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溫泉(1)(3 / 3)

有個工作組的同誌勸鄉親們不要傷心。他說,這些馬是賣給解放軍去當軍馬,聽著軍號吃飯,聽著口令出操,迎著槍炮聲奔跑。但是工作組長說:“狗屁,現在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了,這些馬閑在這裏沒有用處,要知道還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於是,我們知道這些生靈是要去服犁地的勞役了。而在我們生活中,馬隻是與騎手融為一體的生靈,是去到遠方的忠實伴侶。犁地一類的勞役是由氣力更大的牛來擔當的。

曉得了這些馬的命運,更多的人哭了。然後,人們唱起了關於馬的歌謠。我聽見表姐的聲音高高地超拔於所有聲音的上麵。我的眼睛也濕了。在老人講述故事裏講到我們文明的起源時,總是這樣開始,說:“那個蒙昧時代,馬與野馬,已然分開。”那麼,今天這個文明時代,馬和騎手永遠分開。

這些馬匹換來了一輛有些凶惡地突突作響,大口大口噴吐著黑煙的手扶拖拉機。隻是它不像書上說的那樣用來耕地,而是成了運輸工具,第一次運輸任務,就是送走這一輪的工作組,再迎來另外一輪的工作組,工作組離開的時候,賢巴也跟著一起離開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著突突遠去的拖拉機冒著黑煙爬上山坡,然後便消失不見了。

時間在近乎停滯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著某些變化。幾年後,我上了中學,回鄉,又拿到了新的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父親對我說:“如果寨子裏永遠都是這種情形,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認真地為我的皮靴換一副皮底。父親還讓我上山,好好在鹽泉裏泡泡我的一雙臭腳。他臉上的皺紋難得地舒展開來,露出了溝壑最深處從未見過陽光的地方,他說:“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讓你的雙腳帶著藏蠻子的臭氣滿世界走動。”藏蠻子是外部世界的異族人對我們普遍的稱呼。這是一種令我們氣惱卻又無可奈何的稱呼。現在,父親帶著一點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這種稱呼。

我去了山上,也在鹽泉邊泡了泡自己的雙腳。把雙腳放在像針一樣紮人的冷水裏,再探入鹽泉底部質地細膩的泥沼裏,給我的雙腳一種很舒服熨貼的感覺。但我不大相信這種方法就能永遠地去掉腳上的臭氣,如果這種臭氣真是我和我的族人們與生俱來的話。想到這裏,我便把雙腳從泥沼裏拔了出來,去看那座曾經的木屋。現在那裏什麼都沒有了。當年的屋基上長出了一簇葉子肥厚的大黃。大黃是清熱降火的藥材。我對著這簇可以入藥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它們中間,然後,一個東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見前便被意識到了。一顆人頭。一個骷髏!在一小塊空地上,那個骷髏白得刺眼。上下兩排牙齒之間有一種慘烈的笑意,而曾是兩眼所在的地方,兩個深深的空洞又顯得那麼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涼氣在遊走,我倒吸著這噝噝的涼氣,有些驚恐的聲音脫口而出:“花臉?”

沒有回答。

當然沒有回答。

然後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與這個骷髏麵對著麵。牙關裏的涼意,此時像眾多小蛇在背上遊走。但我還是沒有離開。而是與這個骷髏臉對著臉。這片山穀裏,沒有了馬的蹤跡,是多麼地死寂無聲啊!

我又對那骷髏叫了一聲:“花臉!”

一陣風吹來,周圍的綠色都動蕩起來,那骷髏好像也搖晃了一下。我以為是他聽見了我,便說:“我要走了。你的馬也都走了。”骷髏沒有回答。我就坐在那潮濕的泥地上,最初的驚恐消逝了,無影無蹤了。我扯來幾片大黃葉子,把骷髏包起來,我說:“這裏又濕又冷,還什麼都看不見,來,我們去另找個地方。”

我找到了一棵冠蓋莊嚴巨大的柏樹,將那個頭骨放在一個巨大的枝杈間。這樣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卻照得見陽光。這個位置也能讓他像一個大人物一樣座北麵南。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願意,他不錯眼也能同時看到東方與西方。東方的太陽升起來,是一切的開始。西邊的太陽落下去,是一切的結束。當然了,西邊還有雪山,雪山後麵有草原,草原上很遙遠的地方,據說有令一切生命美麗的溫泉。

