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溫泉(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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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藏族。主要作品有詩集《棱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長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階梯》,散文集《就這樣日益在豐盈》。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於2000年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我從小就聽牧馬人貢波斯甲老人說在遙遠的地方有一汪溫泉。這溫泉成了我童年喜怒哀樂要去洗滌的一個向往。若幹年後,我童年參了軍的夥伴賢巴回來後當了官,把這神秘的溫泉開發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處所。我童年美好的夢幻也隨之破滅了,像是一聲歎息消失了。

曾以長篇小說《塵埃落定》蜚聲文壇並一舉奪得最新一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家阿來,在停筆數年之後精心創作的這部充滿激情與才情的最新中篇小說力作,相信會引起海內外讀者的極大興趣!

上篇

我們寨子附近沒有溫泉,隻有熱泉。

熱泉的熱,春夏時節看不出來。隻有到了冬天,在寨子北麵那條十多公裏縱深的山溝裏,當你踏雪走到了足夠近的距離,才會看見在常綠的冷杉和杜鵑與落葉的野櫻桃與樺樹混生林間升起一片氤氳的霧氣。霧氣離開泉眼不久,便被迅速凍結,升去了繼續升騰的力量,變成枯黃草木上細細的冰晶。那便是不凍的熱泉在散發著熱力。試試水溫,冰冷的手會感到一點點的溫暖。在手指間微微有些粘滑水不能飲用,因為太重的鹽分與濃重的硫黃味。鹽、硫黃,或者還有其他一些來自地心深處的礦物,在泉眼四周的泥沼上沉澱出大片鐵鏽般紅黃相間的沉積物。

冬天,除了獵人偶爾在那裏歇腳,不會有人專門去看那眼叫卓尼的熱泉。

夏天,牛群上了高山草場。小學校放了暑假,我們這些孩子便上山整天跟在牛群後麵,怕它們走失在草場周圍茂盛的叢林裏。嗜鹽的牛特別喜歡喝卓尼泉中含鹽的水,啃飽了青草便奔向那些熱泉。大人不反對牛多少喝一點這種鹽水。但大人又告誡說,如果喝得太多,牛就會腹脹如鼓,吃不下其他東西,饑餓而死。所以,整個夏天,我們隨時要奔到熱泉邊把那些對鹽泉水缺乏自控能力的牛從泉眼邊趕開。如今,我的聲帶已經發不出當年那種帶著威脅性的長聲吆喝了,就像再也唱不出牧歌中那些逶迤的顫音一樣。當年,沉默的我經常獨自歌唱,當唱到牧歌那長長的顫動的尾音時,我的聲帶在喉嚨深處像蜂鳥翅膀一樣顫動著,聲音越過高山草場上那些小葉杜鵑與伏地柏構成的點點灌叢,目光也隨著這聲音無限延展,越過寬闊的牧場,高聳的山崖,最後終止在目光被晶瑩奪目的雪峰阻斷的地方。

是的,那是我在渴望遠方。

遠方沒有具體的目標,而隻是兩個大致的方向。梭磨河在群山之間閃閃發光奔流而去,漸漸浩大,那是東南的遠方。西北方向,那些參差雪峰的背後,是寬廣的鬆潘草原。

夏天,樹蔭自上而下地籠罩,苔蘚從屁股下的岩石一直蔓生到杉樹粗大的軀幹,布穀鳥在什麼地方悠長鳴叫。情形就是這樣,我獨坐在那裏,把雙腳浸進水裏,這時的熱泉水反而帶著一絲絲的涼意。泉水湧出時,一串串氣泡迸散,使一切顯得異樣的硫黃味便彌漫在四周。有時,溫順的鹿和氣勢逼人的野牛也會來飲用鹽泉。鹿很警惕,豎著耳朵一驚一乍。橫蠻的野牛卻目中無人,它們喝飽了水,便躺臥在鏽紅色的泥沼中打滾,給全身塗上一層斑駁的泥漿。那些癩了皮的難看的病牛,幾天過後,身上的泥漿脫落後,便通體煥然一新,皮上長出柔順的新毛,陽光落在上麵,又是水般漾動的光芒了。

牧馬人貢波斯甲說:“泥漿能殺死牛馬身上的小蟲子。”

貢波斯甲還說:“那泥漿有治病的功效。”

貢波斯甲獨自牧著村裏的一小群馬。他的馬也會來飲鹽泉。通常,我們要在這個時候才能在鹽泉邊上碰見他。

他老說這句話,接著,孩子們就哄笑起來,問:“那你為什麼不來治治你的病?”

