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伯牙還沒刷完就聽見前院有些驚亂,聽不太明晰,但姚老頭缺牙的聲音他聽得卻出奇地清爽,姚老頭在說,東洋人,東洋人!
那隻黃柄的牙刷就堵在秦老伯的嘴裏了,他的喉頭動了幾動,滿嘴的泡沫全咽下了肚去。“これはゆめだ(這是個夢)。”他情不自禁地說。
第三章
舒月的南窗對著朝東的正門,聽見敲門聲時老爺太太正在後院的秦老伯處。老爺醒酒後麵如土色,或者說老爺聽到姚老頭的叫聲後麵如土色。老爺的醒酒與聽知日本人來了是同一時刻。究竟是什麼使他臉上能種韭菜外人難以猜度,總之老爺和太太虎著臉是進了後院了。老爺木質拖鞋的噠噠聲傳向後院的一個多時辰裏,老爺沒有再次露麵。後來舒月聽見有人敲門,是李媽去開的大門,舒月看見李媽開門後掛下下巴隻是不動,就看見三個粗壯敦實的男人身穿土黃色製服闊步而入,舒月的腦子裏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下巴就再也收不住,如李媽一樣緩緩垂掛下去。
三個日本人沒有進後院。後來的事態證明這種貌似節製的舉動對陸家大院是一個極其巨大的打擊。後來的事態表明日本人要找的是日語翻譯秦樹達,也就是陸家老爺所稱的“秦老伯”。如果日本人找到秦樹達的話,或者說如果日本人直接走進後院的話,當然,日本人沒有找到秦樹達,日本人沒有進入後院。
三個日本人走進了客廳,年長的坐在陸家老爺常坐的太師椅上。兩個臉上長著生冬瓜絨毛的年輕人挺立在兩側。年長的軍官對天井用極生硬的漢語說:“主人,叫你們的主人。”日本軍官說話時隨手取過老爺常抽的銅水煙,擰了一點煙絲在鼻尖嗅了嗅,隨後仰起頭看著屋梁上的燕巢,點頭微微一笑,舒月從門縫裏看見了他的牙齒,光潔有力宛如磨刀師傅新磨的菜刀刃。
老爺與太太站在了太師椅的對麵,日本人站起身,笑著說:“你,陸先生?”
老爺愣了片刻,輕聲說:“是。”
“我找秦樹達,高郵的明白?秦樹達興化!”
老爺瞟了一眼太太,“我聽不懂,先生的話。”
日本人走近老爺,盯著他說:“親家,你的,秦樹達,興化!”日本人的指尖用力地指著地上的方磚。日本人說:“秦樹達不殺,我們要,很要。”
“他……走了,”老爺很困難地說,“他來過,……他走了……先生可以——搜。”
“搜不好,”日本人又笑了,“不禮貌的搜,他自己來,你說。——躲不了的他。”
太太陪站在老爺身後,臉上的氣色仿佛一次虛脫,在一片混沌中,太太心中牽掛著她的寶貝心肝舒月,舒月就在東廂房,太太一想起舒月就想起了日本人對待中國姑娘的傳聞。太太的眼睛禁不住向東掃向了那兩扇木欞門。
許多重大事件都有一個極其無奈的相似之處,這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重大事件中曆史意義的莊重性,——重大事件的引發往往成因於一個極細微的細節,日本人的眼睛立即注意到了太太眼睛的關注趨向。日本人的眼睛捕捉到了某個細節。
“打開,”日本人說。日本人回過頭去用日語命令他的士兵,“打開。”
木欞門自己卻開了,站在門口的是鎮定自若的秦二公子。老爺一見二公子堵在門口胸中猛然一陣狂跳,他無法預料秦二公子會莽莽撞撞惹出什麼禍來。日本兵走過去探出了腦袋,卻被二公子擋住了,另一個日本兵立即用力一個搡推,把秦二公子擠在了門框上。
