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向虛空茫然中(2)(1 / 3)

四抑鬱症

這一日,是節日的次日,還帶著節日的餘暉,天氣晴朗。冬日的太陽,沒有雲彩的遮擋,沒有氤氳搖晃,敞開天光。光線有些硬,物體的邊緣便像金屬般光滑,發亮。這些,其實是在不自覺中割傷著人的視線,景物尖銳地進入視覺。街上人頭攢動,亦是節日的餘聲。視覺裏擁滿著邊緣鋒利的景象,層層疊疊,推推擠擠,就像要溢出視野的邊緣,又出不去,被框住了。於是就變形,變成凸麵鏡上的映像,以圓心為中心,拉成弧度,漸漸逼近,然後走出。人,建築,街道,車輛,枝條疏朗的行道樹,圈在凸麵鏡裏,既是怪誕,又如此肯定。上麵沒有一絲陰影,全麵被光照亮,鮮豔極了。是冬日裏,分野確切的鮮豔,沒有一點模糊的過渡,亦沒有一個統照的色調,所以,藏匿有衝突,分裂著視覺。視覺受了傷,卻並不覺著,隻覺著人多,而且鬧,招架不過來,暗中進行緊張的抵抗。抵抗中,將映像打散,扭曲,變得七歪八倒。街麵仰起,天空則傾下,人和物意欲脫離原先固定的位置。心中便起恐慌,懷疑這一切是否真實。還想,自己是否是直立地在行走,也許,已經倒下了,因暈眩而倒下。很快,會有人圍攏過來。先是看著,接著就動手翻撿隨身所帶物品,確定身份。可是令人驚奇的,我依然在行走。腳,機械地邁著大步,變形的街道被一步一步推向後去。周圍的人,也在走他們自己的路,沒有人停留下來,亦沒有人注意我。節日餘下的悠閑,快樂的氣氛還在起著作用。許多人還未上班,繼續度著假期。我在驚恐的意識中居然還注意到櫥窗裏的一雙牛皮鞋:褐色皮,淺黃色滾線,淺幫,係帶,墨綠色的寬帶。這雙形狀準確的皮鞋,似乎有一種定位的作用,將變形的空間拉回原狀。我還有餘暇想,要不要進店去試一試腳。可是,此念一掠而過,緊接的意識是,我沒有倒下吧?人潮湧動,倘若倒在這裏,人們知道我是誰,該怎麼處置我呢?我應當趁清醒時向某人求助。可是人群在晃動,疾速掠過我,向後退去。而求助的念頭一點幫不上我,使我心定,反而是,放縱了我的恐慌,我變得軟弱,險些兒要失控。我強製克服下這一念頭,堅持向目的地走去。我一邊走一邊從包裏摸出一片藥,是使心跳減緩的藥片。我鎮靜地將它一掰為二,送進口時,我忽然想起我還從未服用過它,會有什麼不良反應呢?恐慌又一次攫住了我。我將藥片拋開,這個動作多少是失控的,它加強了我的無助感。這個敞開的,銳亮的空間明顯變了形,而且有光的弧圈,不是氤氳。因是幹燥,鋒利的,將視覺再一次割碎。我的知覺似乎遊離開去,我又有了嬰孩時期那種全知的視角。我看見自己走在熙攘的人潮中,拋出藥片,拋出一道堅硬的白色的弧線。我看見我臉色蒼白,嘴唇也蒼白,眼睛不敢轉移方向,直視前方。途中,我竟然遇見一位熟人,他說:你的臉色不好看。我說:是的,我很累!我驚訝地聽見自己的聲音,想:我還能應對和說話。我也想過向他求助,可這念頭一閃而過。我與他分手,各走各的,很快他便消失,隻剩下茫茫的陌生人。我無意識地在空中抓撓了一把,什麼都扶不到。我覺著我失控了,並且,瀕臨死亡。有時候,據說,死亡就是這樣不期然來臨。而我居然還在行走。方磚砌成的街麵從我穿了軟靴的腳下退去,就像軌道從車輪下退去,迅速得不可思議。看來,時間也變形了。有幾次,我去搭自己的脈搏。心跳極快,可我總也數不準。因我看不準表上的秒針,而且,沒有耐心。我隻數了幾秒鍾便放棄了,而每一趟嚐試都使心跳更加速,驚恐也加劇。景物膨脹開來,變得大而且飽滿,視覺被撐大了,腫脹著,厚起一層膜,有些觸不到,可分明都入了眼瞼。最後,我終於走到了我的目的地,走入一幢光線幽暗,氣氛陰沉的建築,空氣中散發著混凝土的涼氣。陡然的暗讓我鎮靜了一下,人和物迅速回到它們的原狀,離我遠了一些,卻模糊。心在胸腔裏響亮地跳動,肌肉收緊,一陣惡心湧上,想嘔吐。走廊伸向遠處,兩邊房間裏有聲音,聲音流出房門,在走廊的壁上碰出回響。有一種空洞,在氣流中間嵌藏著。我並沒有為我走到地方而感到欣喜和安定,而是極度的沮喪,我想:我病了。

