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父親是舍不得莫薑那精湛的廚藝。

那晚莫薑沒有回來,如何應對那一對父子,我替她發愁。

莫薑走了,母親不得不再次下廚,我們家又恢複了炸醬麵、熬白菜的歲月。現在,我和父親想念的再不是廚子老王,而是他他拉.莫薑。我才知道,莫薑姓譚,辛亥革命後,滿人多隨漢姓,正像我們家“葉赫那拉”,姓了“葉”一樣,“他他拉”就姓了“譚”,莫薑應該是譚莫薑。後來實行了戶口製度,登記的時候莫薑卻又沒姓“譚”,還是姓“莫”。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了莫薑,我便成了大廚,隻要學校沒有課,我的大半時間全紮在廚房裏。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與紅鹽白米打交道,是源於我與生俱來的對廚藝的偏愛,就像我後來偏愛的文學。做飯和寫文章是相通的,在談論文學創作時我常用做飯來打比喻,寫文章好比和麵,初寫成不過是剛把麵和成了一個團兒,麵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麵裏的疙瘩揉開了,文章裏的硬傷病句改過了,隻是完成一半。還不行,麵得擱在一邊餳,最少得餳倆鍾頭,文章得擱,最少擱半個月,餳好的麵再揉,擱過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急茬的麵(疙瘩湯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經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飯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這麼簡單。大家聽了笑我,笑我的文學理論就是一個主題——“吃”。

莫薑飯做得好,是莫薑火候把握得好;莫薑是不會寫小說,倘若她能寫,應該是大家。

依著父親“順其自然”的態度,我們尊重莫薑的選擇,是去是留全不幹預。晚上,看著莫薑空蕩蕩的小床,看著月影在房內的移動,我難以入睡,不知莫薑在哪裏……

一個月後,莫薑回來了,憔悴了許多,卻依舊的幹淨利落。這使我想起了“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的古訓,莫薑是個知情知義的人。她沒有解釋劉成貴的“死而複生”,也沒有談論那平地冒出的兒子,隻是說給我們添了麻煩,對不住四爺四太太。

父親給她加了工錢,每月15塊,就算是我們正式地雇傭她了。

莫薑不再與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駙馬胡同一個雜院裏租了兩間南房,竟然和那個賭徒加凶手過起了日子。後來我才知道,莫薑是把那個翡翠扁方賣了,用那錢安頓了這爺兒倆。王駙馬胡同,離我們家不遠,隔著一條街,每天早晨莫薑早早就來了,晚上吃完晚飯,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薑為什麼要接納劉成貴,也不能想象她和那個渾身餿臭的老頭子躺在同一個炕上會是怎樣一種情景。誰把我賣了,我會記恨他一輩子;誰砍我一刀,我永世不會原諒他!說得好聽莫薑是善良,是寬容;說得不好聽就是賤!我沒好氣地對莫薑說,告訴那個渾蛋啊,不許他上我們家來。

莫薑說,他不來,他在東直門外粉坊幫忙呢。

粉坊是把綠豆做成粉絲的地方,終日蒸汽騰騰,湯水淋淋,粉坊的附帶產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無論是豆汁還是麻豆腐,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譜。一個皇帝跟前的禦廚,淪落到做豆汁的份兒上,也算是“地覆天翻”了。該著!

我說,那個糟老頭子,站也站不穩的,還能在粉坊幹活兒?

莫薑說,怎麼是糟老頭子,他比我還小呢,小八歲。

我說,他得靠你養著吧?

莫薑說,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明顯地,莫薑已經站在“老渾蛋”的立場上說話了,輕描淡寫,息事寧人,以忍為閭,苦頭吃得還不夠。

莫薑說劉成貴“不會來”,劉成貴還是常偷偷摸摸往我們家跑。劉成貴來了,不敢進二門,隻是躲在東南角廚房的小院裏,怕我看見,知道我最不待見他,常常是打聽好了,趁我不在的時候來。比起莫薑來,劉成貴有些老態龍鍾,不唯腿腳不利落,手和胳膊還發顫,一代名廚現在連炒勺都掂不起來了,這叫惡有惡報。有時候劉成貴被我在門道撞見,他會惶恐地閃在一邊,不敢拿正眼瞧我,嘴裏囁嚅著,我來給她……送點兒東西……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地從他跟前走過去。這種無言的鄙視是最好的報複,不是為我,是替莫薑。