貢波斯甲臉上有一大塊一大塊的皮膚泛著慘白的顏色,隨時都有一些碎屑像死去的樺樹皮從活著的軀幹上飄落一樣,從他臉上飄落下來。大人們告誡說,與他一起時,要永遠處在上風的方位,不然,那些碎屑落到身上,你的臉也會變成那個樣子。一個人的臉變成那種樣子是十分可怕的。那樣的話,你就必須永遠一個人住在山上的牧場,不能回到寨子裏,回到人群中來。也沒有女人相伴。

而我恰恰認為,這是最好的兩件事情:沒有女人和一個人住在山上。

住進寨子的工作組把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級,讓他們加深對彼此的仇恨。女人和男人住在一起,生出一個又一個的孩子,這些孩子便會來過這半饑半飽的日子。我就是那樣出生長大的孩子中的一個。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一個人和貢波斯甲一樣,沒有女人並一個人住在山上。

我的舅母患很厲害的哮喘,六十多歲了,她的侄女格桑曲珍,我好些表姐中的一個,是寨子裏歌聲最美的姑娘,工作組說要推薦她到自治州文工團當歌唱演員,不知怎麼她卻當上了村裏的民兵排長。她經常用她好聽的嗓子對著舅母的房子喊話。她喊話之後,那座本已失去活力的房子就像死去了兩次一樣。喊話往往是人們集體勞動從地裏歸來的時候,淡淡的炊煙從一家家石頭寨子裏冒出來,這一天,舅母家的房頂便不會冒出加深山間暮色的溫暖炊煙。舅母從石頭房子裏走出來,臉也像一塊僵死的石頭。她從自家的柴垛上抽出一些木柴,背到寨子中央的小廣場上,這時,天空由藍變灰,一顆顆星星漸漸閃亮,夜色降臨遠離世界的深山,舅母用背去的木柴生起一大堆火。人們聚集在寨子中央的小廣場上,熊熊火光給眾人的臉塗抹上那個時代崇尚的緋紅顏色。舅母退到火光暗淡的一隅。火把最靠近火堆的人的影子放大了投射出去,遮蔽了別人應得的光線與溫暖。我們族人中一些曾經很謙和很隱忍的人,突然嗓音洪亮,把舅母聚集家庭財富時的慳吝放大成不可饒恕的罪惡,把她偶爾的施舍變成蓄意的陰謀。

最近的陰謀之一是給過獨自住在山上的花臉貢波斯甲一小袋鹽,和一點熬過又曬幹的茶葉。

這個傳遞任務是由我和賢巴完成的。後來,貢波斯甲的表弟的兒子賢巴又將這個消息泄露給了工作組。總把一件軍大衣披在身上的工作組長重重一掌拍在中農兒子賢巴的瘦肩膀上說:“你將來能當上解放軍!”被那一掌拍坐在地上的賢巴趕緊站起來,激動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結果,當天晚上,寨子裏又響起來了表姐的好嗓門,舅母又在廣場上升起一堆火,大家又聚集起來。又是那些被火光放大了身影的人,奇怪提高了他們的聲音。那些年頭,大家都不是吃得很飽,卻又聲音宏亮,這讓人很費猜量。

我看著天空猜想,雲飄過來,遮住了月亮。天上有很大的風,鑲著亮邊的烏雲疾速流動,嗖嗖作響。

第二天,賢巴的半邊臉便高高腫脹起來,有人說是他父親打的,有人說,是花臉貢波斯甲打的,甚至有人說,那一巴掌是我那一年就花白了頭發的舅母打的。從此,我與賢巴就不再是朋友了。有人在我們之間種下仇恨了,這仇恨直到他穿上了軍裝回到寨子給男人們散發香煙,給女人們分發糖果時也沒有消散。我是說,那時,他已經不恨我了,但我仍然恨他。