疾病一改以往的方式,高燒。應該說,不存於任何一種方式。髒器,血像,淋巴指數,內分泌,都在正常範圍內。連平衡係統,都無有疾患的症像,比如美尼爾氏症,特征是視物顛倒,而我,沒有。一切還是在原先的位置上,隻是變形。又不是那種,客觀意義上的變形,而是,帶著主觀色彩的,形還是原先的形,不過是,突然間,變得不可思議,令人擔心。我卻好像有些遺忘那情形了,隨了一日,兩日,三日過去。我都想不起來當時失措的驚恐,可是,我分明又知道,千真萬確,那發生過,並且,還在,隻是我看不見它。我在明處,它呢,在暗處,我能感覺到它的窺伺。而我,一無防範措施。這幾天,我閉門不出,大量時間用於睡眠。這帶有躲避的意思。事態似乎已經平息,可我不敢相信,平靜中似乎隱蔽著更大的危險。因為不安,我甚至是在等待它的來臨。那一日的情景,帶著一種驚悚的誘惑力,老是引我去回想。回想每個細節,由細節組織場麵,使其重現。可一切都模糊了。當我屢次三番,向各科醫生敘述我的症狀時,都遇到這困難。我無法準確地描述它,它還變得令人發笑。這使我加倍地焦慮。就這樣,我懷著焦慮的心情,等待它再次來臨。誰知道呢?也許,它真的過去了。我呆在家裏,與外界的聯係隻餘下電話這一個方式。可是,就在打電話的時候,出其不意地,那日情景再次來臨:心悸,暈眩,恐慌。因是發生在室內,這一個狹小的空間,情況變得單純,也略微容易捕捉。不像那一日在街上,外部的細節龐雜繁多,特征便被掩蓋。而這一次,症狀變得明顯,心悸,暈眩,恐慌,不知所措。這個角角落落都爛熟於心的房間叫人害怕。我放下電話,躺到床上,眼角餘光裏有窗戶上方的一角。雪亮的天空,像刀刃一樣,刺進視覺,令人恐懼。

身處失去保護的狀態,連電話,這以電波引向外界的通道都帶來了危險。外界是如此不安全,這外界指的是我自身以外的全部空間。我終日如驚弓之鳥,目及之處,都會成為誘因,誘發我心悸,暈眩,恐慌。我又一次裸在空間裏,周身都感覺到空間的威脅。聽覺變得極其敏銳,即便將電視機音量調到零,依然聽得見聲音。還有摁電話鍵的聲音,喘息聲,翻紙頁聲,都刺痛著聽覺神經,就像那一角鋼亮的天空刺傷視覺。我站在窗戶裏邊,看著窗下,人們活動的身影:騎車,走路,買菜,上學,吵架,笑。沸沸揚揚的生活,與我咫尺天涯,我走不進去,我動輒心悸,暈眩,恐慌。我看著他們,自個兒流著眼淚,不知道事情究竟出在哪個關節上,又將如何解決。在此,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每度過一分鍾都極其不易。它就像一個無形的刑具,緩慢地從身上拖拉過去,留下每一個最細小的齒。冬季過去,春季到來,白晝日益增長,尤其是午後的時間,簡直無望結束。