再看見他,手裏果然提著東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證實“送點兒東西”是不虛。

父親似乎不反感劉成貴,有時候知道劉成貴來了,就把他叫到裏院來聊天。劉成貴進裏院從不走垂花門,而是由廚房的小門進,順牆溜,沿著東廊進北屋,進來也不坐,垂手站著,以示卑微。我一見他這副孫子模樣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掄菜刀的時候是何等凶惡,何等無情,現在裝得跟避貓鼠似的,騙誰呀,狗奴才!

父親讓他坐,他說不敢。父親說現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沒有那麼多禮數了。劉成貴還是不坐,還是站著,說他站慣了。父親說,你成了《法門寺》裏的賈桂,站慣了。

劉成貴說,四爺跟西太後是本家,看在老先主的份兒上我也得站。

我說,讓他站著,沒讓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親驚奇地看著我,不滿地說,你什麼時候學得這樣刻薄,老劉師傅頭發都白了,你跟一個老人能這樣說話?有工夫我得上你們學校一趟,跟你們的校長談談,把學生都教育成這樣不行。

我一調大屁股,出去了。

父親跟劉成貴聊的多是吃飯的事情,扯什麼滿漢全席134道熱菜,48道冷葷的內容,不厭其煩地用紙記了,說是要寫文章。那時候父親剛進政協,對搜集文史資料充滿了熱情,一禮拜恨不得寫八篇文章往上遞,說有些東西不寫下來就丟了。父親是光緒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學,學成回國,老佛爺駕崩了,到了也沒目睹上老佛爺真容。劉成貴是見過慈禧的人,據他給父親介紹,老佛爺精力充沛,食量驚人,隻要肚子稍稍感覺到空,隻要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了,就得吃東西。有一回在頤和園景福閣剛吃完小吃,往諧趣園走,景福閣和諧趣園相隔不遠,幾步路,還是下坡,老佛爺不要坐輦,說要遛遛食兒。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不知為著什麼,要吃魚羹,廚子就得拿出帶著的小灶,當場製作,當場品嚐。劉成貴說,老太後實際是死在嘴上,怹太貪吃,太沒有節製。有時候半夜醒了還要吃“燒豬肉皮”,最喜歡的清燉肥鴨幾乎頓頓要上,夾肉末的馬蹄燒餅和炸三角要吃剛出鍋一咬流油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怎禁得住這些油膩!深秋時節,秋燥,調理不當,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宮裏的禦膳並不都好,太精細,吃幾頓可以,老吃就停在肚裏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幾位太妃的胃腸都不好。民間吃得糙,大眼窩頭麻豆腐,綠豆雜麵醃菜幫,吃著舒坦,拉著痛快。

這些話,好像不應該是從禦廚嘴裏說出來的,劉成貴自己在砸自己的行當。幾十年後我才悟出劉成貴的道理,器具質而潔,瓦甕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靜的百姓日子是最彌足珍貴,最舒服養人的。

此經驗非一番磨礪不能悟出。

自從劉成貴在父親的慫恿下開始登堂入室以後,東直門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經常在我們家的飯桌上出現。豆汁和麻豆腐同屬綠豆澱粉和粉絲的下腳料範疇,將綠豆泡漲,撚皮,加水磨漿,倒入大缸發酵,下沉者是澱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濁,一股泔水味兒。麻豆腐是做粉絲的剩餘物,顏色青綠,有豆腐渣的嫌疑。劉成貴是個狽,動嘴不動手,在他的指導下,下裏巴的麻豆腐被莫薑做得精致無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裏蕻、胡蘿卜絲,單擱出;再炒黃醬,將蒸過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備好的作料攙進去,充分融合,起鍋,盛入淡青色盤中,中間打個窩,澆上現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傳得很遠,胡同裏一旦飄出那特有的香味,人們便知道,葉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較麻煩,劉成貴在送豆汁的時候還要捎帶從東直門棺材鋪帶些鋸末來,熬豆汁切忌滾開大火,大火熬的結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鍋裏還渾然一體,盛到碗裏,不待上桌,便湯水分離了。劉成貴的做法是,豆汁燒開用鋸末熬,點著的鋸末永遠處於似燃非燃狀態,豆汁便永遠處於似滾非滾模樣,水乳達到充分交融,喝起來酸中帶甜,酵味實足。父親翻出一本老舊的書,上頭有說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漿風味論稀稠。無分男女齊來坐,適口酸鹹各一甌”。

