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忍不住的咳嗽聲把貢波斯甲給驚醒了。
我聽到他摸索著點亮馬燈,咿呀一聲打開柳條編成的柴門。於是,溫暖的燈光籠罩在我身上,也讓我看見了他關切的臉。他看著哆嗦不止的我,真的隻是關切,而沒有吃驚。他望望我所來的那個有著男歡女愛的帳篷的方向,一臉什麼都懂的表情,從門那裏閃開身子,把我讓進了屋裏。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把我裹在一條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裏,又往我口裏灌進幾口燒酒,然後,我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屋子金黃的陽光。火塘邊一把擦得鋥亮的銅壺中茶水翻沸有聲,柳條編成的籬牆邊一具馬鞍上棕色的皮革發出銅器一樣的光芒。這種景象對我而言,那種靜謐中的詩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沒有地老,也沒有天荒。天堂裏充滿了幹燥的木頭特別的芬芳。這時,隨著木門輕輕的咿呀一聲,一片更強烈的陽光照進了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接著,對這又窄又低的木門來說,一個相當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背著強光的臉。於是,我索性閉上眼睛。現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臉,也記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願睜開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走到我跟前來,嘴裏哼哼了一句什麼,又走開去,坐在了火塘對麵,我悄悄睜開眼睛,看他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臉埋進碗裏前,他說:“醒了就起來吧。”
我隻好起來。疊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邊上洗了一把臉,回來坐在火塘邊上與他麵對著麵。他讓我自己弄些吃的。我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經是一隻空空的口袋了。同時,腦子也隱隱作痛。他指指我背後的一隻矮櫃。那裏頭的碗啊盤的,都是給客人備下的,今天我來第一次使用了。我弄幹淨了碗筷,開始吃東西的時候,他又拿過那具已經擦得鋥亮的馬鞍,用一大塊紫紅色絨布擦拭起來。擦過鞍橋上的皮子,又擦懸垂在兩邊的馬鐙,最後是銀光閃閃的鐵嚼口。他的眼睛裏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閃爍。他如此專注於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咳了兩聲,他也沒有理會我。這與在熱泉邊上時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裏,這個鬼影子似的存在著的人物,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打聽一點山下的事情。
現在,這個人因了這座小木房子,因了這副漂亮的馬具,顯得真實起來。我又咳了兩聲。他才停住了手,從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問我:漂亮嗎?
我輕聲說:漂亮。好像要是我說得大聲這一點,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這個好夥計去過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馬都要老死在這片山穀裏了。然後,這副鞍子會跟這房子一起腐爛。趁我和馬都還走得動,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點點頭,輕輕地放下馬鞍,就像一位母親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來到門口,和我一起望著遠方。
我說:“你想去溫泉?”
他說:“你不想,是因為你不知道溫泉的好。”
“溫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溫泉的時候沒有病。那時我是一個精精神神的小夥子,天哪,我在那裏看見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麼多漂亮的女人出現在草原上,就像溫泉四周一夜之間便開滿了鮮花。當然,我現在是要去治這該死的病。溫泉水一洗,從裏到外,人就幹幹淨淨了。”
走出那間屬於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點優勢,聽著他這些夢一樣的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據我有限的知識,人的裏麵是很肮髒的,不管是吐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都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於是,我便拿這話難他。
他伸出手來,想拍拍我的腦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種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風吹斷的樹枝一樣掉下去了。他歎了一口氣:“孩子,難道你不懂得人有兩種裏邊。”
我不懂得兩種裏邊是什麼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話中深深的憐惜之意。這種語氣有種讓人想流一點眼淚的感覺。於是,我站起身來,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雪峰。然後,到就近的熱泉邊守候去了。
從另一個帳篷來的賢巴早已守候在那裏了。看見我走近,他臉上露出了驚駭的表情,並且很敏捷地一躍便跳到鹽泉的那一邊去了。他像工作組長一樣叉著腰站在上風頭,臉上露出了居高臨下的表情。他說:“你跟花臉住在一起?”
