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七層高的白色物理樓成了光頭的獨立王國。這個偉岸華麗的空間構架一直被光頭所覬覦。樓的七個層麵按等差間距呈靜止的升騰狀態。為了迎接這個神聖空間,光頭去了趟理發店。他挑選了一位最漂亮的女理發師,女理發師問話的語調像她的口紅。她一邊詢問光頭一邊在電子屏幕上選擇光頭的最佳發型。光頭翻了她一眼,說,薅光了。塗口紅的女理發師聽不懂“薅”這個漢字的意義所指,恰巧走過來一位插過隊的師傅。這位在海灘上和貧下中漁民一起拔過草的知青正確地詮釋了hāo的漢語詞義,他在大鏡框裏頭對女理發師說,給他光頭。

光頭返回校園時已是正午,滿眼垂直線陽光。暑期的校園寂寥而又空蕩。陽光粗碩、茂密,硬邦邦地橫衝直撞,被水泥反彈回來在路麵上搖晃。校園曬出了一層灰白色調。高大建築的輪廓線因麵的明暗愈加筆挺,展示出自信沉穩的立體氣質。物理樓的四周籠罩了一圈青色光芒,仿佛傳說中悟道者知天曉地的靈光。正午的校園是大片大片的炎陽,是水泥與水泥的反光。光頭走進校門時一眼把空校從頭看到了尾,路兩邊對稱的建築與塔鬆遙遠地拉出縱度透視。透視使遠方變得山高水深,呈現出高等學府裏的源遠流長。

光頭爬上了物理樓的三樓。放假之前光頭依據自己的空間直覺選中了這裏。做這種選擇時光頭的口袋裏揣著大哥的來信,來信飄蕩著海腥氣,每個漢字都有海蠣子那麼大。大哥的信曆來都有文法和書法錯誤,但這些錯誤加重了大哥語調裏的種姓威嚴。大哥在信的最後一句寫道:放假了就回來,你怎麼過,我會安排。

光頭不想回去。這個念頭成了他肉體內部的生物組織。光頭沒有違抗過大哥。服從大哥一直是他的精神需要。但光頭不想回去,光頭的這個想法蓄謀已久,這個想法萌動的初始光頭緊張而又興奮。光頭渴望空間。空間如華麗的火焰跳躍在三維跨度裏。人類總是千方百計地延長自身的時間,這是一個哲學性的誤區。人們在空間麵前的自卑影響了人類的想像力和生存技巧。出於對空間的崇敬光頭選中了物理樓——高大、空闊,氣質冷傲、卓爾不群。

一張草席。一支筆。幾本書。牙刷毛巾。薅光了頭發。光頭撕去了白色封條。一腳踹開了八十歲的鏽鎖。光頭做了七層空樓的國王。

正午的太陽凶猛銳利。熱熱的氣浪把光頭弄成了麵團,四周沒有飛鳥與蟬鳴,隻有一把二胡在方位不定的地方顫悠。光頭的午睡一直在琴聲的邊緣晃動。光頭的午睡實際上隻有十來分鍾,但光頭做了很長的夢,仿佛夢了一天一夜。這個時間比例有點像藝術。光頭夢得相當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夢裏還俗。醒來之後他聽見那把該死的弓還在二胡的內外弦上滑動,極單調極無聊。光頭記不清夢了什麼,隻是沮喪,就把沮喪聯係到二胡的寡婦腔上去了。光頭想睡個回籠覺,卻是進不去。感覺頭上有些異樣,一摸,光的,就回憶起理發店。理發店的一切全是鏡像,局限在鏡框裏頭。

二胡聲斷斷續續,蓬鬆而又悠遠,在大太陽又白又亮的空闊裏側著身子四處搖蕩。光頭站起身,以國王的威嚴決定找到這把混賬二胡,而後命令它休止。光頭不允許任何東西侵占他的領空,哪怕是聲音。光頭下了樓站在陽光裏頭茫然四顧,像置身於海麵,測不準聲源的坐標位置。光頭摸著疼痛起來的頭皮覺得踟躕在一個委屈的夢中,弄不清目的與因果。