雞鴨魚肉固然高貴,卻不如其貌不揚的豆汁滋味悠長。

但是我拒絕劉成貴拿來的豆汁和麻豆腐。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攤上都有,不稀罕“老渾蛋”的賜予。

我已經上高中了,活動的範圍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學時代能比,對同班同學顧寅頗有好感,下學常約了顧寅到隆福寺東邊夾道去喝豆汁。攤上的豆汁盡管沒有家裏的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還有鹹菜絲。更主要的,是有顧寅在旁邊,並不是為了喝豆汁,我們主要是欣賞豆汁攤的環境,頭頂一個白布棚子,一個繃著臉,目不斜視的老頭子,兩條長板凳,一張小矮桌,周圍是鬧哄哄的人,左邊是賣炸灌腸的,右邊是賣切糕茶湯的……這是談戀愛極好的地方。

此時的我,再不會讓莫薑做奶酥六品來為我壯門麵,足見我對這場戀愛的認真。

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糧食日趨緊張,副食也開始計劃供應,每人每月四兩清油,一斤肉,連堿麵和肥皂也要用購貨本去買,莫薑縱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流油的炸三角來了。父親的單位裏,幹部們主動削減糧食定量,黨員帶頭,從三十斤減到二十八斤、二十四斤。父親說他每月有十斤糧食足夠了,為保險起見,他給自己訂了十二斤定量。依著父親的算計,在那些紅燜筍雞、清蒸鰣魚、燒鹿尾、烤羊腿以外,也真的吃不了多少飯了。單位領導沒有理會父親的想法,很理智地給定了二十八斤半,為此父親還憤憤不平,認為人家挫傷了他的積極性。

莫薑有些失落,有幾次我到廚房去找吃的,看見她挲著手在廚房裏轉,不知道該幹什麼。糧食按說不少,卻突然變得不夠吃,每月24號一大早就得到糧店排隊,買下月糧食。父親因了他的職務,每月多有供應,但極有限,無非是些黃豆和伊拉克蜜棗,有時是幾斤鹹帶魚。莫薑不會做鹹帶魚,她拿著那幹瘦的長條問母親,是用溫水發還是上屜蒸?我由此推斷,慈禧老太太是絕沒吃過鹹帶魚的。

連青菜也少見了,入冬,每戶每人配給了五斤糧票的白薯,一斤糧票買六斤白薯。我們家用架子車拉回一車,堆在院子裏,父親見了那些白薯高興地說,這回可以吃拔絲白薯了。

莫薑愁眉苦臉地說,四爺,拔絲好做,油呢?糖呢?

父親說他就是說說而已。

有人發明了用“雙蒸法”做米飯,據說可以多出三分之二的飯量。街道上推廣,母親讓莫薑去學,莫薑不去,母親去了,回來照章操練,把米先炒了再蒸,果然爆米花似的發起不少,母親很高興。莫薑說,米還是那些米,哄了眼睛哄不了肚子。

母親還學會了做人造肉,吃小球藻,淨弄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們吃。

那一階段,莫薑和母親常出東直門,到人家收獲過的地裏去撿剩兒。撿剩兒的城裏人挺多,老娘們兒們為半截蘿卜,一塊菜幫而打架。逢有爭執,都是母親出頭,莫薑不會吵架,她連大聲說話也不會,她隻會用頭巾遮著半張臉,在旁邊呆呆地站著。母親回來,得意地張揚著她的收獲,莫薑則一頭紮進廚房再不出來。好像一切都變了,都倒過來了,南營房窮丫頭出身的母親在此時此刻展現了她無可替代的優勢。