下篇

沒有想到,十年後,我的工作會是四處照相。

我不是記者,不是照像館的,也不是攝影家,而是自治州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身穿著攝影背心,在各種會議上照相,到農村去照相,到工廠去照相,也到風景美麗的地方去照相。目的隻是為了把館裏負責的三個宣傳櫥窗裝滿。三個櫥窗一個在自治州政府門口,一個在體育場門口,一個在電影院廣場旁邊。宣傳部長總是說著文件上的話:“變化,要表現出偉大時代的偉大變化。”

但是,這個變化很難表現。

比如每一次會議,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櫥窗裏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台上的人一個個排下來,三五年過去,仍然一無變化。農民種莊稼的方式也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十年前,農民的地裏有了拖拉機,又是十年過去,拖拉機都有些破舊了。倒不及變化剛剛發生時的那種新鮮了。然後是給家家戶戶送來了現代光明的水電站,但是,不變的水電站又怎樣體現更多的變化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風景照片來調劑這些短時間內很難有所變化的畫麵。結果,有了不同的風景照片,這些圖片展覽好像就能符合表現偉大變化的要求了。

所以,風景是一個好東西。

對我那雙鏡頭後麵的眼睛來說,風景也真是好東西。我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拿著菲薄的出差補貼四處走動拍攝風景照片。另一些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的家夥也四出遊蕩,拍攝風景照片。在這種遊走過程中,不止是我一個人,開始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攝影家,或者是一個未來的攝影家。於是我把持著的那三個櫥窗,在這個小城裏,作為重要的發表陣地就有些奇貨可居了。很多照片從四麵八方彙聚到我這裏。於是,我又有了一個身份,一個編輯,一個頗有權威感的業餘攝影評論家。三個櫥窗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時髦。那些年,幹部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知識化,越來越追逐新潮。這些領導都把相機當成了小汽車之外的第二項配備,就像是今天的手機與便攜式電腦。

我因此成了好多領導的朋友,一個好處是他們去什麼地方時,可能在他們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裏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選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發布在我把持的櫥窗裏。這些個櫥窗使我成了小城裏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領導的藝術家朋友。甚至有開放的姑娘找來,想讓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為青春的紀念。她們抱著人體畫冊,臉紅紅地說:“就是要拍這種照片。”她們說,年老了,看看年輕的身體,也是一份很好的紀念。

布置櫥窗時,我已經習慣有很多人圍觀,在身後讚歎。當然,這些讚歎並不全都是衝著我來的,雖然我擺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雖然我蘸著各種顏料,用不同樣子的筆寫出來的不同的字總是美不勝收。但更多人的聽上去那麼由衷的讚歎,隻有一小半是為了照片,一多半是為了照片後麵那些熟悉的名字。人們說:“啊,某局長!”

“看!某主任!”

這一天,我貼了半櫥窗的照片,聽了太多的這種讚歎,心裏突然對自己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懷疑,便讓對麵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過來,坐在槐樹蔭涼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氣剛剛開始變得炎熱。潔白而繁盛的槐花散發的香氣過於濃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圍觀下,我為一幅照片取好了標題《遙遠的溫泉》,並信筆寫在紙上。是的,這是一幅溫泉的照片。熱氣蒸騰的溫泉裏,有兩三個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焦距不準,一切看上去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偷窺的樣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顯得模糊不清。這是我的櫥窗裏第一次發布這樣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與拍下這張照片的某位領導一起喝酒。聽他向我描述他所見到的溫泉裏男女共浴的美麗圖景。他也是一個藏族人。他說:“他媽的,我們是蛻化了,池子裏的人都叫我下去。結果我脫到內褲就不敢再脫了。”

“池子裏人們笑我了。他們笑我心裏有鬼。想想,我心裏真是有鬼。”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有些醉了,“夥計,你猜我怕什麼?”

我猜出了幾分,但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溫泉裏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應,所以要一條內褲遮著,所以,最後隻有跑到遠處用長焦鏡頭偷拍了這些照片。”有些照片異常的清晰,但我們下了好大決心,才挑了這張麵目模糊的,以為一個小心的試探。

我坐在樹蔭下喝著啤酒,寫下了那個標題,並從牛皮紙信封裏拿出這張照片時,那幾團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一下便圍了上來。雖然不遠處的新華書店裏就在公開出售人體攝影畫冊,錄相帶租賃店裏半公開的出租香港或美國的三級片。盡管這樣,模糊的幾團肉光還是一下便吸引了這麼多熱切的眼球。正是這些眼球動搖了我把這張照片公開發表的信心。我不用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負責,但在展覽上任何一點小小的不慎,都會讓我失去那些讓我在這裏生活愉快的官員朋友。

於是,那張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紙信封裏。那幾個標題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官員自己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了我的對麵。

說他是一個官員,是因為了他那一身裝束,因為他自己拿過椅子時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頭。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麵前,說:“請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裏的殘茶倒掉,給他把啤酒斟滿,我有些慵倦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些特別的殷勤。

他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說:“真沒見過,但我猜,起碼是個縣長。”

“好眼力。”他說,他是某個草原縣的副縣長。

我說:“那你很快就能當上縣長。”憑我多年的經驗,有兩種人明知是假話也願意聽,一種是女人願意你把她的年紀說小,一種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歸之路的官員,願意聽你說他會一路升遷。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是一種氣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聞出來了。”

我說:“你罵我呢。”

他說:“我不是把你我兩個都罵了嗎?”

