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歲月(2)(1 / 3)

黃效愚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快要發急了。

“不磕就算了,不磕頭還當什麼徒弟。”

黃效愚這次是真的要發急了,臉色憋得通紅,大有扭頭就要走的意思。

“好吧,不磕就不磕,”藏麗花本來也隻是說著玩玩,尋尋黃效愚的開心,看他真急了,趕緊給自己下台,“不過,不過我既然收你為徒,你當了我的徒弟,就得聽我的話——怎麼,跟你開開玩笑的,真生氣了?”

黃效愚說:“我沒生氣。”

“還沒生氣?”

黃效愚的臉色開始緩和過來。

從這一天起,黃效愚正式開始跟藏麗花學寫字。他並沒有將自己過去寫的那些字一把火燒掉,而是全部賣給了收破爛的。這意味著他要和過去的自我毅然決裂,將開始一個全新的自我。一切都要從頭來,從頭開始,接下來的時間,他將按照藏麗花的思想辦事,將根據她設計的路子往下走。

這是一條與藏麗花外公教學完全不同的途徑,在邵老先生指導下,黃效愚的學習過程,基本上都是臨帖,臨二王的帖,寫唐人以後的字。走的全是館閣體的路子。隸書也寫過,魏碑也寫過,都是淺嚐輒止,僅僅知道一些皮毛而已。藏麗花最痛恨的就是館閣體,她覺得一個男人寫字,最可怕的就是寫出一手隻是看上去好看的字。因此她當老師十分簡單,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能抄寫三個碑,也就是“三石”,反複臨《石門頌》、《石門銘》、《石鼓文》,其他的碑帖隻許看,不許寫。

黃效愚於是老老實實地聽話,他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聽話,跟邵老先生學書法,怎麼說,就怎麼做,現在藏麗花如何吩咐,他就如何堅決執行。先是把“三石”反複臨摹,不僅對著原碑寫,還要臨寫藏麗花自己臨寫的“三石”。藏麗花在“三石”上下過很深功夫,尤其是臨《石門頌》,非常見功力。後來,藏麗花病重的時候,黃效愚曾把她臨的《石門頌》找出來,與前輩何紹基與蕭嫻臨的相比較,不敢說就一定比他們臨得更好,但是一點也不比前輩寫得差。

有一段時候,黃效愚對藏麗花五體投地,覺得她的字怎麼看都好。他和藏麗花書法見解上的最大不同在於,藏麗花總是一眼就能看出缺點在什麼方麵,她總是一眼就看出有什麼地方不對。黃效愚恰恰相反,他往往是一眼就看出人家的字好在什麼地方,一眼就能看出那一筆那一劃為什麼好。在見壞見好這兩方麵,他們兩個人可以說都是天才,都絕對不同於常人。一個太張狂,睥睨天下,誰的字都不入自己法眼。一個太虛心,虛懷若穀,對什麼人都會由衷佩服。黃效愚拜藏麗花為師,占便宜得到好處的當然是他,因為藏麗花總是一眼就指出他的字有什麼不好,知道了不好,改進起來就會變得很容易。

剛開始那陣子,黃效愚一直想看她怎麼寫字。百聞不如一見,雖然在自己的住處,他曾經看過她揮毫,可那隻是驚鴻一瞥,自從拜師以後,藏麗花一直是君子動嘴不動手,光是說不肯練。她的話自然是都有道理,句句都可以擊中要害,不過不能看到她親手寫字,總覺得不太過癮,藏麗花顯然也明白黃效愚的心思,他越是急著想看,她就故意藏著掖著,拖延著不讓他看。

終於藏麗花答應要動手寫給他看,終於到了她應該好好地露一手的時候。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天氣開始轉涼了,已是初冬時分,還是在藏麗花的閨房,她讓黃效愚磨墨,往一個大號的硯台裏倒水,一下子倒了很多水。黃效愚細細地磨著,問為什麼要磨這麼多的墨。

藏麗花笑著說:“我已經很久不寫字,今日要寫,就好好地寫個痛快!”

