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後院的藕池即使在穹形過廊也能看見一派碩健,與不遠處舒展開來的美人蕉相互輝映,寬大的美人蕉葉又高雅又世俗,又大家風範又小家碧玉,在藕池的前部款款弄姿。所有牆腳下的蘭草加倍地葳蕤,左撇右捺仿佛心胸恬然的畫工畫在牆下的。隻是所有木柱上斑斑點點的剝漆讓人想起失修的古寺,在老鴉的盤旋底下有點孤寂難支。
老爺托著水煙在過廊裏踱步,一隻手捶著後背想什麼心事。若冰剛在院子裏出現便讓老爺喊住了。若冰的臉上有些腫,像冬天剛洗了還沒來得及抹雪花膏那樣繃著。老爺問,吃飯時怎麼老也見不到你?若冰睃了兩眼身邊隻說不餓。老爺說,少爺有些日子不歸家了吧,哪裏去了?若冰順著眼說,爹都不曉得,我哪裏曉得。老爺一下蒼老了的皺臉在若冰眼裏仿佛一隻核桃。老爺自語說,他會在哪裏呢?——一次都沒回來過?回是回過一次,若冰說,前幾天的夜裏,隻是打個噴嚏的工夫,就走了。留下什麼話了?老爺問。沒有,若冰說,就掉下了一樣東西,撿起後便問我有沒有看見,我說沒看見。老爺說,你看見了?若冰回話說我的確沒看見。聽完話老爺的臉就朝著後院,眼神是什麼都視而不見的樣子,老爺說,下次他回來,就說我找他,哪怕夜裏八更八點。老爺突然又說,近來少出去,要回娘家讓家裏的下人送你。若冰說近來我不回去,近來我哪裏都不去。老爺心不在焉地說好,這樣就好。
太太有些失措的樣子對老爺招了招手,若冰見她來了便告辭了老爺往回走。太太走到老爺的身邊說,你曉得那個沒心肝的哪裏去了?老爺說你慢點,你在說誰?太太說還能有誰,還不是你選中的好女婿。老爺放下水煙問,他還能到哪裏?太太搖了兩下腦袋說他泡在百歲坊了!老爺鼻孔裏躥出一口粗氣,說,他怎麼混到那裏去了?——你怎麼曉得的?太太說李媽親眼見了。老爺說你關照李媽,要讓五丫頭曉得了撕爛她的嘴。
秦二公子踩進陸府時聞到了甜絲絲的中藥味。這種氣味仿佛提醒他,原來他對陸府先前一直就有一種令他不快的藥味感覺。二公子還沒有定神,一個下人便走了過來,說,老爺太太全在後院秦太太那裏等你。
跨進門檻二公子就發現了不對勁,透過金絲眼鏡二公子看見六隻眼睛一齊向他發出陌生的光芒。他拽了拽銀灰色真絲上衣的下擺,有些不自在地問,怎麼了,你們?
你到哪裏去了?秦太太厲聲問。
我到哪裏去了?二公子茫然不解地反問。
太太挪了兩下胳膊,靜氣地說,可是去百歲坊了?
哪個百歲坊?
就是窯子。老爺虎了臉說,興化城最見不得人的地方。
一個女婿半個兒,太太接過話說,當著你媽的麵我就要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們這樣人家的人,是不能到那種地方去的。
老爺的臉依舊虎著,神色極其莊重地說,我這一把年紀了,就連你嶽母都勸我納個妾,我斷乎不曾有過這種念頭,——你怎麼能往那種地方去!
你給我跪下,秦太太說,你給你父親的亡靈跪下,你給我發誓,發個狠誓!
二公子沒有出現順理成章的慌亂與羞愧難當。二公子心平氣和地說,你們是說我泡窯子?我泡了。二公子居然笑了,日本人泡得,我如何泡不得?日本人做事可是認真的,他們一個一個檢查、消毒。
秦太太的臉色早就發青了,你給我住口!