他說的倒還真是實話,他把當官的人,和一眼就認得出誰是當官的人的人都給淺淺地罵了。

他說:“我認識你。”

我說:“哪次開會,不是我來照你們這些一個個大腦袋,你當然該認識我了。”

“那次你到我們縣,我就想趕回來見你,帶你去看溫泉,你一直想看的溫泉。結果我趕回來,你們已經走了。”

說起溫泉,我有些惱火,因為莫名的擔心,我取下了這張照片,但我待會兒還得去向這張照片的攝影者作一些解釋,並且不知道這些解釋能否說服對方。

看我經過提示也沒有什麼反應,他把剛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鏡又摘下來,隔著桌麵傾過身子來,說:“你這家夥,真不認識我了?”

這回,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但沒有到溫泉一樣遙遠的記憶中去搜尋,最後,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憤怒,說:“你他媽的,我是賢巴!”

天哪,賢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記著這個家夥,卻沒有遇見過他。現在,我已經將他忘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當我記得他的時候,我心裏充滿了很多的仇恨。當我將他忘記的時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這個時候在我麵前出現,真是恰逢其時。因此,我想,神靈總是在這樣幫助他的吧。

於是,我驚叫一聲:“賢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

他看著我激動的樣子,顯得鎮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員口吻說:“我去州政府告個辭,你把這個趕緊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機帶上。兩小時後我來這裏接你。”

他說著這些話時,已經走到了大街的對麵一輛三菱吉普跟前,秘書下來把車門替他打開,而我不由自主地也相跟著與他一起走到了車子前。他在座位上墩墩屁股,坐牢實了,又對我說:“記住,一定要準時,今天我們還要趕路。”

而我還在激動之中,帶著一臉興奮,連連說:“一定。一定。”

當賢巴的坐駕在正午的街道上揚起一片淡淡塵土,消失在慵倦的樹蔭下時,槐花有些悶人的香氣陣陣襲來,我才想起來,這個人憑什麼對我指手劃腳呢?一個區區幾萬人的草原小縣的副縣長憑什麼對我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而我居然言聽計從。街上有車一輛輛駛過,車後一律揚起一片片塵土,我被這灰塵嗆住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彎下腰去。等我直起腰來,又趕緊回到櫥窗那裏,把剩下的活幹完。然後,回到辦公室,打開櫃子收拾了三台相機,和一大包各種定數的膠卷。

館長不在,我在他辦公室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於是,我才放了一張紙條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機,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裏開始嘀咕,這個該死的賢巴,十多年不見,好像一下便把過去的全部過節都忘記了。而我想起這一點,說明那些過節還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裏。但我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回去十幾年,我想當年那個固執的少年是會拒絕的。但我沒有拒絕。

僅僅是因為那個男女不分裸浴於藍天之下的溫泉嗎?

我走到體育場前的攝影櫥窗那裏,賢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經停在那裏了。賢巴滿麵笑容地迎上前來,一開口說話,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腔調。他說:“我以為你要遲到了。”

“你以為?”

他仍然是一副官員的腔調,“你們這些文藝界的人嘛,都是隨便慣了的。”

我隻知道自己是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藝界,或者什麼樣的人才能算文藝界,就確確實實不大清楚了。

他很親熱地攬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昨天還在親熱相處,或者是當年的分手曾經十分愉快一樣。他又叫秘書從我手上奪過了兩隻攝影包,放進了車裏。

後來,我也坐在了車裏,他從前座上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槐花的香氣又在悶熱的陽光下陣陣襲來,我點了點頭。

車子啟動了。賢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後排是我和他的秘書。看著他的碩大肥厚的後腦,我心裏又泛起了當年的仇恨。或許還有嫉妒。這時,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的目光,望著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機替自己拍過照片,就像那些大畫家願意對著鏡子畫一張自己的自畫像一樣。我從自己的每一張自拍照中都看到了這樣的目光。第一次看見這種神情的時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晴裏野火一樣燃燒著的東西卻告訴我自己一直在渴望著什麼。我想,麵前這個人也跟我一樣,肯定以為自己一直誌存高遠,而一直回避著麵對渺渺前程時的絲絲迷茫。