二胡深藏在體育館裏。空曠陰森的體育館內那個身穿綠色背心的丫頭坐在籃球發球圈的中央,馬尾辮跟著琴聲搖晃。她的整個身體成了拚木地麵的一種點綴。視覺效果清涼而又遙遠。她低著頭認真地演奏胡琴。琴聲被建築的回聲弄得臃腫浮泛,但那聲音的筋骨還在,有一種鬆弛的穿透力,在空闊裏仿佛空間慣壞了的女兒,嬌柔無比卻又無所不能。光頭弄不懂琴聲怎麼能傳那麼遠。光頭看著綠背心撥弄二胡,想像不出自己在物理樓聽琴聲的樣子。

綠背心背對著光頭。後頸、雙肩全裸給了空蕩。兩條胳膊帶動馬尾像海藻一樣波動。光頭又看了一刻,下樓時的豪氣自己就削了一半,不知怎麼開口。光頭在拚木地板上走了幾步,對綠背心的背喊道:嗨——

綠背心轉過來一張驚恐的臉,怒氣衝衝。這個充滿敵意的對視進行在“嗨”的共鳴聲裏,“嗨”像貼在牆上了,成了紫褐色青苔。

綠背心回頭時光頭的第一反應是她的長相。這是青春男子對青春女子的必由判斷。綠背心的長相不算精致,光頭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神情更嚴峻了,隻是不說話。綠背心回過頭去,回頭的動作裏有誇張了的傲慢。光頭繞到她的對麵,盤了腿坐下去,光頭感到地板上很細的粉塵沾滿大腿。光頭看見她賭氣地重又拉起了二胡,不把光頭放在眼裏的樣子。光頭隻是盯住她。看。綠背心的注意力承受不住過於集中的陌生目光,這也是人類共通的可笑的心理缺陷。綠背心說,你幹什麼你?

你別拉了。

關你什麼事?

煩人。

是你在煩我。

你別拉了。

這不可能。

你別拉了。

綠背心便不再開口,看光頭看她。光頭坐在地上隻是不動。綠背心抓了樂譜、二胡就往門口走。神經病,綠背心在門口賭了氣說。

時間讓太陽烤鬆了,蓬散開來顯得臃腫多餘。時間的剩餘往往成為感傷和哀怨的初始動因。時間折磨人時殘酷而又富於哲理,讓你加倍地疼痛與清醒。夏日仿佛是上帝選中的哀傷載體,讓你的懷舊和憧憬全在夏日裏變得熱烘烘軟遝遝的,失去重量與造型,成為一種直覺,使你的內心獨白直接等同於夏日,熱烈,疲憊,蒼茫,無痕。

高大建築麵前的陰影困難地向前蠕動,比幸運降臨得還要步履維艱。光頭透過玻璃看見體育場上全是陽光。草皮被曬得很蔫,顯得孤苦無助。綠背心走後光頭背起了沉重的空蕩與寂寞,空間把寂寞放大了,被情緒渲染得無邊無際。草坪上沒有人踢球。沒有人衝刺與阻截過人與射門。光頭一直不喜歡足球。海邊長大的人一般不喜愛局限空間裏的爭奪。光頭仰起頭在體育館內吼了一聲,從窗子上爬了出去。蹲在窗沿上他沒有忘記把盛夏又濃又黃的小便撒在館內。在那個通暢的瞬間光頭產生了錯覺,覺得自己不是在窗沿,而是回到了海上,騎著欄杆對大海盡情潑灑。

光頭爬回物理樓的三樓。寂寞隨他的腳步實實在在地升騰。物理樓的樓梯又悶又熱。風在午睡,它們躲在牆角或樹葉的底下追憶秋季。沒有一絲風。光頭想起了海上海風飄飛的時刻。海上的風是有直覺意義的,能看得見,在浪的圓背脊上,在海鷗飛行的弧線上。海是一個永遠新鮮和波動的話題。光頭想起了剛才的夢,好像又夢到海上去了。

光頭返回了三樓。光頭怎麼也沒有料到綠背心心安理得地把他的王位給霸占了。綠背心正悠閑地翻閱光頭的書。

你幹什麼?光頭衝上去,你怎麼又跑到這兒來了?

我幹什麼?綠背心甩開書站了起來,你管我幹什麼?你追著我你存什麼心?