我也說句難聽的話,二公子紅了眼說,你們老老小小能有現在,還不是我把我自己賣了個好價錢?我是誰?你們怎麼到現在不問?你們心裏明白,就是沒有一個敢問。——我是漢奸。你們聽清楚了沒有?我是漢奸。我還有什麼?我睡個小婊子也是日本人先睡我後睡,我六魂七竅都給東洋鬼子拿去了我剩下什麼?我活著要挨人罵死了還得挨人罵,我一隻耳朵聽日本話罵,一隻耳朵聽中國話罵。你們以為自己清白,你們在日本人的槍口底下烏龜一樣活著頭都不敢抬一抬你們以為比我好多少?鬼子是日本人,他們怎麼到南京來了?怎麼到高郵來了?怎麼又到興化來了?我當了漢奸你們不聲不響,我嫖了個小婊子你們要起麵子來了。我沒麵子了,裏子都沒了。我活著隻是一條會喊日本話的中國狗,汪,汪,汪汪!
兒,秦太太癱倒在椅子上哆哆嗦嗦地說,你再說娘就撞死在你的麵前。
太太萬萬沒有料到事態竟然是這樣,一臉的懵懂卻不知說什麼。走,老爺說,我們走。
新雇更夫的更鼓清脆地回蕩,讓人想像得出更夫遊蕩的足跡。夜星浩瀚,銀河從南到北劃過夜空,對陸家大院裏的更鼓毫不關心地無動於衷。夜空仿佛大自然最美妙的禮物被束之高閣,讓你永遠憧憬又讓你永遠不能獲得。
蚊蟲在黑暗中單調地鳴響,窗外更鼓聲星星一樣鋥亮。舒月睡在木床的裏側默數更鼓的節奏。二公子身上的熱氣逼近她的肌膚。二公子不停地翻身在床板上壓出吱吱聲。舒月知道二公子沒有入眠,舒月的手掌放在腹部腦子裏異樣清晰同時又無限地空洞。除了無聲地流淚舒月幾乎不再開口。她不想說話,她恨透了說話,甚至和別人目光對視都那樣地費勁勞神,生活突然來得如此陌生,失去了座鍾那樣的安逸,每一棵樹影每一個牆角都充滿危險。隻有腹部是她全部的寄托與意義所在。可孩子還沒有出生卻先有了一個漢奸父親。舒月的眼淚在黑暗中溫熱地流淌,從她的眼角流進了耳窩。更鼓聲停息了,蚊帳中的悶熱使她記起了從高郵回興化的那隻木船,姚老頭不住地嘮叨,有人聽沒人聽他都是那樣嘮叨。陪船的丫頭用河水打了把濕毛巾,給她貼在前額。舒月就是在毛巾放到頭上後感覺到暈槳的,有一陣她覺得嗓眼口有一樣東西撐著,不住地往上泛酸水,卻又吐不出咽不下。
那種東西這一刻又塞在了暈槳的位置上。舒月睡在床上怎麼也覺得是在暈槳。舒月往下咽了口唾沫想把它咽下去,可一陣更濃的汁液從兩腮酸嘰嘰地上泛。舒月用手捂住嘴巴側身撩開了帳口,吐出那口酸水後卻又怎麼也吐不出來了。舒月的腹部剛好壓在二公子的胯骨,頂得生疼。二公子抽出身點上了罩燈,二公子在燈光中眯起眼問,怎麼了,你怎麼了?舒月無聲地回躺下來,臉上的神情看得出注意力全在嗓子口。二公子重新躺下,耳朵裏卻聽見蚊子鑽進了帳子。二公子把罩子燈端進帳子裏來,就著停靠在帳壁上的蚊子屁股,蚊子隨即掉進了罩口。妥當了,二公子送出罩燈,撚上燈芯,說,從明天起,我就不能回來住了。舒月沒有接話,隻是側過了身去。二公子伸出了手去摸住了她的肩頭,舒月沒動。二公子撐起身吹滅了罩燈,聲音裏夾了很大的脾氣。
過了很久二公子說,還不如像我爹那樣。隨後二公子就感到床板隨舒月的啜泣一陣一陣地顫動了。
