空空蕩蕩,連同我的舌頭與童年一起空空蕩蕩。
“爹。”我的同誌們一起高聲說。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塊燒餅放進了挎包。我們一起亮開了嗓門,像鳥窩裏伸出來的嫩黃嘴巴。我們喊爹。我們彼此抗爭用力呼喊爹。他點頭微笑。不拒絕也不施與。他一定聽出了一種恐怖,那種孩童身上因餓極而出現的回光返照。他站起身開始撤退。我們緊跟他,排了一路長隊,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開大步,最終在草垛旁轉身並消失。我們站住,道路空洞起來,我們的傷心開始升起。冬季無限蒼茫,天上飛過饑餓的鳥,它們的翅膀疲遝機械,向遠方無序而散亂地飛動。我們望著鳥,淚水與口水一起流淌。
我真正全神貫注關注鳥類是在海上。天空布滿海鷗。這個時候我當然不再是六歲孩童。海上經曆已經使我能熟練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鳥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鳥的世界隻是海水。沒有國境與護照綠卡那樣的囉嗦事。它們惟一的標記是“類”。我立在船尾,成群結隊的海鷗伴隨船體而行。它們離我那樣近,它們的羽翼纖毫畢現。它們瞳孔周圍的綠色光圈活靈活現,籠罩了海洋球麵。它們不用擔心人類猛獸,甚至沒有風暴之虞。它們在沒有任何固體的世界裏自在飛翔,棲浮於液體表麵。它們是那個世界裏惟一的固體生態。我時常順沿想像做起海鷗,扶搖而上九萬裏,爾後俯視人類。大地上沒有國界,但人類就是這樣自作自受,幹戈相見了幾千年,最終安定於劃地為牢。人類把地球瓜分完畢,並發明“祖國”、“民族”、“家園”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彙。人類對自己的發明滿懷深情,把故鄉以外的地方稱為“天涯海角”,把家園以外的道路稱作旅途,把母語以外的語言稱作“外語”。我們就這樣放逐了自己,並為此興高采烈。
我已經說過,父親結婚時和愛因斯坦一樣,已經成功地做了右派。父親是我們家族史上惟一投身中國革命的先驅。父親後來又成了我們家族史上惟一的一位左派。父親在某一天的早春意外地叛逃而出,他遠離陸家大院,走上了革命道路。父親這樣做當然有其邏輯性背景,然而父親一直不願提及此事。父親的這一舉動理所當然成了我敘事裏的空穴來風。但不管怎麼說,父親成了革命隊伍裏一位能畫會寫的文化戰士,他編順口溜,出黑板報,用石灰漿揮刷大幅標語。父親的青春麵龐和新生共和國一起閃閃發光。他憋足了勁,不但迎來光輝的一九五七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鄉村,在當年陸府長工們的監視下洗麵革心。父親在鄉村經曆了一生中最充實的幸福時光。“母親隻有疼愛孩子才會打孩子的屁股,”父親這樣對另一位右派說,“做右派是黨對我們靈魂的巨大關心!”父親感受到了中國共產黨慈祥濕潤的巴掌,是母親的巴掌,疼痛但貯滿母愛。他找來了馬克思的書,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開始閱讀。父親從馬克思的字裏行間找到了人類的萬苦之源與理想明天。父親低頭忍受自己的饑餓,抬頭關注的卻是人類。父親在做了右派之後時常向中國共產黨最基層的組織彙報自己的思想。他說,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成為一名布爾什維克”。村裏的“黨組織”是一位五十九歲的獨眼老頭,他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獨眼支部書記來到父親的房間,向父親借錢。父親給他倒了開水,請他上坐。然後父親開始傾訴。他結結巴巴、夾敘夾議、聲情並茂。老支書用惟一的眼睛望著父親,說,你有錢沒有?父親說,沒。老支書站起來,跨出門檻。他背對父親,對父親說,你的思想黨組織已經掌握了。父親聽著黨的鄉村方言,一個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萬丈,玉宇澄清萬裏埃。父親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書的話,熱淚盈眶了。父親寫了入黨申請,他知道從組織上來說這是不太現實的,但在靈魂上,即通常所說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像裏麵對紅色旗幟與黃色錘鐮舉起右手,握緊拳頭,一次又一次內心澎湃,淚如泉湧。父親真正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是一九九二年,這時候他退居二線已經三個月了。父親入黨時出乎意料地平靜。回家後,他出席了我為他準備的宴會。他多喝了兩杯,不久就睡了。
實際上我要敘述的不是父親的入黨,依然是他的家。父親的住家是一個廢棄的倉庫。閑置多年,裏麵依然彌散出糜爛稻穀和農藥化肥的混雜氣味。牆壁四周布滿了老鼠洞。父親那時和老鼠做了朋友。這個秘密是我在成人之後發現的。父親能和每一位老鼠悄然對視,長幼無欺。父親一連幾個小時望著他們,給他們讀書、讀報,為他們講故事,和他們一起開鬥爭大會,批判毒蛇與黑貓。父親和老鼠生活在一處而相安無事,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奇跡。我曾見過密密麻麻的老鼠在父親的麵前圍著一個圓圈用力狂奔,像召開鼠類奧林匹克,我一去老鼠就跑光了。我專門問過父親這事,由此引發過一段很好的對話。那些話相當精彩,被我寫進了日記。