墨磨得差不多了,藏麗花取了一支一號鬥筆,先在清水裏潤了潤筆,然後鋪紙,很隨意地用鎮紙壓住一角,蘸墨,試了試濃度,覺得正合適,便略微想了想,一氣寫了下去。差不多是十公分見方的字,行筆雖然慢,從頭至尾,幾乎沒有絲毫停頓。排列非常整齊,就跟疊了格子一樣,黃效愚也是練過很多年字的人,當然知道這一手硬功夫很不容易。寫完了一張,換紙,仍然是魏碑風格,隻是更加飄逸,寫字速度也明顯變快。然後寫隸書,行書,獨獨不寫楷書,又換了支更大號的筆,索性讓黃效愚為她端著硯台,寫擘窠大字。

前前後後,大約寫了兩個多小時,房間已經到處都是她寫的字。這期間,藏麗花基本上沒有停過筆。一旦進入寫字狀態,就像演員在舞台上演戲一樣,她顯得非常投入,完全沉浸在戲裏麵。剛開始寫字,她還喊冷,忍不住要搓手取暖,又伸出去讓黃效愚摸,她的手是冰冷的,可是寫到後來,她已大汗淋漓,臉色通紅,像喝了酒一樣神采飛揚。臨了,藏麗花又拿出了兩方印章,一陰文,一陽文,讓黃效愚為她鈐印。在書法作品中,如何鈐印也是一門大學問,然而她在這方麵,一向有些馬虎,並不太計較。

藏麗花笑著說:“你看哪合適,就蓋在哪吧。”

黃效愚和藏麗花的愛情

黃效愚一直覺得看藏麗花寫字,是一種很好的享受。我不止一次聽黃效愚說過藏麗花的寫字,說她姿態如何優雅,如何有美感。黃效愚不僅自己喜歡寫,也更願意看藏麗花寫。這兩個人因寫字結緣,因為寫字,生活變得絢麗多彩。成為夫婦以後,藏麗花常忍不住問黃效愚,他究竟喜歡自己什麼,難道就僅僅是喜歡她寫的字好。

藏麗花總是有些疑惑,總是忍不住要問:“效愚,我比你大這麼多,你是真的喜歡我?”

黃效愚說:“當然是真喜歡。”

“我都是一個老女人了,有什麼好喜歡的?”

“我喜歡你寫的字。”

“就為了幾個字?”

“我喜歡你寫字的樣子,我喜歡看你寫字。”

藏麗花不想就這麼放過他,追著問:“你到底是喜歡我的人,還是喜歡我的字。”

黃效愚想了想,仍然答非所問:“我喜歡你寫字的樣子。”

藏麗花有些想不明白,喜歡一個人寫的字還能理解,一個人寫字的樣子有什麼可喜歡的。然而事實就是這樣,黃效愚確實是喜歡看她寫字,隻要她在寫字,他就會聚精會神地在一邊看,好像永遠也看不厭倦。結婚前是這樣,結婚以後更是這樣。黃效愚好像永遠也看不夠她怎麼寫字,有時候,兩人發生了什麼口角,為了某事不愉快,藏麗花知道他是真生氣了,要想跟他和好,最有效的一招,便是當著他的麵寫字。這是她最好的一種認錯方式,隻要她肯認認真真地寫字,寫了以後,又屈尊逼著黃效愚提意見,與他一起討論,問他什麼地方好,什麼地方是不是不好,於是就會雨過天晴,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大的一場風暴也能夠過去。

黃效愚開始跟藏麗花學寫字的時候,也正是他來找我準備考大學的時候。當初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後來才知道,是受了藏麗花的突然刺激。有一天,藏麗花很感慨,說我年齡不小了,已經沒機會上大學,你還能考,為什麼不去考呢。藏麗花說這話時,仍然還處在與林訓東的熱戀中,那時候,她還沒有與林訓東分手。經過幾年的糾葛,林訓東終於與前妻離了婚。有一段時間,所有的障礙都不存在了,有情人苦盡甘來,他們眼看著就要結婚。

然而這兩個人終究還是沒有走進婚姻殿堂,所有的人都覺得不會再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卻又出現了非常大非常嚴重的問題。無論是邵老先生,還是黃效愚,作為當時藏麗花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弄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新房已布置好了,新家具也買了,嫁妝也已準備好了,黃效愚甚至陪著邵老先生去參觀過新房,可是風雲突變,兩個人好端端的,說翻臉就翻臉,說分手就分手。

