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歲月(2)(2 / 3)

藏麗花喜歡打麻將,喜歡抽煙,喜歡喝酒,像男人一樣大嗓門說話。隨著她的名聲鵲起,麻將也越打越大,煙和酒也越來越凶。出國去賭場玩,整個代表團都去碰運氣,她一定是輸錢最多的人,就算是打老虎機,也能輸掉很多美金。有一次在墨爾本的皇冠賭場,她先是贏了將近一萬美金,可惜很快又讓她給輸掉了。藏麗花越來越像個女名流,關於她的話題越來越多,正麵和負麵的新聞源源不斷。她越來越不顧家,根本就不在乎黃效愚的感受,根本就不在乎外界如何評價。她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書法展覽,從省內,到國內,再到海外,不止一次地去香港和台灣,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獎。著名書法家該有的榮譽,該獲得的頭銜,她心想事成,基本上都擁有了。出版了高規格的書法作品集,舉辦個人書法展,所有這一切,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現如今水到渠成,說得到就都得到。

藏麗花本來就不是一個低調的人,個人事業上的成功,讓她變得更加張揚,更加肆無忌憚。

藏麗花很少去想黃效愚對自己會有什麼幫助,更不相信什麼夫妻雙修共同提高。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粗線條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往心上去。她印象中的黃效愚永遠是個比自己小八歲的大男孩,永遠是個很虛心地跟在自己後麵練習寫字的學生。多少年來,對待黃效愚,想說就說想罵就罵,她這個當老師的,一直享受著盛氣淩人的特權,以致習慣成為自然,隔一段如果不痛痛快快地罵罵他,就好像缺失了一些什麼。

其實藏麗花早就明白,自己如果能像黃效愚一樣投入,像他一樣癡迷,她在書法造詣上還可能走得更遠。她是個十分有才華的女人,在成名的日子裏,她不失時機地乘勝追擊,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才華,也過度地揮霍了自己的才華。和當代大多數著名的書家一樣,藏麗花的創作,早就遭遇到了發展的瓶頸,她的信心還在,才華依舊,可是對黃效愚的依賴程度,卻在無形之中一日日地加深了。

終於有一天,藏麗花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離開黃效愚。多年的夫妻生活,她有意無意地一直在忽視他的存在,一直不把他放在眼裏,挑剔他寫過的每一張字。她已經習慣了黃效愚對自己的忍讓,習慣於占上風,終於有一天,藏麗花發現經過漫長的修煉,黃效愚的書法水平早已爐火純青。邵老先生生前曾經感歎,他們夫妻如果能夠很好地切磋,都把對方當做自己命中前世就已注定的貴人,相互取長補短,兩個人的技藝都會得到長足進步,前途將不可限量。

終於有一天,藏麗花突然開始覺悟。她突然明白外公當年為什麼會那麼說,為什麼要發出那樣的感歎。她突然發現自己所擅長的那些玩意,自己書法技藝中的那些精華,已經被黃效愚全盤吸收,已經很神奇地化成了他自己的東西。遺憾的卻是,等到藏麗花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已經來不及了,已經沒辦法彌補。藏麗花過去從來沒意識到,有一天,黃效愚會變得非常優秀。她從來沒想過,黃效愚可能會超過自己。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字最後竟然會達到那麼高的境界。

黃效愚究竟有多麼優秀

也許黃效愚平時太刻苦,太用功,在藏麗花功成名就的大好歲月,她常常有一種不可掩飾的得意。相比較而言,她相信自己天生是一個會寫字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像黃效愚那麼努力,根本不需要花那麼多笨功夫。出名以後,接受媒體采訪避免不了,怎麼回答卻十分有講究,麵對記者的提問,藏麗花最初喜歡描述小時候練字如何刻苦,喜歡強調自己有什麼樣的童子功,到了後來,她已厭倦了那種平庸的回答,不太願意用勤奮來形容自己。很顯然,勤奮是很多常人都能夠做到的,她更願意向外界展示自己天資過人的一麵。

