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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月的婚禮因其遠嫁顯得不同尋常。許多必需的儀式一律就簡,有些甚至給免去了,因而舒月隆重而又華貴的婚禮給人以草草過場的印象。這和舒月的五個姐姐出嫁吉吉祥祥富富貴貴的鋪張派頭形成對照。不過這一切舒月可能不知,女兒家披上頂紅後大多急切而又混沌,除了偶爾留意鼻尖底下的裙裾下擺和繡花的紅鞋之外,其餘的一切便恍如夢中。
還是在三月中旬秦二公子的父親從高郵派人給舒月家送來一封書信,來信舒月未能過目,隻是從後來的變故中舒月猜得出,原定於明年開春的婚禮提前到今年四月,一定是出於兵亂的考慮。婚禮那天舒月透過門縫看見堂屋裏的秦二公子腳踩一雙皮鞋,鋥亮烏黑的鞋口上方飄動翻邊的褲管,舒月就靠這一眼便知道她的如意郎君在整個婚禮中一定瀟灑倜儻光彩耀人。隻是後來秦二公子身上過重的肥皂氣味使舒月隱約有點難言的不悅,也隻是一刹那,一陣火紅的鞭炮就將那些轟得幹幹淨淨了。
整個婚禮舒月的耳邊嗡嗡的說話聲一直相當嘈雜,金屬與瓷器的撞擊襯托出很喜慶的氣氛。後來舒月就讓人領著和秦二公子並坐在祖宗的牌位麵前吃東西。舒月記得母親關照過,新娘子兩天內不要進食,否則一進洞房便坐馬桶不太吉利。舒月想起了母親的話,實際上舒月實在也沒有一點胃口。舒月聽見有人說,吃一點,不興不吃的,於是舒月就拿起景泰藍調羹,吃了一顆,是棗子;秦二公子麵前放著紅糖煮過的湯團。舒月又聽有人說,再吃一個,成雙成對的,就又吃了一個。後來在貼著紅雙喜的畫舫上舒月一直覺得奇怪,明明就吃了兩顆紅棗怎麼又是要小便又是嘴幹。好不容易熬到了洞房舒月立刻走上床頭踏板找到了馬桶,舒月打開嶄新的馬桶蓋,聞到了一陣新木頭與紅漆的混雜氣味,舒月花了很大的努力才沒有使馬桶內發出太響的哨聲。舒月在一陣輕鬆之後怎麼也沒能趕得走極其隱晦的不祥感覺。
三天後的回門是老爺吩咐作罷的。老爺擔心五丫頭受不住興化與高郵之間的往返水路。不過下人們看得出來,是老爺自己受不住太太的又一頓眼淚鼻涕。舒月被秦二公子扶上後院石碼頭的轎船時,太太就暈厥在老爺的肩頭。大夥圍上來掐人中敷薄荷油忙乎了好半天。太太醒來時兩顆淚珠無聲地掛在下眼袋上。所有的兒女中太太最疼愛她的老巴子閨女,這個陸家大院門前的石獅子都看得清楚。
按婚禮前的商定,六月接五小姐回家歇夏,這是興化多年來俗成的婚嫁規矩。舒月的生日是七月初一,那時秦二公子正好來接小姐,順便交了小姐的生日,太太當然要求秦家把五小姐的每一個生日過得如在娘家一樣火紅。
五月剛過了大半太太就嘟噥接五丫頭回家的事了。所有的人都看得出太太近期有些反常。有人說太太和兒媳若冰最近又生了口角,據一個和若冰處得不錯的下人說,不是少奶奶的錯,是太太自己無事生碴,一準是快更年了血脈不通的緣故。
二十七日一清早院後的石碼頭就響起了木槳的欸乃聲。早起的下人都曉得船夫姚老頭的烏篷船要起樁了。到碼頭淘早飯米的李媽望著大清早的水麵不甚明晰的水跡,心裏說,五丫頭真的快回門了。