現在,我又裸在了時間裏,無遮無擋,沒有一點掩飾。這是完全空白的時間,在封閉的自身裏,盛得滿滿盈盈,我將我藏得再嚴實,也躲不開它呀!它無所不在。空間也是,至多被我限製了體積。而它越受限,擁擠著的時間卻越多,越滿,壓縮著然後一點一點伸張開來,像海底的布滿小孔的藻類,陰險地裹住我。我嚐試過用閱讀去填充它,紙上的黑字繚亂著眼睛。單個兒,每一個都認識,可連接一起,立刻意義不明。這些方塊字,以方陣的形式覆蓋在紙頁上,密匝匝的,代表著什麼?又是否必要代表著什麼?這叫人起疑。意識變得昏亂。平麵的,由線描勾成的一幀幀小小的圖案,貼在薄削的紙上,應當怎樣看待它們的物質性的占位?空間的形式令人難以解釋,那麼又如何注入和封閉時間?時間兀自彌漫在無邊無際的空中,似乎會繁殖似的,越來越多。所以,我很快放棄了閱讀。我試著去做針線,針線能不能吸納時間呢?至少,它們在外部具有一致的形式,就是長度的形式。我用細密的針腳走過時間的長度,力圖保持它的密度,甚至更縝密,讓它走到時間的前麵。我裁開一幅窗簾,改成兩個靠枕的套子,沒有曲折的彎度,都是呈直線。我穿針引線,然後開始縫紉。針尖穿過線的經緯交織處,抽出線來,拉緊,捋平,再開始下一針。我有意放慢動作,而又把針腳加密,密到看不見針腳,隻是一些排列整齊的小粒子。過於縝密的手的動作,加上用眼,心跳加速,引起小靜脈痙攣,渾身都在輕微地震顫。可我堅持著,一針挨著一針,走在直路子上。然而,時間依然比這針線冗長,質地也更密,指針隻在鍾麵上走了一小點兒。我時不時地抬頭看鍾,而它基本不動。這一場較勁很快就叫我敗下陣來,我完全測不出它的長度是以什麼樣的疏密鋪陳開來,我總是在它的囚禁中,就好像:孫大聖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我隻將靠枕套縫到一半,便放棄了這場較量。再接著,我學習做靜功,閉目打坐。結果是,更加陷入虛無,空空蕩蕩的時間撲麵兜頭而來。這本應是一個直麵的方式,帶有兩軍對壘的意思,可是,我不行。我對它,是有痼疾的,我懼怕它。由於空間解體,時間便從所有具象的物體上剝離開來,裸對著我,無著無落,就像一個深淵,我隻有墜落的份!我說過,空間給了時間形狀,而我因懼怕空間,使時間失去形狀,亦在以虛空恐嚇著我了。

我無處可逃。玻璃窗外是喧嘩的人和生活,光線跳躍,爍爍流淌。可我在一個殼裏,出不去。我隔了殼的堅硬透明的壁,幹看著,唯有流淚。誰也幫不了我。我四處求醫,求來的藥一大堆,什麼都有,還有中草藥。我無比虔誠地熬製草藥,天不亮就起來浸泡,然後坐上火。我一步都不走開,好像瓦罐裏不是藥,而是仙丹。嗅著草藥苦腥的氣味,心裏升起一絲茫然的指望。藥的氤氳彌漫在房間裏,給我的殼罩上一層障。可氣味是現實的,有了一點可抓撓的東西似的。我甚至有暇去想:為什麼曹雪芹要讓林黛玉以藥代飯,因為她前生是絳珠草,集草木之精華啊!然而,那一碗苦水也幫不了我,十碗百碗苦水都幫不了我,我還是放棄了它。放棄它,我吃的藥也夠多的了,紅,藍,青,橙,姹紫嫣紅一大把,往嘴裏塞,期待會有奇跡來臨。可誰相信呢?我沉屙深重。

這堆藥片中,有一味小白藥片,就像維生素C片一樣大小,唯有它,起著奇異的作用。吃下它,僅隻半個時辰,就生效了。它的效果在於鬆弛,肌肉鬆弛了,心理也鬆弛了,人,似乎變得柔軟,有彈性,對環境容易適應。此時,時間便回到慣常的速度,變得順暢,流利,不傷人。往昔自然的狀態重新來到身上,卻是由於藥物的作用,於是不再是自然的狀態,而是,似乎是,一個陰險的魔術變作的假相。這令我起反感,而且,有懼意。我從心底裏對這小白藥片抱了畏懼的敬意。我害怕它,我不知道它以什麼手段,在我身體內玩什麼花樣。可是,它真有著奇效。隻有它,才可暫時地使我回到習以為常的時空狀態。我不得不依賴它。這令人沮喪,這沮喪無數次讓我痛下決心,戒了它!我用“戒”這個動詞,可見我已將它視作有成癮性的藥物,就像毒品。我不想將自己的身體交給這麼一粒,甚至半粒小白藥片,這使事情更加失去控製,不可掌握。可是每一次“戒”的嚐試不僅不成,反而使所需藥量增加。本來一日隻要半片,卻因停了一日,下一日就要一片方可達到先前的效果。我越掙紮越陷得深。這小白藥片,在救治我的同時,又在沉重地打擊我。在它幫助下恢複的常態,亦越來越不可信任。我警惕地注意著,挑剔著,這常態也漸變陌生,我認不出自己了。

我的身體如此令我陌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最初的一日離我已經遠去,帶走了以往自由自在的日子。那一日的症狀也變得不重要了,被日重一日的身體的陌生感所覆蓋。在鏡子跟前,我覺著我的臉型也變了,變長變窄,眼睛凹下去,裏麵是深不可測的迷茫。某一日,扁桃體腫大,引起咽喉疼痛,這疼痛,使我忽覺著一種熟悉。在這經常性的疾患中,自己的身體好像回來了一部分。可是,緊接著,又被如潮如湧的陌生感淹沒。以往所說的“喪失”這一哲學性概念,在我,就是每一分鍾的現實處境,是一種身體的疾病,物質的性質。