藏麗花一再要強調自己的過人之處,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別人有什麼不好。她總是喜歡這麼說,這是我的本能,我天生就是這樣,天生有一雙毒辣的眼睛。有時候,這樣的火眼金睛確實是很傷人,由於她的口無遮攔,充滿了攻擊性,無形之中已經得罪了很多同行。在當代書壇,沒有人喜歡被她評頭論足,沒有人躲得開她的毒舌。不過,對於黃效愚來說,她卻是一塊很好的磨刀石,在她挑剔的目光下,他的缺點暴露無遺,根本不可能掩飾和躲藏。

一直到身患絕症,藏麗花都不曾明白過來,自己的進步其實與黃效愚也有著密切關係。習慣成了自然,很多事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她對不好的東西確實有過分敏感,然而對什麼是最好常常猶豫不決。人有所長,必有所短,藏麗花隻清楚什麼是不好,卻不太明白什麼是更好。在這一點上,黃效愚恰恰相反,正像前麵已經說過的那樣,他對好的玩意有著特殊嗅覺。藏麗花給別人題字,準備參加某某書展,總是習慣一氣連寫上幾張,然後攤在地上,或是掛在牆上,讓黃效愚幫她挑選。一開始或許還是無意,僅僅是因為偷懶,到後來竟然產生了嚴重的依賴,藏麗花已逐漸地對自己失去判斷,必須要借助黃效愚的慧眼。黃效愚總是一眼就能挑出最好的那一張,他從來都不會看走眼。

大器晚成的黃效愚究竟有多優秀,一下子還真說不清楚。他對書法藝術總會有些特殊的理解,總會有些不一般的看法。大街上一塊最普通的招牌,館子裏店員隨手寫的攬客菜單,甚至廁所裏的下流塗鴉,都能讓他流連忘返,都有可能會給他不一樣的啟示。博采眾長轉益多師,他可以非常嫻熟地將北碑南帖的種種優點,很隨意地體現在自己的創作中。與藏麗花寫字的速度相對緩慢不同,黃效愚動筆前會躊躇再三,有時候甚至還要冥想半天,遲遲不能下筆,可是一旦揮毫,立刻一氣嗬成,仿佛早就爛熟在心,已寫過了多少遍一樣。

終於有一天,藏麗花聚精會神在寫字,黃效愚十分專注地一旁看著。一個寫一個看,一個表演一個欣賞,妻唱夫隨,本是他們夫妻生活中最讓人羨慕的常見場景。然而這一天的情況十分特殊,一連寫了好幾張,寫完了,藏麗花對著剛寫的幾幅作品看了半天,突然信心全無,又唉聲又歎氣,說這幾張字簡直就是不能看。那時候,她的肺部還沒有查出來有什麼大問題,隻是動不動就咳嗽,隻是感到胸口悶,常常喘不過氣,說話很吃力。藏麗花不甘心地又鋪了一張紙,蘸了墨,猶豫再三不能落筆,最後便把筆遞給黃效愚,讓他來寫一張。黃效愚接過筆,不假思索,刷刷地就寫,很快就完了。

藏麗花對著那張字沉默良久,無話可說,內心深處未必完全服氣,嘴上已沒有了往日的犀利:

“你現在的字,一點都不比我差!”

藏麗花開始感到悲哀,她發現在黃效愚書法作品中,已經找不出什麼太大破綻。一向挑剔的藏麗花終於開始鬆口了,開始用聽上去完全不太像表揚的話,來評價自己的老公。她很不服氣地告訴黃效愚,他的字已沒什麼太大毛病。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非常高的評價,能這麼說,說明藏麗花已不再像過去那麼心高氣傲。雖然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她總覺得黃效愚還是學生,還是習慣用老師的口氣跟他說話。

過了五十歲以後,藏麗花發現自己對寫字的熱情,已經大打折扣。在藏麗花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還是有些糾結,甚至就是無奈,她接受不了黃效愚的字比自己更好的現實,雖然這個人是她的老公,是她最親近的人。或許是好勝心在作怪,藏麗花就是不太願意服輸,不服輸的最好辦法,是幹脆不寫字。常常是黃效愚讓她寫,逼著她寫,說了好多遍,她才會勉強拿起筆來。除非是要參加什麼重大的書展,除非人家花了大價錢一定要買她的字,否則就沒有一點動力。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書畫家天天動筆本是常事,然而她總是想逃避,到後來,幹脆借口自己身體不好,不願意多寫。