第二天晌午陸家大院進入飯後午睡,牆頭上的瓦花一如平日一樣青灰,正堂屋四周的蘭草在鵝卵石路旁蓬勃四溢,幾塊麵團一樣的太湖石卻是看得出的一臉瞌睡。院後突然有人說五小姐回府了。大家擁到後院的走廊果見姚老頭的身旁走著一位美人。大夥愣了一下隨即還是認出了是五小姐舒月。舒月跨進穹形走廊時從欄杆外頭看上去活像書上的一幅繡像。舒月的臉膛因五月的太陽顯得過於紅潤,做姑娘時的一頭好頭發全盤在了腦後,一副氣度不凡的少奶奶裝扮。人們從五小姐華貴的行頭中間還是看出了五小姐最隱秘的變化,五小姐清瘦了許多,下巴那一塊與姑娘時總有些似是而非。有人私下問,五小姐怎麼這般瘦,李媽用曉通世故的語氣說,出嫁一兩個月的女人都這樣,過些日子會再胖起來,年輕的丫頭們聽李媽這麼一說,臉上立即掛上了浮想聯翩的複雜神色。
舒月一見到太太便側著上身小跑了過去。太太站在石階上對女兒很慈祥地眨著眼睛微笑。舒月與太太的擁抱使熱鬧起來的大院頓然間平靜如水。舒月瘦弱的身體在太太的胖懷抱裏極傷心極甜蜜地抽泣。舒月說,娘。太太一聽這話便如刀絞了。老爺剛想讓她倆快進堂屋去就看見舒月的雙腿軟了一下,隨即坍塌了下去,人們立刻慌亂起來,姚老頭磕磕巴巴地說一路上小姐一直說說笑笑的,老爺白了他一眼說,太太何曾怪罪你了?老爺加大了嗓子說,還不去請任醫生。
任醫生進門時舒月正歪側在藤睡椅裏頭。舒月腦袋的正後方一縷香煙很瘦直地向上升騰,這是一個極其奇妙的構圖。任醫生禮節性地說了幾句便坐在五小姐的身旁,抓了隻枕頭放在自己的膝上,要過舒月的胳膊號她的脈位。舒月的臉上褪盡了到家時的紅潤略顯虧乏。舒月另一隻手撫在額上解釋說,不要緊的,不是暈槳就是受了熱暑。任醫生閉著眼示意五小姐不要說話,過了良久又低聲耳語了幾句。末了任醫生站起身,老爺問,怎樣?任醫生笑而不答,隻是說不要緊。老爺便說這樣就好,老爺吩咐說順便給太太也看看,看過了一起開方子一起去抓藥,任醫生便給太太又看了一回,用去的時間卻是小姐的一倍。任醫生站起身時太太有些緊張地問,哪裏不好?沒有哪裏不好,任醫生說,母女倆全是有喜了。——太太已經三四個月了。太太聽了任醫生的話瞟了老爺一眼,富態的臉上頓時又自豪又有些難為情,顯得有些慌張。
不要開方子,任醫生說,今年府上真是大貴了,一個坐上喜,一個卻是老蚌得珠。
舒月完全沒有料到自己這麼快就懷上了身子。任醫生隨老爺走進書房後客廳裏就剩下了母親和自己。舒月對自己的身體立即像叨啄自身羽毛的母雞那樣新鮮不已,緊張而又有點難以辨認的陌生。舒月抬起頭時目光恰好落在母親的腹部,一種相當奇怪的感覺開始在母女的眼中閃爍。母親的臉上又掛上了相當奇怪的神情,母親說,你不要亂動,我讓人再切一片西瓜來。舒月躺著馬上就想起了她的秦二公子,舒月隻是想著能把這個喜訊早點告知她的郎君。舒月至今不知自己與秦二公子究竟結了怎樣的前世姻緣。去年秋天的那個午後五小姐舒月正在後院提了根竹竿撲棗,李媽突然過來喊:五小姐!舒月正玩在興頭上,李媽又喊道:五小姐!舒月回過頭來看見李媽的指尖上正掛著水珠,就問,怎麼了?李媽望著五小姐隻是神秘地一笑,說,老爺叫小姐呢。舒月站著沒動,嘴裏說,三姐那裏我去過了。李媽走上來接過她的竹竿,說,快去,去晚了老爺怕是不高興了。舒月走到前院裏來聽見父親正在堂屋裏和幾個陌生的聲音說笑。舒月扶著木柱透過方塊木欞看見一個身穿中山裝的少爺端坐在父親的對麵,胸前的口袋插著一支自來水筆,閃著晶亮的掛扣,完全是想像中進步青年的新潮派頭。