放開我,秦二公子的臉壓得通紅。閑手的日本兵走進廂房隻是看見提著蚊帳角瑟瑟發抖的舒月,便回過頭去搖了搖頭。“私をはなせ。”秦二公子喘著氣大聲說,“私をはなせてください。”【放開我,請放開我!\\\" 】
日本兵真的放開了二公子。這一回是日本人張大了嘴巴緩緩地掛下了下巴。日本人完全驚詫了,這是每一個人在異國意外聽到自己母語時的共同反應。老爺看見日本軍官向秦二公子踱過去,臉上的神情漸次鬆動,一邊打量二公子嘴裏一邊嘟噥,後來卻極開心地笑了。他把下巴送上高處對著燕窩狂笑時,兩個日本兵叭地一個立正,老爺望著這一切茫然得快昏過去了。
二公子被三個日本人帶走使陸家大院出奇地炎熱,許多氣浪如叫春的母貓在前院後院弓著背脊遊蕩,人們的身上宛如冬日裏的浴室牆壁,在鬱悶與高溫中沁出珠粒,炎熱加重了知了聲鳴響的空間裏無端無緒的悲劇氣氛,人們麵麵相覷,目光在紅木家具上毫無意義地尋求往昔的舊跡。後院的楊樹底下黑壓壓的螞蟻正在搬家,它們依據造物主賜予的本能有效地回避災難,聲勢浩大的螞蟻遷徙顯然被陸家大院忽視了,他們無法斷定下一刻將會是什麼。
舒月倒在竹榻上隻是睜大了眼睛看天花板,她的目光如蜘蛛的遊絲再也收不回來,成網狀蝸居於高閣之一隅。紛亂的鬢絲鬆墮在耳側,太太說,你就吃一口吧我的祖宗,你不為我你也想想你自己的骨肉。太太剛想嚎啕便被老爺止住了,老爺說,保重,你也要保重。這時候李媽架著紙傘送若冰過來了,李媽說,老爺太太,我說你們回西房去,這裏讓少奶奶勸一回吧。李媽扶太太上了床,太太坐下後後腰一挨上蠶屎枕頭就歎口氣鬆軟了下去。李媽從櫥子裏取出一床被褥,塞在太太的腰間取代了蠶屎枕頭。李媽說,太太怎麼這樣大意,這東西可是涼性的,又這麼硬,怎麼能這樣胡來,李媽脫下太太的鞋子說,好歹太太這是最後一胎了,要再落下個什麼病根來,以後帶都沒法帶了。太太隻說了聲作孽,便不再言語了。
若冰關上門,坐在舒月的床邊把舒月的頭慢慢撥向了自己。舒月看著若冰的眼睛,淚水一滴一滴就下來了。關上門後天窗上投下來的陽光斜插在地磚上,更加顯得蒼白醒目。若冰用手抹著舒月的淚珠,這邊抹去,那隻眼裏的卻又不住地流淌。若冰說,是在自己的娘家,你就哭吧。舒月一聽就趴在若冰的肩上聳起了肩頭。很久之後若冰感覺到肩頭已經熱濕了一大塊,才把舒月推開了些,從床頭櫃上端過鯽魚湯,舀了一湯勺。若冰說,還有些溫,再涼就腥了。舒月輕搖了一回頭,很勉強地說,我吃不下。若冰隻是把湯勺往她的嘴裏送,卻順著嘴角全溢了出來。若冰放下碗,拿起舒月的一隻手放在舒月的腹部,“說句話我不怕惱了你,”若冰說,“他這輩子就是不回來了,到底也給你留下了根種。”若冰這麼說著自己的眼眶突然熱了,順勢便回過頭去再端魚湯,“——何況事情還不知是好是歹呢。”舒月聽若冰這樣說伸出手去便抓住了若冰的瘦胳膊,說,嫂子。
日本人對摧毀肉體的熱愛成了一種近乎遊戲式的快感娛樂。他們用拳頭、皮鞋、火柴、鐵釘、刺刀在秦二公子會說日語的肉體上進行最耐心、最緩慢的戰爭。他們用消毒酒精一遍又一遍洗刷秦二公子的每一條傷口、每一塊皮膚下麵綻開的暗紅色肌肉。這場戰爭幾乎進行了一天,但日本人從秦二公子那裏得到的依然是不。
秦二公子說,你們可以殺了我。
日本軍官說,我們是朋友,會說日語的都是日本人的朋友。我們不殺朋友。日本軍官向身後說:“帶進來。”
帶進來的是一個女人。從暮色的石拱門那頭走進來的是一個身穿真絲短袖衫的女人,是秦二公子新婚不久的妻子舒月。