從此以後,我才在放牛的時候和貢波斯甲說話。他坐在泉水一邊,低一點的地方,讓我坐在泉水另一邊,高一點的地方,他告訴我一些寨子裏以前的事情。經他嘴講出來的故事,沒有鬥爭會上揭發出來的那麼罪惡。他好像也沒有仇恨,連講起自己得病後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時,他那花臉甚至淺淺地浮現出一些笑意。

但他一看到侄兒賢巴,臉上新掉了皮的部分便顯得特別鮮紅,但他從來不說什麼,隻是不看他,而別過臉去望那些終年積雪的山峰。

他也問我一些寨子裏的事情。這時,牛們使勁甩動尾巴,抽打叮在身上的牛虻。我告訴他,我想象他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他臉上露出痛苦而憐惜的表情,伸手做出一個愛撫的動作,雖然他的手伸向虛空,但是隔著泉眼,我還是感到一種從頭頂灌注到腳底的熱量。

我不敢抬起頭來,卻聽見他說:“但是,你不想有跟我一樣的花臉。”

我更不敢抬頭應聲了。

突然,他說:“其實,隻要讓我去一次溫泉,在那裏洗一洗身子,洗一洗臉,回來時,就光光鮮鮮地不用一個人住在山上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起溫泉。

他告訴我溫泉,就是比這更燙的泉水,跟這水一樣的味道,但裏麵沒有鹽。他說,溫泉能治很多的病症,最厲害的一手就是把不光鮮的皮膚弄得光鮮。雙泉眼的溫泉能治好眼病與偏頭痛,更大的泉眼療效就更加離譜了,從風濕症到結核,甚至能使“不幹淨的女人幹淨”。

我不知道女人不幹淨的確切含意,但我開始神往溫泉。於是,那眼叫做措娜的溫泉成了我有關遠方的第一個確切的目標。我想去看一眼真正的溫泉,遙遠的溫泉,神妙的溫泉。我不愛也不想說話,父母又希望我在人群中間能夠隨意說話,大聲說話。我想,溫泉也是能治好這種毛病的吧。

我問花臉溫泉在什麼地方。他指指西邊那一列參差著的雪峰,雪峰間錯落出一個個埡口。公路從寨子邊經過,在山腰上來來回回地盤旋,一輛解放牌卡車要嗡嗡地響上兩三個鍾頭,才能穿過埡口。汽車從東邊新建中的縣城來,到西邊寬廣的草原上去。村裏的孩子既沒有去過東邊,也沒有去過西邊。除了寨子裏幾個幹部,大人們也什麼地方都不去。以至於我們認為,人是不需要去什麼太遠的地方的。但是,貢波斯甲告訴我,過去,人們是常常四出漫遊的。去拜聖山,去朝佛,去做生意,去尋找好馬快槍,去奔赴愛情或了結仇恨。還有,翻過雪山,騎上好馬,帶上美食,去洗那差不多包治百病的溫泉。

“但是,如今人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地裏了。”花臉貢波斯甲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回到山下,我去看種在地裏的莊稼。

豌豆正在開花,蜜蜂在花間嗡嗡歌唱。大片麥子正在抽穗,在陽光下散發著沉悶的芬芳。看來,地裏的莊稼真是不想什麼遠方,隻是一個勁地成長。一陣輕風吹來,麥子發出絮絮的細語。我卻不能像莊稼一樣,站在一個地方,什麼都不想。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驅使,爬到了雪山埡口,往東張望,能看到幾十裏外,一條河流閃閃發光,公路順著河穀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綽綽地,我看到了縣城,一個由一大群房子構成的像夢境一樣模糊的巨大輪廓。轉身向西,看到寬廣的草原,草原上鼓湧著很多姑娘胸脯一樣渾圓的小丘。那就是很切近的遙遠。用一個少年的雙腳去丈量這些目力所及的距離,不能用一個白晝的時間抵達的地點,就是我那時的遙遠。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溫泉就在草原深處的某個地方。

我從雪山下來,貢波斯甲問我:“看到了嗎?”

