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極不情願地把莫薑領進屋,母親夾著劉媽用過的一套被褥跟進來,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對我也是對莫薑說,就這麼的了!
我的嘴噘得老高。
這是我母親的精明之處,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計。
二
老北京家家都睡炕,炕下頭有炕洞,冬天生個帶軲轆的小鐵爐子,傍晚時推進炕洞裏,炕便一宿都是熱乎的。在寒冷的北方,這不失為一種簡便實惠的取暖辦法。老百姓一般不睡涼炕,怕作下病,有俗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指的是生熟不論的生猛,不是凡人。
那晚,我睡在熱炕上,莫薑睡在小床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來是從沒有和陌生人這樣睡過,二來是跟一個臉上有刀痕的人同睡,就好像和鬼睡在一起。《豆汁記》裏,當了官的莫稽,以娶叫花子的女兒為恥,上任的時候以賞月為由,把金玉奴推江裏去了。這個北宮門撿來的莫薑,誰又能保證她是好人?我心裏埋怨母親的粗心大意,埋怨母親太不把我當回事,就在炕上弄出很大聲響,暗示對方我並沒有睡著,時刻在警惕著呢。小床上,靜得如同沒有人,借著窗外的雪光,我見莫薑側身躺著,如一張彎彎的弓,一動也不動。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她那一床薄薄的棉被,抵得住嗎?她睡著了沒有?她不可能睡著,沒睡著怎麼不動彈?她在想什麼?
滿心的思慮,滿心的恐怖,我終熬不過沒有聲息的莫薑,在焦躁中沉沉睡去。
早晨醒來是滿天的大太陽,伸了個懶腰,灑滿陽光的窗戶紙上有樹影在搖曳,掀開窗簾,玻璃上滿是凍的“大白菜葉”,外頭什麼也看不見。趕緊折回被窩,把頭正要往被窩裏縮,母親的涼手伸進來了,在我的肚子上揪來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無。猛然想起房內還有一個莫薑,就朝外屋床上看,母親說那娘兒們正在廚房做早點,天沒亮就起來把火早籠著了。
生爐子,老北京叫“籠火”,是居家過日子一件尋常又麻煩的事情。籠火需用劈柴、刨花將乏煤點燃,再裝硬煤,冒半天大煙,舊時的北京一到早晨滿城是煤煙味兒。“籠火”是技術性很強的活兒,硬煤擱早了擱晚了火都要滅,前功盡棄,滿臉煤灰是太常有的事。跟我怵頭“ㄅㄆㄇㄈ”一樣,我母親也很怵頭早晨的籠火,我剛一睜開眼睛她就把這個告訴我,足見她內心的滿意。我說,那個女的睡覺一動不動。
母親說,你以為誰睡覺都跟你一樣,在炕上尥蹦兒。
不知賣花生仁的能做出怎樣的早點,以她的出身手藝不會比母親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廚子就是廚子,人家是“萃華樓”出來的,那些京醬肉絲、燒明蝦的美味魯菜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我來到堂屋,看見父親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膩糊,小醬蘿卜切得周正講究,一碟清爽的暴醃脆白菜,兩個煎得恰到好處的雞子兒,簡單普通的早點看著就很賞心悅目。讓我感興趣的是桌上幾個剛出鍋的“螺螄轉兒”,“螺螄轉兒”是一種火燒,在麵劑兒的做法上複雜一點兒,需一層層把油鹽卷了,橫切,盤緊,壓扁,先烙後烘,中間微微隆起,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螄轉兒”烙得的確好,小巧玲瓏,精致可愛,比我們平時吃的小了一半,小點心一樣,看著焦黃,聞著噴香。
這些都是莫薑所為。
父親吃得很滋潤,滿麵紅光,告訴母親,老王回來之前就讓莫薑在廚房幹活。
莫薑就成了我們家的臨時廚子。
回山東的老王再沒回來,聽說他家裏分了田地,他願意在家當農民,不願意再出來做飯,活活把手藝給扔了,我們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來,看門老張也走了,回唐山當他的“老塔兒”去了,莫薑無處可去,就留下來。莫薑既非親戚,也不是名正言順的仆人,我們無法稱呼她,就一直莫薑、莫薑地叫,叫順了,也不覺得什麼了。
莫薑不善言語,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父親讓她“在廚房幹”,她就總在廚房待著,院裏屋內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們家裏就沒有這個人,不像前一個女仆劉媽,什麼都張羅,大黃蜂似的滿院飛,替母親當了半個家。莫薑說話不緊不慢的,讓你聽得真切又從無高聲,在父母親跟前說完話都是向後退兩步再轉身,不像我,動輒便調過大屁股對人。莫薑走路快而輕,低著頭目不斜視,無論高興與否嘴角永遠微微向上挑著。父親說這叫“喜性”,是做人的一種很重要的功夫,無論內心想什麼,外表永遠是雷打不動的愉快,這種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樣動輒噘嘴吊臉,是最沒水平的表現。我在莫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性”,一張疤痕累累的臉,倘若再“喜性”,隻能是醜八怪。