舒月一看見秦二公子就昏塌了下去。兩隻纖白的手垂放在潮濕的方格地磚上。
日本軍官挽起舒月,舒月如一張剪紙貼在那張木椅上。舒月聽見日本人在對秦二公子說著什麼,舒月聽不懂,但秦二公子聽得清楚日本人在說:給你一分鍾,否則我會把你的漂亮妻子交給我的士兵。他們很年輕,一共有一個中隊。
舒月看見二公子闊大的額頭慢慢低垂了下去,幾隻紅頭蒼蠅在二公子的四周熱烈地盤旋。秦二公子突然高聲和日本人爭論起什麼,因激動一陣黑血從他耳後的傷口裏衝溢而出。日本人不語,隻是微笑著盯著腕彎上的手表。後來舒月就看見日本軍官很愉快地鼓了兩下巴掌。這時候二公子走到舒月的身邊抓住了舒月的手背,臉上的神情四分五裂。舒月像驚弓的小黃鸝,惶恐地問,你們在說什麼?秦二公子緊閉雙唇什麼都不說,眼裏頭整個夏季在翻湧飄拂。後來舒月就聽見秦二公子說,什麼事也沒有,沒事了。我們現在就回去。秦二公子扶著舒月吃力地向石拱門走去,秦二公子剛剛看見一條幽長的巷口,便聽見日本軍官在身後說:
翻譯官先生,不要動逃的主意。大日本的子彈永遠比中國人的雙腿飛得更快。
一場大雨伴隨閃電與雷鳴呈網狀使陸家大院呈升騰態勢。雨網仿佛由於打撈陸地的失敗而惱羞成怒。閃電把天空抽成破碎的鏡麵,疊射出無限幽怪古奧的占卦形象。夜空變得猙獰,如出賣友人的瞳孔一下子深不可測蘊滿心機。
久旱的土地被雨水衝散出一種不祥的氣味,在知了的噤閉裏狐狸尾巴一樣穿梭出沒。屋簷下的雨簾密密匝匝,使八仙桌上白蠟燭的微光顯得孤楚無助。陸府裏的主人們坐在各自的角落,似家具的一個部分具備了木料質地。燭光投下他們很迷蒙的陰影,折疊在地磚與參牆的九十度拐角處。他們驚悸於每一個閃電,每一個閃電都要在他們的血管中抽一次筋,爾後他們屏息,等待最可怕的天空炸裂聲。
僅僅一天,陸府便完成了一個多世紀的興衰更嬗。滿腹經綸的陸家老爺甚至沒有來得及喟歎欷歔,沒有來得及記憶古詩詞中的滄海桑田世事如煙,興化最大的地主,最有財有勢的陸府便在雨夜燭光下坍塌了。陸府無語無泣,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二公子滿身傷跡端坐在燈光的暗處。二公子突然說,爹,我爹呢?二公子這麼一說人們才麵麵相覷。好半天二公子的母親才說,地窖,還藏在後院的地窖裏。
下人從後院的地窖裏扛出來的不是秦老伯,是秦老伯上午躲進地窖後遺留下來的屍體。是秦老伯蜷曲著身子半睜著眼的屍體。窒息使他臉上的皺紋呈掙紮的三角形,構成了死亡的絕望形式。二公子的母親剛剛開口驚呼,便給老爺喝住了。二公子母親的悲慟隨牙齒伴隨淚水刺進了自己的手背。這時候天空扯過一道雪亮的閃電,閃電在秦老伯放大的瞳孔裏烏鋥鬼譎地一個跳動,使在場所有的人感覺到心髒被閃電猛拽了一把。陸家大院裏悚然的恐怖一下子猶如死而複生的眼睛一樣生動鮮明。
另一種驚天動地在這個夏夜的狂雨中野蘑菇一樣妖嬈甜蜜地生長。一種奔騰的痛苦、一種美麗的憂傷和一種嬌柔的毀滅與那種徹骨的悲仇完全等量地在閃電與雷鳴中被感知與被證實。
若冰回到屋裏時天色正黃,地上顯得特別暗又像是特別亮。天還不亮時大少爺回過一次家,取了一大批錢財又獨自悄悄走了。夜裏若冰給大少爺開了門,剛想點燈,大少爺說不要點燈。昏暗中若冰站在蚊帳旁邊隻是聽見大少爺不住地翻動家什。後來大少爺就說,我走了,別對人說我回來過。若冰聽得出大少爺走的是朝南的側門。