這裏是我的。光頭的表情國界線一樣威嚴。

你的?綠背心笑了,我不會再讓你了。

再說一遍,這裏是我的!

這世上沒有一塊是你的,包括你的肉體,你一死還得把那塊騰出來。——你的?你昏了頭了。

你走不走?

不走。

走不走?綠背心沒有答腔,坐了下去。

好。光頭也坐下去,看看到底誰先走。

午後

光頭決定轟走這個丫頭,這個身穿綠背心愛拉二胡的丫頭。青春期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情有點像懸崖,要麼巔峰,要麼深壑,沒有中間地帶。在這個寶貴的夏季寶貴的空間裏光頭渴望在寂寞裏天馬行空。人的存在總是威脅人的沉默。

你怎麼不拉二胡了?光頭說,你拉得那麼好,這麼坐著太可惜。——你拉,我聽。

綠背心沒有理會光頭。她在看遠處的水塔和塔箱下麵的那幾隻鳥,她一直在看。光頭起初也看了一會兒,後來目光就累了,從陽光底下收回來,看屋子竟一片黑。綠背心就那麼倚在牆上,平靜寧和地看,兩隻小奶頭在背心後頭似有若無。

喂,我在和你說話。

綠背心側過頭來,光頭猜得出自己在她的眼裏這一刻一定是黑色的。有什麼好看的,光頭說,不就是一座塔幾隻鳥?

什麼一座塔幾隻鳥?綠背心說,在哪兒?

你一直在看。

我沒看。我什麼也沒看。

你明明在看。光頭指著水塔——水塔頂上的陽光在晃動,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

我沒有看。綠背心說,你不要以為眼睛盯哪兒就一定看哪兒。隻有傻瓜才以為舞台上的演員在看自己。

行了行了,光頭說,拉吧,你拉吧。

拉什麼?

當然是二胡,你還能拉什麼?

不。綠背心抱住了自己的兩個膝蓋說,不拉。

你到底在這裏幹嗎?

光頭和綠背心一同返回了沉默。在這個夏日午後的沉默裏光頭對綠背心產生了更無奈的敵意。光頭甚至產生了買火車票回家的念頭。如果沒有大哥,光頭會回家的。光頭怕大哥,這種懼怕銘心刻骨。大哥長光頭近二十歲,年紀與長相都像光頭的父親。光頭有過幾次反抗大哥的悲壯記錄,其結果是又一次鼻青臉腫地臣服。光頭對父親的印象極其淡漠,父親留給他的隻有一張一寸見方的黑白相片,在條台的左側,打著黑框鑲在木龕的中央,褪了色,麵部的輪廓線隻剩下海風的痕跡。父親的性子剛烈如雷,他在壯年就匆忙地把性命還給了大海。光頭對父親有過多次設想,最後那張相片就放大了,活動起來,位移到了大哥的臉上。光頭對父親的緬懷總是以大哥的形象作為終結,光頭對生命之源的哲學推究天生地無可奈何。村裏人對光頭長相的評價不是說他長得像爹,而是說,“長得像他哥”。父親葬身大海之後老光棍海狗子托人送了光頭娘一句話,說他不嫌棄她寡婦娘們,隻要她鬆口,就娶她。光頭的大哥找到了海狗子,往他的襠裏踹了一腳。大哥說:“想上我娘的身?小心我廢了你!”

光頭對海有一種血緣性渴望。大海是他的父親,光頭這麼堅定地推測。但大哥不許他下海,那句話大哥隻說過一次。大哥的話自己不重複,隻在光頭的耳朵裏由他自己重複。那種冒險的海上經曆光頭僅有過一次,那個冬季光頭無限迷戀海風,傳說中海風是一隻看不見臉麵的怪獸,誰看見,誰就隨風而去。光頭終日坐在石頭上看海風。海風又硬又重又腥又酸。你看不見風,但浪是液體的風,大捆大捆在海麵上奔湧。狂浪聳著肩頭被礁石拒絕之後,海風在岸樹的軀幹上彈性飽滿地弓起脊背,而後被枯枝劃成尖長的哨聲,消遁到遠處灰蒙蒙的空無裏去。海風遠遁時留下尖硬的指甲和毛茸茸的尾巴,又張狂又詭譎。