少蘭說,我真想點上燈,看看你。你臉上熱燙燙的一定好看。若冰感覺到少蘭的指頭在身上撫動,若冰甚至在不見五指的濃黑中看見少蘭明亮的雙眼皮在自己的鼻尖下眨巴。若冰自己也怪怎麼一天的壞心緒就那麼一下全消解了。若冰弄不清那回事每次全一樣可怎麼就沒有生厭的時候,若冰知曉了原來做個賢慧的老婆也不難,隻要身邊有個真正的男人,那種事可是能治百病的。男人隻要有能耐,他去賭去嫖抽老婆兩頓耳光又算得了什麼,怎麼我若冰偏就是這樣命苦的女人。女人哪裏是下賤,女人隻是命苦了才下賤。好歹我若冰也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而今卻相好了個戲子。
少蘭說,你怎麼不說話,每次我都聽不見你說話,不出聲說,沒人聽見的。若冰的身子底下黏乎乎地一片汗漬,便伸手向枕頭後摸扇子。少蘭抓過若冰的腕彎,輕聲說,不能扇的,做過這種事就怕涼。若冰靜止了一會兒便把身子挪向了草席的涼處,少蘭卻又向她的身子挨近了些。少蘭說,這幾天被老板罵了好幾回了,早上練功老是氣不亮。若冰摸摸少蘭的後背,心裏想唱起戲文來尖聲細氣的,一副娘娘腔,哪裏來的這麼一身蠻氣力。少蘭說,明天我來不成了,少蘭說完這話就感到若冰的指頭在後背上止住了。少蘭說,老板要換碼頭,找個沒日本人的地方。少蘭聽見枕頭上一陣沙沙淅淅聲,知道若冰的臉側過去了。少蘭撥過若冰的臉,手背上滾過若冰熱熱的淚珠子。若冰伸出雙肩繞緊了少蘭的胳膊,千萬種悲傷便湧上了胸口,如黑色一樣布滿了每個角落。若冰的嗓子裏突然發出很刺耳的尖聲,隨即被她自己用手捂住了。過了很久若冰才安頓下來。安頓下來之後若冰清晰地說,給我,我要。
接連幾天的毒太陽曬得地磚發白,十幾個陸家佃農蹲在後院的陽光底下端著空槍瞄靶,這些農活好手每年冬季都要拿起鳥銃子到烏金蕩的蘆葦叢裏撈外快的。他們打了一輩子土槍,摸到洋家夥卻是頭遭。二公子戴了一頂草帽不住地解釋三點成一線以及扣槍時要屏住氣,二公子用很濃的高郵腔說,手要穩,不許兩邊晃。
太陽照得精亮,天井和牆頭上熱晃晃跳動著熱氣苗。太太有些無精打采地坐著,由李媽陪著拉家常。太太說,紅桃今年也該生了吧?我記得她是去年臘月成的親。李媽笑著附和道,太太真是好記性,我閨女的事還記得清爽,——眼下肚子可是挺得好高了,就是肚子圓,不是男兒胎象。太太說,這些事信得也信不得,我懷大兒時,人人說是閨女,結果生了個盡惹我生氣的小子。李媽知道太太是抱怨若冰的意思,便說,不要說少爺那麼孝道,就算他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給太太生事,哪裏又會讓太太生氣。太太聽了李媽的話,臉上也鬆動了些,說,下次回去,順便給紅桃帶幾件衣裳,都穿過的,放著也是壓箱子。李媽說老是要太太的東西,這成了什麼規矩了,好歹太太要留著些,太太和小姐反正要添置一些尿布的。太太歎口氣說,哪裏也想不到,這大把年紀了……李媽馬上接過話說,這是太太的福分,我四十六歲上就不來紅了,到底一個人一個命,哪能比得上太太,這是太太運好命順,菩薩也就格外賞臉了。太太說著話突然就不吱聲了,走了好半天神才說,我命順又有什麼用,五丫頭這個樣子,要動了胎氣,如何是好?這可是頭胎,——要不要讓五丫頭補補?