我心裏不平,但感覺自己已經低他一等。於是,嘴裏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說:“你表姐的褲帶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來,你還跑去跟花臉住在一起。”然後,他的嘴裏就像麵前不斷咕咕地翻湧著氣泡的鹽泉一樣,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些平常從大人們口中才能吐出的肮髒的字眼。這些話和他突出的門牙使我的腦子裏又響起了昨天晚上那種成群牛虻盤旋的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最後的結果是,一塊石頭從我手邊飛了出去。用工作組演講的方式說著大串髒話的賢巴捂著額頭,像電影裏中了子彈的軍人一樣搖晃著,就是不肯倒下,最後,他終於站穩了。血從他捂著額頭的指縫中慢慢流出來。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了:“你瘋了?”
我說:“你才是瘋子。”
他叫起來:“笨蛋,快幫我止住血。”這下,我才真正清醒過來。奔到林間一塊草地上,采了一種叫刀口藥的止血藥,一邊跑,一邊在口裏將這藥草嚼爛,奔到他身邊時,他已經像電影裏的英雄一樣,仰麵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樹下了。傷口不大,才嚼了兩口藥,就完全蓋住了。我撕下一綹腰帶,把傷口給纏上。腰帶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樣的紫紅色。這下,他就更像是一個英雄了。他臉上露出堅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來這一手。”這才像是平常我們之間說話的口吻。他就像電影裏受傷的解放軍一樣躺在樹下,我剛替他包紮好傷口,他便翻身站起來,用惡毒的眼光看定了我:“離我遠一些,你已經髒了,你跟花臉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裏來了。”
我的嘴巴因為嚼了藥草,舌頭麻木得像一塊石頭,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張大了嘴巴站在那裏,好像是他打傷了我,而不是我打傷了他。賢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僅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憤怒不已。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往山坡下那個飛竄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還小,還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頭在地上跳了好幾跳,才軟弱無力的滾動了他身邊。他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臉上一定浮出了譏諷的笑容,然後轉身從容地走下山去。
這是2001年4月13日,一個星期五的早晨,我在東京新大穀酒店的房間裏,看著初升的太陽慢慢鍍亮這座異國的城市,看著窗下庭院裏正開向衰敗的櫻花。此時此刻,本該寫一些描寫異國景物與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異國,我越是要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於是,早上六點,我便起床打開了電腦。一切就好像是昨天下午剛剛發生一樣。高山牧場上杜鵑花四處開放,杜鵑鳥的鳴叫聲悠長深遠。風在草梢上滾動著,從山脊一氣到穀底,波動的綠色上一片閃爍的銀光,一直蕩到腳前,鹽泉裏刺激的硫黃味灌滿了鼻腔。
賢巴跑掉不一會兒,表姐來到鹽泉邊上,我以為她是來找我的。但她臉上露出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著別處說:“我自己來守著那些瘟牛,不要添亂的人來幫忙。”
我看她的樣子非常可憐,想說點什麼,但嘴巴麻木得什麼都說不出來。隻好像個傻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表姐肯定希望我說點什麼。但那些藥草把我的舌頭給麻木了。終於,埋著頭等待的表姐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你怎麼不說話,嗯?你那麼厲害,怎麼現在不說話了。”然後,表姐的淚水順著麵頰一串串流了下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親戚把我毀了。”說到這裏,她幾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爺,你看看吧,看看我這些該死的倒黴親戚把我的前途全給毀掉了!”
表姐好像瘋了。
我從鹽泉邊逃開,回到貢波斯甲的窩棚裏的時候,他坐在門前的木頭台階上用一塊紫紅的絲絨布擦拭鞍韉。我看到他雙眼裏顯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樣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藥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說:“表姐說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離開馬鞍,落在我臉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溫泉吧。”
“不是不準人隨便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嗎?”
