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輕時活得風光,光頭的爺爺死得很早,他也是死在海裏,不過他的屍體讓海水退了回來。爺爺的早死為父親的風光提供了先決條件。父親生下來就成了父親。他沒有做過兒子。父親年輕時有一句最著名的話,這句話風靡了百裏海岸線:“走,打架去。”父親四季不穿鞋襪,終年光著紅紅粗粗的十隻腳趾。他走過的海灘一律留下雄健豪邁的外八字,像排了兩行粗碩的海蟹。一九四八年冬天父親的外八字甚至甩進了革命隊伍,父親惹了禍。為了一筐鰻魚父親和財主的三兒子發生了戰爭,盛怒之中父親削去了財主三兒子的一隻耳朵。父親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進行的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殘酷鬥爭。在雪夜裏父親逃跑了,提著財主三兒子絳紅色的左耳父親走進了革命隊伍。父親端起了三八槍,向地主階級剩下的另一隻耳朵發起了更猛烈的進攻。

父親出生入死屢建戰功。但父親沒有打過長江去。父親沒有將革命進行到底歸咎於戰前的慰問演出。慰問團裏出現了一位身段嬌小的女演員。這位女演員演出結束時向下鞠躬,她的目光與第一排的父親轟然相撞。父親想起了自己的年紀,雄風勃勃,春潮澎湃,父親的身體發出藍色火花。他提著三八槍找到那位可愛的演員,當天夜裏可愛的小演員就做了光頭的母親。

父親沒有被槍斃。他救過團長的命。父親打道回府成了海岸線上百裏傳頌的英雄。父親說,他見過朱德和蔣介石。父親說,子彈打到人的頭上會炸成鐵鍋那麼大,在半空濺起鮮紅的血光。父親說,人的心不好吃,酸,吃下去胸口跳得厲害。父親說,他睡過的女人有網裏的海蝦那麼多,個個新鮮,活蹦亂跳,光頭的母親是最醜的一個。

我出生時父親離四十五歲差兩個月。光頭慢騰騰地說,我娘生下大哥之後,變得不會生了,歇了二十多年。我嫂子懷孕後我娘卻又懷上了我。怎麼說老蚌得珠呢。娘生下我後地瘦泉枯,擠出來的奶水還沒有我的眼淚多。我就喝大嫂的奶水。我是喝我大嫂的奶水和我的侄兒一塊長大的。我的侄兒不會說話,是個啞巴胎,趴在海灘上像一隻大海蚌,終年吐著粉紅色大舌頭。

綠背心說她沒見過海。綠背心說話時黃昏裏的表情若有所思。綠背心的音調像二胡的揉弦。綠背心重複她沒有見過海,海在她的想像中被她的年紀誇張成紫色。但綠背心說她並不特別喜歡海,她喜歡總體上可以把握的東西,像湖或別的什麼。

綠背心的母親又瘦又黑,是大學裏的老師。一年四季身上紅裝素裹全是文化風景。這個單身女人總是抽太多的煙,抽煙的造型使她孤寂,使她永遠籠罩在往日歲月的追憶之中。小時候綠背心不喜歡女人抱她,專挑有煙味的男人。綠背心不喜歡煙的氣味,但綠背心迷醉於人體飄散出來的生動煙味。更多的時候綠背心的母親像男人,走路的樣子夾煙的樣子都很男性。

我也沒有爸爸,綠背心說,不過呢,我和你不一樣,我想我的爸爸還活著。我是私生的,很早我媽就告訴我了。我是我媽偷著生的。我挺自豪我是私生的,除了沒有父親,真的沒有什麼。綠背心說話時把玩自己的指頭,水塔的輪廓漸次被黑色侵蝕。

綠背心的母親從來不對綠背心的生命之源做任何交待。綠背心一問她就生氣,就不和綠背心說話了。綠背心對自己的生存狀態一直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飄搖動感,尋找父親成了她生活的背麵。每一個從家門口走過的男人,每一個和母親說笑的男人總要被綠背心警惕地懷疑。綠背心的母親總是一個勁地逼她練琴。綠背心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音樂,但從母親的執拗中綠背心隱隱約約地覺得:讓她學琴和媽的過去有些關係。