從舒月那邊回來後若冰一坐進竹椅便覺得十分地勞乏,窗子外正吹進微微的涼風。若冰坐在椅子裏頭歎了一回氣,很無聊地竟然坐著睡著了。若冰睡著之後一定做過一個什麼夢,這個若冰感覺得出來,但她被老鼠驚醒之後再也想不起來了。蒙矓中若冰感到腳尖上有一樣東西軟綿綿地蠕動,睜開眼後居然是一隻肥大的老鼠。若冰驚叫一聲老鼠飛快躥進了牆角,這時候門外響起了很細碎急促的腳步聲,走進屋來的卻是少蘭。若冰怎麼也沒有料到少蘭敢走進她的屋裏來,她的屋子除了大少爺從來是沒有男人進來的。若冰自己也奇怪自己居然沒有拉下臉來問“你怎麼進來了”,若冰纖細的手指捂在胸前,嬌喘微微文不對題地說:“是老鼠。”少蘭並沒有說話,少蘭和若冰就那麼站著經曆了一個極其短暫與微妙的片刻。若冰剛想說些什麼少蘭便先開口了,少蘭說:“天要下雨了,——怎麼從來見不到你笑?”少蘭的話在若冰的耳鼓裏相當地突兀,慌恐的臉上卻成了茫然與不解。“我從來沒見你笑過,”少蘭說,“你笑一笑什麼老鼠也就不用怕了。”少蘭說話時流丸一樣的眼珠盯著若冰,若冰幾乎沒有見過男人長這樣漂亮溫情的眼睛,宛如某種馴服的鳥類。
窗外的竹葉發出啁哳的磨擦聲,牆上布滿烏雲的青黑色。天上的雲團飛得很快,好像夏季天空的一次遷徙。若冰想掩飾性地笑一笑,終於又有些累,隨即也便罷了,隻是說:“平白無故地亂笑,豈不成了瘋婆子了。”“當一回瘋婆子有什麼不好!”少蘭說,少蘭說話時兩道清冽的目光悄然無聲,仿佛燕子的翅膀掠過水麵。若冰聽少蘭這麼說便若有所思,眼裏的神情也恍如雨煙。若冰的臉上立即感到了幾種生動的氣息呈條狀向上升騰,慢慢張開的雙唇似乎期待著一種言語表達。若冰把臉掉向肩頭,說:“你回吧。”少蘭側過頭隻是看著窗外,很沉重的雨點稀疏地斜衝下來,一陣冷風猛吹而過,少蘭和若冰同時打了個冷噤,隨後雨點便密密匝匝地在窗外騰起了一股雨煙。夏雨如此猛烈,頭頂瓦楞上蹦蹦跳跳的聲響使若冰的小屋頓然間恍如隔世。少蘭往門的內側移動了兩步,幾隻長長的指頭女性氣地慌亂攪動,若冰望著少蘭的指頭心中突然有一樣東西極緊張極緩慢地敷漲與消解。少蘭回過頭去,少蘭迅猛地關上門扇使若冰一陣昏厥不知所措。若冰鬆軟無力而又不知所雲地重複,不,不,眼中的少蘭頃刻間五彩繽紛。若冰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不,若冰毫無意義地說,不。
少蘭驚奇地發現一道鮮紅的血跡在草席上羞赧地蜿蜒。少蘭驚奇地說:“你怎麼還沒開身?”若冰側過臉去,緊閉的眼中淚水奔湧如注。少蘭感觸到若冰的身體在極傷心地抽泣。少蘭撫慰著若冰的皮膚不再言語。若冰側過頭時少蘭問:“少奶奶叫什麼名字?”“若冰,”若冰幸福無比淚汪汪地說,“我叫若冰,——你呢?”“我告訴過少奶奶了,我叫少蘭。”“少蘭,”若冰自語道,“你是少蘭。”
第四章
一場隱秘的葬禮草草行進在雨中。屍體像他的主人活著時一樣膽怯,委屈地弓著,始終一副怕事的樣子。沒有人敢放聲地哭泣,沒有人敢把葬禮弄出葬禮的模樣來。老爺、太太、秦太太、舒月、二公子和若幹下人黑魆魆地立在夜雨中,仿佛某種神秘的星象。老爺說,親家,隻能委屈他老伯了,就趁黑還葬在地窖裏吧。秦家太太捂著臉說,總該有口棺材才像個樣。老爺沉默了半天,說,弄個棺材進來,也要到天亮,又如何能瞞得過日本人的眼睛,日本人要來查屍,那可如何是好?秦家太太想了想,吸了鼻涕點頭說,給你們陸家加災來了,我倒不如一死。老爺說,親家母不要過於哀傷,眼下總還不是哀傷的日子。