一位很有名的美籍華人學者羅本來中國訪問,此人的書法水平非同尋常,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對國內享有盛譽的書法同行,經常會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據說羅本最廣為流傳的一個故事,就是在北京參加書法名流的聚會,到場的名家一個個潑墨揮毫獻藝,輪到讓他寫,他看了那些名家的字,突然賭氣不肯寫了,因為他覺得這些名家的字,實在是太糟糕,羅本不願意與他們為伍。主辦方知道他的名氣,知道羅本在海外華人圈子裏的影響,一定不肯放過,非要留下墨寶不可,結果他便以右手酸疼為由,用左手胡亂塗抹了一張。

這個羅本是美國哈佛的著名教授,似乎根本就不怕得罪同行,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用詞激烈,不加掩飾毫不留情,對國內的書法家進行了嚴厲批評。他公開表示,自己既然用左手都能比他們寫得好,為什麼還非要用右手呢。羅本對中國文化界的遊戲規則,顯然是無師自通,知道如何讓別人關注自己。書壇本是名利場,誰敢捅這個馬蜂窩,誰就會立刻引人注目。一時間,讚成和反對的人分成兩大陣營,羅本來南京講學,本地媒體如獲至寶,追在後麵采訪,希望能他從嘴裏獲得報料。羅本果然沒有讓喜歡八卦的媒體失望,他不加掩飾地說:

“我到哪兒,都說人家的字寫得不好,別人會很生氣,因此我這次在南京,絕不說誰的字不好,隻說誰的字好,說好話總不會有錯。”

媒體便追著問,他覺得誰的字好。羅本說昨天剛去了夫子廟,看到很多名人題的匾,寫得實在不怎麼樣,倒是在一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位叫藏麗花的幾個字還說得過去,女人的字嘛,能寫成那樣已經很不錯了。這話很快傳進藏麗花耳朵,因為羅本很少說人的字好,他這麼隨口一說,便已是很高的評價。正好不幾日就是中秋節,有關部門邀請文化名流登高賞月,本地的藏麗花與外來的羅本,都在隆重邀請之列。藏麗花因為事先知道羅本也會出席,便帶了自己的書法集準備送他。通常情況下,這樣的雅聚不外乎吃吃喝喝,領導講話,藝人表演,然後到會的書畫家當堂揮毫。羅本這次也沒有扭捏,喝了不少茅台酒,人家一喊就寫,寫了“紫氣東來”四個字,然後便躲到一邊去翻看藏麗花送的書法集,翻著翻著,一張字掉到了地上,撿起來打開看,卻是黃效愚隨手寫的一張手稿,羅本一看那字,竟然立刻被字中流露出的氣息給怔住了。

藏麗花題完字過來,羅本很興奮地問這幾個字是誰寫的。藏麗花不經意地說,這是我老公的字。羅本有些吃驚,說你老公的字很厲害。藏麗花笑了,說厲害是什麼意思。羅本也笑,說當然是好的意思,這字寫得相當不錯。藏麗花說,你說的一點不錯,我老公的字真也不比我差,隻不過是沒名氣罷了。羅本不相信,說這麼好的字,怎麼還會沒有名氣呢?藏麗花說,一個人字的好壞,本來就和名氣沒什麼關係,羅先生不是說過嗎,中國許多暴得大名的人,其實那字寫得都不怎麼樣。羅本點點頭,說這話倒是在理,事實也就是如此。

正說著,手機響了,藏麗花一看號碼,說我老公來接我了,我身體不太好,今晚要先告辭一步。羅本對這樣的聚會也早就沒興趣,說要走都走,我也準備回酒店了,這個什麼月亮不賞也罷。

結果羅本就搭了藏麗花的車,一路上,藏麗花大大咧咧地向羅本介紹自己老公,說這是我的老公兼司機。又接著對黃效愚介紹羅本,說這就是那位很牛B的羅本先生,說人家羅先生看了你的字,說你字寫得不錯。羅本和黃效愚讓她這麼一介紹,都有些不好意思。黃效愚無話可說,羅本隻好與藏麗花敷衍,說你的這位老公兼司機字寫得確實不錯。

藏麗花說:“不是跟你羅先生說笑話,我老公的字現在真比我寫得好,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到我們家去看看他的字。”

羅本說:“好啊,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去怎麼樣?”