尋找父親正如尋找樂感一樣成了綠背心內心感受中波動最大的部分。一個隱著,一個顯現。綠背心必須找到父親,哪怕是父親的感覺。完全是一種血緣性暗示綠背心選擇了音樂,隻有沿著鋼琴的燦爛音質才能最後找到。母親是留校六個月之後生下綠背心的。媽承受了巨大磨難。綠背心最初的方向定在了媽的大學同學之中。綠背心花了很大精力才否認了那些男性同學。排除和尋找一樣困難。綠背心終於發現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細節,母親對她演奏的所有曲子都很放任,尊重她的想像與表現,惟獨對肖邦的《G大調夜曲》百般挑剔。仿佛有一個藍本在遙遠的過去成了這段音樂的依賴形式,母親的樂感裏與這個藍本的任何出入都將是錯誤的。哪怕是極細微的處理。音樂就這樣,越是一般的、世界的,就越是特殊的、個人的。綠背心終於在這首鋼琴曲閃爍的粼粼水光中發現了父親支離波動的形象。生父一直在綠背心的想像之中為母親演奏這首曲子。綠背心能聽得見,鋼琴的高音部分純淨無比,沒有風,沒有纖塵,月光明媚,透明,永恒,古典,純粹得如同空間的拐角處,新鮮、慈愛。

那個下雨的晚上是母親的生日。母親坐在燭光底下,她的麵部輪廓布滿雨意。蛋糕和蠟燭都是綠背心買的。高中生,喜歡這些。母親把她的燭光年華一根一根吹滅了,母親說,不開燈了,就這麼坐坐。母親在沙發裏自語說,年紀大了,你也快讀大學了,我也該嫁人了。媽經常這樣自言自語。電視開著,媽說這些話時表情平靜如水。電視機裏的色彩在她的臉上變幻不定。那個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從教五十周年文藝晚會在省台綜藝頻道準時播出。老歌唱家曾做過母親的老師,他的滿頭銀發在校園裏留下了滿地的古典遺風。老歌唱家的壓軸戲不是唱歌,卻是鋼琴。老歌唱家的修長指頭水藻一樣在黑白鍵上搖曳,生動而又華麗。《G大調夜曲》後來就響起來了。綠背心坐在電視機前隻聽了兩句胸中就吹起了空曠古遠的風,她的聽覺清晰地看見了她的生命之流在琴聲裏躍動。聽覺的發現比視覺的發現有時還要準確動人一萬倍。綠背心的血液在那種傾訴流動的旋律裏湧向了歌唱家的手指觸覺,綠背心的血液在他的節奏裏向他的指尖呼喚。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精確,很多日子之後綠背心才醒悟,這些巧合全是一場精心安排。母親沒有吸煙,也不看電視,她就那樣聽,她傾聽時的模樣讓綠背心心碎。歌唱家在特寫畫麵上轉過了頭來。他優雅的目光看著鏡頭。綠背心顫栗著從歌唱家回頭看的動作裏幸福無比地看見了自己,心在胸口橫七豎八地狂跳不已。綠背心不可遏止地說,媽!媽平靜地從沙發上取過香煙,媽說,怎麼了?媽在黑暗裏和綠背心怪誕地對視,時間瘋狂地飛舞。一個巨大的秘密突然間心照不宣,又瞬間堅決地走向另一個秘密。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旦再次轉入秘密,將成為永恒絕望的秘密。媽說,還是他彈得好。

媽卻真的出嫁了。媽嫁給了圖書館三樓資料館的近視學究。

夜晚

夜色莊重而又體麵,對世界無微不至。遠處的路燈如夜的夢,似醒非醒於飛行昆蟲的追逐之中。這是一個令人遐想與體驗的時刻,許多精致的思想與情緒就產生於這樣黑色體積之中。有一輛自行車從路燈下飛速駛過,留下一串鈴聲,急促、悠揚、富於啟發性。夜就是路燈在黑色中的位置,明亮的意義也僅僅局限於暗示黑色。