李媽忙說,補不得的,這刻兒補得太要強了,月子裏可就不好料理了。說句太太不愛聽的話,五小姐的身子骨可不如太太當年那陣子。太太擔憂地說,眼下這個樣,也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又是國軍又是共軍,又來了日本人,陸家就此敗落了真是對不住列祖列宗。陸家的事,瞞天瞞地也瞞不過你李媽,誰要能保佑陸家平安,我給他磕三天頭也使得。李媽臉上頓時也難看了,說,太太寬寬心,菩薩總能保佑太太和老爺一家子。太太的眼光毫無把握地盯在地上,眼眶裏閃起了淚花。不瞞你說,李媽,太太說,我早也吃齋了,菩薩那裏磕了多少頭,可陸家的災禍卻是一個連一個,不知什麼時候還有大禍。菩薩已經不要我們陸家了,我曉得菩薩早就給槍炮嚇跑了。李媽的眼珠子瞪得圓圓的,惶恐地說,太太,怎麼能說這種話……
外麵的風聲似乎越來越吃緊,門前兩隻避邪的獅子沒有能夠抵擋諸種壞消息的侵入,陸家大院裏的人總覺得將有一種什麼力量會很無情地將陸府碾成粉。日本人整天嘰裏呱啦地在小巷子裏頭追捕什麼東西,他們鞋底發出的聲音和拉槍栓的咋呼從每一個緊閉的大門前匆匆飛過。每一個夜間都會從不定的方位傳出槍聲,而白天卻又平靜如常。
老爺一到家就硬繃著臉,站在堂屋裏氣呼呼地解上衣的布扣。李媽送上茶很知趣地捏了搌布往後退。太太說,發生什麼事了,氣成這樣?老爺坐進太師椅隻顧很粗莽地刮扇子,並不回太太的話。好半天才說,這幫狗娘養的!太太想了想,說,你不是到商會去了,沒碰上人?老爺說,碰上了,他們全像木樁子釘在那兒,——我一去,他們竟全走了,話也不敢說,好像我辱沒了他們的門風。太太不解地問,你去了他們跑什麼?老爺弓下腰用扇子拍著大腿說,你少問兩句就撐死了?太太被搶白了一句,胸口有些堵,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說,這個胎十有八九我是保不住了。老爺聽出了話裏的酸楚,走上去用扇子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老爺有些力不從心地安慰說,等你坐完了這個月子,我再到揚州給你買一副金如意——我這張老臉算是給他丟盡了。
堂屋裏隨後進入了夏天的死寂,老爺和太太都聽得見座鍾刻板的滴答聲。太太吸著鼻涕說,從進了五月到現在,我一直像在噩夢裏。
這時候一種很細微的聲音從某一個方位有節奏地傳進了大廳,好半天之後老爺才聽出來是他的寶貝女兒舒月在抽泣。老爺和太太對視了一回衝進了東廂房,東廂房裏舒月散了頭發掉在了床前的踏板上,天窗的陽光正照在她的腳邊映照出舒月臉上的青灰。舒月的一隻手正掛在床沿,手上握了白色的綢料,綢料那一端正壓在枕頭底下。老爺走過去扶起舒月,嘴裏不住地問,翠丫頭呢,翠丫頭哪裏去了?太太很隨意地從舒月的手上取下綢料子,順手從枕頭底下往外抽,太太抽著眼光就抽直了,好幾塊麵料已被舒月結成了一丈多長的綢帶。太太把雪白的綢帶捂在前胸,一屁股坐在了踏板上,失聲喊道,丫頭,丫頭。