也許喝了些酒的關係,也許真想看看黃效愚的字究竟有多好,羅本果然就去了藏麗花家。在羅本看來,藏麗花的字已經很不錯了,已經很難得,他無法想象她老公的字還能怎麼好。剛剛看到的隻是一張小小的手稿,時間雖然有些晚了,羅本意猶未盡,欣然接受了邀請。

沒想到一次即興的拜訪,一方麵,會讓自恃甚高的羅本大開了眼界,另一方麵,也讓黃效愚的書法名聲,就此有了傳出去的機會。那天晚上羅本顯得很興奮,看了黃效愚的字,心潮澎湃,說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都在努力尋找一種能看得上眼的當代書家作品,沒想到今天晚上竟然在無意中遇到了。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黃效愚的字,每一張字都要看很久很久,一邊看,一邊深深驚歎。羅本說他每一次回國,都很失望,他覺得中國有些名望的書法家日子都過得很好,都很富裕,一個個都太有錢了,可就是寫出來字的氣息不對,怎麼看都不對。羅本說他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黃效愚的字寫得這麼好,卻沒有一點名氣。

藏麗花在一旁笑,解釋說:

“這很簡單,正是因為我老公沒名氣,他的字才會寫這麼好。”

黃效愚的書法在美國辦展覽

那天晚上,羅本沒有返回酒店,幹脆住在藏麗花家。他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激動,反反複複地揣摩著黃效愚的字,情緒幾近失控。出身名門世家的羅本很有些名士氣,他自小在美國長大,受家庭傳統影響,身上有著很紮實的中國文化根底。羅本的曾祖父是大清帝國的重臣,祖父在國民政府裏擔任過要職,家族中出了許多赫赫有名的人,分別在學術界和商界獲得了成功。作為哈佛大學的著名教授,他的專業是古人類學,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專家之一。除了自己的專業,羅本最喜歡的兩個業餘愛好,一是意大利歌劇,一是中國書法。

藏麗花身體不好,熬不了夜,告辭先去睡了,羅本與黃效愚一見如故,大談多年來的習字心得。在個人的書法趣味上,這個羅本與藏麗花完全一路,他看別人的字,總是先看到種種不好,以罵為主,以譏笑批評為基本表達方式。難得他能看上黃效愚的字,難得他對他的字評價非常高,偏偏被誇獎的黃效愚不擅言辭,羅本與他煮酒論英雄,他笨嘴笨舌,說到前輩書家的字,隻會一個勁地喊好,碑也好,帖也好,手卷也好,真草隸篆,仿佛天底下就沒什麼不好的字。說來說去,也沒有什麼太深見解,談到“蘭亭”,說有人說是雄強,有人說是姿媚,雄強也是好,姿媚也是好,看明白了,學會其中一招,這個就很好。有人雄強一輩子,隻有雄強,有人姿媚一輩子,隻會姿媚,也有人,既能雄強,也能姿媚,當然更好。羅本聽了,胡亂點頭,心裏隱隱有些不痛快,奇怪他一個奴性十足的人,怎麼會寫出這麼一手好字。既然黃效愚不怎麼會說,他就當仁不讓,說了一套又一套,說得黃效愚目瞪口呆。

晚上睡得晚。羅本第二天很遲才起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每隔幾年,他便有機會來一趟大陸,對中國的國情十分熟悉。讓羅本感到意外的是房間正對著玄武湖,雖然早聽說過南京是個美麗的城市,可是以往幾次,都是來去匆匆,並沒有切身體會。藏麗花家就在玄武湖邊上,是那種很高的高樓,從窗戶裏一眼望出去,玄武湖的美景盡收眼底。過去的二十年,中國文化人生活水準已有了極大提高,根據藏麗花家的居住水平,充分說明一個出了名的書法家,在中國還是很能掙錢。羅本住的房間是黃效愚兒子的,房間很大,小家夥去新加坡上大學了。這裏便臨時成了接待外人的客房。