父親就是在大倉庫裏正式和母親結婚的。他們的床笫支撐在大倉庫的西北角。這張床和一隻泥質鍋灶的對麵是龐大的空間。這些空間在夜裏成了隆重的黑色,裏麵裝滿了老鼠的追逐和磨牙聲。許多夜裏母親總要點燈睡覺,但點上燈更可怖,那些碩大空洞的空間在暗淡的燈光裏變得杳無邊際。空洞在視覺裏有了體積和重量。它壓在母親的睡眠上,使母親噩夢連篇。這個倉庫沒有支撐到我出生就坍塌了。在夏末的一個滂沱雨夜裏,它死於一個霹靂。我記事的時候它的舊址已成了一塊稻田,每年都長滿不同品種的早稻。這裏是我的大學,我的早稻田大學。
我的另一所大學應當是那個叫夏放的女人,那個做皮肉生意的前雜技演員。在我研究家族史的空隙,我三十七次爬上她的床笫。她給了我廉恥以外的巨大快慰。肉欲攥緊了我,她是床上的天才。我忘記了我是人,在床上我對她大聲吼叫,我是一條狗。夏放就說,我是一條母狗。這時候麥當娜正在CD唱碟裏反複重複:像一個處女,像一個處女。我覺得我的夏放一點不比麥當娜差。在夏放麵前我認真地放射我的身體,它很好,所有的機件都功能齊全。我為什麼要研究該死的家族史?漢人,大和人,馬來西亞人,盎克魯·撒克遜人,德意誌人,高盧人,亞瑪遜人,俾格米人,愛斯基摩人,都是上帝精液的子民。我們是一家子,同誌們!家族史曆來是曆史的叛徒,人類最輝煌的史前時代沒有混賬的家族。人體是曆史的惟一線索,人體是曆史惟一的敘事語言。惠特曼說得對,如果肉體不是靈魂,那麼靈魂又是什麼?所以我說,我又一次說,夏放,再給我。夏放肯定被我嚇壞了,說不行,絕對不行。夏放說,你累了,你要生病的。夏放關掉了麥當娜,空間頓時安靜無比,一抹夕陽斜插進來,溫柔而又性感。我說你給我,夏放望著我,像夕陽一樣望著我。她的淚水滲出來,搖搖頭,說不行,你要生病的。我把她摁住。夏放說,你要累死的。後來夏放又語無倫次了。她帶領我走鋼絲,在八百裏高空。我們火火爆爆又小心翼翼。我說,你罵我,罵我日本鬼子!夏放喘著粗氣,閉著眼說,你不要命了。
深夜一點我在夏放的乳房上醒來。我想我該起床了。夏放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吻我,無聲無息。唱機上的綠色數碼在反複跳動。我托著她的腮,說,我的錢全嫖光了,你先記上賬。夏放幸福無比地說,日本鬼子!
淩晨兩點走進林康的貿易大廳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來做什麼。大廳裏燈火如晝,一台又一台電子終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數字。我在角落裏坐進沙發,點上煙,看林康的背影。我一點看不出悲劇業已籠罩林康。她的背影與那張電子屏幕一起顯得十分平常。後來我看見林康站起了身子,站得極猛,雙手扶住屏幕,嘴裏發出一種聲音,像被燙著了。好幾位經紀人一同圍上去。我不知道在那個沒有空間的假想市場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就聽見有人說,怎麼這麼快,天,怎麼跌這麼快。我撳了煙走上去,林康站在那裏,嘴裏銜著一支黃色圓珠筆。但她的臉色已經麵目全非。她麵如死灰,臉上的胎斑一顆一顆顯現出來。她盯著屏幕,兩隻眼珠慢慢向上插。她的身子晃了兩下,一點一點鬆下去,倒在黑色皮靠椅上。死亡彌漫了大廳。
林康是在醫院醒來的。她一醒來就癡癡地和我對視。我給她遞過水,林康沒有動。過了好半天林康說了一句話。那句話狗屁不通,卻給了我十分銳利的永恒記憶。林康說:
全世界都在騙我。
後來林康閉上眼,淚珠子在睫毛上顫動。她的樣子真像夏放。我望著她,向她的腹部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緩慢地體驗,我的腦海裏反反複複地追憶夏放,可我怎麼也想不起她的長相。我想像世界裏的所有女人長得都像林康。妻子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君主,她駕禦了你的一切,乃至想像力。我走上過廊,過廊裏是酒精與福爾馬林的混合氣味。我在黑暗裏吸煙。和我對視的是偉大著名的煙頭。它陪伴著所有的天才之夜。煙頭是夜的獨眼,它憂鬱而又澎湃。在煙頭的幫助下我想像起我的孩子,他長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鋼琴家,靠十隻指頭在八十三個黑白鍵上與世界交談。他的指頭貯存了上帝的聽覺,英語的耳朵和日語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譯,直接走進人們的心智。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額頭晴朗,笑聲燦爛。他娶了曼丁哥語係岡比亞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色後裔。他們真正跨越了種族,心平氣和地看待國界與語種。他們坐在飛機上,看不見國界,隻看見山峰與河流,許多繽紛的顏色組合在他們的飛機舷窗下麵。他沿著經緯線飛往所有的地球表麵演奏他的鋼琴,所有的人都聽過他的音樂,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像中的聖誕老人,白頭發,白胡須,紅帽子與紅棉襖。這不是一個具象的人,卻伴隨著人類的願望,直到永遠。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隻用十個指頭,完成得舉重若輕。