舒月進門時招呼道:爹。老爺隨即站起身說,快來見過秦老伯,舒月說秦老伯請坐。老爺的巴掌又伸向剛剛站立的青年人,這是秦二公子。舒月低了頭目光落在秦二公子雪亮的皮鞋尖上,低下頭說秦二公子坐。老爺說,明天我陪秦老伯去你們女子中學察看,快去溫溫功課。舒月應了一聲卻走到了母親的房間裏去,母親正拿著針線,舒月小聲問,這兩個是誰呀?母親說,你爹不是跟你說了,秦老伯,和你爹少年時在南京讀洋學堂的。舒月恍然大悟地說,就是他留了東洋了?高郵來的?母親和善地白了舒月一眼,責怪道,丫頭家,嚷什麼?舒月後來一直向門外張望,正堂對牆的玻璃鏡子裏秦二公子的小腿一直在那裏頭小幅度地晃動。秦二公子褲管上筆直的褲縫給了她極其挺括瀟灑的印象。舒月聽見母親說,秦二公子果真是氣度不凡,隻是離興化太遠了些。舒月一聽這話心中即刻一緊,隨後便是一陣怦然躍動,隻是裝著沒聽見,貼身的馬夾就隨著身子一同呼吸了。
舒月不會忘記那個下午,父親果真同舒月攤開她的終身大事了。父親說,陸秦兩家實際很早就有聯姻的意思,幸好你們才貌和家道倒也般配,誰也不曾虧了誰。父親說雖說父母做主,現在卻是不同過去,好歹也該聽聽你的心思。舒月低頭隻是不語,臉膛好像掛了一隻太陽,心中的感覺如新鮮的生棗子在草地上跳動。舒月說,爹。誰都聽得出這一聲爹實際上沒有任何稱謂意義。老爺說,你媽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懷上你大哥了。舒月又說了一聲爹接下來是好一陣沉默,舒月後來輕聲說,我哪裏能不聽爹的話呢。老爺聽了這話心中便有了數,笑著說,我早就曉知月兒是聽爹話的丫頭。
舒月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地把手伸到了裙裾的腹部,聽見外頭有人走動又驚恐地抽了出來,李媽進門時隻看見舒月依舊托著腦袋,一副嬌弱而又昏沉沉的樣子。
差不多在舒月快上床時若冰走進了舒月的舊閨房。舒月一開門就看見蠟燭光前一張蒼茫疲憊的臉,散發出地窖般的幽遠氣息。若冰說,當了二太太了,就不認這個嫂子了。舒月知是玩笑隻是走過去抓住若冰的臂膀,舒月的手一碰及若冰就仿佛抓住了冬季。舒月說,你的身子怎麼這樣涼?若冰答非所問地說,恭喜你了。不知怎麼回事經若冰這麼一說任醫生走後的全部欣喜一下全空了,舒月的胸中隻剩下空蕩蕩的一隻井口,飄拂起夏季的咄咄涼氣。舒月知道若冰祝賀出自真心,隻是這話由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說出來究竟味道不一樣。若冰和舒月的母親曆來齟齬,和這個嬌小漂亮的小姑子卻是出奇地親昵。舒月對若冰從來都是無話不說的。還在舒月做姑娘時若冰曾在舒月麵前故意漏嘴留下一些話把子,然而舒月從沒有在她與婆婆之間搬弄過半點是非,這使若冰與舒月變得情如姐妹。若冰有時淚汪汪地受了委屈,總是要走到舒月的房子裏才肯落下淚珠的。若冰豔若仙人,初嫁陸府時所有的人都說少爺好福氣,太太自然是百般寵愛,視如己出。然而幾個春秋過後,陸家大院的下人們也正是從若冰身上悟通了女人的命,上蒼是決計不肯讓女人太自在的,總要揪住你的某個疼處殺殺你的傲氣。上蒼就是不願讓若冰懷上陸家的根種。這使若冰在陸府很快成了脫毛的鳳凰,有些雞不如了。