這時,他說話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錯嘛。”

我直了直脖子,說:“沒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個副縣長,弄不好哪一天說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體會一下這種感覺還體會不到呢。”

這時,他突然話鋒一轉,說:“聽說你搞攝影後,我就想,你總有一天會來拍我們縣裏的那個溫泉。結果你一直沒來。”

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臉貢波斯甲,使我想起了已經淡忘多年的遙遠的溫泉。

賢巴從後視鏡裏看著我說:“我說的這個溫泉,就是當年花臉向我們講過的那個溫泉。”他還說,“唉,要是花臉不死的話,現在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看那些溫泉了。”

“但是花臉已經死了。”我從後視鏡裏看著他的眼睛,說,“花臉死得很慘。”我的口氣會讓他覺得花臉落得那樣的下場,和他是有一定關係的。但他好像沒有覺得。他說:“是啊,那個年代誰都活得不輕鬆啊。”我眼前又浮現出了花臉死去時歪倒在火塘裏的樣子,想起了他那燒焦的臉。現在,那個靈魂與血肉都已離開的骷髏還安坐在那株野櫻桃枝杈上嗎?這個季節,細碎的櫻桃花肯定已經開得繁盛如雪了。風從晶瑩的雪峰上扶搖而下,如雪的櫻桃花瓣便紛紛揚揚了。

我沒好氣地說:“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們不該忘記,那是時代的錯誤。”賢巴說這話時,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汽車性能很好,發動機發出吟詠道路的平穩聲音,車窗外的景色飛掠向後。一棵樹很快陷落在身後,一叢草中的石頭,一簇鮮豔的野花,都一樣地飛掠向後,深陷於身後的記憶之中了。記憶就像是一個更寬廣的世界,那麼多東西掉進去,仍然覆蓋不住那些最早的記憶。我希望原野上這些東西,覆蓋了我黯淡的記憶。但是該死的記憶又拚了命從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頭來。是的,記憶比我更頑強。

賢巴又說起了溫泉。我告訴這位縣長,他說到溫泉時有兩種口氣,一種是官員的口氣,他用這種口氣談溫泉作為一種旅遊資源,要大力加以開發。他談到了資金,談到了文化。就是這該死的人人都談的文化,但他話題一轉,談到了男女混同的裸浴。他的口氣一下變得有些猥褻了。他談到了乳房、屁股、毛發,少年時代的禁欲主義使我們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帶上雙倍色情的眼光。這種眼光使我們在沒有色情的地方也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眾多的淫邪暗示。

他一點也不生氣,而是哈哈一笑,拍著他司機的肩膀說:“是的,是的,兩種口氣,官員的口氣和男人的口氣。”他的意思是說,誰讓我又是官員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奔向的是牧馬人貢波斯甲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是我們少年時代無數次幻想過的溫泉,那他就不該用那樣的口氣。於是,我不再說話。

他的眼睛已經被這話題點亮了。

他說:“到時候你拿相機的手不要發抖,不要調不準焦距。”

我沒有說話。

“哈,我知道了,你隻要飽自己的眼福,不願意變成照片與人分享嘛。還是拍些照片,以後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這一天,我們住在縣城。賢巴請我去了他家裏,他的妻子是個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發著一些藥片的味道。但還是端著縣長夫人的架子,臉上冷若冰霜。賢巴有些端不住了。說:“這是我的同學,我的老鄉。”

於是,縣長夫人臉上那種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裏嘟噥了一句什麼。

我自己調侃道:“鄉下的窮親戚來了。”

縣長夫人表情有些鬆動,打量我一陣,說:“你們那裏真還有不少窮親戚。”

我很好奇:“他們到這裏來了。”

縣長夫人盤腿坐在一塊鮮豔的卡墊上,手裏拿著一把精致的木梳,說:“他們來洗溫泉。”

我心裏有了一些惡意:“我來也是因為溫泉。”

賢巴趕緊插進來,說:“他是攝影家,他來拍溫泉。我們要把溫泉這個旅遊資源好好開發一下。”

縣長夫人臉上的表情又鬆動了一些。眼睛看著我,話卻是對他丈夫說的:“給辦公室打個招呼,讓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說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別累人的事情,歎口氣捶著腰走進了裏間的房子。其實,此前他丈夫已經在招待所把我安頓好了。我害怕賢巴因此難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樓,說:“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長。”他說出一個名字,那口氣中的一點點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蓋了,“那就是他爸爸。”