舒月的母親有些惡聲惡氣地說,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惦掛的?太太的插話立即被老爺喝住,誰又讓你多話了?老爺吩咐手下人去把他的冬衣拿來,在走廊裏給秦老伯硬套上,再用涼席把秦老伯裹了個嚴實,命人放進地窖去,二公子和舒月木頭一樣跪下,秦家太太失聲號哭著撲過去,便昏倒在泥濘的地麵,封好口後老爺低著頭,低聲說,親家,等東洋人走了,我給你的屍骨出大殯。暗中老爺回過頭,壓著聲音說,明天不許提起此事,就像沒事一樣。
一種隱晦的恐怖籠罩在陸家大院,門前的石獅濕乎乎地加重了猙獰。雨後的大院彌漫著很濃的腐草氣息,紅蜻蜓和新鮮的知了聲擴散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地窖上方的昆蟲痕跡總是暗示著一些極生動、極栩栩如生的死亡性質,人們隻要想起閃電中那隻半睜的眼睛依然半睜在窖中,總是懼怕地上突然會睜開半眯的眼睛。所有人的腳踵邁開步伐都那樣怵然戒惕,陸家大院的每一塊地磚都不踏實了,隻要你的腳掌慢了一步似乎便有陷塌下去的危險性,隨後就會被一隻僵硬的手冰冷地攫住。
老爺的病倒並不出人意料。任醫生被請進陸府時神色出奇地緊張。即使是外人也能從任醫生心不在焉的神情裏感知得到陸家大院裏的異乎尋常。任醫生讓老爺張開嘴巴看舌苔時,老爺自己都聞得見嘴裏的一股腥臭。老爺說,又是上火了。任醫生麵皮繃得緊緊的不說一句話,任醫生開完了方子隻是說了一句不要貪涼,便匆匆告辭了。
太太和舒月靜坐在老爺的身邊,座鍾的聲響刻板而又無情。老爺側過頭去看了一眼座鍾,覺得座鍾才是時光的最正確形式。時光似乎不會過去,不會如孔夫子所言“逝者如斯”,時光是佛法裏絕對的輪回,今天轉過去,明天又會再轉回來,老爺隻是感覺到災難實際上不會就此過去,許多事也許剛剛才是開始。老爺吩咐太太說,明天把座鍾給撤了,太太說好端端的怎麼把它撤了,老爺說,撤了。
老爺說,那兩根香又是誰燃上了?我什麼時候關照要燃香了?太太說,不曉得,一直就燃著。老爺說拔了,一聞到這氣味我就透不過氣來。一直呆坐著不開腔的舒月說,我燃了香。老爺剛想說什麼看見舒月的臉色如冷月高懸,老爺一怔隨後歎口氣閉上了眼。舒月說,怎麼連一口棺材都不肯給?老爺睜開眼,兩眼的目光如兩炷香火,說,你還是孩子家,這些都還不懂。舒月說我就不信日本人死了也會全放進地窖裏。老爺的身子底下一陣碎響坐起身,說,你嫁給了秦家,總還是陸家的人。舒月站起來掉過頭去便不做聲了,太太說,怎麼能跟孩兒說這樣的話。舒月說完話自己也驚詫怎麼有膽子和爹頂撞了。
老爺歎息說,這個家紅紅火火支撐了幾百年,原來隻是個空架子,東洋人一來便全散了架。
太太安慰了舒月一回,不解地自語說,不曉得東洋人到底使了什麼魔法,除了比我們矮了些,並無什麼異樣,一準是菩薩不要我們了。
二公子呢?老爺突然問,怎麼一大早就沒見他。
舒月愣愣地隻看著外頭,這兩天她如死了一般不辨東西。“他一身的傷,”舒月說,“東洋人打得他一身的傷。”
“東洋人把他到底給怎麼了?”太太問,“興許還會再把他抓過去。”
“他們嘰裏呱啦說了一大通,”舒月說,“我一句也聽不懂他們說了什麼,”舒月掛著臉說,“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我怎麼就沒料到呢?”老爺說,老爺的手臂無力地放在扶手上,自語道,“我怎麼就沒有料到呢?”