吊死鬼進了陸家院使每個人的瞳孔裏發出一層幽藍的死光。炎夏的大院裏逼進了森森寒意。芭蕉葉子的每一次晃動都能讓人聯想起吊死鬼吐出了碧綠的大舌頭。人的死亡是被鬼捉住了,這是一個很基本的常識。有白骨嶙峋的餓死鬼,有皮包骨頭的病死鬼,有青麵獠牙的凶死鬼,有頭發上豎的屈死鬼,這麼多鬼裏最可怖的當然還是吊死鬼,有人親眼看見吊死鬼吊死在一棵枯樹上,黑頭發和白衣衫長長地在風中飄動,白眼睛翻上去,而長長的舌頭全吐了出來,從下巴一直掛到腳麵。吊死鬼進了誰的家門誰家當然就會有人上吊,誰見過的?不知道,反正有人見過,這是一個極其嚴峻的事實。
若冰從天井裏走過時聽見翠丫頭說,難怪我前幾天夜裏聽見竹林裏有沙沙的走動聲,嚇得我都不敢起來解尿。若冰聽見這話頭皮上猛地麻了一下,步子頓時慢了下來,回過頭時目光恰巧和李媽對視了,若冰不會忘記她和李媽對視時驚心動魄的刹那,若冰低了頭,立即往正屋小跑過去。
舒月依舊躺在她的床上。若冰站在一邊,耳朵裏聽見一些人的勸說。若冰感到有一種濕乎乎的燠熱使心胸無限鬱悶又無所適從。若冰好幾次想吸一口氣能把肚子裏的那口氣接上來,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若冰看見那種炎熱是一隻手,驚亂的五指在絕望地亂抓,若冰感覺到今年的炎熱有某種刻毒和毀滅隱含於其間,在所有人的記憶中長滿黴斑,而後鬆脫、剝落,隨秋風一起坍塌,在墳墓之中夾著哨聲打卷,隨後變成渾身的亮疤,像秋夜的天空那樣群星燦爛,其中一顆最亮的寒星,將是她若冰自己。這個悲劇將深刻地長進每一個人的皮膚,使它伴隨每一次光滑的手感在未來引發懷舊,引發欷歔和後人無法破譯的黯然傷神。
李媽說,老爺太太,翠丫頭聽見夜裏的吊死鬼了。老爺和太太隻是木然不動,又聽李媽說,鬼來了,不送是不肯走的,趁現在天還沒黑,差人去買香火紙錢酒,天一黑就讓人一路把酒灑向城北的破廟去。老爺說,不能等了,現在就送。李媽說,天不黑,鬼是不肯出來的,送完了鬼,放三十六響鞭炮,再殺兩隻公雞用雞血塗在石獅子的眼睛上,什麼鬼也不敢上門的。再來鬼,我可就喊巫師來捉了。若冰看見李媽說完這話看了自己一眼,這一眼如帶血的刀口在太陽底下晶晶亮,透心涼。
鬼是活靈活現的,很長時間之後人們談論起陸家大院裏紅火的趕鬼事,有經驗的老人說,鬼沒有送走,鬼沒拿到五小姐,就去拿秦二公子了。
秦二公子大頭皮鞋的踢門聲天還沒亮時響遍了半個興化城。姚老頭在一九五七年臨死之前都沒有忘記開門後所見的一幕。姚老頭開門後並沒有立即看到人,後來有人從身後提了印有“陸”字的燈籠走上前來,姚老頭才發現了倒在石獅下麵的二公子。一定是厚大木門的反彈力推倒了秦二公子。姚老頭走上前去攙扶秦二公子,姚老頭抓住了土黃色的日本兵服卻感到二公子在向下滑落,二公子的胳膊滑到袖口處時姚老頭的手上感到了一陣黏稠。在昏暗的燈籠光下,姚老頭看見了兩個血色的腕彎光禿禿如兩隻木棍,兩節圓頭的骨頭白花花地伸在外頭。姚老頭驚呼說,二公子,二公子你怎麼了!?二公子抬起頭張開了血嘴,看得出二公子的臉上掛著極其怪誕的笑容,這時候燈籠剛剛湊近,姚老頭一看見二公子嘴裏的半截舌頭在根部拚命地跳動九十九顆太陽就在天上滾動了,姚老頭說:鬼,我看見鬼了!
