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胡琴的鄉下人(3 / 3)

五指仙放下胡琴雙手合十,顛來倒去比較兩隻手。五指仙一直以為兩隻手是完全一樣的,現在才看見走了眼了,兩碼子事,是兩樣完全相反的東西,僅僅是生得對稱,相似。這個錯覺極其致命。它隱藏在最顯要的地方,在你大悟的瞬間齜牙咧嘴。五指仙舉起左手對桃子說,我不拉了,你看,是五根狗屎。桃子把五指仙的左手捂在掌心裏,說,沒一點花活,你不真成仙了,皇天、後土、雷公、電母還往哪裏藏?俗,你才能活,要不然雷公不劈你?

天冷得厲害。高樓風在街道中央逆時針旋轉,許多女人的頭發散亂開來,遮住了眼,呈現媚態萬種。賣琴人失去了吆喝的興趣,抄著手跟在城裏的腳步後頭。賣琴人最終給饑餓說服了,走到了餛飩攤前。賣餛飩的也是一個老頭,臉上均和,不見風霜。賣琴人說,老哥,肚子裏沒油水了,想聽什麼你點什麼。賣餛飩的小心地看過左右,悄聲說,《思凡》折裏《風吹荷葉煞》,如何?賣琴人說,那是京胡曲,我拉的是胡琴。賣餛飩的說,那就《聽鬆》。賣琴人知道遇上了裏手,如實說,我的弓上力道差,加上餓,拉不動,我來一段《瀟灑走一回》,也是剛學。賣琴人坐在小凳子上擺開陣勢,隻拉了兩句,手就讓賣餛飩的捂緊了。賣餛飩的彎著腰說,先生是誰?先生到底是誰?遇上知音賣琴人羞得滿臉難看,他低著眼望著賣餛飩人手指尖上的條形繭,說,羞於啟齒。賣琴人說,先生是誰?賣餛飩的怔在那裏,最後說,羞於啟齒。這時候大街一片熙攘,一小夥子騎著單車在自行車道上飛馳,後座架上夾了一桶黃色油漆,一路漏下鮮豔明亮的檸檬黃,灰色大街立即拉出了一道活潑動感的光。許多人駐足觀望,小夥子威風八麵,呼嘯而去。在這個精彩過程中兩位生意老人匆匆告別,頭也不敢回。

知音相遇作為一種尷尬成了曆史的必然格局。賣琴人站在這個曆史垛口,看見了風起雲湧。曆史全是石頭,曆史最常見的表情是石頭與石頭之間的互補性裂痕。它們被胡琴的聲音弄得彼此支離,又彼此綿延,以頑固的冰涼與沉默對待每一位來訪者。許多後來者習慣於在廢墟中找到兩塊斷石,耐心地對接好,手一鬆石頭又被那條縫隙推開了。曆史可不在乎後人遺憾什麼。它要斷就斷。

又下雪了。賣琴人站在水泥屋簷下收緊了褲帶和脖子。他的對麵是一個斜坡,拉得很長。斜坡與斜坡之間是兩個馬路圓盤,數不盡的車在這兩個圓盤上呆頭呆腦呈逆時針運轉。人類的運行必須采納這個流向,和時間背道而馳。這樣的姿態使每一個運動著的物質處於常恒。賣琴人站在這兩個逆時針運轉的斜坡之間,遺忘了生計與胡琴貿易,對雪花中匆匆而下的車流視而不見。許多車輪在轉。城市就是這樣一種東西:任意找一個觀察點,城市都會把本質和盤托出,在車輪滾滾之中盡現世間萬方。這和當初的戲台結論大有不同,老板的一句名言千古傳誦,老板說,流水的看客鐵打的戲。

這時候斜坡上滑倒了一輛自行車。斜坡上的倒車具有啟發性,大雪中一輛又一輛自行車順應一種因果關係翻倒在地。人類的翻倒完全可以佐證多米諾骨牌理論,轉眼間整個斜坡堆滿了車輪與大腿,宛如一場戰爭的結局。大街擠滿了汽車喇叭、自行車鈴鐺和人們的叫罵,賣琴人聽而不聞。他轉過身,用背影告別了這個亂哄哄的狀態,最終消失在雪中。

賣琴人混了兩碗牛肉拉麵後躺進了圓柱形水泥管道。胡琴的琴弦被風吹出了哨聲,像母親哄嬰兒撒尿。風用了跳弓。圓柱形水泥管道比人還高,這樣光滑規整的空間給人以無限新奇。賣琴人從管道裏撿起兩塊手帕和一副手套,黏滿精液與血汙,被凍得又皺又硬。賣琴人把它們扔了,手套被風吹起來,一動一動,像摳摸什麼。這時候遠處傳來卡拉OK,一股烤羊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