光頭與綠背心依然在物理樓的三樓。他們的坐位在他們啃完幹麵包之後做了一次對調。這個對調毫無意義,但是必需。生活就是毫無意義與必須的辯證統一。他們交替著用光頭的牙缸喝自來水,綠背心清晰地聞到了漂白粉加芒果牙膏的混雜氣味。蚊子的叫聲又細膩又洪亮,聽得出它們的翅膀瘦小而又賣力。那些聲音在黑色過廊裏呈多種弧線,環繞在人類的聽覺邊緣。靜坐了一刻綠背心說,東邊的那個衛生間是男的吧?光頭說,什麼男的女的,放了假的衛生間哪裏有性別。綠背心說,天黑了,你陪我去。光頭說,那怎麼行。綠背心說,怎麼就不行,反正沒有性別了。光頭小心地送她到東首,聽見很急促的流動聲夾著哨音熱燙燙地傳播。光頭對自己的聽覺變得新鮮有些不滿意,生氣地轉過頭。重新坐定後綠背心說,我憋了好久了。

綠背心拍了小腿一巴掌,清脆的聲音在過廊裏拉得相當長。綠背心說,怎麼這麼多蚊子。光頭說,到五樓上去,蚊子飛不了那麼高。綠背心站起來,光頭感覺到她的臉上掛了笑。這種假定性推測使他對夜色充滿了感激與崇敬。一股細碎的幸福湧上來,光頭有點不知所措更覺得不可告人。

光頭拉著綠背心的手向五樓爬去,黑色隨他的腳步一階一階地向上升騰。光頭從綠背心給他的手感中發現了自己的燥熱。她的手很涼,甚至是冰。光頭對大熱天裏綠背心的這種手感感到驚奇。光頭在黑色之中緩慢地行進,黑色在他的觸覺裏極富韌性極其動人地向後退卻。光頭摸了兩張椅子,說,坐吧。綠背心沒有坐下去,文不對題地說,我很安全,對不對?光頭弄不懂綠背心這句話的意義所指。光頭回答這話時體會到一種沮喪。樓下又不是海水,光頭說,你當然安全。

很長的一段沉默在黑暗裏蜿蜒。人隻有在獨處時才能接受沉默,隻要有他人,人的聽覺便會過分地依賴聲響,敏銳地發現聲響。

說說話吧,綠背心說,還接著上麵的說。

我說到哪兒了?

那個啞巴胎,像海蚌一樣的啞巴胎。

嫂子的奶水喂大了光頭。奶水是一個怪東西,奶水像海一樣讓你捉摸不透。嫂子的奶水使大哥的父權意識來得有點理所當然。少年時代光頭一直懼怕大哥。大哥的拳頭把它們連同疼痛一起交給了光頭。大哥生下啞巴胎之後開始了漫長的女兒繁衍工作,嫂子以年為周期,一連在大哥的麵前排下了六個女兒。大哥陰了臉說,行了。大哥說過行了就把嫂子送到鎮醫院給騸了。騸完了嫂子大哥就下海,一連六個月沒有上岸。

嫂子喜歡光頭。光頭理直氣壯地接受了這份喜愛。嫂子與母親在沙灘上補網時光頭注意過嫂子和母親的本質區別。母親早就是一條魚幹了,嘴巴和手背在太陽底下露出了枯木頭的植物纖維。母親的胸脯風平浪靜;而嫂子,則像風帆鼓滿海風,她寬碩的胸前兩個蓬鬆的奶子是大寫的母親形象。光頭依賴自身的生命直覺認定了母親不在於“育”而在其“養”。光頭的存在證實了生命史上的千古絕唱,有奶便是娘。

六個月之後大哥從海上回來。大哥的臉龐在燈光底下長滿鱗片。大哥喝了很多酒,他喝多少嫂子給他斟多少,當天夜裏嫂子房間裏床板發出震撼人心的撞擊聲,那聲音飽滿熱烈卻又無可奈何,大哥說,你給我生個帶把的,你給我生條海參幹來。

嫂子望著她的六個女兒,臉上的神情海風一樣不定。六個女兒鱗光閃閃,妖嬈得如同鰻魚穿過罅隙。又有什麼用,嫂子說,還不是睡在下麵,替人家喘氣的貨。

大哥的這次歸來對光頭來說是災難性的。光頭意識不到自己的襠裏夾著家族的種姓使命。大哥拎著光頭的耳朵來到父親的亡靈麵前,大哥坐在破椅上,問,長大後你做什麼?

下海。

大哥就送過來一個嘴巴。

光頭捂著臉轉過臉去,母親遠遠地看這邊,母親的眼裏已經開始長白內障了。

我要下海。

大哥又送過去一個嘴巴。

你看著我,大哥瞪圓了眼睛臉上卷起了九級狂浪,看著我!大哥吼道,你不許下海!你要讀書,進城,出人頭地!