花臉沒有回答,他把手指插進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幾匹馬從山坡上跑來,站在了我們麵前。它們噴著響鼻,機警的耳朵不斷聳動,風輕輕掀起長長的鬃毛。貢波斯甲這時才低聲的說:“我管不了那麼多規矩,再不去溫泉,我的病就治不好,這些馬也要老了。”
他眼看著馬,手撫著馬鞍,一臉的傷感讓我心口發熱發緊。他聲音更加傷感地又說了一遍:“你看,再不去,這些馬就要老了。”
我假裝沒有聽見,便轉臉去看那些熠熠閃光的雪山。突然,他的聲音歡快起來:“咳,小子,想騎馬嗎?”
那還用說,長這麼大,雖然生產隊有一大群馬就養在那裏,我還不知道騎在馬背上是種什麼滋味呢!貢波斯甲一邊給馬上鞍子,一邊說:“好,或許我去溫泉的時候,你這聰明的崽子也想跟著去呢,我們沒錢坐汽車,不騎馬可不成,再說,以前去溫泉都是騎馬去,再去也不能壞了規矩。”
然後,他把我扶上馬背,剛剛把韁繩遞到我手上,便聲音宏亮地吼了一聲。馬便應聲飛竄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後猛然一仰,然後又往前一彈,同時嘴裏發出了一聲驚叫。我本能地用雙腳緊勾住馬蹬,手上牢牢地握住韁繩。然後便是馬蹄飛踏在柔軟草地上的聲音和耳邊呼呼的風聲了。眼前那些熟悉的景物,草地、杜鵑花和伏地柏叢、溪流、草地邊高大的落葉鬆、比房子還要巨大的冰川磧石,這一切,都因為飛快的速度迎麵撲來,從身旁掠過,落在了身後。一切都因為從未體驗過的速度而陌生起來,新鮮起來。隻有遠處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裏,巍然不動。馬繼續奔跑,我的身子漸漸鬆弛,聽著馬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的呼吸終於也和我的座騎調和到一起。馬要是再繼續奔跑下去,我在馬背上越發輕盈的身子便要騰空飛升起來了。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騎手的後代第一次體會到了奔馳的快感。隻要這奔馳永不停息,我便從這禁錮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了。
但花臉又是一聲尖利的呼哨,我的座騎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彎,差點把我斜拋了去了。但我用雙腿緊緊夾住了馬鞍。那種即將騰空的感覺讓我快樂地大叫。然後,我又把身子緊伏在馬背上,像一個老練的騎手聽著風聲灌滿了雙耳。最後,馬猛地收腿站住時,我還是從馬頭前飛下來,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剛觸地的那一刻,身體裏麵,從腦子到胸腔,都狠狠震蕩了一下,我躺在那裏,等震蕩的感覺慢慢過去。花臉也不來管我,一邊跟馬咕唧著什麼,一邊卸他的寶貝鞍韉。後來,一串腳步聲響到我跟前,我還是躺在那裏,眼望著天空。我心醉神迷地說:“我要跟你一起翻過雪山。”
我閉上雙眼,還是感覺到一個身影蓋過來,遮蔽了陽光。我說:“我要跟你一起騎馬去溫泉。”
然後,我聽見了威嚴漠然的聲音:“起來,跟我回家。”然後,我看見了父親那張居高臨下的臉。我站起來時,父親有些憐愛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裏別的人一樣,不跟花臉說話,他拉著我走出一段,花臉還木然站在那裏,我也頻頻回頭。父親臉上又一次顯出一絲絲隱忍著的憐憫,說:“那麼,跟人家告個別吧。”
於是,我父親站在遠處,看著我又走回到花臉身邊。
我走到了花臉跟前,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還是花臉開口了。他開口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高傲的表情:“你永遠也別想跟我去溫泉,可是我,什麼時候想去就去了。”
他這麼一說,我想再說什麼就讓牙齒把舌頭給壓住了。我張了張嘴,聲音快要衝出嘴巴時,又被咽回到肚子裏,再次轉身向父親走去。花臉再一次在身後詛咒般地說:“你永遠也去不了溫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麼時候能去傳說中的溫泉,雪山那邊相距遙遠的溫泉。也許賢巴真的能當上解放軍,也許表姐也可以再次時來運轉,新一任工作組長會讓他當上自治州文工團的歌唱演員,但是,當我隨著父親走下山去,看到山穀裏就像正在死去一樣的寨子出現在眼前時,徹底的絕望充滿了心間。
也許是我眼中的什麼神情打動了父親,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腦袋,但我縮縮頸子躲開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時,伴隨著一聲低低的歎息。
關於那一年,我還記得什麼呢?隻記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間的夏天與秋天都從記憶裏消失了。這種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無可記憶。這種記憶的終止是好幾年的時間。寨子裏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轟轟烈烈,但我的心卻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淵。從小學三年級到我離開村子上中學,隻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時間能從記憶中複活過來。
一個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結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後才和寨子裏一個年輕人結婚的。表姐親手散發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親吻了我的麵頰,並在我耳邊說:“弟弟,我愛你。”
旁邊耳尖的人們便哄笑起來。問她:“像愛你懷裏的孩子還是男人?”