一些黑魆魆的影子套著上衣往天井裏跑,燈籠和更鼓散在地上,二公子正站在燃燒的燈籠旁邊,他褲腰的口袋裏掉下了三樣東西,慢慢燃盡的燈籠清晰地照亮了“人”字形磚頭上血淋淋的三樣東西:兩隻手和一條舌頭。
舒月沒有出屋,但隨著一聲岔裂的尖叫人們回頭看見了木欞窗後舒月放大的眼睛。李媽記得她去抱昏倒的舒月時手上溫熱稠乎的感覺,李媽的手一伸到舒月的下身就把手縮了回來,黑暗中李媽從叉開的五指間立即聞見了極其濃烈的半液體的腥臭,李媽沒有慌亂,李媽平靜地說:到底還是下來了。我早就料到會下來。
第六章
一種寧靜類似於波紋底下的水草在陸府舒展地搖動。後院的穹形長廊和太湖石旁邊空曠的卵石地上終日不見人影。陸府的堂屋安靜得能聽見外牆四周蘭草舒筋活血的聲音。條台上方的中堂和對聯隱約在兩炷椒蘭香的後麵,煙斜霧橫使條台上所有的瓷器宛如曆史給人的錯覺一樣虛假地升騰。
老爺倒在藤椅上平和地說,膿頭擠出來了,這個癤子便熟了,陸府倒了大黴,總算又安坦了。
太太在東廂房給舒月喂雞湯。太太每喂一口自己的下巴也要再張一下。太太說,湯裏的紅棗是陳的,今年的還青著呢,等棗子紅了,那時咱們家的孽根也該了結了,媽陪你去打棗子。太太又說,二公子是廢了,可到底是條活命,連東洋鬼子都死了十幾個,頭都掛到樹上去了,二公子能活著回來,也是我們陸家的造化。等二公子傷好了,你會再懷上。他這個樣,日本人是斷乎不會再找他了。舒月的臉上是似聽非聽的神情,臉色一如過去一樣死白,眼珠卻是看得見的活絡了些。
太太說,人總有個三難四背的,這全是命,咱陸家能有今天,全靠認了這個命。東洋鬼子是東洋鬼子的命,我們是我們的命。丫頭,我娘說得對,眼睛閉一閉,時辰就過去了。時辰這個東西,不長腿不長腳,它就是自個兒能過去。倒黴的也不是我們陸家一家,而今的人全是八尺的命,求不了一丈嘍。
就是若冰吧,好歹她生不出一男半女來。而今活在世上,心性不可太高了,丫頭,隻能像水那樣,挑低的地方流,流到最低處了,不也就安穩了?咱們陸家現在流到最低處了,丫頭,就是蔣委員長,頭上不還有個日本人壓著?丫頭,忍一忍,熬一熬,沒有爬不過的坡沒有蹚不過的河。
丫頭,你可要怪娘把話說反了,娘過去盡給你說要強的話,丫頭,世道變了,不比從前,你娘比起你的外婆來,也已經差遠了,丫頭,還有一口,喝了。
舒月說,娘,我還能不能再生?
太太說,隻要雞不飛,蛋打了就打了。三四個月不要讓他碰你,歇些日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陸府如雷雨後的紅蜻蜓輕盈地飛往平和。隻有舒月在短暫的麻木之後很快地感覺到一種更大的不安在二公子的眼珠子裏頭火苗一樣蠢蠢欲動。那時候舒月剛從午睡中醒來,二公子平臥在另一張床上。兩隻胳膊上雪白的繃帶暗示了一種極強烈的藥水氣味。舒月睜開眼來一眼就看見了二公子陌生的目光裏沸騰著某種過去的時刻。那串目光串聯起許多仇恨的前因後果,追憶著刻毒和無法表白的壯烈時刻。舒月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二公子嘴角浮上了刀刃一樣的微笑,很迅速地把舒月午睡中的一個美夢攔腰切斷。舒月正是從那一眼裏堅信每個人的目光中都長滿兩排雪白的牙齒。
舒月緊張地問,你在想什麼?你想說什麼?