母親說我說得對。
畢竟和莫薑在一個屋裏住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兒縮短。晚上,我會以“寫作業”、“背書”各種名義晚睡,等著莫薑。當然不會白等,莫薑進屋見我沒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後打開手裏的白手巾,手巾裏包著核桃粘、紅棗蜂糕、酪幹什麼的,每天不重樣。在吃麵前,我是個意誌薄弱的人,深諳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誰給我好吃的,我就跟誰好,在某種程度上,我覺著莫薑比我母親更讓我親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幹的時候,莫薑就準備她的床鋪。莫薑睡覺前衣裳必疊齊整了擱在椅子上,一雙鞋也擺齊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覺不翻身,不打呼嚕,不咬牙放屁說夢話,靜得像隻兔。莫薑跟我說話從來都是“您”、“您”的,好像她從來不會用“你”,說到我的父母親,她用的詞是“怹”。“怹”是“他”的尊稱,現在的北京人已經沒有誰會用這個詞了,這個詞大概快從字典上消失了,有點兒遺憾。
父親每月給莫薑5塊錢,意味著不是白使喚人家。莫薑開始不要,說在我們家白吃白住,哪能還拿錢。父親讓莫薑把錢攢起來,說將來說不定用得著,莫薑誠惶誠恐地接了,然後請雙安,以示謝意。莫薑將那些錢拿回來用手絹包了,也從不見她檢點,她對錢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薑的全部家當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擱在枕頭旁邊,也不避諱我,包袱裏除了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個襪子板。我問莫薑怎還帶著這個東西,莫薑說是她離開家時她額娘給她的。她額娘說襪子穿在腳上,雖不顯山露水卻是件很重要的穿著,女人最丟人的是襪子破了露腳後跟,無論是自己做的布襪子,還是洋線襪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補襪子用的家什得隨時預備著。莫薑的話有道理,我的襪子一禮拜就破,在學校一提腳,不光是腳後跟,連後腳脖子都露出來了,有時候挺讓人尷尬。莫薑的襪子板有年頭了,木頭色澤已變得深紅發暗,光溜溜的,我很喜愛。莫薑也沒說送給我,隻告訴我,有她在,我的襪子永遠不會露腳後跟。
莫薑的包袱裏還有一個不讓我碰的東西,一根梳頭用的翠綠扁方。這種東西我們家有好幾根,都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留下的,我那個沒見過麵的母親是旗人,姓瓜爾佳,娘家是內務府的,平日是旗裝打扮,梳兩把頭,穿花盆底鞋,家裏有她的相片,很有派頭的一個婦人。扁方是插在頭發和緞子板之間的簪子,一指寬,長七八寸,兩頭是圓的,扁而光滑。瓜爾佳母親留下的扁方有木頭的、骨頭的和銀的,還有一根赤金的,被父親收著,說是等我出門子的時候給我壓箱底。莫薑的扁方著實與眾不同,晶瑩剔透,溫潤可愛。她不讓我碰,隻能她拿著讓我摸,說是萬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著那扁方,心裏滿是貪婪和嫉妒,故意挑剔說扁方上有幾處黑點。莫薑收了扁方說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說有瑕疵的就不是好東西。莫薑說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樣,人尚無完人,更何況是物。
我當時年紀小,對莫薑的話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義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義,畢竟還不算晚。後來莫薑離開我們家時,把那個暗紅的襪子板給了我,我卻一次也沒用過。時代變了,尼龍襪子風靡全球,這種襪子是永遠不會磨破,永遠用不著襪子板的。今天,人們又追求棉線襪子了,今天的線襪子沒等穿破就扔了,再沒有露腳後跟之羞,總想用用莫薑的襪子板,總也用不上。有個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籌建婦女博物館,連哄帶要,用一張捐贈證書換走了我的襪子板,拿去當了展品,展品的說明是“補襪子用具”,卻不知它背後的故事更精彩。
父親老是誇莫薑,誇的前提必定拿我當陪襯,一定是先說我哪兒哪兒做得不對了,然後是:看看人家莫薑……怎麼怎麼的……多規矩!