飲食問題變得越發嚴酷,不少人出現了浮腫,莫薑麵對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雞片、滑溜魚片,而是如何向我母親學做疙瘩湯,如何將豆汁飯做得黏稠膩糊。當我發現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個坑的時候,母親哭了,一向“順其自然”的父親也背過身長長地歎了口氣。

父親不順其自然也得順其自然了。

我們期盼著劉成貴送來豆汁,在饑餓麵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渾蛋”拿來的東西,也照喝不誤了。

粉坊成為了國營,還在生產著澱粉和粉絲,市麵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絕跡。劉成貴負責夜間看門任務,大約是本單位的職工,還時時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渾蛋”提著豆汁,邁著蹣跚的步子,進東直門,拐南小街,將豆汁送到莫薑手裏……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東直門外那個國營的粉坊,沒有劉成貴和那些隨時供應的豆汁,我那年邁的父親是否能熬過那艱難的歲月。

不知是我們家的豆汁救了莫薑,還是劉成貴的豆汁救了我們。

想起了莫薑的話: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轉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薑整七十歲,過完了七十歲生日莫薑提出辭工的要求。

莫薑已經沒有精力料理我父母親的一日三餐,劉成貴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負擔,六十二歲的劉成貴早早地落了炕,癱瘓了。年中我給莫薑送錢去,是父親的意思,為的是不忘莫薑二十來年在我們家的好處。我在雜院的小南屋見到了劉成貴,見識了那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兩把椅子一張床,一個搖搖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盤裏有兩個磕了邊的茶碗,一把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圖案的茶壺,正麵牆上貼著五年前的獎狀,是獎給民兵打靶第一名劉來福的。劉來福在京郊一家國防工廠當工人,自從當了學徒以後就淡出了這個家庭,在廠裏住集體宿舍,逢年過節也不回來,也不給家裏錢。我知道,以莫薑的恬淡性情不會和劉來福去計較,在我看來,那個是非小子能獨立出去也未必是壞事,有他在家裏攙和隻能是添亂。

劉成貴坐在炕上歪著腦袋流著哈喇子,脖子上嬰兒一樣圍著小圍嘴兒,見我進來,嘴裏嗚啦了半天,不知說些什麼。莫薑說劉成貴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顧,心裏什麼都清楚,就是說不出話來。

莫薑問我父親的情況,我說醫院檢查出是胃癌晚期,這病挺麻煩。莫薑說,四爺是好人。

我看著莫薑給劉成貴喂飯,一勺一勺把些個糊狀的東西喂進那張斜的嘴裏,劉成貴邊吃邊順嘴角往外流,莫薑就得迅速用碗邊接了,用手巾把嘴擦淨,再喂下一口。其細致與耐心,不異關照一個嬰兒。碗裏的糊糊散發著熱氣也散發著香味,那是我從未聞過的味道。我問莫薑喂的是什麼,莫薑說菜汁、黃豆大米麵加雞蛋黃。我說劉成貴口福不淺,還有雞蛋黃吃。劉成貴嗚啦了幾句,莫薑翻譯說,他說了,要是用甲魚湯再加點兒嫩羊肝煮,就趕上西太後喝的什錦粥了。

陽光照射在屋內,光線中飄浮著細細的微塵,一切似乎都變得很柔和。劉成貴一臉的滿足,一臉的幸福;莫薑一臉的平靜,一臉的愛意。折騰了一輩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這樣……

這樣的日月大約是老夫老妻們必要經曆的過程吧。

我父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兩頭跟父親的單位要車去醫院,單位開始還給派,後來連人也找不著了。老三被關在牛棚裏,我隻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輪拉父親去醫院,我在前麵蹬,母親在後頭推。我想,虧得是老夫少妻,否則我的車上得拉倆。醫院裏空空蕩蕩的,大夫護士都去造反了,母親沒了轍,隻會掉眼淚。

父親瘦得成了一把骨頭,無論是八珍鴨舌還是豆汁稀飯,對他都沒有了意義,他的生命如搖曳的油燈,在“順其自然”中漸漸熬盡。

一件絕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燠熱的早晨,劉來福領著一夥人到我們家造反了。劉來福已經改名叫做“衛東彪”,是隨了他母親衛玉鳳的姓。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劉來福並不是劉成貴的親子,而是衛玉鳳的遺留,他的真父親是誰,無從查考。衛東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親被萬惡舊的社會迫害致死,劉成貴名為繼父,待他實同奴隸,非打即罵,不給飯吃,使他幼小的身心受到極大傷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他要造反了,造這個日本漢奸的反!