我說看到了草原。比我們山脊上的草場更寬更大罷了,上麵有閃閃發光的河流與湖泊罷了。

貢波斯甲這個自卑的人,第一次對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說你看到溫泉了嗎?”

我搖頭。

貢波斯甲說:“嘖,嘖嘖,就在那座岩石鐵紅的小山下麵嘛。”

我沒有看見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覺得他臉上一直隱現出一種驕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溫泉邊上,突然覺得自己永遠也去不了那樣的地方,永遠也想象不出一座鐵紅色的山峰是個什麼樣子。三隻野黃羊從熱泉裏飲了水走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樣。

貢波斯甲說:“那個時候去溫泉嘛,糟老頭子是去醫病,年輕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風呼呼地吹過牧場的帳篷頂,我想,女人,好嗓門的表姐那樣的女人,還是舅母那樣苦命的女人。我睡不著,披著當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帳房,坐在滿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見遠遠地山穀那邊,一團燈火,那就是貢波斯甲孤獨的家。打從他花了臉,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裏的牧馬人。其實,那個時候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老人們說,打從一個又一個工作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人就像上了腳絆的馬給永遠限製在一個地方了。他們隻能常常在老歌裏暢遊四方。歌裏唱的那些人,有的暢遊之後回來了,有的就永遠消失在遙遠的地方。從我懂事起,人們就老說著從來不見人去的溫泉。溫泉就在雪山那邊的草原上,那是過去的概念。現在的說法是,雪山這邊是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草原上的溫泉又是另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牧場也劃出了邊界。我們的牛群永遠不能去到埡口那邊的草原。而在過去的夏天,人們可能趕著牛群,越過埡口,一天挪移一次帳房,十多天時間便到了溫泉的邊上。溫泉就是上百裏大地上人群的一個彙集,一個龐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會,和滿池子裸浴的男女。

一個特別醉心於過去男人們浪遊故事的年輕人酒醉後說了一句話。結果,隻好自己在寨子裏的小廣場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後,垂著頭退後,把臉藏在火光開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這樣。生起火堆的人不該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話還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說:“他媽的生產隊就像個牛圈。”

沒人知道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過去馱著男人們走向四方的馬,現在卻由花臉照看著,因為什麼事都不用幹,長得體肥膘滿。偶爾使用一下,也是給套上馬車,把工作組送回縣城或接進寨子裏來。再就是拉著馬車,把有資格開各種會的人送到公社去開會。馬車也載回來一個小學教師,從此,我們識了字。馬車也從公社供銷社拉回來棉布、鹽、茶葉、搪瓷盆子和碗和姑娘們喜歡的方格頭巾與肥皂。有了這一切,還有什麼必要在馬背上忍受長路的艱辛呢。

我們的老師說:“安居樂業是社會進步的標誌。”

道理堂堂正正,遠方的欲望卻是鬼鬼祟祟的。

又一個工作組走了。會跳朝鮮舞的工作組長沒有把表姐送進文工團,而且因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錯誤。錯誤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生活作風不好”,一個叫“影響民族團結”。表姐的錯誤隻有一個“腐蝕革命幹部”。民兵排長是當不成了,再見到她時,舅母便敢於往兩人之間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親看見了,生氣地說:“不就是跟個男人睡了覺嗎?你年輕的時候也跟好些男人睡過。”