光頭感覺到了大海的召喚,大海無垠的死亡氣息在召喚光頭。這種氣息在大海的空闊裏展示出非生命因素的絕對威力。光頭甚至看見父親加入了它們,成了海的一種自然形態。

光頭決定下海。在駛向海的深處時光頭徹底忘記了大哥。對父親的憧憬義無反顧地替代了對父權的恐懼。光頭搖晃著向深海駛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大海賜與他的海暈。光頭的胃東拉西拽地向上翻湧。光頭知道海神在給他洗禮,你不把岸上的吐個精光,海就容不得你。光頭的內髒全複活了,開始了昏天黑地的嘔吐。光頭跪在甲板上排山倒海卻又空無一物地嘔吐過後,光頭意識到自己幹幹淨淨,在大海高貴的純粹裏空空蕩蕩涅槃更生。

那個夜裏光頭看見了父親。那個夜沒有風。海的顏色就是夜的色彩,海的夜把時間抽象成一種偉大黑色。黑色是最近宇宙本體的一種顏色,這種黑如海一樣是液體的,柔和、流動、寬容、包孕、不可更改,無形無態卻又無所不在。不咋唬也不悲壯,不賣弄也不抒情,如同愛你的瞳孔墨黑墨黑地躲在你的眼睛裏,和你悄悄對視。在海的黑色裏,一切形體都顯得尷尬,失去了三維意義,順著海浪的節奏一維地向不朽延伸,直到宇宙概念上的永遠。方位與距離被黑色的博愛融為了一體,你能感到的隻有節奏——非視覺形象的節奏——像初次的女子在你的身邊波動很有韌性的彈力,展示出生死之間混沌如初的生命原力。在那裏光頭看見了父親,父親的表情如海水的浮力,極易碎卻又無比固執。光頭進入城市與大學之後讀了許多哲學與曆史,那些深刻的思想沒有能夠幫助他弄通“父親——海洋——黑色”之間的關聯。

“你見過海嗎?”光頭突然這麼問。

“沒有。”綠背心冷冷地說。

“你為什麼不回家去?”這話光頭問過四五遍了。

綠背心沒有立即回答。“——你呢?”

光頭把那本褐色封麵的書攤在手上,翻得心不在焉。“我爹早就死了,”光頭終於說,“我大哥當家。我不喜歡他當我的父親。”綠背心聽光頭這麼說,臉上的神色漸漸離夏季遠去。她取過二胡,小拇指頭在琴弦上上下滑動,發出來的聲音仿佛冰塊滑過冰麵。綠背心臉上的氣色如多雲天氣裏的海麵,色質斑駁。綠背心說,你讀哪個係?我怎麼從沒見過你?光頭看得出綠背心的這句話說得勉強,在承上啟下的關口顯得笨拙。光頭沒有接話,隻是看她。光頭注意到他和綠背心之間的敵意在某一瞬間出現了些許鬆動。光頭說,我也沒見過你。你應該見過我的,綠背心說,我演出過好多次,獨奏,台上台下黑咕隆咚的,就一束燈光打過來——你應該見過我。光頭想不起有一個女子獨奏二胡,倒是有一個男老師。女子獨奏的卻又不是二胡,是鋼琴。一身白紗裙,迎著四十五度的光束走過去,傲慢地鞠過躬就坐在光柱的喇叭口上,整個人藍幽幽的,演奏一些古典片斷。光頭說,沒有,我沒見過你,女子獨奏的隻有鋼琴,沒有二胡。那就是我,綠背心笑起來,卻沒有笑聲。那怎麼會是你,光頭說,那人比你漂亮多了,藍得像剛從海水裏撈上來。綠背心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隻是說美是需要距離的。光頭沒有接話,沒有在意美與距離的複雜淵源,心裏卻鋪展開了“距離”的海麵景象。光頭盯住二胡頂端的木刻馬頭,失神了。彈鋼琴的人似乎是不該拉二胡的,在光頭的家鄉智力不健全的人一律被稱作“二胡”,瞎眼的叫花子們就是抱著這個東西四處搜刮同情的。