我聽了半天,敢情跟我們家沒什麼事兒,就說,有賬你找劉成貴算去,我們家姓葉!

這下衛東彪炸了,將皮帶狠狠一掄,發出嗖嗖聲響,指著我說,別以為革命群眾不知道你們的底細,葉赫那拉,你們窩藏了譚莫薑幾十年,譚莫薑是什麼人?譚莫薑是漏網之魚,是封建主義的殘渣餘孽,你們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劉成貴是你們家座上之賓,劉成貴是偽滿洲國漢奸頭子溥儀七品頂戴的副庖長!

造反派一聽這揭發都很興奮,開始喊口號,打倒我父親,讓我父親出來接受批鬥。有人開始往牆上刷大標語,衛東彪領著人往屋裏衝。

莫薑不知從哪裏閃了出來,揪住了衛東彪的胳膊。莫薑臉上那道生硬的疤在太陽下泛著紅光,蒼白的頭發襯得那張臉絕望而淒迷,任誰看了這張臉,心都會發出無法抑止的戰栗。莫薑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擔著,我不過是葉家的一個廚子,一日三餐,按月拿錢……

衛東彪抬手照著莫薑的臉就是一巴掌,清脆的響聲讓在場所有的人吃驚了。衛東彪說,你的賬待會兒算,饒不了你,我現在要找的是葉老四!

衛東彪還要往屋裏闖,莫薑攔在衛東彪前麵不讓進,兩個人扭在一起,突然莫薑撲通一下跪在衛東彪麵前,嘴裏喃喃地說,孩子,我求求你了……

衛東彪說,誰是你孩子?你不要混淆階級陣線,偉大領袖毛主席說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院內口號陣陣。

母親架著近乎彌留狀態的父親出現在房門口,父親慘白的麵容、深陷的眼窩讓所有的人害怕,有人開始往後退了。衛東彪沒想到父親是這般模樣,大約也是怕吃不了兜著走,帶著大夥很猛烈地喊了半天口號,草草收兵了。

莫薑沒有走,嘴裏不停地說著“對不住四爺”,眼淚簌簌地流。後來她隨我回到西屋內,在她的小床上坐了,平靜了一會兒對我說,我沒想到會是這麼一種結局,平白給你們添了這些事兒……咱們在一起住了近二十年,往後怕也沒見麵的機會了,有些話這輩子想著本不必說了,可還得說……

他他拉.莫薑,鑲藍旗,河北易州常各莊人,十一歲被選入宮,充任壽康宮宮女。壽康宮是同治妃瑜妃住處,宣統即位,尊瑜妃為敬懿太妃。莫薑在壽康宮是專職打點太妃用膳的,對於宮廷菜熟稔而有研究。1924年11月,鹿鍾麟向退位的溥儀交國民政府大總統令,更改優待清室條件,命令溥儀即日下午出宮。倉皇之中,溥儀和少部分太監、宮女於下午四點從禦花園出順貞門,登車移居什刹海後海北河沿的醇親王府。溥儀一走,禦膳房解散,廚師們散去,各自謀生,這其中也有劉成貴。

劉成貴在為溥儀服役時,敬懿太妃要招待娘家人,一度將劉成貴借到壽康宮廚房幫忙。老太妃讚賞小廚子的手藝,特賞銀子三十兩,白玉扳指兒一個。當得知小廚子還沒有成家,尚且單身一人時,老太妃順便就將旁邊伺候吃飯的莫薑許給了廚子。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沒問問雙方年紀,金口玉言,板上釘釘,就把事情定了,言明莫薑出宮時成親。宮裏的宮女不像太監終生在宮中當差,宮女一般到二十歲就要出宮,或嫁人或回家,宮廷裏沒有白發蒼蒼的老宮女。莫薑二十八歲了,早已過了年齡,隻是沒有合適替換人選,一直留在太妃旁邊,成了一個老姑娘。劉成貴當時還不滿二十歲,太妃指婚是件光彩的事,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當知道太妃身後站著的那個並不漂亮的宮女已經二十八歲的時候,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