在這樣的夜裏我再一次無可奈何地追憶起板本六郎。我的心智全亂套了,像我的次品電腦染了病毒。我的想像在深夜疊現諸神毫不相關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郎是誰,關於他我實在是一無所知。這個因為文化吸引走進我奶奶家門的日本男人,卻又在我奶奶的身上創造出巨大的悲哀。這位入侵者膜拜在中國文化麵前,依然不肯放棄對中國人的占領欲望。他必須為所欲為。隻有這樣他才是真正的占領者。十七歲的婉怡隻用了一個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這一點奶奶與父親是相反的,父親用一生的時間都沒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後。婉怡多次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自殺企圖讓老爺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實上已成了老爺手裏的賭注,老爺的家園全部壓在了十七歲的婉怡身上。十七歲的婉怡整日坐在她的閨房內,等待日本人對她的強暴。命運隻為奶奶做了這樣的安排,我奶奶十七歲的婉怡她老人家別無抉擇。
日本人板本六郎在陸家大院裏隻做兩件事:練習書法,強暴婉怡。他平平常常地這樣做。陸家大院平平常常地這樣接受。
初次的疼痛與驚恐之後,婉怡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屈辱。已婚男人板本六郎開始了最慘絕的性掠奪與性剝削。他顯示了驚人的耐心,他的身體與語言都顯得無比溫存。婉怡的身體在空虛裏出現了鬆動,出現了出賣自己的可怕苗頭。她產生了性快感。這種感受使她無比羞恥卻又不可遏止。她身不由己。性高潮使我的奶奶痛不欲生。板本六郎在性高潮的前沿讓我的奶奶欲罷不能。婉怡用指甲摳挖自己的青春肌膚。她痛恨身體,對自己的肉體咬牙切齒。她老人家在性高潮的大屈辱裏詛咒肉體對自己的無情反叛。如果肉體不是靈魂,那麼靈魂又是什麼?
這樣的大屈辱產生了父親,產生了我,產生了我們家族的種性延續。不難看出,《聖經》產生於原罪。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原罪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曆史就是家族對祖上的懺悔。這是人文的全部內涵。
林康被注射了鎮靜劑,睡得很踏實。她打著小呼嚕。我的孩子在她的安眠裏安眠。太陽出來了,我困得厲害。這個世界困得厲害。
醒來時天已微明,大海的淩晨無比清澈,沁人心脾。我應該看一回日出了。這些日子我惟獨誤過了日出。我決定看一回太陽升起的樣子。我洗過臉,刷完牙,靜坐在船頭。我知道我走進了儀式。
天是藍的,海是黑的。最初出現的一抹陽光是扁的。但太陽還沒有出現。世界處在一個精心的準備階段。宗教氛圍無所不在。太陽出來了,隻有拇指那麼大,是一塊猩紅。然後大一點,再大一點。和太陽的麵對麵我第一次依靠人類的感官體驗到地球的自轉。這是一個偉大的感覺,是四兩撥千斤的感覺。這個感覺來自於哥白尼和布魯諾。人類感覺的每一點進化都蘊涵了漫長的人文曆史,蘊涵了大犧牲和大痛苦。東方紅,太陽升,我很突然地傷感起來。沒有理由。地球在轉,我吸附在地表的弧線上,參與了這種偉大的運轉。浩瀚的海麵血紅了,太平洋傷心起來,這個液體的大世界靜穆地移動,在人類的視覺之外激蕩奔騰。
儀式完成於尋常日子開始的時刻。我的淚還沒有流出眼瞼,我的激動便陽痿了。一個身影在我麵前傲岸地出現了。他以這樣的教誨對我說:
聽我說孩子,一個人是一個局限,一個生物種類依然是一個局限,因為地球必須依靠我的哺育。
你是誰?
我是日神。也可以說是阿波羅、諾日朗或羲和。
我認識你,我們的誇父追逐過你,而我們的後羿又捕殺過你。全是你鬧的。
明白了,你是人。地球上就你們愛走極端,聽說你們想當地球的領袖?那個莎什麼比亞自吹自擂說你們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有這回事吧?你們打得過獅子嗎?
打不過。可我們有智慧。
傻孩子,智慧是我扔給人類的魔法,讓你們折騰自己用的。
你算了吧,我們用智慧已經揭示出宇宙的秘密。我們了解自身,我們也了解宇宙。
傻孩子,宇宙的所有秘密早就讓我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就在你們的腦子裏,我把它們放在了智慧的背麵。你們越思考離秘密就越遠。你們看不見宇宙秘密就像眼睛看不見自己的目光一樣。
你胡說,沒有誰會相信你。
我不用騙你,孩子。就像你從來不用騙螞蟻。我沒有理由騙你們,是你們自己在騙自己。這樣,舉個例子,地球一直圍著我轉,可你們的視覺一直以為我圍著地球轉。人類了解這個最簡單的道理用了幾千年,你們反而把發現常識的人稱為英雄。記住,孩子,人類的英雄都是由於發現了常識而永垂不朽的。偶爾發現真理的人都成不了英雄,都要付出代價,因為接受真理的曆史太漫長,真理一旦被廣為接受,又將是幾個世紀,這時候真理早成了常識。
我對你說的話不感興趣,我在大海上隻關心有限的幾件事,想念我的奶奶和那個日本雜種板本六郎。
關心得有道理。不知生,焉知恥;不知來,焉知去。
你能告訴我一點什麼?