我不讀書!光頭仰起頭這樣回答。光頭轉過臉去撒腿狂奔。光頭奔跑時帶有腥味的氣體在耳邊呼呼生風。光頭聽得見一雙外八字的腳步聲在後麵越來越近。那雙拖慣了粗大纜繩的大手抓住了光頭的細胳膊,差點把光頭擠出水來。光頭被大哥提在了手上,兩隻腳在半空騰雲駕霧。大哥把光頭鎖在了小廂屋裏,那裏堆滿了破網破帆以及過時的漁槍漁叉。陽光鎖在外頭了,小屋裏是肮髒腥臭的黑色。光頭倒在破網上覺得自己成了一隻斷翅蒼蠅,奮力掙紮隻能在原地打轉。光頭憤怒地罵道,放我出去,你這狗娘養的!光頭的叫罵聲夾雜著侄兒莫名其妙的聲音嚇壞了夜間爬行的老鼠們,它們蜷在洞底,用驚恐的圓眼偵察一切可疑之處。大海黑暗下去,濤聲響起來,月光在海麵上千閃萬爍。

光頭躺在漁網上追憶晴朗的海底。他尾隨在海鬼的身後。老海鬼六十多歲,這家夥從不出海,他就在近海靠他對潮漲潮落的精確判斷發現了大海的無數珍奇。他答應光頭跟在他的身後,但從不和光頭說什麼。大海的無數秘密深藏在老海鬼的沉默裏頭,光頭就跟在海鬼泡得發白的十個腳趾後頭,光頭用各種姿勢在水裏行走,他睜著眼,海水冰涼滑溜,從他的眼球上滑過,有一種華麗的觸覺。繽紛的魚類安然閑適,與光頭相忘於海洋。藍色由淺入深最後成為海底的墨綠,修長柔和的海藻們翩翩欲仙。光頭快活得幾乎長出了腮來,水下動物才是最走運的生命,它們生存的液體空間是空間的絕對形式。

光頭的這次關押長達兩個日出日落加一個月出月落。在這個漫長的世紀裏大哥在牌桌上輸掉了他六個月的全部錢財。沒有人敢對大哥說放人,沒有人敢拿出東西塞光頭的肚子。光頭在黑暗之中做出了殘酷的自殺決定,他一定要在大哥的麵前把漁刀送進自己的胸口裏頭。光頭想像著自己胸口血光飛濺的慘烈場景,看見了大哥的滿臉悲痛與後悔,看見了大哥在整個漁村低著頭走路的沉重模樣。後來光頭推翻了這個計劃,光頭決定放一把火,讓自己和房子一同在大火中劈啪地炸個不停。光頭要死得轟轟烈烈,在傳說中東倒西歪。再後來光頭沒有力氣了,光頭忘記了自殺與報複,恐怖也隨老鼠磨牙聲變得具體。光頭想喝奶,光頭流下了堅硬的淚珠說他要喝奶。

清早大哥從賭桌上回來。嫂子說,鑰匙呢,大哥說什麼鑰匙,嫂子說,兄弟還被你鎖在小屋裏呢。大哥就開始摸口袋。大哥的每一隻口袋都是空的。大哥說,砸開。大嫂砸了門從地上抱起光頭,光頭在大嫂的懷裏從清早青灰色的光線裏認出了大嫂,光頭失聲說,娘!光頭的母親在遙遠的角落聽到了這個錯誤稱謂。嫂子轉過頭來,對大哥說,你這個畜生!光頭即將暈厥之前感受到嫂子說“畜生”這兩個字時身體的傾斜與收縮。大哥便給了她一個嘴巴。大哥說,你閉嘴。

出海之前大哥讓光頭跪在自己的麵前,大哥說,看著我,告訴我長大了幹什麼。光頭跪在地上望著大哥陌生峭厲的目光,光頭說,讀書,到城裏去,出人頭地。光頭想了又想,補充了一句,不下海了。大哥就點點頭站起來,拍拍光頭的腦袋。