表姐說:“就像愛我的親生弟弟。”
舅母也上來親吻她,說:“孩子,你心裏的鬼祟消除了。”婚後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開始歌唱了。冬天太陽好的時候,婦女們聚集在廣場中央,表姐拿出豐盈的乳房,奶她第二個孩子,奶完之後,大家要她歌唱,她便開口歌唱。以前的很多歌那時工作組都不準唱了。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組教的毛主席語錄歌,但給她一唱,漢字的詞便含混不清,鏗鏘的調子也舒緩悠長,大家也都當成民歌來聽了。寫到這裏,我站起身來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煙,窗外不是整個東京,我所見到的便是新大穀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園子。黃昏就像降臨一片森林一樣,降臨到這座園子四周的樹木之上。有了陣風吹過,我的心,便像一株暮春裏的櫻花樹一樣,搖落飛墜著無數的花瓣。
一天表姐歌唱的時候,生產隊的馬車從公社回來。跟著穿舊軍衣的工作組,一個穿著簇新軍裝的人從馬車上跳下來。那是當上了解放軍的賢巴。工作組對表姐的預言沒有應驗,但是,他們對賢巴的預言應驗了。那個被工作組領著,因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謹,同時也十分神氣的賢巴現在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了。工作組馬上下達命令,和舅母一樣處境的幾位老人又在廣場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隻是今天他們不必再瑟縮著站在火光難以照見的角落聽候訓示了。給他們的命令的是“不要亂說亂動,回去老老實實待在家裏”。
然後,舉行了歡慶大會。賢巴站在火堆前,胸前紮著一大朵紙做的紅花。同樣的一朵紅花也掛在了賢巴家低矮的門楣上。然後,工作組長當眾用他把標語寫滿了整個寨子的毛筆蘸飽了墨汁,舉在手上,看著人把一張紅紙貼上了賢巴家的木門,然後,唰唰幾筆,光榮軍屬幾個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紙上。
賢巴參軍了。但寨子裏的大多數人依然覺得他不是一個好孩子。說他喜歡躲在人群裏,轉身便把聽到的任何一點點事情報告給工作組。所以,這天眾人散去時,會場四周的殘雪上多了許多口痰的印跡,好像那一天特別多的人感到嗓子眼發堵一樣。但是,我們這些同齡人卻十分羨慕他。他才比我大兩歲,才15歲就參軍了。這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在這個新的時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後,他再也不用回到這個村子裏來了,即便他不再當兵,也會穿著舊軍裝,腰裏掖一把紅綢裹著的手槍,去別的寨子當工作組。甚至當上最威風的工作組長。
很多老人都說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因為我不跟人說話,特別是對長輩沒有應有的禮貌。工作隊的人也這麼說我,他們希望寨子裏寫漢字最好的學生能跟他們更加親近一些,但我不能。父親悲戚地說:“叫人一聲叔叔就這麼困難嗎?”但我一站到他們麵前,便感到嗓子發緊發幹,沒有一點辦法。小學校一年一度選拔少先隊員的工作又開始了。我把作業做得比平常更幹淨漂亮,我天天留下來和值日生掃地,我甚至從家裏偷了一毛錢,交給了老師。但是老師好像一切都沒有看見。我們都十三四歲了,小學也快畢業了,但我還是沒有戴上紅領巾。而每年一度的這個日子到來的時候,我的心裏仍然充滿了渴望。一天,老師終於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說:“你能把作文寫得最好,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說幾句話嗎?”他還教了我一大堆話,然後領著我去見工作組的人。路上,我幾次想開溜,但是那種進步的渴望還是壓倒了內心的怯懦。終於走進了工作組居住的那座石頭寨子。工作組長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他還不時聳動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手棋,他便從鼻子裏哼一聲:“臭!”