聽到房間裏有了動靜,黃效愚便敲門進來,招呼羅本出去吃早飯。在喝牛奶的時候,羅本注意到牆上有一幅書壇前輩蕭嫻的題詞,寫著“衛管重來”四個字,寫得酣暢淋漓,這原是當年康有為寫給自己女弟子蕭嫻的,藏麗花小時候與蕭嫻是鄰居,老太太一時高興,就又寫了轉送給她。藏麗花注意到羅本正在琢磨這幾個字,就問他對蕭嫻的書法技藝有何評價。羅本笑了笑,說她的字隻能往大裏寫,遇到太平盛世,給人寫寫招牌還是很不錯的。

接下來,藏麗花開始大談自己的體會。作為一個書家,該有的榮譽都有了,該拿的獎都拿過了,最高規格的書法集也出過了,國務院津貼也有了,跨世紀人才也是了,錢也掙了,身體也壞了,還能活多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一想到這些,人生真沒什麼太大的意思。特別是有一天。一向自恃甚高的她,突然發現名不見經傳的老公,他的字竟然寫得比自己還好,這更讓她懷疑人生,覺得自己白活了,聲名也是白得了。藏麗花口無遮攔,苦笑著說像羅先生這樣,真知道字的好壞,能夠品出味道的,又能有多少。

藏麗花十分感慨,說:“現如今,字哪有什麼好壞,什麼書法大師,什麼主席副主席,全都是蒙人。”

藏麗花又說:“我老公字好,不過,我老公人更好!”

羅本說可以由他出麵,邀請黃效愚去美國辦個人的書法展覽。出口轉內銷是很好的經營策略,既然他們都覺得黃效愚的字非常好,既然目前國內還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不妨先走出國門,到海外去試試運氣。藏麗花並沒有太把羅本的話當真,根本沒往心上去,隻是覺得他隨口說著玩玩。見多不怪,到國外舉辦書展,在她看來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影響固然會有,也十分有限。讓藏麗花隱隱感到不快的,是羅本並沒有邀請她一起參展,連一聲客氣都沒有。不管怎麼說,藏麗花的名聲比黃效愚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如果隻是以書法地位而論,她覺得自己的字在中國書法界差不多相當於省部級大員,而黃效愚則是道地的布衣。她承認黃效愚的字寫得相當不錯,寫得甚至比自己還好,可是辦書展沒有她參與,真把他放在她前麵,難免有些嫉妒,難免有些失落。

沒想到這事最後竟然成了,羅本回美國,幾個月以後,邀請函真的發來了,條件是藏麗花夫婦各拿出五幅精品,捐給某個基金會,然後由對方負責他們在美國期間的一切費用。藏麗花不止一次在國外辦過書展,有這方麵的經驗。於是立刻著手為黃效愚準備,沒有裝裱的字,趕快送去裝裱,又突擊寫了一部分。又去商場買了最高檔的西裝,最時髦的唐裝,說這些衣服都是正式場合要穿的。黃效愚平時隨意慣了,這時候隻好聽藏麗花的安排。藏麗花本是大大咧咧的人,隻知道挑貴的買好的,合適不合適反倒在其次,這些所謂的正裝穿在身上,怎麼看都覺得別扭。

辦護照辦簽證都很順利,因為藏麗花身體已經嚴重的不好,黃效愚很有些擔心,怕她經受不起顛簸,然而她根本不在乎,說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夫妻兩個能一起出國,就是死在國外也值了。黃效愚知道她這是為了自己,因為藏麗花前前後後,已經出了許多次國。全世界凡是有華人的地方,最歡迎中國的書法代表團,一些在國外的商界領袖,最願意接待的也是來自中國的書畫家。出國對於藏麗花來說,已完全談不上什麼誘惑,一想到要坐長途飛機,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有點恐懼。三年前,藏麗花開始感到胸口不適,去醫院做檢查,先是查不出什麼毛病,後來終於有了結果,是特發性肺纖維化。聽上去,這個什麼纖維化,好像並不太嚴重,然而醫生與黃效愚談話,告訴他危險性,說存活率多則五六年,少則兩三年。這一結論讓黃效愚目瞪口呆魂飛魄散,一下子都沒辦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想不明白為什麼看上去並不嚴重的胸悶,呼吸不暢,會有那麼可怕的嚴重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