沒有人說得清分手的具體原因,藏麗花與林訓東說好就好上了,說不好就真的分了手,從頭到尾都是不顧一切,都是不計任何後果。誰都知道這兩個人的情感經曆很不容易。從“文革”後期大家在一起偷聽古典音樂,到後來各自都有了些名氣,基本上都快接近成功,林訓東創作了幾首非常時髦的歌詞,藏麗花也參加了兩屆有些影響的書法展覽。從一開始的偷偷摸摸,到後來公開的成雙成對,從一開始邵老先生的很不讚成,到後來不得不默認事實,再到後來,為了彌合這兩個人的關係,邵老先生不惜老將親自出馬,讓黃效愚去找林訓東,約他出來進行一次麵談。麵談沒有任何效果,兩個人既然決定分手,別人說什麼也都沒有用,說什麼都是白搭。反倒是藏麗花很不樂意,跟邵老先生吵,訓斥黃效愚,怪他們多管閑事,怪他們給她丟了人。

藏麗花和林訓東分手時,她的書法已開始很有些名氣,可是仍然還在國營的鹵菜店裏賣鹽水鴨。林訓東正準備離開區文化館,往省文聯調動,他顯然是個會折騰的人,不停地換幾個地方,最後終於混到北京去了。黃效愚與藏麗花結婚的十多年以後,大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去參加新疆方麵舉行的一個筆會,竟然會碰巧遇到了林訓東。這時候的林訓東,作為一名歌詞作家,早就已經過氣了,頭發顯然染過的,黑得很不自然,或許是因為太瘦,臉上的皺紋很深。年紀稍輕一點的人都不太願意搭理他,那個筆會由兩撥人士組成,一撥是作家,一撥是書畫家,來自全國各地。林訓東並不知道我與黃效愚的關係,聽說我是南京方麵去的,便向我打聽知道不知道藏麗花這個人,知道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

記得那一天是在塔克拉瑪幹的大沙漠裏過夜,吃了晚飯,大家無處可去,一起到沙漠上去看月亮,坐在空曠的沙堆上聊天。林訓東的問話,引起了兩位書畫界人士的注意,作為同行,他們顯然都很喜歡藏麗花的書法,對她的字評價也非常高,卻又特別喜歡開玩笑。其中一位大約也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半開玩笑地問林訓東:

“林老師,聽說你和這位藏麗花,曾經有過一腿,有沒有這個事?”

問得很曖昧,林訓東的回答更加曖昧,他故意往四下看看,明知道自己的話說了會引起不小震動,偏偏故意還要這麼說。當著眾人的麵,他說你們怎麼知道的,你們怎麼知道我們有這個事。本來別人也隻是隨口說說,開個玩笑,可是林訓東這麼全無遮攔,赤裸裸的一個回答,別人倒也不好再說什麼。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確實也沒辦法再往下說。林訓東又說,現在人太多了,還有女同誌在這,有些話不好意思說,不方便說出來,等人少了,我再告訴你們。結果仍然沒有人接他的話,一直到筆會結束,林訓東也沒有機會告訴別人,他和藏麗花究竟是怎麼回事。

離開新疆那天,在機場的候機大樓,我和林訓東的登機時間差不多,他又一次主動與我提起了藏麗花:

“你跟藏麗花究竟熟悉不熟悉?聽說她的字現在已經很值錢了,是不是?”

我隻能如實相告,告訴他,我隻是與藏麗花的老公有點熟悉,沒想到他立刻來了勁,進一步追問,說他更想知道她老公的事,說她老公是不是很厲害,是不是很結實,身體特別棒。接下來,林訓東對我大談自己與藏麗花的豔事,肆無忌憚,完全不考慮別人願意不願意聽,根本就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不瞞你說,那時候我還在文化館,她差不多就是個石女。什麼叫石女,你是真不會想到,你絕對想不到當時要跟她做那事,有多難,有多困難,是真他媽的困難。兩個人在地板上打滾,滾來滾去,她疼得哇哇亂叫,弄了不知道多少次,偷偷摸摸地一次又一次。那時候。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不瞞你說,我們當時要分手,也跟做那事沒一點樂趣有關,真的是沒有一點樂趣,沒有一點感覺。後來,後來聽說她和別人結了婚,那一年我出差去南京,約她到賓館,你知道怎麼樣,她完全變了個人,完全變了,那個瘋狂,那個來勁,我真沒辦法跟你說。事後我問她,是不是找了個特別厲害的男人,是不是找了個特別會調教女人的男人,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那當然,我男人很厲害,我男人比你厲害得多。”