黃昏

其實吧,我更喜歡二胡。二胡太常見了,人們就覺得它一般。其實吧,二胡真的不一般。我的鋼琴能到這個份上,全因為二胡。鋼琴太像機器,太科學了,是不是?有一年我到山村采風,在銀杏樹底下遇上過一個拉二胡的老頭,舊時候京戲班裏的,腦子有了毛病,他拉二胡都拉了一輩子了。他的琴拉得真的太好了。不像是拉出來的,像唱出來的。老頭說,所有器樂裏頭,最難最要天分的就數二胡。二胡的弓、弦、馬、千斤、皮,左右手調理的家當沒有一樣是硬貨,軟的,聲音裏有多少朝代,全在你手上,全得靠心,靠悟。老頭給我拉了他自己編的一個曲子。二胡就像他身體的一個部分,能聽見它的心跳和氣息。老頭說二胡和人是反的,人越活越老,到後來就僵了,死了。二胡呢,新做時死木頭一塊,你天天摸,天天撫,你的靈性就全移上去了,最後它就活了,聲音也有了靈性,能說出你的陰陽八卦。

這裏的黃昏過於晴朗。我生活的那座城市可不是這樣的。塞滿過濃的蒼茫氣息。到了這時候天上就有一層煙,其實也不是煙。有時好像還能聞到一點糊味。像5這個音,拉得相當長。我能聽見。

綠背心似乎很久不說話了,一開口就有傾訴欲。綠背心說話時仿佛還在看那座水塔。人總是不能把自己封得過久,一有機會往事就會任性地流淌。過多的內心獨白隻有兩種人才有,偉人或小人。更多的芸芸眾生則在這兩個極限的廣闊地帶裏瘋狂傾訴。他們在說,創造語言使語言熠熠生輝。語言因為他們的存在而上天入地,出生入死。

綠背心對故裏的緬懷渲染了光頭。光頭的敘述從故鄉開始了遙遠的追憶。光頭聽見的不是5,是另一種聲音。黃昏時分機器聲不再喧囂,海浪優美傲慢地響起來。光頭的家離海隻有兩個足球場那麼遠。那些浪從深海遠隔重洋而來,浪的間距特別地長。上岸時嘩地一下,而下一聲嘩必然在很久之後。那種排浪有幾裏路那麼長,隨岸的凸凹參差登岸。第一回進城光頭就失眠了,沒有長長的嘩啦聲,反而要醒。在單調的波浪聲裏你會覺得床是用水做的,藍藍地帶你往遠處漂。

海是個怪東西。海收納了那麼多生命蘊藏孕育了那麼多生命,就是容不得人,不管你是誰,死在海裏就一定被海吐上岸來。光頭的村莊每年都能收到大海退回來的屍體。打魚的就不一樣了,他們在深海,屍體總是要喂鯊魚的。光頭每次吃魚就會想起鯊魚吃他的父親。它們三五成群地衝向父親,像酒席上的筷子雜亂無章地夾魚那樣扯開父親。光頭堅信父親早就變成了一條最凶猛的鯊魚,在大海的深處張開背鰭如他在漁村那樣霸道橫行。父親的家就是海,有水的地方他都能找到快樂和自在。光頭多次設想人類的初始為什麼不選擇在水裏,液體世界是絕對空間的烏托邦,沒有道路、境線或建築,沒有固定的生存平麵,所有的液體狀態都是道路和空間,沒有阻隔,沒有自由落體,就像音符在旋律裏那樣。可海是個怪東西,它容不得人。

光頭的父親死在海裏是有先兆的。父親的綽號是鯊魚。綽號對人的意義遠遠大於姓名的意義。父親葬身魚腹命中注定。這非常符合他生前的意願。在撈起海邊泡得發白的屍體時父親總是說,千萬別讓別人看見他死的樣子。英雄們不注重自己的生,卻關心自己的死。死的方式說到底是活的方式的一次總結。為死而生和為生而死,區分了英雄與凡夫。

父親生前的許多事早已是村中的民間故事了。他的口頭禪則成了通用俗語。父親死時四十八歲,死於這個年紀的男人一定是上帝安排好了的,他留給後人的永遠是生命的巔峰形象,沒有昏聵與龍鍾。人們在千方百計地延年益壽,努力的結果隻不過給後人多一些笑柄。四十八歲,男人死亡的黃金季節。四十八歲,男人走向上帝的必由之路。男人一過四十八歲,活得越長,離上帝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