回答舒月的是二公子額上隆起的青血管,舒月把頭放在枕頭上,萬般疲憊的頭腦中預感到又一個大禍實際上業已臨頭。
下午太陽偏西的光景人們從街市上回府,他們手裏購置的物什標明了一場祭祖即將舉行。舒月聽見許多金屬在紅木家具上移動,有人替換中堂畫軸的聲音也清晰可辨。舒月想得出祖上留下的那些名畫一準全部陳列出來了。舒月在那麼些畫中獨怕那張觀音,舒月就是懼怕大慈大悲普度眾生手執楊柳的觀音,這個舒月自己也大為不解。舒月知道這些事曆來隻是在正月才做的,老爺在這個時候重操這些舒月當然知曉內中的良苦用心。
新鮮的供品羅列在堂前,許多紅頭蒼蠅飛舞在觀世音的麵前。沒有人留意那些東西,隻有老爺極恭敬地跪在條台前的拜墊上。屋裏的香煙和紙錢的白色灰燼旋著身子飄動,落在豬頭和糕點上。一個丫頭走到若冰的身後拽了拽她的上衣下擺,若冰便和丫頭走出了正堂。丫頭輕聲說,少奶奶的鄉下親戚來了,正在少奶奶的屋子裏頭等候。若冰愣了片刻怎麼也想不起鄉下哪裏有什麼親戚,便支了丫頭獨自回到南房。若冰遠遠地看見一個陌生的人正在堂屋裏坐了喝茶。若冰支吾著說,……我眼生得很,多有得罪了。陌生人斜了外頭兩眼便從屁股旁提出一隻小包裹說:“有人托我帶給少奶奶。”若冰接過包裹撕開一隻角,便看見一塊上好的緞料。若冰慌忙用手捂住,心口便禁不住地狂跳。若冰掉過頭去便往房裏走去,取了兩塊光洋塞到來人手上。來人接了並不說話,拿了草帽便往門外走去。
若冰掩上門,淚珠子就禁不住滾落下來了。緞料滑潤涼爽的手感一直爬到若冰心中的無限感傷處。夏季的風如剛出蒸籠的麵團厚厚地塞在某一個關口,若冰的指頭慢慢伸向了草席的那一塊黑色汗漬處。若冰突然似乎記起了某件事,若冰捂住了嘴巴愣在了鏡子麵前,頓然間麵如土色。若冰掰了一下指頭,整個身子便鬆軟無力地陷了下去:她的月紅已經過了整整四天了。
天上隻有半個月牙,忙了幾乎一天的大院重又安穩下來了。所有人的心中都仿佛卸去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平靜裏雜了許多寧和安詳。許多夏蟲的鳴叫也是美妙而抒情的,尤其是紡織娘娘的低鳴很有些惆悵的意思,像吃飽了飯批判生活過於幸福的樣子。後院的藕池也飄來了生動氣息,使人聯想起寬大的荷葉上水珠嬉戲的童年時光。陸家大院裏的人又聽見繁星似的蛙聲了。能夠清晰有致地聽見蛙聲是老爺的每個夏季內心平和的標誌,與癤子痊愈時周圍可感的癢相仿佛。老爺在天井裏拍打著蚊子又想起了辛棄疾的《西江月》,這首詞在他還沒有進私塾時就從父親的嘴裏聽熟了。蛙聲預示著生活的田園式意境,預示了不遠的秋天佃農們成色極好的租子。
老爺回了一眼東廂房,那裏頭不時傳出二公子痛苦的呻吟聲。這種呻吟聲讓老爺聽了實在。老爺再也不用擔心日本人了,再也不用擔心綁票或商會冷颼颼的目光了。
意想不到的事就發生在後夜。姚老頭的更鼓走向後院的過廊時南院的牆頭上越上了一個瘦長的黑影。黑影從竹林中小心探向了若冰的窗口。黑影子剛準備爬向窗口時突然被一隻麻袋嚴嚴地套了起來。隨後大院裏便有人喊:
捉賊,有賊進來啦!
麻袋是被幾個家丁用槍管架進大堂的走廊的。老爺看著地上不斷掙紮的麻袋用指頭扒梳了兩下稀疏的頭發,老爺說,人人說有鬼,我倒要看看這鬼長什麼樣。老爺挺出一根指頭說,打開,給我打開。
若冰的拖鞋倒插在腳上走進走廊裏的燈籠光裏,這個細節沒有逃得脫目光銳利的李媽。
麻袋裏伸出的頭顱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麻袋裏裝的是一身水漬的大少爺。李媽說,怎麼回事,怎麼會是大少爺?太太虎了麵孔說,下作的東西,還不快把少爺扶起來。
老爺說,你好歹也是知書達理的,怎麼正門不走學起雞鳴狗盜來了?