若冰說,你躺著吧,我和你說說話就走的。舒月歪在床上,很想找個話題但隻是看著若冰的眼睛不語。若冰說,二公子待你可好?一提起二公子舒月的臉上就掛上了很幸福的表情,嘴上卻說,他呀,一天到晚雲山霧罩的,前些日子又嚷著去武漢,抗日呢。舒月說,我也不是不曉得,他爹全拿我當拴馬樁,秦家是擔心日本人從南京打過來,怕他出事,好讓我收收他的心。若冰說,二公子也真是,有那麼多中央軍,就靠他在大街上喊幾句口號,也嚇不走東洋鬼子。我也這麼說呢,舒月說,他才是個瘋子,一會兒說中國人要像日本人那樣就好了,要向西洋學科學,一會兒又說日本人太可恨,是些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一會兒又用日本話讀日本的詩文給我聽,我聽不懂他還生我氣呢,真像個孩子家。我這孩子還沒生,倒先做起保姆來了。若冰吃驚地說,二公子也會說日本話?他可鬼靈,舒月又好氣又自豪地說,跟他老子學了年把,就跟他爹兩人滿嘴炒蠶豆。——東洋人也真是,那些聲音怎麼能當話說。若冰端詳著舒月臉上說話的神色,心中突然有些說不出的怪滋味,很複雜的心緒就如芭蕉葉子一樣鋪開了。若冰細聲說,懷上有多少日子了?舒月把手放在腹部說,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也不曉得。舒月說他那麼能折騰,也不知道是哪天就懷上了,舒月說完這話臉上突然紅了一回,心裏頭奇怪怎麼女人一結了婚說起私房話來這麼沒擋沒遮的。舒月多少有些掩飾性地問道,我哥可也是蠻不講理的罷?若冰說,什麼蠻不講理,他什麼時候不講理了?舒月見嫂子說得這麼認真噗哧一下反倒笑了,說,我是說“那個”,舒月說完這話便知道自己走嘴了,舒月看見若冰的眼裏蠟燭的火苗很古怪地閃耀了一下,便知自己說到了嫂子的疼處。蠟燭無聲地燃燒,舒月抓住了若冰的手說“嫂子”,若冰很吃力地笑了一下抽回手說你早點歇著。
院中所有的植物出奇地妖嬈,這和陸家大院今年旺盛的血運一脈相通,後院的藕池漲滿富態,枝茂葉繁。肥厚的荷葉綠得油亮的樣子讓人從滋潤裏多少體驗到一種大富大貴。夏季無聲無息,夏季在植物的脊背上幽靜地酣眠,風像懶腰,風像饜足的哈欠渲染每一根柳枝,每一片荷葉。日子以陽光陰影的形態從角度與麵積的寓動於靜中昭示出陸家大院每天的相異與每天的萬變不離其宗。
幾個梨園子弟在日西晚霞時分從南側門進入了陸家大院。夏季蚊蚋遍地正是戲班子出台的淡季,大戶人家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包班聽戲,或午後解解悶排遣排遣無聊,或晚飯過後滅燈納涼,聽幾聲簫笛琴胡,聽幾句京腔京韻。老爺今年本不打算做如斯安排,近來戰事吃緊兵火四溢,外頭的風聲骨子裏緊得很,但不論怎樣今年是陸家的好年頭,也該熱鬧熱鬧,一來太太月兒做喜,讓她們消閑消閑,二來也不想把兵亂的消息張揚得過重。興化到底是個偏僻所在,日本人放了興化一碼實在也是說不定。
當晚一切全停當了,連同下人們在內陸家大院便開始聽戲。雖是清唱,戲子們沒有上裝卻還是套了點簡單的行頭。頭一晚上的是青衣行當。若冰和舒月坐在一處,嗑著李媽新炒的瓜子,便看見黑處暗白色的水袖緩慢地飄拂。戲子一開腔舒月便知是《牡丹亭》中的《驚夢》折,整個折子全是青衣戲,唱詞賓白自是情婉意轉。舒月對若冰說,這個青衣是哪裏來的,耳生得很,唱出來的腔調確是比前幾個知冷知暖。