莫薑的性情靜得像水,手卻老不閑著,總是在做著與飲食有關的事情。在漫長的冬日,我與莫薑圍爐而坐,我們湊在一起是因了火爐的溫暖,因了屋裏難得的一會兒太陽。我在折騰那永遠搞不清楚的數學,莫薑不知在鼓搗什麼,待我疲倦地放下書的時候,爐圈上則站滿了潔白如雪的兔子、刺蝟、鴨子、烏龜……都是莫薑捏的小點心,精巧美麗,裏麵的餡是豆沙和棗泥。我忘乎所以地將那些兔子、刺蝟一口一個地往嘴裏填,那時候還不懂得欣賞也不知道讚美,隻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薑的工夫,愧對了那些藝術品。莫薑坐在對麵,抬起她輕易不抬起的頭,微笑地看著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這毫不遮掩的性情讓她高興。
莫薑做飯的手藝是化腐朽為神奇,極普通的東西到了她手裏就會變得絕妙無比。比如我們家後院那些堆積如山的鬆樹枝子,一度成為累贅,偌大後院簡直被搞得下不去腳。莫薑閑下來的工作是燒鬆樹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騰地猛燒,是隻冒煙不出火地慢燃,鬆樹枝上架鐵箅子,箅子上擺著她灌製的肉腸。跟街上賣的香腸不同,莫薑灌的腸是在鍋裏煮熟以後才上箅子熏的,並且隻能用鬆枝熏才有味。一批腸要熏製十天,也不用管它們,腸在煙中,順其自然。這種自製鬆腸成了我們家的傳統食品,父親拿它來待客,送人。都知道葉家的鬆腸好吃,慕名而來的大有人在,可是誰也做不出,因為哪家也沒有那麼多的白皮鬆枝子能長期點燃。莫薑的鬆腸走得很遠,甚至出了國門到了英國和日本。幾年光陰,兩棵白皮鬆的枝杈生生被肉腸耗完了。
葉家主要受惠的是我,因了我跟父親一樣的饞,因了我好刨根問底的稟性,使我成為了莫薑身後的一條尾巴。我喜歡鑽廚房,從老王在的時候我就是那裏的常客。母親說我是廚子托生的,對這點我深信不疑,我喜歡廚房的味道和氣氛,待在那種氛圍中有一種安全感。我們家廚房的灶是用磚砌的,有兩個火眼,可以同時蒸炒煎炸,灶膛內還砌有湯罐,以保證隨時有熱水,這都是老王留下來的。莫薑對我們家的爐灶相當滿意,她說做飯全憑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廚子也得抓瞎。
莫薑在我們家待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我從一個懵懂的小玩鬧到一個能撐起家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真跟她學了不少,醋燜肉、櫻桃肉、核桃酪、鴿肉包、奶酥餑餑、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傳,要不是後來曆史的變故,我相信我能當一個不錯的廚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舊是我們家節假日的大廚。飯桌上,吃著吃著我就想起了莫薑,想起了那個女人傳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買了材料,提著上門來,言明要學某某菜,傾心地教了,她們的味道總差著一層,作料工藝都對,缺的是莫薑那不瘟不火的心勁兒。
莫薑做得最多的是醋燜肉。有用啤酒燒肉的,誰也沒想過還有用醋燒肉的,並且還必須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燜”,而絕非點到為止的點綴。醋燜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鹹甜口,吃到嘴裏爛而不柴,爽而不膩,恰到好處。相比之下櫻桃肉的做法就簡單多了,櫻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與鮮櫻桃一起裝在罐裏煨,頭天晚上擱爐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這十幾個鍾頭的煨,將櫻桃的色味與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饈。