當然,他說出的確實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名字。

這時已經是夜裏了,昏黃不明的路燈並沒有把地麵照亮多少,卻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賢巴又問我老婆是幹什麼的。我告訴他是中學教師。縣長說:“教師很辛苦。”

我說:“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聲音宏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著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蕩蕩。一小股風吹過來。吹起一些塵土。塵土裏卷動著一些破紙片,一些塑料袋。塵土裏的馬糞味和遠處傳來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夠確信,已經來到了草原。

第二天,賢巴沒有出現。

一臉笑容的辦公室主任來陪我吃飯,說賢巴縣長很忙。開會,審查旅遊開發方案。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我隻好說我不忙。吃完午飯,我上了街。街麵上很多小鋪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幾個小和尚和鎮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揮杆,桌球相撞發出響亮的聲響。不時有牧民騎著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馬從街上走過。我唯一的收獲是知道了去溫泉有六十裏地。我站在街邊看了一陣露天台球,然後,一個牧民騎著馬走過來,身後還有一匹空著的馬。我豎起拇指,就像電影裏那些站在高速路邊的美國人一樣。兩匹馬停下來。斜射的太陽把馬和人濃重的身影籠罩在我身上。馬上的人身材高大,這個身影欠下來,說:“夥計,難道我們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我說出了溫泉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來,拍拍我的屁股:“你騎有鞍子這一匹,上去吧!”他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來,在高聳的馬背上了。那些打台球人的,都從下邊仰臉望著我。然後,他上了那匹光背馬,一抖韁繩,兩匹馬便並肩嗒嗒走動了。很快就走出縣城,翻過兩座小丘之間的一個山口,一片更廣大的草原出現在眼前。

“嗬!”不知不覺間,我發出一聲讚歎。

然後,一抖韁繩,馬便奔跑起來。但我沒有加鞭,隻讓馬離開公路,跑到湖邊,就放鬆了韁繩,在水邊鬆軟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這是一個季節性的湖泊,水麵上水鳥聒噪不已。那個漢子也跟了上來,看著我笑笑,又抖抖韁繩,走到前麵去了。這一路,都由他控製著節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紅色的石山出現在眼前。他告訴我山根下麵便是溫泉。看著那座赭紅色的石山,看著石山縫裏長出的青碧小樹,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這裏,肯定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噴發。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說:“這話像是地質隊的人說的。”

“我不是地質隊員。”

兩個人正斜坐在馬背上說話,從我們所來的草原深處,一輛飛馳的吉普車揚起了一柱高高的塵土。漢子突然猛烈的咳起來。我開了個玩笑,說:“該不是那些灰塵把你嗆住了吧?”

他突然一下止住了咳嗽,很認真地說:“不止是我,整個草原都被嗆住了。”

這一路,我們都避開了公路在行走,但又一直伴隨著公路。和公路一起平行向前。我們又繼續策馬前行。漢子說:“以後你再來這個地方,不要坐汽車來。”

我說那不大可能,因為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他揮了揮手,說:“得了吧,你的前輩都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嗎?”我的前輩們確實不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而且,是在有了汽車以後失去了四處行走的自由。當然,後來又恢複了四處行走的自由,但是,禁錮太久之後,他們的靈魂已經像山間的石頭一樣靜止,而不是一眼泉水一樣渴望奔突與流浪了。很多人確實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土裏了。他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想看溫泉,想象你的先輩們一樣享受溫泉,那你就把汽車放在縣城,騎一匹馬到溫泉邊上來。”

“就像今天這樣?”

他說:“就像今天這樣。”

那輛飛馳的吉普車從與我們平行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時,我們已經到了那赭紅色的山崖下麵。抬頭仰望,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些鴿子與雨燕在巢裏進出。他在這個時候告訴我:“我叫洛桑。”

我看著那些飛出巢穴的雨燕在空中輕捷地盤旋,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我說:“對不起,我早該問你的。”

他跳下馬,我也下了馬,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他說:“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又頗為尷尬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告訴他我的名字。

洛桑笑了:“你總是這麼心不在焉嗎?”

我告訴他:“我一直在想溫泉。”

他看了看我,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的亮光,但立即就掩藏住了。他說:“哦,溫泉。溫泉。好吧,朋友,溫泉已經到了。”

這時,我們腳下掩在淺草中的小路,正拐過從崖體上脫落出來的幾塊巨大的岩石,西斜的太陽把岩石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當我們走出岩石的陰影,身子一下又籠罩在陽光的溫暖裏,眼前猛然一亮:那不單單是陽光的明亮,而是被斜射的陽光鍍上一層銀色的水麵反射的刺眼光亮。

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