……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
荼?外煙絲醉軟
牡丹雖好
他春歸怎占的先
閑凝眄
生生燕語明如剪
鶯歌溜的圓
……
便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倒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
舒月正進了戲,便聽見若冰說,我的頭怎麼又疼了。
第二章
當天夜裏濕乎乎地燠熱,四周的蛙聲一如往常叫得平穩,可怎麼也沒料到四更時分整個大院就躁動慌亂了起來。那時候舒月正做著很怪誕的夢,舒月夢見了若冰,一定是聽戲時若冰先走的緣故。青衣隻唱了一半,若冰突然說頭疼就先去睡了。舒月的夢中若冰的身影老是水袖一般影影綽綽縈繞不散。若冰在屋裏喊,你讓我出去,你這畜生,你讓我出去!若冰一邊喊一邊發出可怖的撞門聲。舒月想若冰平日不是這個樣,怎麼鬧得這麼凶,這麼一想舒月就驚醒了,舒月是驚醒了之後聽到了確確實實的敲門聲的。
深夜敲門的原來是從高郵落荒而來的一幫老小。驚悸未定的老爺透過燈籠光從秦老伯的臉上立即看到了日本人刺刀的寒光。
驚愕之後老爺極其多餘地說:“原來是親家。”
丈母娘看姑爺自然是越看越歡喜,太太聽完親家的嘮叨反倒出奇地鎮定,很有些不在乎地說,住下吧,有我們一隻螞蚱,少不了你們一條腿,你們來了我倒開心。——日本人怕什麼,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過,他還能不給我過日子?老爺是不願聽夫人的長頭發短舌頭的,因當著外人也不好說她什麼,就推舟道,住下,住下。
這麼說著話東廂房的門就開了,舒月散著頭發愣愣地站在了房門口,漸漸膨大起來的乳房頂著白真絲襯衣,一副慵懶驚喜而又楚楚迷蒙的樣子。二公子從舒月的這副模樣上看出了舒月與平日典雅的不同處,驚惶疲憊的眼裏放飛出了異樣神情,隻是當著眾人不便冒失,舒月依然不語,偎在門框上下唇開始緩緩啟開。
老爺叫了下人,便安排親家他們到後院漱洗休息。老爺說,親家一路顛簸,也勞頓了,隨便吃點,有話明日再言語。
秦老伯和夫人對望了一回,說也好。還想說些什麼客套話,轉念又咽下了,走下台階後便又回頭叫過了二公子,在二公子的耳邊低語了幾句,二公子很深地點過頭,這時候二公子母親的腳底被什麼磕絆了一下,一串咣當聲在黑色的陸家大院裏貓眼一樣碧亮,人們等所有的聲息全安息下來,才有些惴惴地發出走路時的窸窸窣窣,所有人的感覺上燈籠前的微光反使陸家大院成了中午時分的深井,越顯出杳深昏黑。
回到臥室裏老爺便撚小了罩燈坐在床沿上失神,半謝的前頂滲出了細亮的汗芽,老爺的耳朵裏馬桶上太太的小解聲特別地囉嗦。太太坐在桶蓋上便看見老爺的臉色如桶裏的聲音一樣沉悶了。後來就聽見老爺說,大禍臨頭了,當初就怎麼沒想到呢!太太覺得他實在有些小家氣,沒好氣地說,就算日本人到興化來,又能把你吃了?老爺呼地吹滅了罩子燈,沒好氣地說,女人家你懂得些什麼!