季候走進春天的腹地,春天亦全裸著。在這低凹的深處,潮濕,暖熱,昆蟲齊鳴,花齊開。時間也變得明亮,因而也更尖銳。早晨是最苦悶的時候,漫長的一天,橫亙在麵前,不知如何渡過那千關萬隘。別人都在享受春天的歡悅,而我,唯有發愁。人,被春陽照成透明,每一寸的陌生,古怪,不相識,都被照得晶瑩剔透,分析成幾倍的細致,在光明中平鋪開來。光裏有氤氳了,卻沒有減弱一點亮度,隻是使視覺惘然。還是那句話,別人都在快樂享受春天,而我,從早起就在發愁。捱過上午,漫長的下午陡然聳起,擋在眼前,更覺無望。我詳細地記著日誌,每一樁瑣事都記錄在冊:起床,穿衣,洗漱,打掃,看幾頁書,寫一封信,洗衣,晾衣,吃飯,洗碗,午睡,午起,……這些事,寫寫有一大串,可在一日之中,僅是滄海一粟,轉眼間無影無蹤。春天裏的繁榮,使天地變得熱鬧,多少種聲色,綻放出來,襯托著我的孤寂。沒什麼可拯救我,唯有那小藥片,而我又不信任它,懼怕它。肉體的相擁相抱,也無能為力。似乎是在更早的時候,我就不再依賴於肉體。此時,更視為累贅。我時時感到肉體的不適,肉體的無用,就在這背叛的時刻,無一時不感受到肉體無所不在。它束縛我,使我不得自由。肌肉,脈搏,血壓,體溫,神經,一並作祟,讓我不得安寧。我日日哭泣,什麼都在分崩離析。空間,時間,身體,什麼都破碎了,不成型,布著裂紋,銳利地反射光芒。這就是爍爍春日在我眼中的映像。

千捱萬捱,捱到日頭漸西,光線柔順,激烈的苦楚開始有了緩解的征兆。黃昏籠罩下來,光,色,聲的銳角變得圓潤柔軟。破裂的邊緣不那麼鋒利衝突,咯吱咯吱響,而是有些趨向調和。直接的光照轉為間接,萬物生長的騷動亦暫時休憩下來。暗,降下來了。春天裏的暗,因經過了磨折,特別有安慰的意思,它將不堪回首的白晝掩蔽起來。啼哭漸止,餘下抽泣,亦漸漸止住。夜晚,周遭趨向於原狀,一日的動蕩變化,偃息下來。四壁豎起,在天花板處止住,封起相對有限的空間。裏麵的什物在人工的照明下,鑲上陰影,邊緣模糊,溫和地開辟與阻隔視線。視覺的疼痛平複了。要不是有夜晚的撫平,如何再來對付下一個白晝啊!這是我的藏身之所,是柔軟的蝸居,我的身體楔進夜色,像蠶鑽進繭中。可是,明早,就要變成蛾子,飛出去了。前途叵測。這一時,我暫且地,不去想明日的事情,而是享受安寧。我幾乎有些忘記自己忤逆的肉體了,肉體與知覺接近合二為一,至少兩者相向,不再排斥,讓我得到一時的歇息。時間被鍾表分配為勻速,汩汩過去。我家的四五個鍾,彼此都差那麼一點點,此起彼落,針腳變得很闊,有些拖遝。可因為勻速,所以還行。我愛聽走秒聲,它使空洞的時間變得實在,有形,可以計量。那我就捱吧!夜晚的罩蔽下,我對渡過時間亦有了些小小的,微弱的信心。

我已經陷入抑鬱,在此,我指的還是心情上的抑鬱。我心情消沉,暗淡,哭個沒完。任何勸解都無用,不是我不聽,而是不能指對我,與我隔著一層殼,我在殼裏,他們在殼外。我這個殼裏的軟體動物,被他們留在身後很遠的地方,留在時間以外,空間以外,自己以外,孤獨地掙紮。所以掙紮並不是因為有所企求,而是不得已,存在就是掙紮。就是這樣,存在本身就是個大掙紮。我向誰也解釋不清這處境,於我是現實到生存之計,說出口則虛妄加虛妄。所有的同情都貼不著我的邊,同情越甚,離我越遠,徒然留下一片好心,幫不上我的忙。春天花開,飛絮滿天,激素充斥在空氣裏,使得鶯飛草長。在這萬物噴發情欲的季節,我卻在無望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