不能。我隻管普照大地,而後留下陰影。我不關心人類的幸福。時間與鍾表無關,海洋與液體無關,幸福與太陽無關。
你是個騙子。
我是日神。再見了孩子,我有我的工作。神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上路了。
你接受了人類的膜拜卻說走就走,你是宇宙第一大盜。
接受膜拜是我的工作,說好了的。
太陽就升起來了。宇宙一片燦爛,海麵金光萬點。日神在萬裏晴空對我微笑。他俯視我們,雙眼皮,胖胖的一個勁地慈祥。他的四周是線形光芒。向外發射,無窮無盡。天空在他老人家的前麵隻供他老人家閑庭信步。他說得真不錯,這是他的工作,說好了的。太陽與幸福無關。
但海洋依舊。液體世界坦坦蕩蕩。這是孕育風和雨的巨大平麵。遠處有幾艘遠洋巨輪,它們為世界貿易而貫穿全球。遠洋巨輪在海麵上相對靜止,分不清國別,在大海上宛如孩童放在澡盆裏的玩具。
“文革”時期這樣的遊戲一直陪伴著我:找幾個蚌殼飄在澡盆裏的水平麵上,父親指著澡盆向我灌輸了海洋這個大概念。我弄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也許是太孤寂了。“文革”是父親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節。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入黨了。這還在其次,大革命如火如荼,父親不能革命,也不能反革命,甚至不能被革命,他是一隻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鬥,他一直被排斥在革命之外。這使他傷心傷肝傷膽。父親或我們的父輩在本質上是不會“出世”的,他們渴望入世,他們鞠躬隻作軍前馬,九死一生終不悔。父親的晚年成了一個真正恬淡的人,到了無為之境。他經曆了極其痛楚的心靈磨難。這段曆程不是來自《莊子集注》,恰恰來自“文革”。“文革”是父親的絕對噩夢,盡管他承受的並不是“浩劫”。
父親向我講述大海。父親一次又一次用“看不到岸”向我描寫海洋世界。現在想來這裏頭蘊涵了他的絕望與悵然,也蘊涵了多年之後我的大海之行。“看不到岸”畢竟是以超越視覺極限做前提的。依照父親神一般的啟示,我把澡盆想像成海,從比例關係出發我隻能用一隻螞蟻來替代自己。也就是說,這時候螞蟻就是我了。我不知道螞蟻能否從此岸看到彼岸。這時候我望著水裏自己的倒影不知所措起來。我不得不指著倒影追問父親,那個“我”到底是誰?想像力的最初發展必然導致自身的疑懼。這完全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個遊戲的當天晚上我曾問父親,我是從哪裏來的?父親說:“撿的。”我說,從哪兒撿的?父親說:“垃圾堆裏。”我說,為什麼是垃圾堆?父親說:“被人扔了,用報紙裹著。”我說,是誰扔的?父親說:“生下你的人。”我說,從哪兒生的?父親說:“胳肢窩裏。”我說,胳肢窩又沒有洞,怎麼生得下來?父親說:“用刀割。”我就拿來一把張小泉牌剪刀,對著自己的身體剪了過去。父親奪下剪刀,對我說:“出去玩。”這樣的對話貫穿了我的童年,它使我憂鬱。童年的憂鬱一直與生命的本體有關。我堅信大部分中國兒童有過我這樣的精神負擔。我們沒有答案。父親或母親在山窮水盡時一律用“出去玩”來打發兒童的哲學憂鬱。中國的父親不太願意交代自己與兒子的淵源關係。這裏頭可能有一種種性脆弱。中國父親一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大異於自己,產生“雞窩裏飛出金鳳凰”這樣的質變效果。所以我隻能望著澡盆裏的蚌殼,在大海裏飄蕩。我的海洋世界是那隻童年澡盆,它決定了我的憂鬱氣質與未來的寫作生涯。
憂鬱質一直陪伴著我,直至我有了與夏放的外遇。外遇使我開朗起來。這使我立即發現我是一個十分膚淺的家夥。我馬上又嚐試了與其他女人花好月圓。我相信了這樣的話:十個女人九個肯,就怕男人嘴不穩。我可是一個不多話的男人。我這樣的男人完全適合肉欲縱橫的都市時代。她們可不擔心我“說出去”。林康在家裏懷孕,我在外頭“搞”,真是兩頭不誤事。
我不知道我怎麼就變成這樣。看來外遇真是魅力無窮。它讓你欲罷不能。外遇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有始無終。它使你在與任何適年女性交往中學會以豔麗的眼光看待人生。我不放過任何機會。我堅信男人和大部分女人(女孩)之間有著無限可能。我正是在這個理論基礎和認識背景下認識王小凡的。是在那個綜合性大學的知行樓前。王小凡,女,芳齡十九,大三物理係,北京人氏,身高一米六一,體重六十公斤,皮膚微黑,雙眼皮,黑眼珠,翹鼻頭厚嘴唇,臉上常有熱愛生活的新鮮表情。我碰上她時她正在看英語書,眼神裏是強迫記憶的樣子。我看著不錯,就走了上去。我一走上去其實她就完了,她還能有什麼好?