大清早並沒有出現設想中的喧鬧,寧靜和涼爽中陸家大院裏平靜如常。倒是院子外頭都知道日本人打到高郵了,興化的大街小巷頓時間諸種說法諸種猜度紛紜如絲。
若冰起得很早。夜間的一陣波動過後若冰再也未能入眠。若冰的睡覺一直不好,任醫生也看了,可總是不見好,任醫生說不能進睡是陽不入陰的緣故,可見少奶奶是,陰虛了。任醫生給若冰開完方子又囑咐了幾句,若冰含含混混地聽得出是節製房事的意思,若冰當著任醫生的麵鼻孔裏便是一陣冷笑,任醫生驚恐地退下後,若冰依在門簾底下卻禁不住地情飛意亂,心中好一陣悲悲戚戚蹦蹦跳跳而又恓恓惶惶。
夜裏少爺又是通宵未歸。近來若冰發現她的夫君有些神神叨叨,通宵不歸也是常有的事了。若冰並不多問他的行蹤,反正他不會去賭,而眠花臥柳的事卻又是斷乎不可能的。若冰也弄不懂這個有氣無力不言不語的人究竟在外麵弄些什麼,冥想了一刻兒若冰就再也懶得去勞這個神了。
若冰起床後總愛在後院踅兩圈。荷塘裏死水如鏡,清澄見底,若冰看見一隻龍蝦在水草底下鬼祟地伸動大鉗,剛想找個泥塊卻見龍蝦早退沉了下去。
“少奶奶早。”若冰沒有料到很陌生的聲音向她招呼,回過頭去見是一位極漂亮的男子衝她微笑,若冰有些慌張地問:“你是誰呀?”若冰看見他躬下腰去行了個禮,“回少奶奶的話,我是少蘭。”少蘭見少奶奶依然認不出他,便說:“真的貴人多忘事,昨晚上剛聽了我的戲,怎麼今天就不認識了?”若冰“哦”了聲,知是唱麗娘的青衣戲子,剛想說些什麼,少蘭又說:“少奶奶是不是嫌小的唱得不清亮?才聽了一半就走了。”若冰說:“天那麼黑,你的眼倒賊,想來你一邊唱戲,一邊還數人呐。”少蘭說:“天再黑,少奶奶總是那麼亮堂。”若冰剛想說放肆胸口卻給什麼堵住了,若冰的臉上熱熱燙燙的,氣息也熱烈奔騰起來。少蘭便不語了,充滿女人氣的大眼睛盯著若冰忽愣愣地眨動,若冰被他的這雙漂亮剔透的眼睛看得無處藏身,小聲罵道:“混賬東西!”