老師不斷用眼睛示意我,叫我開口,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因為工作組長幾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師時,我都覺得他的眼光並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過我的身體,落在了背後的什麼東西上。人家用這樣的眼光看你,隻能說明你是一道並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舌頭開始發麻,手上和腳上那二十個指頭也開始一起發麻。我知道,必須在這之前開口,否則我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否則紅領巾便永遠隻能在別人的胸前飄揚了。終於,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氣息衝開,嘴裏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有聽清。
工作組長一下便轉過身子來了,他說:“喲,石菩薩也要開金口了!”
我的嘴裏又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老天爺如果憐憫我的話,就不應該讓我的舌頭繼續發麻。可老天爺把我給忘記了。不然的話,舌頭上的麻木感便不會擴展到整個嘴巴。
工作組長的目光越過了我,看著老師說:“你看這個孩子,求人的時候都不會笑一下。”
老師叫我來,是表達進步的願望,而不是求他。雖然我心裏知道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頭也不會發麻。但他這麼一說,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裏有滾燙的淚水湧上來,但我不願意在他麵前流出淚水,便仰起臉來把頭別向了另一邊。這是我最後一點自尊了。
但別人還是要將她徹底粉碎,工作組長坐在椅子上,說:“剛才你說的什麼我沒有聽清,現在你說吧,看來,你說話我得仔細聽著才行。”我的身後,傳來了曾經的朋友,現在已經穿上軍裝的賢巴嘻嘻的笑聲。而我的淚水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於是,我轉身衝下了樓,老師也相跟著下來了。冬天清冽的風迎麵吹來,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老師歎了口氣,把無可救藥的我扔在雪地裏,穿過廣場,回小學校去了。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這個寨子裏了。曾經的好朋友賢巴找到了逃離的辦法,而我還沒有找到。所以,便隻能向包裹著這個寨子的大山跑去。穿過殘雪斑駁的樹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我還看見父親遠遠地跟在身後。等他追上我時,我的臉上淚水已經流幹了。我坐在雪地上,告訴父親我不要再上學了。我要像花臉貢波斯甲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我要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給家裏。
父親什麼也沒說,但我看到他的臉在為了兒子而痛苦地抽搐。
沉默許久後,他說:“我們去看看貢波斯甲吧。”
是的,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花臉。最後一次看見的時候,我們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時,屋頂上有些積雪掉了下來。雪光反射到屋子裏,照亮了他那副永遠擦得亮光閃閃的馬鞍。木頭的鞍橋,鞍橋上的革墊,銅的馬鐙,鐵的嚼口,都油光鋥亮,一塵不染。花臉背衝著門,我叫了他一聲,他沒有搭理我。我走進屋子,再喊一聲,他還是不答應。然後,我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就像寒氣從一大塊冰上散發出來一樣。
死。
我一下就想到了這個字眼。
父親肯定也感到了這個字眼,他一下把我擋到身後。花臉側身靠在那幅鞍具上,身邊歪倒著兩隻酒瓶。他的臉深深地俯向了在火塘裏。火塘裏的火早就熄了,灰燼裏是細細而又刻骨的冰涼。父親把他的身子扶正,剛一鬆手,他又撲向了火塘。父親歎口氣,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跪下來,再次將他扶起來。讓他背靠著他心愛的馬鞍,可以馱他去到遙遠溫泉的馬鞍上。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的真實表相。貢波斯甲的臉整個被火燒成了一團焦炭。這時,NHK電視新聞裏正在播放新聞,說是在日本這個伽藍眾多的國度,有一座寺遭了祝融之災。畫麵上是一尊木頭佛像被燒得麵目模糊的麵部。那也正是花臉貢波斯甲被燒焦的麵部的模樣。