莫薑想得簡單,太妃既然指派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後半輩子終是有了依靠。

11月5日,溥儀帶領一幹人等離開皇宮,皇宮內還有三個老太妃沒有安置,一個死的是光緒的瑾妃即珍妃的姐姐瑞康太妃,其靈柩還沒來得及安葬,兩個活的是同治的兩個妃子,榮惠太妃和敬懿太妃。兩個老太太一起勁兒,誓死不離皇宮。太妃們不是皇上,誰也不能把倆老太太硬扔出去。民國政府讓前清室總管內務府大臣紹英去給老太太們做工作,做的結果還是不出宮,但是答應倆人搬到同一個宮裏居住。太妃們雖然比皇上硬氣,也終不過抵抗了半個月,11月21日,紹英等人準備了兩輛汽車,把倆老太太接出皇宮,移至北兵馬司大公主府居住。

臨行頭一天,敬懿太妃托人把劉成貴叫了來,將莫薑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他,讓他好好待承這個在她身邊服務了十七年的老姑娘。敬懿太妃說莫薑不漂亮,但是懂禮數,性情溫和,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娶了莫薑做媳婦是祖上積了陰德,是大福分。劉成貴跪在殿內地上隻有磕頭的份兒,他做不了老太妃的主。敬懿太妃說,這是天賜良緣,也是我們老姐倆臨走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夫婦和而後家道成,出去好好過日子吧。說著將一個翡翠扁方送給了莫薑說,東西雖不值錢,卻是我用過的,你留個念想吧。又對劉成貴說,娶媳求淑女,勿計厚奩,想你有好手藝,我才把她給了你,怎麼著也是我身邊的人。

榮惠太妃指著殿外庭院裏的一棵黑棗樹吟道,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小廚子你聽著,來年得了兒子,記著到我墳上告訴我一聲。

劉成貴趕緊說,老太妃說差了。

“天賜良緣”給莫薑帶來無盡的災難,劉成貴為還賭債,將家裏東西一賣再賣,值錢者也就剩了那個扁方。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莫薑將那個扁方隨時帶在身邊,那是她十七年經曆的認證,一旦失去,走過的歲月便也失去了……臉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劉成貴為索要扁方不成惱羞成怒砍的。

溥儀上了長春,在長春成立了偽滿洲國。不滿意東北的廚子,帶去的人手又不夠,給舊時養心殿禦膳房的老人手帶話,希望過去幫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願意伺候偽滿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禦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龍亭東邊辦起了“仿膳茶莊”,買賣紅火。劉成貴沒人緣,名聲也不好,沒人要。劉成貴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薑上了長春,投奔了溥儀。溥儀給封了個副庖長,待遇不薄。第二年將花枝胡同的衛玉鳳連同兒子接了去,那兒子到底說不清是誰的,屬於有媽沒爹的主兒。

在東北劉成貴舊習不改,不唯賭,還抽,抽白麵兒,錢沒攢下,落了一身病。衛玉鳳扔下兒子跟了個在滿洲鐵路工作的日本調度,日本戰敗投降,據說,調度和他的中國老婆都沒有善終。偽滿皇帝成了階下囚,他的手下作鳥獸散,劉成貴衣食無著,流浪東北,凍餓中幾近斃命。無奈中想起了莫薑,便帶著劉來福進山海關,向京城方向迂回。

莫薑說,她一直以為劉成貴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找了來。

我說,我父親知道這些嗎?