莫薑做的吃食,基本是滿族口味,我最愛吃她做的鴿肉包。鴿肉包滿族又將它稱作“包”,是一種遊牧民族的飯食,並非漢族的肉包子。莫薑會做,父親會講,談到“包”的出處,父親說“包”具有紀念意義,明朝萬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爾哈赤領兵打仗,走到一個叫清河的地方,一點兒吃的也沒有了,清河的農民給努爾哈赤送來了幾隻鴿子、一些白菜,汗王把鴿子烤熟了,和著米飯用菜葉包著吃了。有人問這叫什麼,努爾哈赤說叫“包”。打了勝仗,“包”也成了滿族的傳統吃食。
可是粗獷的“包”到了莫薑手裏立刻變了模樣,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葉子包醬拌飯。莫薑的包非常講究,得選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圓,隻能包一把飯。再把小鴿子肉剔出來,切成丁和香菇炸醬,拌老粳米飯,點上香油,撒上蒜末,用拍過的白菜葉子包了,捧在手裏吃,吃的時候包不離嘴,嘴不離包……隻吃包不行,還要配上好的粥,冬天是羊肉粥,初春是江米白粥。
“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有了莫薑,一度父親曾頻繁地大請客,飯桌之上,賓客雲集,一通大嚼,肴核既盡,杯盤狼藉。最讓客人們開眼的是莫薑做的“熟魚活吃”,一條糖醋大魚端上桌的時候,魚的嘴還在張合,渾身還在動彈。賓客都說這是絕活,一定要見見廚師,父親讓我到廚房去叫莫薑,莫薑不來,客人們憋不住,都跑到廚房來看莫薑。一位太太好奇地詢問魚的做法,大概也想回去如法炮製。莫薑說取活魚,快刮鱗,開膛去髒,掛糊,墊著搌布捏住魚頭,將魚身放入急火油鍋中炸,再用糖醋汁一澆而成。我料定這位太太做不成功,因為莫薑沒告訴她在魚活著的時候要灌白酒,有了白酒的刺激魚才能張嘴活動,神經才處於麻痹狀態。當然,每個廚師在技術上都有自己的秘訣,不是有什麼說什麼的。
這樣精彩的廚師母親似乎並沒看上眼,在我的感覺裏,自始至終母親和莫薑總是隔著一層,這種隔膜一直延續到她的離世,也沒有更進一步地走近。在莫薑跟前,母親時刻要體現出一種“救世主”的優越,在她的心裏永遠記憶著她從廚房端來的那碗豆汁,記憶著莫薑跟隨父親初到我們家窮途末路的落魄。她不止一次對莫薑說,莫薑啊,你說你是怎麼混的,窮途潦倒,我不留下你,你就得流落街頭,凍餓而死呀。
言下之意是提示莫薑要時刻感恩戴德,可莫薑偏偏地不會說傳遞感情的話,她隻是低著眼皮說,是的,四太太。
母親就不滿意,私下說莫薑薄唇細眼,骨瘦肩削,一副貧窮之相,特別是臉上的疤,讓她這輩子徹底完了,別再作富貴安泰之想。父親則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疤痕是浮在的東西,疤痕之下,莫薑相貌平靜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氣質不是誰都有的。父親這樣在母親麵前稱讚莫薑,倒讓母親說不出什麼了。
其時莫薑已不年輕,將近六十歲了。
三
對於莫薑,我一直如霧裏觀花,看不透徹。問過她的手藝從何而來,莫薑說是跟男人學的。我說,就是那個砍你一刀的男人?
莫薑說劉成貴脾氣壞但是手藝好,從十五歲就給王玉山打下手。我問王玉山是誰,莫薑說,您真不知道王玉山?
我說,我怎會知道王玉山,你知道教我“ㄅㄆㄇㄈ”的馬玉琴嗎?