接風晚宴中秦老伯的神情一直引人注目,臉上惘然的追憶狀態使熱鬧的場景籠罩了一層勉強色彩。“櫻花丸”號客輪像盤子中的鱖魚頭那樣一直靠泊在他記憶中一九〇六年的港灣。“櫻花丸”,無限詩意美好,仿佛櫻花國度中的初春蜜蜂。“櫻花丸”的那頭不是櫻花,是遍地的大雪,是他一生中最嚴寒與最孤楚的雪季。在那個雪季裏,在仙台,作為考入帝國醫科大的預科生開始潛入一種與漢語似是而非的語種。他的記憶力是驚人的,他的老師板本傲慢的誇講猶如昨日:“即使在日本人中,你也是優秀的。”
“喝。”親家說。
“喝。”他說。
當他沿著當年“遣唐使”的逆向航程東渡扶桑後,嶄新的德國醫學林立在他的對麵。肉體在他的眼裏不再是陰陽、五行、精、氣、神,而是一架精密儀器。他是天真的,缺乏遠見的,他沒有留意身邊剃了小平頭的雄心勃勃的同窗一個個改換了門庭。他的同學拋開了解剖與藥理卻去弄起平仄、敦煌、唐詩、曲子去了。他覺得到日本來調弄故國的國粹完全是背石頭上山。還沒有來得及深究中國除了有漢語之外,並沒X光機、胃鏡、抗生素,甚至沒有治打擺子的奎寧,他的眼前就隻剩下了狗皮膏藥、跌打丸和薄荷油了。
回國後他除了滿腦子的日語之外隻剩下業已生硬的中國話。別的又漸漸隨那艘“櫻花丸”慢慢消失在海平線上了。
該死的日語要命的日語天打五雷轟的日語嗬!當他的下人驚恐地告訴他日本人在高郵四處尋找一個人後,他轟地一下眼前就黑了,就記起了東京,他第一次用美國自來水筆填寫的花名冊,歪歪斜斜的日語字跡在遙遠的記憶處爆炸了。在仙台他端著日本麵條苦苦經營的日語,在無聊時和兒子一同打發日子的日語,帶來的就是這個?他想起了中國的一句俗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中國的每條俗語都太深刻,太讓人驚心動魄!
老爺說,明天我帶你到四牌樓走走,再到拱極台,相傳孔尚任《桃花扇》就是在那裏寫成的,興許還有些看頭。秦老伯點頭說,興化地靈,我是要好好細看的。老爺麵色微酡,蒙矓了眼說,你可知道興化人最擅什麼?秦老伯說,當然是書畫了,板橋先生一代宗師,少不得留下些顏筋柳骨的。老爺搖頭說,非也。板橋先生心性甚高,那些字抬腳蹺腿的,盡是名士的風騷,後人學不來的。興化人玩得最剔透圓潤的,還數對句。席上知道老爺又要拿肚子裏的國學功夫出來曬太陽,便都不做聲,隻有器皿與器皿很有教養與節製的碰撞。老爺說,相傳有一武人在水邊飲酒,見眼前景出了一道上聯:兩艇並進,櫓速不敵帆快。這是武人羞辱文人的,櫓速,魯肅也,帆快,樊噲也,櫓速不及帆快,文士自是不及武人的了。秦老伯點頭笑而不語,聽著老爺說。興化的一個窮秀才從後麵的樂隊中走出來,接過這道上聯,道是:八音齊奏,笛清怎比簫和。笛清,自是狄青了,武將,簫和即蕭和,文官,笛不如簫之和悅,當然武轄不比文治了。老爺一邊說一邊用指頭蘸了酒在紅木桌上比比畫畫,秦老伯扼腕道,了不得了,實在是了不得了。老爺絕對沒有料及秦二公子的臉上早就掛上了揶揄色,興致正高。還沒完呢,老爺說,武人見秀才答得極工,又出了一道怪聯,曰:雙塔聳聳,十層四麵八方。這聯艱澀,十個字中與數有關的一下占了四個,對句又不能重複,興化的秀才想了半日,羞紅了臉隻是擺手,一聲不響便走了。武人大笑說,興化人徒有虛名罷了。這時河邊有一個搓衣的婦人,走上來說,官人,是你自家見識淺,秀才的下聯其實妙得很的,武人說,他隻擺了手,並未吐一字。婦人說,秀才是說,孤掌搖搖,五指三長兩短。
“妙!”秦老伯拍案道,“妙!”兩天來的驚恐似乎全消盡了。秦老伯一臉心折的神情,說,“世翁的國學實在是精深到家了。”
“所以說,”老爺不無得意地搖搖頭,酒意全衝在了臉上,“我大中華才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如此博大的文化,深厚的傳統,豈有讓人征服之理!洋槍洋炮,小家子氣得很,不足畏,不足畏也。”
老爺這麼說著一直不語的親家母卻是多心了,她疑心親家是在恥笑他們的膽怯了。但寄人籬下,心中不快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喉嚨撐得發酸,很不自在地幹咳了兩聲。太太聽了親家母的幹咳以為是冷落她了,便堆上笑夾了幾根黃瓜絲放進了親家母的盤中,親家母訕笑了一回,卻看見她的二兒放下了筷子:
“聽嶽丈大人這麼說,日本人要真的打到興化來,隻要找兩個搗衣婦去孤掌搖搖,日本人想必就能退回日本去了?”