林訓東沒有與藏麗花成為夫妻,與她成為夫妻的是黃效愚。藏麗花沒有與比自己大八歲的林訓東結婚,而是選擇了比自己小了八歲的黃效愚。藏麗花結婚時,已三十三歲,是一個地道的老姑娘。事實上,對於黃效愚和藏麗花的故事,我知道的並不比別人多。黃效愚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故事,當年他們不顧大家反對,毅然決然結了婚,結婚以後,我跟他們交往很少,偶爾與黃效愚見上一兩次麵,也是匆匆見麵,匆匆說上幾句,不可能聊得很深。所能知道的隻是一些大概,他們很快有了個兒子,藏麗花很快時來運轉,書法的名聲越來越大,終於離開了鹵菜店,成了畫院的專職書法家。黃效愚卻混得不是很好,下崗了,所在的工廠倒閉了,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可以做,一直賦閑在家裏管兒子。

結婚不久,藏麗花便與黃效愚鬧過一段時間離婚。邵老先生死了以後,他們又鬧了一段,一時間,滿城風雨沸沸揚揚。再後來,兩人不鬧了,開始重新磨合,這一磨合,竟然找到了感覺。再後來,兩人開始恩愛起來,琴瑟同諧鸞鳳同鳴,成為很讓人羨慕的一對夫妻。國家一家很有影響的生活類刊物,曾發表過報道他們的文章,文章很長,標題很煽情。再後來,有人注意到黃效愚的字,他的名聲也開始在小圈子裏響亮起來,獲得行家的好評,漸漸地,甚至後來居上,有了超過藏麗花的勢頭,然而就在這時候,藏麗花得了絕症。

我曾經跟藏麗花要過一張字,那是他們結婚不久,自然是還不太知道她名氣有多大,字寫得有多好。反正是不太懂,隻是聽黃效愚說如何好,隨口要了一張。後來就大不一樣了,有一段時候,藏麗花名聲非常大,一字難求,談論她書法的人特別多。世道就是這樣,名聲一大,字就開始值錢,字一值錢,名聲就更大。藏麗花最擅長寫大字,最適合寫招牌,題匾額,最火爆的時候,她的字開價非常高,越是高,求的人越多。有一天在閑談中,我說起自己還有一張她二十多年前寫的字,藏麗花那時候已身患絕症,臉色很憔悴,聽了我的話十分意外,按捺不住得意,不加任何掩飾地表示,她當年的字因為稀少,以後會更珍貴更值錢。

“不過,你怕是很長時間沒看過效愚的字了,”藏麗花也覺得她剛說過的話太世俗,太赤裸裸,突然把話題一轉,很誠懇地向我表揚黃效愚,“我們家效愚的字,現在寫得非常好,絕對不是一般的水平,我跟你說,你真應該跟你的老同學要一張字。”

黃效愚的被忽視

邵老先生對黃效愚他們的婚事,在一開始就不怎麼看好,就像當年不讚同外孫女與林訓東在一起糾纏,他覺得這兩個人的婚事太不像話,年齡相差太大,陰差陽錯,注定會是始亂終棄。打斷了牙齒往肚裏咽,藏麗花與邵老先生的女兒一樣,根本不可能聽進別人的意見,眼看著外孫女兒就要重複她母親走過的路,而且比她母親走過的路還要不靠譜,還要更煩神和操心,邵老先生卻沒有一點辦法。這是一樁誰也不會看好的婚事,黃效愚的父母自然也不會讚成這樁姻緣,他們拚命反對,實在反對不了,為了不讓藏麗花這個兒媳婦進門,便跟兒子幹脆斷絕了往來。因此從一開始,黃效愚就是個上門女婿,住在邵老先生家裏,藏麗花的閨房稍稍重新布置了一下,成了他們結婚的新房。

一直到有了孩子,邵老先生才算是勉強適應他們。對黃效愚這麼個外孫女婿,他倒也沒什麼太大不滿意,除了年齡不般配,性格太婆婆媽媽。邵老先生更看不慣的是外孫女的蠻橫,她成天對著黃效愚指手劃腳,完全不像個做媳婦的樣子。藏麗花自小就被寵壞了,外婆在世的時候,家務事不管大小,都由老太太去做。外婆過世以後,家裏開始亂得不像個樣子,因為藏麗花根本不會做家務,也不想做。與黃效愚結婚以後,她依然還是大大咧咧,家務事很快便全盤落在了比她小八歲的黃效愚身上。