近視的學究能流暢地朗讀英語法語和俄語,但是說不好漢語。學究的表情也像某種西語單詞,肯定有它的意思,卻譯不過來。母親結婚前一個星期學究摁響了綠背心家的門鈴,門鈴聲是綠背心極喜愛的單音節,【\\\" class\\u003d\\\"h-pic1\\\" src\\u003d\\\"..\/Images\/figure_0091_0001.jpg\\\" \/\\u003e,就響了一下。綠背心知道不是她的同學,她的那些考完了大學的高中同學摁下門鈴後電鈴總像演奏一隻曲子。綠背心打開門,門口站了一位穿短袖衫的謝頂男人,右手下麵放著滄桑的棕色牛皮箱,臉上的笑容極不踏實。綠背心回過頭去,母親低下頭目光就從眼鏡的上框看了過來。母親走到門前,一隻手扶在門框上,笑得不十分順當,說,這是你艾叔。

綠背心沒有開口,拉下了上眼皮,側過身子讓出了人體與牛皮箱的空隙。艾叔進門後空間立即被不同內容的目光分割成多種幾何方塊。空間與空間產生了相抵觸的互補勢態。艾叔坐在沙發上,像一個調值不定的鋼琴鍵,旋律一到他的身上就變了。艾叔不住地扶眼鏡,他扶眼鏡的動作帶有某種掩飾性。母親說,你喝點水吧。艾叔說,喝點水。

綠背心說,我出去了。

綠背心的淚水在她走出家門之後變得洶湧。淚水來得過於突然,超出了心理過程。去“爸爸”那裏就是在這個超前過程中產生和奔騰起來的。尋找“爸爸”是情緒與感覺的自由落體,如蘋果在枝頭搖曳,一旦成熟,便無枝可依。

絳紅色專家樓群掩藏在夏日的蔥鬱之中。繁雜的花朵使道路顯得麻木無情。綠背心站在塔鬆的陰涼下,遠眺那幢奇特的尖頂小樓。綠背心堅決地推測自己的生命一定原始於這幢兩層樓房。綠背心失神了,夏季在她的眼裏綿長孤寂蒼茫杳遠,夏季在她的眼裏以羽毛的姿態做自由落體。

一群很年輕的笑聲從小樓裏傳送出來。他們氣息很好的美聲笑法使他們的愉快渲染了整個夏天。他們從絳紅色的木門裏魚貫而出,穿著得體,男有男相女有女態。最後出門的是老教授,那個男高音歌唱家。他的白發優雅高貴,點頭與招手之間集中了文化與藝術精神。老教授沒有走向台階,在回頭進屋時他遠遠地看見了綠背心。他扶眼鏡的動作說明了這一點。這個遙遠和不確切的對視越過了憂傷的植物,如花的開放一樣悄然無聲。綠背心的內心經曆了一個短暫空白,那些生動、細碎的潮汐就開始柔和、堅韌地波動,在謐靜中洶湧,浸漫了不可追憶的往昔歲月。生命的正確形式完全是父親的站立姿勢和審視姿態。父親站立在那頭,隔著人工植物。

很長時間之後,綠背心追憶這次不成功的見麵時依然那樣恍惚,有點像黑白相片的底片,該黑的地方空著,該空的地方卻又黑著。生命也許就這樣:更換了空間就麵目全非。空間錯位之後時間就不夠順理成章,失去了演繹意義。父親沒有任何舉動。他又扶了扶眼鏡,轉過身去。他的背後留下了大片憂傷的植物和大片淚眼模糊。他的身後留下了時間的裂罅,時間斷裂時發出了很古怪的聲音。

綠背心是在第二天清晨回家的。一夜的四處漫遊使她的小腿腫脹如鉛。單眼皮也雙起來了。銅鑰匙被她插進鎖孔時在她的手上留下了親切細膩的手感。這是“家”的手感。這時的門後響起了急促的皮鞋聲,母親打開了門。綠背心見到母親時一股陌生的委屈不可遏止。她伏在母親的肩頭,綠背心日漸豐厚的乳房貼在了母親的乳房上,母親的乳房鬆了,在綠背心傷心的抽泣中無奈地往後退卻。這種感覺加重了綠背心的無限傷感,綠背心說,媽。媽沒有說話。媽的沉默形式像一個深刻的悲劇。艾叔從沙發邊走過來。艾叔的臉因一夜劇烈的自責顯得結構鬆散。艾叔站在母親的身後不知所措,欲說又止的樣子十分迂腐。媽說,我們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