我們接吻是在當天晚上。學校正放了暑假,適合偷雞摸狗。在王小凡麵前我再次證實了自己實在是個下作無恥的東西。我的主題非常明確,上床,爾後完成苟且事。但我不急,過程是要緊的。現在想來我真是過分了,什麼女人我不能找,偏偏找這樣一個姑娘。不過我沒辦法,處在這樣的時候你不搞就是別人搞。與其別人搞,不如我來搞。這是哲學,也是詩。
上床是在第三天下午。從後來的實踐看,這個過程顯得過於保守。爬進大樓,撕掉了宿舍門上的白色封條。我們躺在了她的小木床上,通身上下都是汗。胡亂吻了一通,我悄聲說,好嗎?她懂我的意思了,頭枕在枕頭上,閉上眼,她就點點頭。我就往上撂她的綠方格擺裙。她夾住了。我拽了一把,她又夾了一回,她的臉紅得厲害,已是春色盎然。她閉著眼極小聲地說,你先下去。我就下床,在水泥地板上踱步。她又說,把帳子放下來。我就放下來。她說,用夾子夾好。女孩的這種儀式讓人幸福讓人心酸。我聽見蚊帳裏許多細碎的聲響,後來安靜了。我反而不知所措。做深呼吸。這時候她說,上來。這兩個字她說得極柔嫩,卻是如雷貫耳。我猜得出裏麵的自然景色。我伸進頭去,她和我對視,也不眨巴。眼睛裏黑是黑,白是白,光明透亮。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我。她把頭側向了裏邊,說,用那個,我插到枕頭下麵,摸出了一串避孕套,一大串,是一個又一個圓。我說,你怎麼會有這個?你別問,她說。她這樣說我不開心。我弄不清我和她到底是誰在捕獵誰。我們開始了。她咬著下唇,隻是轉動頭部,黑發如液體一樣波濤洶湧。小鴿子,你這個小鴿子,我說。——你,她文不對題地說,——是你。
這次性經曆對我意義極大。可以用這個詞:銘心刻骨。有一瞬間我產生了這樣的幻覺: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板本六郎。在身體下麵呼應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這個念頭不可告人。我堅信伴隨著性行為所產生的錯覺時常就是人們力圖回避的曆史。曆史會在男人的性經曆中驚奇地複生。男人應當警惕自己的性欲望。這是大事。男人應當慎而又慎。亡靈在我們的軀體上複魂可是駭人聽聞的,一不小心便會把自己扔到“多年以前”。
因為這個念頭作祟第二回合我就心緒不寧。小凡看出來了。我們草草完成了第二章節。小凡為我擦汗。她用肘部蹭我一把,嘴裏說,噯。我嗯了一聲,順勢想吻她。她側過頭去,說不要。我卻收不住心思,內心不停地模仿陰暗的錯覺。我躺在那裏,喘息和流汗。想老婆了吧?小凡說。不是,我說,不是。那想什麼,小凡說,看你臉上的樣,像解放前。我說,我就想解放前。小凡卻笑起來,側過身,吻起了我的胸部。我突然就升起了一股怒火,把小凡擺平,騎上去。這一個回合來得山呼海嘯,身體發出了撕裂的聲音。你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命令說,你快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小凡快活得發瘋了,她的身體風鈴一樣搖蕩起來。瘋了,瘋了,小凡說,你瘋了,你瘋了。
在想像的那一端,婉怡終於懷孕了。她懷上了我父親。屈辱同樣可以產生生命。在這裏我想做點補充,婉怡的懷孕板本六郎最終未能知曉。他死於一場小規模狙擊戰。戰爭就這樣,它從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從不在乎當事人是不是某個故事的承擔者。它讓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戰爭為我的敘事留下了無限空缺,幾輩子都補不完。我在上海尋找奶奶的絕望裏多次想起過板本六郎。我想念他,這個毀滅我們家族的魔鬼。他是我的爺爺。我在大上海的馬路一次又一次設想板本六郎六十至七十歲的老人模樣。這樣的想像讓我斷腸。我傷心至極。民族和國家絕對不是大概念,它有時能具體到個人情感的最細微部。讓你脆弱神經背起一個民族或某個曆史時代,讓你在不堪重負裏體驗他們的偉大,這個哲學結論讓我越發酸楚。上海是個令我畏懼的城市。到了上海我就要發瘋。我想念我的奶奶,我親愛的奶奶婉怡;我想念我的爺爺,狗娘養的死鬼爺爺。他們的陳舊麵容和青春輪廓充斥了我的胸間,相互依偎,相互敵對,在我胸中東搖西拽。我聽得見腸子被扯動的痛楚聲響。我今天依然在痛苦。我想告訴別的史學家,中國現代史實際上遠遠沒有真正結束。
我奶奶婉怡是在中國現代史裏懷孕的。她在一個午後暈厥在過廊的木質欄杆旁。她的臉灰白如紙,她的表情像一張紙錢在半空無聲閃耀。醒來時她老人家躺在竹榻上。手腕被任醫生握住,放在了膝蓋處。任醫生極細心地問切,最後站了起來。陸秋野說,怎麼了?任醫生就是不開口。陸秋野說,要抓什麼藥?任醫生最後說,也不要吃什麼藥,她隻是虛。陸秋野問,她到底怎麼了?蓄了須的任醫生望著大廳裏的中堂畫軸,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望婉怡。婉怡低聲說,爹,你陪任醫生去喝茶,我不會病的。任醫生沒有喝茶,匆匆告退了。等下人都下去,婉怡躺在那裏開始無聲地流淚。婉怡說,娘,誰讓你們喊醫生了?我哪裏就能死了?我還怎麼活?太太怔了半天,脫口竟說,你不來紅了?婉怡說,都二十三天了。太太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依照順序,下麵的敘事自然要涉及到父親。這是一個極困難的話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父親是板本六郎和婉怡的兒子,這個不須贅言。從血緣關係上說,父親應當是陸秋野的外孫。而在我的家族史裏,父親一直叫陸秋野爹。關於這一點我在下麵要做介紹。這個不倫不類的尷尬局麵當然是日本人板本六郎強加的。我不知道我的這部作品有沒有機會譯成日語,我當然希望板本六郎的家族成員能讀到它。我想對他們說,人類是每一個人的人類,人類平安是家族安寧的最後可能,對此,我們每個人責無旁貸。