莫薑搖搖頭。我說,這就叫隔行如隔山。
莫薑說王玉山是西太後的大廚,擅長烹炒,老佛爺封他為“抓炒王”。抓炒腰花、抓炒大蝦、抓炒魚片都是拿手,王玉山做的抓炒裏脊成為西太後的最愛。因為這道菜太普通,誰都能做,越是誰都能做的菜越能顯出水平,王玉山能把普通菜做得不普通,這就不簡單了。所以西太後走哪兒都帶著他,就是庚子事變到西安,也沒把他落下。我說,你那個渾蛋男人原來還是禦膳房的。
莫薑說她的手藝跟劉成貴比差遠了,劉成貴要是在我們家,能做出滿漢全席來。我說,動輒拿菜刀砍人,誰敢用?你也是太窩囊,劉成貴要敢跟我動刀,我就掄燒火棍,演一出《楊排風》也未可知。
有事沒事,我就跟莫薑提她的“渾蛋男人”,從莫薑嘴裏我知道了,劉成貴是宮裏的廚子,是“抓炒王”的徒弟。慈禧有自己的小廚房,叫壽膳房,在寧壽宮,沿襲的是順治母親孝莊太皇太後的壽膳房,以菜肴精細而著稱。慈禧在南海豐澤園寶光門的北麵和頤和園樂壽堂的東麵都有自己的廚房,有廚師三百多人。光緒的禦膳房在養心殿,他的禦膳房按曆製配備,用現在話說就是“大灶”,缺少細膩。光緒的皇後住在鍾粹宮,也有自己的小廚房,是慈安太後留下的。劉成貴在頤和園壽膳房當差,在北宮門外租房子住,平時不進紫禁城。慈禧死後,壽膳房的廚師們大部出宮去了,劉成貴出宮後在北京東興樓當廚子。東興樓是北京的大飯莊,坐落在東華門外頭,是專門接待軍閥政客的地方,一般老百姓在那兒吃不起。創辦它的人是宮裏管書籍的,人叫“書劉”,很有背景。東興樓的廚子分四等,“頭火”、“二火”、“三火”、“四火”,“四火”必有十幾年經驗,還隻有做湯菜的資格。那年劉成貴十九歲,別人這個年紀還在當“小力巴”的時候,他已經在東興樓掌勺當灶了。宣統成年後,曾一度為養心殿禦膳房的飯食粗劣而生氣,將掌案叫來嚴加訓斥。掌案詳細稟報了慈禧小廚房的事情,宣統就把慈禧小廚房的人又叫回去在禦膳房幹。這樣,劉成貴代替他的師傅“抓炒王”再一次進了紫禁城。
莫薑說她男人的壞脾氣是出了名的,跟誰都鬧不到一塊兒去,要不是因了手藝好,早就被開了,所以他的周圍一個知己的朋友都沒有。清朝垮台,溥儀出了紫禁城,她男人自然也出了禦膳房。我問莫薑是什麼時候嫁給劉成貴的,莫薑說就是在他出宮的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劉成貴一身毛病,結了婚第三天,有人來家裏拉桌椅板凳,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借的。劉成貴的好手藝擋不住他掙錢,但是好賭,錢在他手裏就跟流水似的。輸的時候,連家裏的被臥褥子都讓人揭了去,贏了就到花枝胡同找老相好去廝混。莫薑說那個常跟劉成貴來往的娼妓叫衛玉鳳,穿著高跟鞋,塗著紅蔻丹,燙著飛機頭,露著大腿,很摩登,劉成貴在宮裏當廚子時跟她就有來往了。我說,這也犯不著拿刀砍你呀,難道就一點兒情分也沒有了嗎?
莫薑說還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沒本事攏住男人,更何況她比她男人大,大八歲。我問莫薑這婚姻是怎麼整的,怎找了個小女婿。莫薑低著頭說,不說了罷……
劉成貴落魄無羈,不事生業,家計為之一空。砍人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把莫薑給賭進去了,莫薑成了籌碼,被輸給了一個叫陸六的小混混。陸六來北宮門領人,一見莫薑,嚇得調頭就跑,一來莫薑臉上的刀傷讓陸六摸不著底細,二來莫薑的年紀也出乎陸六的想象。他不想找個媽,找個累贅。典當妻子,實屬下流無恥,劉成貴無臉麵回北宮門,從此銷聲匿跡,再不見蹤影。有傳說是成了“倒臥”,“倒臥”就是凍死在街頭的人,賭徒劉成貴死在街上,一點兒也不稀奇。
我替莫薑慶幸,那個又賭又嫖的凶殘男人,如若活著,還不知會給她帶來怎樣的災難,還要增添什麼樣的傷痕。臉麵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個女人的臉麵被他人破壞了,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無幸福可言。特別是我看到母親在對著鏡子描眉搽粉的時候,我往往為莫薑而悲哀。沒有那個劉成貴,莫薑何以如今日這般寄人籬下,小心翼翼,謙謙為人?那個死鬼廚子,凍死在街頭真真是活該極了!
