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胡琴的鄉下人(2 / 3)

開了春事情順理成章地敗露了。桃子倒在了戲台上。桃子歪倒時嘴裏正念著一句韻腔。桃子喘著氣說,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這時的桃子就栽了下去。桃子倒在竹台上四下一片噓聲。桃子平靜地睜開眼,和戲場裏的五指仙對視了。五指仙的腦子裏轟地就一下,結實的冰無聲地消解了,他就掉進了水裏去。五指仙站起身,用一句戲文結束了自己五隻指頭的仙道生涯。五指仙說:“此生休矣。”

賣琴人走上大街。大街是以民族領袖的字號命名的,由南朝北。光禿禿的梧桐樹下是年終的熱烈氣味。這樣的氣味大異於鄉野,如變戲法的人手裏的鴿子或貓,說不出來處。擁擠的人行色匆匆,為節前貿易而興高采烈。廣告牌上有些殘雪,畫中的裸女在嚴寒之中麵如春風,為商業宣傳盡忠盡孝。但賣琴人的胡琴貿易沒有進展。五指仙對器樂行情顯然缺乏基礎性認識。城市的概念是KARA OK,KTV,MTV;城市記憶對胡琴早就失卻了懷舊。他的馬尾弓也敷了太多的鬆香,聲音出得過於幹澀,聽出了顆粒,過於滄桑難以喚醒城裏人的疲憊聽覺。城裏人的聽覺鈣化了,需要平滑和濕潤去滋補。胡琴對城市的聽覺雪上加霜,城市拒絕胡琴交易合情合理合邏輯。

以民族領袖的字號命名的大街在烤羊肉攤點到了終點。也就是說,羊肉的膻腥之中民族領袖的大街完成了與另一條商業大街的對接。這是一個十字路口。賣琴人目睹了奧迪牌轎車製造的車禍,即奧迪牌車禍。賣琴人看到黑色車拐彎後推倒了一位老年婦女,隨後碾了過去,司機出於同情把黑色轎車倒了回去,車輪把老年婦女的內髒和許多液體吐了出來。賣琴人注意到婦女的表情在地上很平靜,像新聞的敘事口吻。婦女不停地眨巴眼睛,側過頭看自己的內髒。隨後婦女認真地研究車輪和車輪上血紅色的“人”字齒印。賣琴人覺得婦女完全是一位旁觀者,當事人隻是屍體。這樣的感覺靠不住。賣琴人呆站了一會兒掉頭就走。大街如故。城裏人對一切驚變失去了興趣,他們的激情在年終貿易,即買與賣。死亡因為失去了買與賣的可能,在大街的交叉處變得味同嚼蠟。這時候屍體旁的鮮血紅豔豔地蜿蜒開來,在冬天的水泥地上洶湧著熱氣,呈“之”字形吃力地爬行。血流上了積雪,雪白的積雪在血的入口處化開了一個黑色窟窿。賣琴人沒有看見這個色彩變化。他的背影忽視了這一細節。賣琴人的耳朵裏充滿了汽車喇叭聲,想像不出這樣的聲音是怎麼弄出來的。

賣琴人夾在人縫裏敏銳地捕捉到了另一把胡琴的聲音。聲音不沉著,但肯定是一把胡琴。賣琴人擠進店裏去,看見一張電子琴正在模擬胡琴的傷感調子。賣琴人站在櫃台前聞到了黑白鍵盤上奇怪的氣味,十分唐突地問,這是什麼?營業員情緒特別好,說,雅瑪哈。賣琴人說,怎麼是胡琴的聲音?營業員說,隻要有電,它學什麼是什麼。賣琴人抬起一條腿,端起胡琴拉了一段琶音,說,這才是胡琴。營業員說,你幹什麼?買琴?賣琴人說,我是賣琴的。營業員笑起來,說,這裏隻有一個賣琴人,是我,您走好。賣琴人走出商店後他的故事成了笑柄,他的背影顯得滑稽可笑。賣琴人總是忽視背影,這不僅僅是他的錯。賣琴人離開商店時惡狠狠地說,他娘的,花活。

當年“花活”這句話差點斷送了如日中天的五指仙,用這話評點五指仙的是一位算命瞎子。他坐在樹下等待生意上門時一律拉他的胡琴。算命瞎子是個戲迷,完全不理會“瞎子看戲湊熱鬧”這句著名諺語,堅持有戲必看。五指仙和他的會麵既像一次邂逅,又像一次命中注定。他們的相遇是在一個清晨,那時候輕風拂麵,遠處雞鳴。五指仙坐在河岸邊練功,聽見後頭有人說,你就是五指仙?五指仙架好弓回頭看見一個瞎子。五指仙說你別過來,這裏路滑。瞎子說,我看得見。瞎子說,你的弦上功夫名不虛傳,弓上頭卻遠不到家。瞎子要過胡琴一口氣拉了七個把位的琶音。他的運弓充滿氣韻,如初生赤子的啼哭,力道來自母體而非五穀雜糧。瞎子說,笛子的眼位全定在那兒,氣息的輕重尚且能使聲音變化萬千,胡琴靠著兩根弦,手指的把位不定,越發需要氣息去整理,要不全飄了。那隻弓就是氣息,氣順、氣旺、氣沉,才不致心浮。你玩的是花活,弓不聽你的話,又怎麼肯為你呼風喚雨?聽不見風雨看不見日月,宇宙大千離你就遠了,就剩下一堆聲音,狗屎一樣屙在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