老爺以為女婿又是幾句恭維,沒料到竟是淘米水一樣酸溜溜的東西,一時語塞,臉上頓時就掛不住。秦二公子的母親心中好一陣涼爽,臉卻虎了下來,嘴裏說,糊塗!怎麼能跟你的嶽丈講這種沒深淺的話!秦老伯馬上對親家賠笑說,這孩子準是這兩天嚇壞了。二公子並沒有踩著父親給他墊好的台階下台,反而說,我沒給嚇著。大家都來抗日,日本人又有什麼好怕的。老爺這時還過神來,用長者的寬宏大度笑著說,斯文掃地,斯文掃地了。嶽飛名垂千古,誰也不見他廝殺疆場,卻見他一手好字“還我河山”,一曲好歌《滿江紅》。秦老伯說,正是。二公子還要說什麼,卻感到襯衣的下擺處一隻緊張的手在那裏拽了兩下。一直沒把日本人的事放在心裏的太太這時從酒桌上卻感到一種相當隱晦的緊張,低了頭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有些話在外頭可不能亂說的。
老爺對秦老伯說,聽戲,聽戲,聽一折《貴妃醉酒》,我才叫了一個入耳的青衣,——日本人還遠著呢。
日本人是在老爺酒還未醒的清晨進入興化城的。和所有人的設想都不一樣,和解放後的一部電影上日本人進入興化時的火光衝天殺聲四起也不一樣,日本人進興化時一聲不響。日本人沒有受到任何抵抗就開進了興化,甚至在城門、水關等要隘處都沒有聽見一聲槍栓聲。日本人就是在陸家老爺酒還沒醒之前整整齊齊地走在了興化馬路上的,和沒事一樣。他們不看任何東西,木樓、商店、驚恐的麵孔就那樣在他們的身邊向後退去。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在興化人的眼裏也順理成章。隻有在日本人的皮靴聲遠遁之後,興化人才從日本人走過的地方聞到了一股極濃的消毒藥水味,這股陌生的氣味籠罩在興化城內,比發紅的機槍口更有一種血腥的殺氣。
夏天的風中總有一些預示性的蘊含。早晨的涼風恪守一份自私,在圍牆或芭蕉的葉片上自得其樂。太陽的力量與燥熱它們早有先知,在陽光怒氣衝天和剛愎頑固中,夏風不如春風那般調解斡旋,也不似秋風那樣見風使舵,夏天的微風偏愛隔岸觀火,躲在屋後、樹底自得其樂。夏天的炎陽底下總是靜如止水,蜿蜒的火苗伸頭探腦,所有的生命,人、狗、貓、雞、蚊蠅在陽光下洋蠟燭的燭油一樣鬆軟無力,呈病態與難以明言的悲劇格局,呈沒有勞作的疲憊、沒有失落的茫然、沒有傷害的悲戚狀態。
夏季總是漫長的,夏季總是過不完的,夏季的明天總那樣遙遙無期,夏季裏人們總想做一個深深的呼吸,讓胸口秋高氣爽,但夏季又總是讓你難以完成最期盼的那個深深的呼吸。許多日子和許多太陽就全部堵在胸口了,讓你不知道究竟因為什麼使你懨懨欲睡。
這個感覺被先驗的暗示覆蓋在陸家大院,水蛇一樣彎曲地爬行,完全無視陸家大院裏曾有的富貴喜慶與福祉。
秦老伯打開門便看見了後院的叢生雜樹,不祥的預感如樹影一樣布滿草地,一院子的樹綠得那樣的無情無義。
秦老伯對太太說,今早我做了個不好的夢……太太啞著嗓子立即打斷了他,還沒吃早飯,空肚子說什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