婉怡九個月的孕期,太太則懷孕了九個月。這對於陸府是一個巨大的難題,但除此別無良策。陸府裏的下人們很快就聽說,太太“老蚌得珠”了,二茬春,又有喜了。這樣的謊言當然是做主子的編出來的。說謊的人曆來對謊言十分自信,尤其是做主子的。陸府的主子們堅信下人們不知詳情。他們生活在謊言裏,煞有介事。他們羞愧萬分地演戲。這一年陸府裏的植物分外妖嬈,後院的大芭蕉與藕池裏的巨大葉片都展示了一種特別旺盛的血運,在陽光下麵反射出耀眼光芒,碧油油上了一層蠟。陸府的這一年總體上說異乎尋常,鬼鬼祟祟地富貴,鬼鬼祟祟地寧靜,鬼鬼祟祟地裝模作樣。這一切全因為父親。
婉怡的生產沒有戲劇性,由於奶奶年輕,父親的出生出奇順當。為她接生的是下人張媽。因為掌握了主人的秘史,張媽就此走進了我們的家族,並成了我們家族中飛揚跋扈的女人。人們怕她泄密,而最終泄密的恰恰正是這個女人。當然,這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陸秋野,我一直沒能弄明白他第一次見到父親時是何種心理。我沒法設身處地。我不能確定具體的日子,但事實是,這一天肯定有過。有一點我想過多次,陸秋野一定產生過掐死父親的可怕念頭。我認為這一猜想符合中國史。隻有這樣才能“一了百了”。父親能活下來無疑歸功於婉怡。是婉怡偉大的母性挽救了父親。人類的本性與曆史規則之間僅存的這樣一條縫隙讓父親抓住了。父親的苟活得益於此。父親的不幸更原始於此。婉怡為她自己生下了一位弟弟,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孩子弟弟。作為家族史成員,我靠直覺可以肯定這個曆史結論:陸府終於又編造了一個謊言,婉怡順應這個謊言即將永遠離開楚水。曆史就這樣,一旦以謊言作為轉折,接下來的曆史隻能是一個謊言連接一個謊言。隻有這樣,史書才能符合形式邏輯,推理嚴密,天衣無縫。在我成為史學碩士後發現了這樣一條真理:邏輯越嚴密的史書往往離曆史本質越遠,因為它們是曆史解釋者根據需要用智慧演繹而就的。真正的史書往往漏洞百出,如曆史本身那樣殘缺不全。
我又說起了這樣空洞乏味的大道理。說得又平常又冷靜。其實這時候我已經再一次淚流滿麵。我不知道我哭什麼。我坐在台燈下麵。小鬧鍾裏紅色秒針在機械地數時間。我想起了我奶奶永遠離開家門的那個清晨。我堅信是清晨,我們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發生在清晨。天剛剛亮,隻能看見行人的大致陰影。小船靠泊在後院的石碼頭,四處布滿露珠,涼意逼人。婉怡的疲憊身軀打了一個寒噤。婉怡走向石碼頭,她在楚水徹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與可能。我知道婉怡這時候已經沒有痛苦了。她無限麻木,但聽覺卻靈敏起來。她聽見了槳櫓的欸乃聲。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搖晃不定。遠處有公雞打鳴。婉怡聽見船工打飽嗝的聲音,船就向河心滑去。婉怡回過神來,傷心往上湧,絕望往上湧。我奶奶望著陸府的黑色輪廓一股熱血就衝了上來。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艙。醒來天已大亮,婉怡輕聲說,娘,孩子,娘,孩子。這時候初升的太陽浮於水麵,我奶奶對著河麵盡頭血紅色太陽大聲說,天啦,天!後來船拐了一個彎,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麵上隻留下風,留下一道長長的水跡,一塊水疤。風後來把那塊水疤又吹皺了。水麵重新呈現常態,千萬年亙古不變的常態。這種液體常態永垂不朽,不對我說一句話。它連係了我的鄉村夢與傷心的大上海。
作為補充,另一個細節不能不交待。事情發生在抗戰勝利之後,是一個雨夜。子夜過後靠近淩晨。四個濕漉漉的黑色男人敲響了陸府的大門。陸秋野正在夢中。醒來時額頭正中央頂了個圓。是盒子槍的槍口,又硬又涼。陸秋野聽見有人低聲說,不許動,跟我們走。外地口音,無比嚴厲。陸秋野被捂上嘴,由四個人架著,走了很遠。在一條水溝旁他們停止了腳步。這時候大雨滂沱。外地口音命令陸秋野跪下,從他嘴裏拉出布團,而後問,叫什麼?陸秋野說,陸秋野。陸秋野就聽見那人說,我代表人民,判處漢奸陸秋野死刑。陸秋野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叭的一聲。陸秋野的故事在一九四五年戛然而止。
但曆史把那把盒子槍的回聲留給了父親與我。在我研究家族史之前的漫長歲月,父親提起陸秋野時總是說你爺爺。父親對曆史的故意隱瞞讓我體驗到了曆史的可怕。我時常在下雨的子夜失眠,看見曆史站起了巨大身影,以鬼魂的形式向我逼近。我一不小心就能看見我“爺爺”太陽穴處的槍眼,雨水把血跡衝幹淨了,槍眼翻了出來,一片焦黑,依稀聞得見肉絲與骨頭裂口散發出憂傷肉香。這樣的時刻我會無助地戰栗,孩子一樣渴望親吻與擁抱。我忘了自己是男人,在黑色的房間裏東躲西藏。我常為這樣的舉動羞愧,麵對親友都難以啟齒。