大少爺沒有開口,隻是用深凹下去的眼睛一個一個打量四周。大少爺的打量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對舒月點了點頭,隨後把目光停在了二公子的身上。大少爺和二公子對視的目光是極其意味深長的,大少爺說,都回去吧,現在才三點多鍾。
太太起得很早。有身子以來這些日子太太還是頭一回這麼神清氣爽。太太關照李媽說,上街去買豬蹄子。李媽因為夜裏的事有點不好意思抬頭,太太反而大度地說,罷了,也難得你好心。李媽便難為情地笑笑,對著褲管說,太太……太太說,讓丫頭們靜點,不要再在院裏弄出喧嘩來。今天誰要亂咋呼,我可不饒人。
李媽從街上回來時老爺剛好起床。李媽進門時看見老爺從西麵的拐角處過來,知道老爺是蹲茅房了。太太坐在過廊的藤椅裏頭,見李媽回來便上去看了看豬蹄。太太關照說,好好拔毛,蹄筋不要抽了。李媽討好地說,曉得,大少爺喜歡蹄筋,我是專挑了有筋的才買的。李媽轉過臉去對老爺平靜地說,外頭出了什麼事吧?怎麼亂哄哄的,日本人老是跑來跑去的?老爺還沒有吱聲,太太便說,管他什麼事,大少爺才回來家裏才安穩了幾個時辰?李媽走後老爺關照太太說,這兩天少走動。前些日子日本人是在中堡吃了虧,二公子就是在中堡出的事。
說話時若冰從南屋往天井走過來,臉上的神氣不太清爽,太太叫住若冰,吩咐若冰讓大少爺好好歇歇。若冰有氣無力地說,他又走了,天剛亮時他就拿了點東西出去了。太太呼地便站起了身,你存的是什麼心?怎麼你男人一回到這個家你就把他氣走了。若冰委屈地說我氣他?我哪裏有這份膽子?太太說你自家的男人都看不穩你娘怎麼調教你的。若冰說我娘隻調教我守自家的本分,她哪裏配調教出有教養的兒女來,盡在半夜裏偷著往外跑。太太說你在說誰?你屙屎把膽子屙掉了對我說出這種話來。若冰說我怎麼敢,在陸家我享盡了榮華富貴我哪裏敢這樣沒心沒肺的。若冰往廚房那頭瞟了一眼加大了聲音說,就是一隻王八在陸家呆長了也能長成玉枝鳳體。
舒月在房子猛咳了一陣,老爺說,好了,都給我把嘴閉上!
太太被老爺扶著進了屋,太太說,我早說過,不是書香門第出來的不是正路貨!老爺說,你省兩句。你這寶貝兒子他總是不回家,他到底在外頭做了些什麼?
老爺說著話卻看見舒月坐在堂屋裏了。老爺吃驚地問,你怎麼坐到這裏來了,桌椅這麼硬落下病來如何是好?舒月淚汪汪地盯著老爺太太,胸前的真絲衣衫藏不住乳房的鬆軟下垂。太太問,你那裏又怎麼了?舒月散了光的眼睛望著太太一言不發。老爺推開東廂房,二公子的床上卻又空著。老爺歪著頭倒抽了一口氣,他又到哪裏去了?
太陽掛正時陸府裏又回複到了先前的死寂,每一塊磚頭縫裏都有墓地的涼氣,陰森瘮人,許多啜泣聲從不同的方位昭示出陸府空洞的平麵空間,宛如畫軸裏蒼茫的留空。隻有廚房裏豬蹄子的香氣不合時宜地四處飄蕩,老爺太太和舒月空對著兩炷椒蘭香,各自懷著自己的心事,看著香煙不緊不慢地變更姿態。姚老頭在石獅子以外很突然的呼叫聲使他們不約而同地掉過頭來。姚老頭沒有能夠跨進堂屋的門檻,姚老頭絆倒在銅皮門檻旁抽瘋一樣稟報:
大少爺出事了,大少爺的頭被日本人懸在城東牆頭上了!大少爺的頭……
三個人似乎都沒聽明白,三個人都用異樣的神情盯著姚老頭,姚老頭說,大少爺的頭,在城東城頭上,我親眼見了!!
隨後太太便往後退了一步。太太的兩手撐在紅木桌麵上吃力地不讓自己跌倒。太太感覺到自己兩腿的內側熱熱的東西正飛流而下。太太說,天塌下來了。
若冰倒在床上隱約聽見後頭又發生了什麼事,若冰懶得去聽清楚。若冰所有的悲傷所有的心思全在自己的腹部,若冰看得見鏡子裏自己一臉緊張。大少爺下次回來可如何是好?這種事總是不能隱瞞太久的。能不能去找任醫生,他那裏或許會有什麼偏方。這麼想著就聽見下人驚恐地說,出事了,太太都小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