我最後看到的花臉貢波斯甲就那樣帶著被燒焦的模糊麵容背倚著那副光可鑒人的鞍具,我和父親慢慢退到門口,父親伸出手,小木門又咿呀一聲關上了。於是,那張臉便永遠地從我們視線裏消失了。
我們在木屋的台階上站了片刻。屋子四周是深可過膝的積雪。父親砍來兩段帶葉的鬆枝,於是,我們一人一枝,揮舞著清除屋頂上的積雪。木屋依山而建,站在房屋兩旁的邊坡上,很輕易地,我們就夠到了那些壓在房頂上的積雪。雪一堆堆滑到地上。現出了厚厚的杉樹皮苫成的屋頂。
一根火柴就將這座木頭房子點燃了。
火光升騰而起,幹燥的木頭熊熊燃燒,劈啪作響。火光灼痛了我的臉。火的熱力使身邊的積雪滋滋融化,但我還是感到背上發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涼。然後,房頂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後的房頂更緊地貼著花臉的肉身燃燒著,火苗在風中抽動著,歡快地謔謔有聲。一股股青煙飄到天上。好了,現在花臉的靈魂掙脫了肉身的束縛去到了天上。我抬眼仰望,四圍的雪峰晶瑩剔透,寂靜的藍無限深遠。
山下的人們看到了火光,也上山來了。
寨子裏當了民兵的年輕人,由工作組率領著首先趕到。穿軍裝的賢巴也跟大家一起衝上山來。麵對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頭房子和房子裏的那個人,他的表情堅定,他的悲傷表情裏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後,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趕到了,看著火慢慢熄滅,一種帶著歉疚之感的悲傷籠罩著人群,我看見賢巴臉上那點誇張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並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並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會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說:“你也應該爭取當解放軍。”
我說:“為什麼?”
他壓低了聲音說:“你也跟我一樣,想永遠離開這個該死的寨子。”他站住了,雙眼直盯著我,而我確實有種被他看穿了內心的感覺。問題是,這種該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擺脫就可以擺脫。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樣。花臉是永遠擺脫了。賢巴也永遠擺脫了。現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嶄新皮鞋那麼用力,踩得積雪咕咕作響。而我肯定離不開這個該死的寨子。想到這裏,我的眼裏竟然不爭氣地湧起了淚光。
淚光使賢巴表情複雜的麵容模糊起來。
但是,我聽見他有些驕傲,還有些厭惡的聲音說:“真的,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然後,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著咕咕作響的積雪,趕到前麵,加入到了喧鬧的人群中間。把我一個人落在了後麵。我再回看身後,花臉的葬身之處,他放牧的那些馬,從山上下來,噴著響鼻,四圍在那座曾經的木屋周圍,而雪地上反射的陽光掩去了意猶未盡的淡淡青煙。隻是那些馬,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夢境裏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個夢。夢見花臉牽著馬,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韉,他的身後,是一樹開滿白花的野櫻桃。他對我說:“我要走了。”
他揮揮手裏的馬鞭,櫻桃樹上雪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如漫開飛雪。他拂開飛雪的簾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溫泉去了。”
夢裏的我絕望得有些心痛,我說:“你騙我,你去不了溫泉,山那邊沒有溫泉。”
他有些傷心,傷心的時候,他垂下了眼皮,這種垂眼的動作有點美麗女人悲哀時的味道。有點佛眼不願或不忍看見下界痛苦的那種味道。
花臉死後不久,一隊汽車開到了村口,因為失去了遠方而基本沒有了用處的馬群被人趕下山來。一匹匹馬給打上了結實的腳絆,趕上了汽車被木柵分成一個個小格子的貨廂,每一匹馬被關進一個小格子,再用結實的繩子綁起來,這些在雪山腳下自由遊走的生靈立即便帶著巨大的驚恐深深地委靡了。汽車啟動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從此,我們的生活中就再也不會有馬匹的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