“你到底沒料到什麼了?”太太問,太太臉上兩個惺忪的下眼袋拉得像兩隻狗奶子。
他們說著話,聽見了李媽天井裏的開門聲,李媽說,“公子回來了?”
二公子進門時臉上的模樣像受了屈的乖孩子,雪白的繃帶幾乎纏滿了他的身體。二公子提了一隻布袋跨過門檻輕聲招呼說,爹、娘。隨後二公子就走進了東廂房。舒月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老爺和太太用猜度的目光互相打量時東廂房裏傳出了一聲響聲,是一種金屬落在地磚上很實在很堅決的聲響,仿佛還有一次掙紮性的顛跳。太太走過去推開門,隻看了地麵一眼眼睛就直了,老爺聽見太太慌張地說,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
老爺走過去,烏亮的手槍正橫臥在地上。槍口如一隻獨眼陰森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槍把手的旁邊黃燦燦的手表放出五彩炫目的光芒。老爺半張著嘴巴慢慢抬起眼睛,二公子的目光兩根朽木一樣正毫無依靠地望著老爺。
老爺說了聲祖宗,天上的太陽便如瞳孔一樣漆黑,千萬隻螢火蟲雪花似的紛飛。
二公子一見到母親就跪了下去,整個後院闃然無聲。二公子原是勸母親隨便吃點什麼的,怎麼也料不到一見到母親雙腿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母親的眼睛深深地凹著,端坐在太師椅上如宣紙上大塊的墨團四周敷散出恍然的邊跡,母親身上越來越接近紙灰的氣息使二公子一下子又想起那口冰涼的地窖。二公子疲憊的記憶中童年的時光呈不同玻璃器皿上的輪廓展現出水的形狀。二公子拂不去運河邊上他的指尖兩次完全相反的指向,“那邊呢?”他問,父親說,“杭州。”“那邊呢?”父親又說,“北平。”這些全像昨天,中間的全部過程他全記不清了,仿佛他是從運河邊上一下子長大,一下子從貫通杭州與北平的河邊長大了……漢奸。漢奸?我是漢奸?二公子的後背豎起了無限聳立的毛孔。他相信自己麵如土色了,那個綠色的閃電一下照亮了他父親放大的瞳孔,隨後母親癱倒下去了,母親癱倒下去似一次夢的解體,在雨珠和棉花的碰撞中鬆軟如泥。他看見了母親的夢,母親在夢中二公子跪在她的腳下噤若寒蟬,秋露打過的蛐蛐一樣呈弓狀。母親的夢沒有色彩與溫度,隻有很抽象的繃帶拉得很長,孝布似的飄曳,在哭喪棒中呈現想像中鬼的行蹤,直接鑽進你心中的恐怖和惶惑。在那裏生殖繁衍,長滿爪子從你的眼中抓出來,以目光的形式攫取每一次生存。而生存是一次蘇醒,蘇醒是二公子對跪在母親身前毫無疑義的確認。
夜間的任何聲響都足以使人驚醒。陸家大院裏所有聲響都像狐狸的碧眼一樣猙獰可怖,而這一夜陸家大院靜得又是如此可怕,連蚊子的低吟也被大雨衝稀了,它們正在廢棄的缸盆中吃力地一孑一孓,而後傾聽所有的血管中血液流動的和聲,進入它們下一輩分的生態。
很遠的地方傳出了兩聲槍響。槍聲不大但每個人都足以聽得清晰。隨後響起了機關槍的掃射,清晰而又渺茫,像堵在被子裏似的。最後兩聲槍聲好像是對寂靜的一個總結,接下來的一片黑暗中又趨於死亡式的平靜。
第二天大早陸府中的每一個人都低順著眼,大家對夜裏的事故意不提,大夥的眼神也如同忌諱一樣故意相互回避。早飯時分一個丫頭打碎了一隻銀邊碗,緊張地張大了嘴巴,太太隻當沒聽見一般走了過去,很莊重地緘口不語,每個人進進出出時身體全如植物樣綽約隱晦。