莫薑說,個人有個人的命,不能強求,眼下這樣,她很知足了。
我沒有把莫薑的這些隱情告訴別人。我知道,誰都有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數學考試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績單改了,在9旁邊又加了個9,這樣的事情當然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連莫薑也不會告訴的。做人得學會“守口如瓶”不是?還有,我喜歡我們班的男生劉大可。劉大可不喜歡我,我就讓莫薑做了奶酥六品給他,並且說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價。奶酥六品讓劉大可驚奇,小子哪兒見過這個,他爸爸是電車賣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車,最後一個再擠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還遠。得了奶酥的好處,劉大可帶我去坐他爸爸的電車。坐電車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單獨跟劉大可在一起,從北新橋到東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動得渾身哆嗦。這些我照實跟莫薑說了,不說我憋得慌,莫薑對此不置可否,說以後要吃什麼點心盡管說,奶酥六品以外她還會做什錦點心、馬蹄燒餅、豌豆黃、芸豆卷……
莫薑沒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訴家裏大人,當然,她的事情我也不會到處張揚,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長期與莫薑相處,相入相化而不覺,竟也不覺得她怎麼醜了。有時甚至還暗自慶幸她有這個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們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兒去了,輪不到父親把她撿回來。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母親和父親去聽戲了,戲名是《鴻鸞禧》,沒帶我去,是因為改分的事情敗露,老師找家長了。《鴻鸞禧》就是《豆汁記》,是荀慧生演的。荀慧生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損失實在是大,心裏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著腮,看著移動的日影,百無聊賴地發呆。莫薑給我端來一碗酸梅湯,對我說,女孩兒家家的,不能托腮。我問怎的不能托腮,莫薑說就是不能托。莫薑這樣地“教訓”我,都是在母親不在的時候,當著我的母親,她絕不會說我的任何不是,背過母親,她會些許露出一點兒對我的親近,但也是極有分寸。莫薑的酸梅湯在冰桶裏冰過了,泛著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烏梅是我從西口“達仁堂”藥鋪買來的,桂花醬是院裏桂花醃製的,兩樣東西混到一起竟然達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涼的酸梅湯,沉沉的四合院,幹淨利落的老太太莫薑,成了我永難失卻的記憶。我給莫薑講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記》,莫薑說她看過,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著蹺,婀娜多姿的。我問莫薑在哪兒看的筱翠花,莫薑閉了嘴,再不回應。
莫薑進廚房了,我在院裏扭扭捏捏地學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著自己唱得不錯,身段也好,將來如果不做廚子就去當戲子,這兩個職業都是我的至愛。
二門裏晃晃悠悠進來個老頭兒,衣衫襤褸,落魄不堪,老頭兒後頭跟著個半大小子,趿拉著張開嘴的靸鞋,穿著大褲衩子,兩人一樣的髒臭,一樣的齷齪。我問他們找誰,老頭兒說找姓譚的。我說這兒沒姓譚的,他說他打聽半個多月了,就是這兒。小子接茬兒說,沒錯,就是這兒!
莫薑聽到院裏的說話聲,破例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東廊下,定定地看著來人,老頭兒也一動不動地看著莫薑,站了半天,誰也沒說話。突然,莫薑哇的一聲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老頭兒有些慌亂,一雙汙髒的手使勁兒地抓捏褲子,木訥地說,我對不住你……莫薑。
莫薑說,你還活著?還活著……
我問老頭兒是誰,老頭兒說他是劉成貴。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劉成貴說,我活著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說,你把莫薑賣了,莫薑現在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還來找她幹什麼?