人們都說世道變了。

當然,大家覺得這世道變得也太快了一點。這些都是我坐在牧場的帳房外麵,背後的天空是綴滿了冰涼的星星那個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看著花臉住處孤獨的燈光,覺得我心裏有個地方也像那有比沒有還要糟糕的燈火一樣。表姐就睡在帳篷裏,重新成為牧場上的擠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後麵,會跟著一頂帳房。因為寨子與青稞地在山下的河穀裏,而牧場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開始消失的地方。一頂帳房裏有一個男人,背著獵槍,白天巡行牧場,驅逐豺狼。晚上則和幾個擠奶女住在一頂帳篷裏,這樣,其中一個很容易成為他的情人。我這樣的孩子,隻是在很短暫的假期來看守鹽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們弄出些奇怪的響動。今天晚上也是一樣。風很勁,夜很冷。我坐在外麵的星空下,卻突然想起了溫泉:集市、舞會、赤身裸體的男女。我笑了。而風更勁了,夜更冷了。我披著毯子回到帳篷。這回卻發現是表姐的羊毛毯子下發出奇怪的聲音。別人隻是低聲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門,好像是在歡快地歌唱。後來,那個好槍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歎息不止。另兩個擠奶女發出斑鳩咕咕低鳴那種笑聲。這個人我要叫他堂哥,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他。另兩個女人一個我要叫他嬸子,一個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她們。但寨子裏所有人好像都是親戚。即或彼此在舊怨中又添上了那麼多強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親戚的名目相稱。但我知道,眼下這個被男人壓迫著歡叫過後,又開始低聲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樣。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時,那個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而那兩個女人依然咕咕地笑個不止。我突然為之心痛,走過去,手腳無措地站在表姐身邊。她突然一把我拉進了她的毯子。隻是一瞬間,一個女人身體的全部奇異都被我感覺到了。這時,表姐開始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麵親吻我,說:“弟弟,弟弟。”結果把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臉。這時,那男人醒來了,走過來把我從表姐懷中拉了出來。我想不到表姐在快樂放縱後如此悲傷的更遠的原因,隻能把一切都歸結於這個男人,這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該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裏隻有兩三個人才有的手電筒,先把強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後,又照在了我的臉上,於是,我的雙眼給晃得什麼都看不見了。於是,平時心裏所有的積鬱都變成了憤怒,從心中衝上頭頂。憤怒與仇恨在我腦袋中嗡嗡作響。這個嗡嗡作響的腦袋瘋狂地頂了出去,撞在那個男人的肚子上,我聽見了與牛蹄子踩進泥沼類似的聲響。然後,男人哼了一聲,猝不及防的身子向後仰去,倒向了身後的火塘。一聲響亮,架在鐵三角架上的銅鍋裏的開水,澆到了餘火裏,澆到了那個男人身上某個地方,連我的腳背上也濺上了一點。兩個咕咕笑的女人驚叫起來:“他瘋了!他瘋了嗎?”表姐哈哈大笑,而那個男人卻一邊惡毒咒罵一邊忍不住發出痛苦軟弱的呻吟:“雜種!哎喲,我的屁股,我要殺……該死,我站不起來了,哎喲!”

聽著這些聲音,特別是表姐的笑聲,我腦袋裏那些止不住的嗡嗡聲停息了,我也想放聲大笑。有人點燃了馬燈。看臭男人的光屁股一半還坐在翻倒在地的鍋沿上,一半坐在火塘裏燙人的灰燼裏,一臉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胸膛中湧動的笑聲釋放出來了。

想不到,剛才還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麵前,嚷道:“你這狗東西,閉嘴吧,還笑得出來!”她一臉憤怒確乎是衝著我來的,而且,衣襟下麵沒有掩住的一對乳房也蹦跳著,像被鐵鏈拴住卻想竄出去咬人的狗。

我衝出了帳房,毫無目標地奔跑在夜半時分的高山牧場上。草抽打著,糾纏著我的雙腳,冰涼甜蜜的露水飛濺到臉上,手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舒暢與快樂。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衝出了世界上那些聲音的包圍:鬥爭會上那些突然爆發出來的仇恨的聲音,家裏人因為貧賤而互相怨懟的聲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讓我突然不懂的哭笑與斥罵。我繼續奔跑,把身後表姐驚慌地呼喊我的聲音遠遠地拋到身後,再也聽不見了。跑過一個山坳,身後帳篷裏的燈光不見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夜露一顆顆沉沉地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穿過山穀來到了花臉那小窩棚跟前。窩棚裏燈火已經滅了,我聽到如雷的鼾聲,從屋後的馬圈裏傳來馬匹濃重的腥膻氣息。我在花臉門前一根大木頭上坐下來,看著明亮的啟明星越升越高,隻裹著一條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來越冰涼,被開水燙傷的腳背也隱隱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了,一個男人便應該忍受著痛苦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