這一切瞞不過林康。她不止一次當著我父親說我“神經病”。父親笑得很大度,滿臉都是當父親的笑。父親的笑容替代不了我的感受。我知道生活嚴重地來了。天下的妻子都是這樣一種東西,她們在男人的空間裏無所不在,她們對男人的隱私無微不至。但林康不知道我的身世,謝天謝地。許多夜裏我想把曆史真相告訴林康,我早就不堪重負了。但我不敢。在那個夏季我時常獨步街頭,銳利的陽光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在陽光裏我憑空思索起身體內部血液的流動模樣。我覺得弄清楚它們於我十分重要。我想不出頭緒,但我認定血液在我的體內東抓西拽,是一隻手的樣子。這隻手攥緊了我的生命。大街上熱浪滾滾,高層建築安安靜靜,投下巨大陰影。五顏六色的金童玉女出入在商店與商店的廣告牌下麵,卻比隱藏在夜色裏更讓我覺得陌生。炎熱的夏季我備感孤寂,一切都鬆軟無態,連同時間一起,敷散開來,收不住筋骨。在這樣的時刻我決定看看自己的血液。我急於了解他們的顏色與形狀。我決定回去。我在街頭走回家的路,一邊流汗一邊看自己的影子。夏日的影子真鮮明,這是夏季送給我的惟一禮物,但帶不回家。一進家門上帝就把它收走了。我進了家門取出一隻搪瓷盆,瓷盆裏貯滿清水。水極幹淨,接近於虛無。我用菜刀在手腕上劃下一刀,血排著長隊,呼嘯著衝入搪瓷盆。他們無限抒情地洇開來,寓動於靜,飄飄浮浮,如七月裏的彩雲,變幻蒼狗與紅馬。我的血止不住,他們爭先恐後,在空中劃了一道鮮紅的弧線直奔自由而去。我無端地恐懼了。但我找不到那隻手。那不是劉雅芝的手。我明白那隻手不會出來,它捏著我的血管,在我的肉體深處惹是生非。
林康從房間裏走出來,腆著她的肚子。林康望著一盆子血水驚呆在那裏。怎麼了?林康說,你怎麼弄的?我的手,我說。你的手不是好好的?我想找到那隻手,我說。——神經病!林康沒好氣地撂下了這句話。
林康的懷孕是我們家族史上的一次事故。那個下午我們一同看了一部法國電影。從頭到尾都在鬧愛情。回到家林康就心血來潮了。林康換了件粉色內衣,讓我看她的腿。她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她說性不性感,我說性感。她伸出一條腿說,你看,你看,你快看!我被她弄得耐不過,扔了書,就看了一眼。林康不高興了,說,怎麼這樣看,眼睛裏一點愛情也沒有,一點火星也沒有!林康說,重看,眼裏要有愛情,要躥火星。我站起來,說,親愛的老婆,你總不能讓我強暴你吧?——為什麼不!為什麼就不能?林康說完這話生氣地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一本書上說,已婚女人通常渴望性暴力的,為了我們的偉大愛情,我決定偷襲我的老婆。在她洗到關鍵時刻,我衝了進去,眼睛裏弄出了一些電閃雷鳴,抱出來就把她擺到地板上。林康興奮得直打哆嗦,幸福地反抗和掙紮,地板上沾滿皂沫與水跡。她大罵流氓,大罵不要臉。後來她服帖了。再後來就懷孕了。她發現懷孕時似乎生了很大的氣。責問我,為什麼不用工具?你存的什麼壞心思?我想了想,說,眼裏冒火了,哪裏來得及。林康咧開口紅,幸福地說,臭男人,狗屁男人。
林康就這樣懷孕的。悲劇就這樣誕生了。問題大了。但問題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權了。這使我對林康的腹部產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個眼睛從不“冒火”的男人,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著林康的腹部發愣。腦子裏追憶的卻是父親。我懷疑父親曾產生過殺了我的可怕念頭。我的猜測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我十分渴望“弄掉”林康的肚子。現在想來父親沒能“弄”掉我完全是因為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門,攪亂了他,對我自然就無暇顧及了。在我成長的日子父親從不向我示愛。他愛上了科學。“文革”開始後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戀科學了。他從熱衷政治到熱愛科學也是一個謎。父親愛上的當然是自然科學(我一直覺得漢詞“社會科學”實在莫名其妙),父親在鄉村癡迷於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個人孜孜以求。父親兒時讀的是私塾,他對近代科學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很快表現出對科學的赤膽忠心,他從初中代數和初中幾何學開始,一步一步向科學腹地慢移。運算和推導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親對每一條定律與公式都重新審視。他是個天才。對他的追憶常令我想起浮士德。父親終年沉默,垂著碩大的腦袋。他把地麵做了他的私人稿紙。他整天比劃、搖頭、歎息,沒有竟時。父親找來了一堆又一堆馬糞紙,剪成若幹歐幾裏德平麵。父親把那些平麵掛在牆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馬糞紙上,春節的爆竹都不能喚回他對生活的興趣。後來父親開始了物理學研究。進入七十年代父親業已成為我們鄉村的愛因斯坦。他的科學研究取得了驚人發現。有一陣子父親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衝出大門對上工去的貧下中農大聲說,我證出來了,我證出來了!父親說,把蘋果扔出去,一定會重新掉到地上來的。父親一邊顫抖一邊說他可以證明給我們看。父親的話被幾個農民聽到了,他們說,蘋果當然掉在地上,總不能飛到天上去。父親說,飛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況下,隻能掉在地上。父親隨後扔出了一顆石子,石子在半空劃了一道弧線,咯地一聲砸在了地上,還留下了一個坑。父親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我的結論是正確的。父親的樣子真叫人擔心,不少人都說,右派分子一準中邪了。多年之後,父親從一本科學雜誌上第一次看見愛因斯坦和他的相對論,父親慢悠悠地對我說,這個大鼻子是正確的。我說,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這個的也就十來個人。父親的臉上頓時傷心下去,望著我不語。父親臉上的悲傷擴散開來,宇宙一樣浩茫。父親大聲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算出來的,但他的結論和我的看法一樣。父親真是瘋了。但父親是天才。讓我痛心的是,天才為什麼一定要降臨到他的身上。