邵老先生覺得看一個人的字,也可以看出性格。藏麗花的字更像男人,粗獷,大氣,不拘小節,黃效愚的字卻像女人,細膩,結構端正,每一筆都很落位。當初黃效愚要跟藏麗花學寫字,邵老先生沒有反對,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希望他的字裏能再增加一些陽剛之氣,做人也因此變得剛烈一些。黃效愚有很好的顏字基礎,按說寫顏字的人,骨子裏就不應該柔弱,不應該沒什麼原則,可是他對藏麗花,就像對自己喜歡的某一類字帖一樣,總是百般嗬護,一味偏袒。現實生活中,總是藏麗花跟黃效愚胡鬧,她太要強了,而黃效愚的脾氣又實在是太好,藏麗花怎麼鬧,怎麼無理取鬧,他都能忍讓。

剛結婚不久,藏麗花就與黃效愚鬧離婚,她的理由是他們的結合太匆忙,太不成熟。那時候因為還沒兒子,黃效愚也沒有十分反對,先是不理睬她,後來便賭氣還擊,說當初要結婚,是你的主意,現在要離婚,還是你的主意。他說我反正是個聽話的人,都聽你的話好了,都按照你的主意去辦就是了。邵老先生對這種視婚姻為兒戲的做法十分憤怒,說你們不嫌丟人,我好歹也是知書達理的人,你們讓我這張老臉,往哪裏擱。兩人鬧了一陣,事情也就過去。藏麗花並不是一定真的要離婚,她隻是情不自禁地要鬧點別扭,想到黃效愚比自己要小八歲,想著想著,就覺得有些別扭,而對付別扭最好的辦法,就是幹脆再鬧點小別扭。去醫院檢查化驗,她發現自己已經有了身孕,便立刻放棄了離婚念頭。藏麗花這個年齡的女人,很多人的小孩早上了小學,厲害的甚至上了中學,她雖然談不上有多喜歡孩子,當母親的權利還是不願意放棄。離婚的念頭是取消了,對黃效愚氣頭上說的那句話,始終不肯放棄,動不動就要翻出來敲打幾旬:

“你那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都明白,什麼結婚是我的主意,離婚也是我的主意,這話什麼意思?還不就是說,當初是我不要臉,是我主動勾引了你。”

黃效愚對她的嘮叨照例是不吭聲,逼急了就隻會一句“本來就是”。藏麗花最恨他這句話,說你真是沒出息,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說女人勾引你,我是勾引你了,可誰讓我瞎了眼呢,看上了你這麼個不中用的東西。等到他們兒子四歲的時候,藏麗花又跟外省的一位畫家發生了瓜葛,鬧得雞飛狗跳,畫家妻子打上門來,弄得大家都沒辦法收場。於是藏麗花打定主意要離婚,這一次,黃效愚是真不肯離,十分苦惱地說,離婚了,我們的兒子怎麼辦。

藏麗花搬到外麵去住了一陣,那一段日子,黃效愚就像個燙手的熱山芋,捧在手上嫌燙。真摔了又舍不得。在外麵住了一陣,她找了個台階,又住了回來。想想還是不甘心,說你現在下崗了,全靠我養著,我也不忍心把你怎麼樣,你不想分手,我們就不分手。可你終究是個男人,不能一點都不在乎。黃效愚說誰說我不在乎。藏麗花說在乎什麼,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戴不戴綠帽子。

當藏麗花說話很過分的時候,黃效愚就埋頭寫字,寫字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煩惱。有時候心情非常糟糕,他便通宵達旦地背帖,一筆一劃一絲不苟。對帖當歌人生幾何,何以忘憂唯有練字。藏麗花依然喋喋不休,很憤怒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能非常投入地寫字,恨恨地說字如其人,你這種沒出息的東西,再花工夫也仍然寫不好字。你再用功,再努力,也就是個字奴,也就是個字匠。有時候被罵狠了,黃效愚也會小聲嘀咕幾句,不服氣地說我就是字奴,我就是字匠,我喜歡當奴當匠,又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