劉成貴說,我錯了……
莫薑臉色白得像紙。我問莫薑,這老頭兒果真是劉成貴,莫薑點點頭。“死去”的人又複活了,這事變得有點兒複雜,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劉成貴氣力有些不支,挪了幾步坐在台階上,看見我那碗沒喝完的酸梅湯,問我他能不能喝,我沒言語。他許是渴得狠了,還是端起來喝了,喝完說,烏梅是藥鋪買的,一股黨參黃芪味兒,桂花不能用蜜漬,得用綿白糖。
不愧是大廚。
半天,莫薑緩過勁兒來了,問劉成貴有什麼打算。劉成貴說他現在這副模樣還能有什麼打算,兜裏沒錢,身上有病,除了莫薑,他再沒別的親人了。莫薑說,回來也好,咱們好好過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說,莫薑,你可想好了,他是隻狼!
莫薑含著眼淚對我說,您說我能怎麼著呢,攤上這麼一個男人。
劉成貴說,我們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順的。
我說,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淺!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半大小子就在院裏轉,看著敞亮的北屋說,爸,咱們今天就住這兒吧?
莫薑說這裏是住不得的,這兒是葉四爺府上,四爺和太太馬上就回來了,有話到外麵去說。小子不聽,索性在父親的躺椅上躺了下來,搖來搖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響。小子對莫薑說,你住哪兒我爸就住哪兒,我爸住哪兒,我就住哪兒。
我問這個無恥的小子是誰,小子說他是劉成貴的兒子,按規矩,他應該管莫薑叫娘。莫薑有些手足無措,劉成貴解釋說小子叫劉來福,他娘姓衛,死了。
嗬,妓女衛玉鳳的後代。
我不知這出戲該怎麼往下演。
太陽西沉,是散下午戲的時候了,父母親馬上就要回來了。莫薑臉憋得通紅,轉了幾個圈說做下人的,不能給主家兒添亂,隻要出去,怎麼著都好說。小子大大咧咧地說,我們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補充說,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磣,吃的不能湊合。
我看出來了,這小子年紀不大,是個混混兒,無賴。我說,你真不要臉!
小子現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說,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
劉成貴說,現在能有碗荷葉粥喝最好,就八珍鴨舌,解饑又下火。
一切好像倒過來了,好像是莫薑虧了他們,欠了他們,讓他們受苦受難了,在他們麵前,莫薑得贖罪。
好不容易,莫薑帶著劉成貴走了。父母的晚飯是我給做的,初試牛刀,小露鋒芒,印證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動手能力,海米冬瓜湯,肉片燜扁豆,胡桃雞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飯菜,都是臨時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製的。父母到家時,飯菜已經擺到桌上了。
父親在飯桌上大讚荀慧生的《豆汁記》改得好。原來的《豆汁記》是以大團圓結尾,即金玉奴被林大人從江中救起,以義女名分許配莫稽,洞房中一通棒打後,夫妻和好。經荀慧生一改,變成了洞房內一通棒打,將莫稽以忘恩負義、害人性命的罪名撤職查辦,以金玉奴“多謝義父為我報仇雪恨,回家去勤操勞做針業,我侍奉爹尊”結束。既善惡有報,又出了氣。
我告訴父親,這頓飯完全出自我的手之後,父親驚奇地說,丫兒長本事了,已經能夠“侍奉爹尊”啦。
母親問我莫薑在幹什麼,我說一個叫劉成貴的,帶著兒子劉來福找來了。母親看著父親說,莫薑說過是無親無故的……怎麼有男人還有兒子?
父親沉吟了一下說,莫稽沒想到金玉奴成了林大人的女兒,金玉奴也沒想到自己婚姻一場,臨了還得回家去“做針業”……世間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很多哪。
母親說,她來的時候莫稽一樣的可憐,是我們一碗豆汁救的,收下了她。這倒好,她站住腳了,家眷也來了,敢情“莫稽”身後有一大家子人。
父親問我劉成貴怎麼打算,我說劉成貴要吃八珍鴨舌喝荷葉粥。父親一聽就樂了,說這個劉成貴是個內行。母親把碗一推,讓父親趕緊拿主意,父親的回答隻四個字,“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