我和天才父親曾有過一次爭吵,說來也是因了科學,那是恢複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偉大計劃,我要去讀曆史。父親大罵我糊塗,父親說物理學才是你應當關注的現實。我瀟灑無比地說,你怕了?可我要跨出局限,我要研究人類!父親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親說,傻孩子,人類的曆史才是一個局限,無限隻有宇宙,宇宙的曆史是什麼?是物理學孩子。
當父親的年過四十他們的話就狗屁不值了。我沒聽父親的。我沒有選擇該死的物理學。我對形而下沒有興趣。我選擇了曆史。我成功地閱覽了上下五千年。曆史可瞞不過我。我讀了很多書。我了解人類的來龍去脈。這句話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讀到博士畢業的。我對自己的選擇曆來充滿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開始重新審視父親。男人三十之後父親的形象會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來,充滿滄桑,光芒萬丈。我麵對無限空間與浩瀚海麵對人類的曆史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厭倦。我像痛恨嘔吐那樣憎恨起曆史與史前。藍天白雲飛鳥海平線安慰不了我。傷心奔騰起來,空闊包圍了我,我的靈魂變得孤立無助。長浪機械地、刻板地周而複始。我緬懷起我未竟的物理學。我仰起頭,湛藍的天幕上寫滿了宇宙密碼,那是物理學的全部要義,可我讀不懂。拿它們當浮雲看。我眼睜睜地看它們隨風而去。在海的夜我麵對宇宙,宇宙讓我明白的隻是我的一無所知。我失去了與宇宙平行麵對的最後機緣。淒涼如海風一樣掠起我的頭發,我能夠忍住眼淚,卻不能忍住悲傷。這是三十歲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個又一個海之夜遠離我而去,大海把我遺棄給了白晝。大海的白晝是那樣荒蕪,沒有植物展示風,沒有固體參照距離,沒有生命演繹時間。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樣東西來驗證自己。而此刻,曆史卻躲在圖書館地下室的密碼櫃裏,堆起滿臉皺紋,張大了缺牙的臭嘴訕訕冷笑。曆史用漢語、日語、英語、法語、俄語、德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克羅地亞語、印第安語大聲對我說,傻小子,你上當啦!我望著海水,水很團結。它們一起沉默,隻給我一個背。
那個平靜優美的淩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帶著那張毛邊地圖隨船隻靠泊大陸。是一個城市。是上海。晨風清冽,夜上海燈火通明。黃浦江倒映出東方都市的開闊與輝煌。一道又一道液體彩帶向我飄曳而來。上海把世上的燈盞都慣壞了,它們是大上海的女兒,美麗而又任性。東方欲曉,遠處布滿機車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隻在黃浦江的倒影裏打了個盹,就準備洗漱了,然後打開門,迎接世界。
這時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夢裏。她老人家用最純正的楚水方言夢見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認真地呼吸上海。我無限珍惜在黃浦江心對上海的審視角度。這是我奶奶婉怡無法獲得的視角。我的悵然與淒苦不可言傳。我就在奶奶的身邊。曆史就是不肯做這樣簡單的安排,讓我們見麵。
在一盞路燈下我上了岸。上海這個城市給了我的雙腳以體貼的觸覺。我的身影狗屎一樣趴在水泥路麵上。我走了十幾步,踏上另一條街。路燈拉出了大街的華麗透視。滿街都是淩晨清冽。我的頭卻暈起來。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開始暈岸。大陸和海洋是一對冤家。海洋認可你了,陸地就不再買你的賬。水泥路開始在我的錯覺裏波動,我的雙腿踩出了深淺。我的生物組織們早就吐幹淨大陸,完全適應了液體節奏。大陸真是太小氣了,它容不得人類的半點旁涉,你不再吐幹淨大海,大陸就決意翻臉不認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紅白相間的隔離杆上,一陣又一陣狂嘔。我嘔出了鮮嫩的海鮮,它們生猛難再,以汙物的姿態呈現自己。我看見零散的嘔吐物在水泥路麵上艱難地蜿蜒,發出衝天臭氣,比拉出來還難聞。我不知道大陸為什麼要這樣。我的兩條腿空了,不會走路。我掙紮幾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邊,在高層建築下的台階上和衣而臥。我的頭上是一盞高壓氖燈,我聞得見燈光的淡紫色腥氣。我閉上眼,汽車轟隆而過。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們的震顫。大地冰涼,無情無義。我躺在夜的大馬路上,體驗到東方之都的冰涼溫度。我的眼淚滲出來,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細詳盡地體驗這種感覺,淚水就奔騰了,縱橫我的麵頰,像我奶奶激動慌亂的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