莫薑說,四爺全知道,隻是不讓告訴太太,說太太心底淺,裝不下這麼多事兒。

莫薑離開時,在父親床前默默站了許久,末了說,四爺您好好兒的……

如以往一樣,退後兩步,轉身離去了。

如果知道莫薑的想法,我會跟著她走,可惜,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母親冷冷地看著莫薑,她把這場災禍歸咎於眼前這個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門外,滿牆的大標語鋪天蓋地,滴墨如血,讓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靜時,清涼月光下,我躑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著,不塌實,不知是為走了的莫薑還是房內的父親。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天氣照常悶熱。

下午時候,3號的胡大媽悄悄跑進院裏,低聲告訴我說,在你們家做飯的莫薑死了。

我愣住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昨天晚上還在我的房內說話,今天怎會歿了!胡大媽說,老公母倆一塊兒死了,把蜂窩煤爐子擱屋裏,窗戶門都關得嚴嚴兒的,大夏天的,這不是成心不活了嗎!

我撒腿就往王駙馬胡同跑,跑到雜院門口,看見人們正把死人往卡車上裝。劉成貴已經橫在車上了,莫薑穿戴齊整,被四個人揪著胳膊腿,使勁兒一悠,悠了上去。後上去的莫薑半個身子壓在劉成貴肚子上,姿勢十分別扭,側著的臉正好對著後車幫,半邊頭發披散下來,蓋住了那條疤,這就使得莫薑的臉看上去平靜而光潤,像是睡著了。

我知道,莫薑睡覺就是這個樣子,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站在車後,我默默向莫薑告別。車幫翻了上去,將我和莫薑遮斷,從此是再不能相見了,但她將那些櫻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魚永遠地留給了我。

不僅僅是這些吃食,留給我的還有那……一陣酸楚湧上我的心頭。

拉著莫薑的汽車向胡同西口駛去,車後一溜煙塵。

西邊天空,是一片淒豔的晚霞。

“文革”未結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寶店裏,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綠的扁方,它被單獨擺放在一進門的位置。瑕疵依舊,晶瑩依舊。如與老熟人相見,我俯身與它對視,彼此似乎都有話要說。店老板走過來說,您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翠吧,這是我們的鎮店之寶,無價。

我笑笑,誇他的“鎮店之寶”珍奇罕見。店老板說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這麼長。我問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脫口而出,宋代。

老板說這個翡翠尺子是他們家幾代的存留,在箱子裏收著至少有幾百年了,現在能重見天日,大放光彩,是他買賣做得順暢紅火,家裏的寶貝也高興了,想出來亮亮相。

臉不變色心不跳,比寫小說的還能編。

我隻好匆匆離去。

也想念豆汁,用鋸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裏的“急就章”。聽說東城某名小吃店賣豆汁,先打的後坐地鐵,千裏萬裏地去了,買了一碗,還沒待端到桌上,已經湯是湯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帶的焦圈,喝豆汁的興味立刻皆無。

又聽說京城開了不少賣老北京吃食的飯館,有炸醬麵、豌豆黃、豆醬、芥末墩什麼的,其中也有豆汁。滿懷希望地去了,一見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對它的名分產生了質疑。叫過小二問碗裏是什麼,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見多怪,告訴我是“豆汁”。

從網上看到東直門外的豆汁鋪搬進了北新橋二條,我不知這個豆汁鋪是不是就是當年劉成貴所在的那個坐北朝南的粉坊,想著應該是地道。借著進京開會的機會,到二條去打豆汁。頭趟去人家賣完了,二回去排隊,買了兩舀子,裝在塑料瓶子裏,準備帶回西北,親自熬製。孰料,上飛機過安檢被扣了下來,人家讓我當場喝掉,我說沒法喝,這是生豆汁,不是可樂。還是不讓通過,隻好割愛。

到現在沒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現在沒見過莫薑那樣的女人。

⊙文學短評

文章將物推動情節的作用化到了最大。提及戲曲《豆汁記》之處都能恰到好處地嵌入當下情節的發展,如莫薑喝豆汁,“我”與莫薑同寢而居,最後一次父親點評這出戲的改編,與莫薑之後的人生選擇形成了潛在的對照;而作為北京的代表食物豆汁,每次出現都映照出了人物漸變的生活境遇與其中的戲劇性;莫薑這一人物形象的逐步完善除了幾次插敘的背景補充之外,與她做每一道菜的故事都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