老爺說,那些日子哪裏去了,那些眉清目秀的日子。
彤雲的複雜色彩映照著西院的女牆。女牆的黑色牆垛在白底子牆麵上方參差高低,顯得古樸幽靜,許多怪誕的陰影橫臥於天井的人字形地磚上,熱烘烘地飄拂青苔和瓦花的曆史氣息。黑貓臥在梔子花的花台上無精打采,為夜間的老鼠養精蓄銳。若冰走近花台時黑貓的眼睛睜了一回,便又恢複了原態。若冰停下來對黑貓凶狠地搖了搖手,黑貓便挪了位置吃力地把脊背弓成了石門的穹頂。若冰的這個奇怪舉動沒有逃得脫李媽的眼睛,李媽注意到若冰的臉上有某種鮮潤的東西掖捺不住。若冰不知背後一雙驚奇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身後。李媽發現若冰實際上巴不得陸家裏頭天天倒黴。
李媽回到廚房時看見姚老頭正在物色什麼家當。李媽說,老長魚,你瞎翻什麼?姚老頭抬起手裏的半截竹筒,李媽問,拿這個做什麼?姚老頭說老爺讓他天天夜裏打更,他正想找個合手的擀棒。李媽很有些悵然地沉默了一刻,說,隨便拿個棒棒棍棍搗鼓搗鼓就是了,要擀麵杖不屈了料?姚老頭歎口氣睃了一眼門外,這又能值幾文錢,姚老頭說,陸家哪裏還能省這點油頭,——隻有紅棗木的擀麵杖打起來才脆生。
舒月是在陸府第一天聽到“梆梆”更竹聲的夜間被綁架的。綁架者一定是個行家裏手,整個綁架過程中紅棗木打擊竹筒“梆梆”的脆響一直沒有間歇。後來人們找到五花大綁口堵棉花的姚老頭時姚老頭正在篩糠。當天夜間大院裏少了一位小姐,多了一具大黃狗的屍體。
老爺自然顧不上昏厥了的太太。天亮時下人在驚悸中從石階上發現了被露水打濕了的信封。老爺一時吃不準寫信的是哪路綠林或是哪路部隊。信中的口吻相當客氣,除了索取一千塊光洋外保證了五小姐舒月的安全。
二公子看完牛皮信封裏的紅格子紙信後半晌沉默,臉色如燭光一樣難看,二公子說,這不是土匪幹的,幹這種事的不是共產黨便是國軍遊卒,他們準是買槍少了銀兩。二公子青了臉對老爺說,按他信裏寫的做,我讓他們一個都活不成。老爺似乎從二公子的口氣裏聽出了濃重的血腥氣,聽了二公子的話表情相當古怪,破財免災,總不能讓日本人來出我這口氣。二公子說,誰說叫日本人了,城裏有保安隊。老爺板著臉隻說,都一樣。老爺回到西廂房門口回過頭來,對二公子說,你不許插手這件事。
從後院河邊的大葉楊樹底下果然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舒月。舒月沒有哭泣也沒有表情,由人們抬上了她的床榻。任太太和二公子不住地呼喚,舒月的氣色總讓人想起樟腦丸子的散漫氣息。好半天之後舒月的眼珠才慢慢移動了一回。這時候下人全退去了。舒月哇地一聲幹嘔不止,二公子拍著舒月的後背隻看見踏板上一攤清冽冽的嘔吐物。他們怎麼你了?太太不住地問,他們到底怎麼你了?舒月誰的眼睛也不看,直愣愣地盯著房梁,恍惚的目光迷蒙四散,最後她說,你們讓我死吧。最後舒月隻是蚊子一樣細聲哀婉地說,你們讓我死吧。大家相互望了一眼便再也不敢多問什麼。
太陽如病了一樣罩著一層霧氣,每一根陽光都上滿銅鏽。
二公子讓人扛回了幾隻木箱,打開來取出的是一支左輪和十支三八大蓋。老爺看著槍喉管動了幾動似乎是想問些什麼,最終卻終於閉口不語。二公子說,爹,招幾個體壯的長工,再有難時到底能使喚。老爺端起水煙狠狠吸了幾口,便把灰白的煙灰球吹了出去。老爺瞟了木箱一眼,低頭跨出了包銅的門檻,一臉的鐵青。
二公子對太太說,這年頭人不值錢了,一條命的價錢隻是一顆銅彈頭,誰的命都這個價。太太木偶一樣聽了二公子說那些雲山霧罩的話,太太頭上的發髻鬆鬆地耷拉著,遠不如先前格正波俏。太太走進舒月的東房掩好門坐在五丫頭的床沿,舒月瘦長的手指無力地垂放在數得清木紋的邊框。太太望著舒月也便跟著走神了,她念叨起自己的身子,怎麼就又懷上了,生完舒月太太就沒有再生的意思了,全是自己大意。說到底太太是有些怕有身孕的。從光緒三十三年嫁到陸府,懷第一胎起天下就沒太平過。大兒子還挺在身上,光緒聖上就駕崩了,等有了大女兒,宣統皇帝又被趕出了龍廷。舒月上身已是在民國八年,那正是北平的秀才們造反的日子,任醫生告訴他老蚌得珠沒幾日,東洋人又逼到門檻上來了。而今老巴子閨女都有了身孕,日子卻越發難了,太太覺得自己每懷一回胎世道便要變一次,女人們懷胎端的全不是下崽,好像懷上的全是孽根,生下的也全是禍種。不曉得先人到底埋了什麼禍根。
娘。太太突然聽見舒月喊娘。太太把手放在舒月的額上很勉強地笑道,乖兒,一時卻又找不到話說,馬上也有人叫你娘了,太太說。太太見舒月眼中清亮了些便又說,女兒要不聽見自己身上下來的肉喊一聲娘,女人這輩子都白活了。孩子的第一聲娘,聽一聽真讓人脫胎換骨呢。
我像是做了一場夢,舒月疲軟地說。
太太愣了一愣,隨即接上來說是一場夢。
後來女兒又不開腔了。過了很久舒月的腦袋在枕頭上晃了幾下,說,不是夢,娘,肯定不是個夢。
若冰的進入顯得不合時宜。太太一見若冰富態的麵膚立即拉成了一張馬臉。若冰堆上笑說,媽也在這裏。興許正是若冰的一臉笑容使太太心裏不受用,家道敗落到這等田地她還能平平靜靜地笑。若冰並沒有猜度太太的心理,隻是上前抓住舒月的瘦腕彎,歎氣說,你瞧你,這麼瘦,若冰隨手拿起一把芭蕉扇給舒月扇點涼風,舒月拖掛下去的劉海在耳邊一陣顛跳,剛想開口喊嫂子,就聽見太太說,五丫頭身子虛,受不了這麼涼的風。若冰說,我曉得,隻是輕輕的幾下。太太說,你怎麼倒不曉得防風勝防箭的道理了,風這東西,有時比暗箭還要傷身呢。若冰聽完話打了個愣,手上停下來,委屈地說,媽你這話說到哪裏去了?太太望著舒月說,我是給剛才的那些下人氣糊塗了,這些下賤的東西,看陸家衰敗了,竟樂得像個什麼似的。若冰淚汪汪的隻是不響,太太卻話中有話地安慰她說,不要往心裏頭去,不要和那些下賤的東西一般見識。
回到房裏若冰就禁不住啜泣了,許多傷心的舊事一齊湧上心頭,南窗的修竹碧綠挺拔,茂密的竹葉在無風中不住沙沙作響。若冰盯著兩株發黃的竹竿打愣,不一會就聽見太湖石的穴罅發出空洞的聲籟,這聲音似孤簫在夏天的炎熱中加重了若冰心中的淒楚,使若冰的情緒太湖石一樣多竅而又幽渺。若冰這麼哭突然卻記起少蘭了,若冰吃驚地發現這兩天她心中有傷痛便想起少蘭,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念頭,也正是這個念頭使若冰恐懼擔心又有點複仇式的興奮。若冰記起少蘭便覺得少蘭有些不一般,作為一個男人,皮膚卻如象牙麻將一樣有豐富平滑的手感,而每一塊皮膚底下都有一次驚心動魄的自摸、杠後開花。若冰走近鏡子,鏡子裏的自己淒迷地盯住自己,若冰捂緊了自己的肩頭,晚風一樣的指尖在肩頭上斜斜地掠過,而那陣快意也是沁人心脾的,若冰看見自己的腦袋向後仰去,一種接近打開的鬆軟沙丘一樣細膩地向下滾動。若冰發汗的身子開始絕望地扭動,無限的痛苦在接近死亡時猛地複蘇朝她挑釁地微笑,若冰張開了嘴巴突然一陣眩暈使她如土逶迤,娘,若冰壓抑住嚎啕說,娘,我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