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措娜溫泉,曾經以為永遠遙不可及的溫泉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站在那裏,雙眼中滿是溫泉上的光芒在迷離搖蕩,濃烈的硫黃味就像酒香一樣,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長時間,隻記得馬在身後噗噗地噴著響鼻。這些光芒慢慢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讓我看清楚了。從孤山根下的岩縫中,從傾斜的草坡上,有好幾眼泉水翻湧而出。溫泉水四溢而出,四處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瀦積出一個個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著一天裏最後的陽光,輝耀著刺目的光芒。
我把牽著的馬交給洛桑,獨自走到了溫泉邊上。水上的陽光就不那麼耀眼了,隻是硫黃味更加濃重。曠大的草地中間,一汪汪比尋常的泉水帶著更多琉璃般綠色的水在微微動蕩,輕輕流淌。溫泉水注入一個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入另外一個小湖。水在一個個小湖之間蜿蜒流淌時,也發出所有溪流一樣的潺潺聲響。
我坐下來,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鄉寨子後麵山上的鹽泉邊上。
鳥鳴與硫黃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隻是沒有森林,也沒有雪山。除了背後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紅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曠的草原,一聲浩渺歎息一樣遼遠的草原。
洛桑用馬鞭敲打著靴子,讓我收回了遠望的目光。他說:“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都像看見一個新鮮的年輕姑娘。”
我說:“但是,這不是我一直想來的那個溫泉。”
然後,我向他描述了花臉貢波斯甲曾經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那個溫泉,不像現在這樣安謐、寧靜,而是一個四周紮滿帳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買賣,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裝的馬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穿著盛裝來自四麵八方。他們來到泉邊,不論男女,都脫掉盛裝,涉入溫泉。洗去身體表麵的汙垢,洗去身體內部的疲憊與疾病。溫泉裏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夠漂亮的軀體,都鬆弛在溫熱的水中。
也許真正的情形並不是那麼天真無邪,那麼自由,那麼鬆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臉和寨子裏那些來過溫泉的上輩人的描述為我造成了夢境一樣美麗的想象。現在,我來到了這個幻夢之地,這裏卻安靜得像被人完全忘記了一樣。草地青碧,藍天高遠,溫泉裏的硫黃味來到傍晚時分的路上,就像有種女人把某種美妙的情緒帶到我們心頭一樣。還有一個叫洛桑的漢子,照看著兩匹漂亮的馬。馬伸出舌頭,卷食那些嬌嫩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邊。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光中的熱力減弱了很多。
身後的洛桑突然說:“來了一個人。”
果然,一個人正往山坡上走來。來人是
一個鄉村郵遞員。他走到我們跟前,向洛桑問好,卻對我視而不見。洛桑拿來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塊肉,鄉村郵遞員從包裏掏出一大塊新鮮奶酪,然後,兩個人脫得幹幹淨淨下到了溫泉裏。我也學他們的樣子,下到水裏,然後,把頭深深地紮進溫熱的水裏。水,柔軟,溫暖,從四周輕輕包裹過來,閉上眼睛,是一片帶著嗡嗡響聲的黑暗,睜開眼睛,是一片蕩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個人在母腹中就是這個樣子吧,佛經中說,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毀滅,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麼,世界開始時就這樣的吧。洛桑和鄉村郵遞員把大半個身子泡在溫水裏,背靠著碧草青青的湖岸,一邊享受溫泉水的撫摸,一邊享用剛才備下的美食:酒、肉和奶酪。我卻深深地把頭紮在水裏。每一次從水裏抬起腦袋,隻是為了把嗆在鼻腔裏的水,像牲口打響鼻一樣噴出來,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再一次紮進水裏。
就這樣周而複始,一次又一次紮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產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幹過別的。紮進水裏,被水溫暖而柔軟地擁抱,睜開眼睛,是動蕩不已的明亮,閉上眼睛,是結結實實的帶著聲響的黑暗。於是,我的生命變得簡單了,沒有痛苦,沒有灰色的記憶。隻是一次次躍出水麵,大口呼吸,讓新鮮空氣把肺葉充滿,像馬一樣噴著響鼻把嗆進嘴裏的水噴吐出來。這是簡單的結結實實的快樂。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結束了我的遊戲。
這些串成一串的溫泉小湖都很清淺,當我把頭紮向深水時,屁股便露出了水麵。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來。看我捂住屁股的樣子,鄉村郵遞員放聲大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小矮人的腹腔裏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太過宏亮的聲音讓我感到了尷尬。但是,洛桑遞給我的酒化解了這種尷尬。
酒,還有鄉村郵遞員的奶酪,加上正在降臨的黃昏,使我與溫泉的第一次遭逢部分地符合了我的想象。酒精開始起作用了,我說:“如果再有幾個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們一樣赤身裸體的姑娘。”
這句話使兩個人大笑起來:“哦,姑娘,姑娘。”
“溫泉裏再沒有姑娘了嗎?”
兩個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後,在東京,幾位日本作家為我們舉行的宴會上,大家談起了日本的溫泉。我問頻頻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謙次先生,是不是還有男女同浴的溫泉。川端康成小說裏寫過的那種溫泉。老作家笑了,說:“如果阿來君真的想看的話,我可以做一次向導。隻是先聽一個故事吧。”他說,他四十歲的時候,與阿來君差不多的年紀,離了喧囂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個重要的內容當然是享受溫泉,同時,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溫泉。在外國人的耳朵裏,好像整個日本的溫泉都是這樣。而在日本,你被告訴這種溫泉在北海道,尋訪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那種溫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謙次先生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他住在北海道一間著名的溫泉旅館,但那裏沒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經過打聽,人家告訴他有這種溫泉。他走了很長的路去尋訪。結果他說:“溫泉裏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對我說:‘可憐的年輕人,以前沒有見過世麵,到這裏來開眼來了。’”黑井謙次先生這個故事,在席間激起了一片開心的笑聲。黑井先生又給我斟上一杯酒:“阿來君,我告訴你這個溫泉在哪個地方,隻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該被他們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開懷大笑。
回到酒店,我開始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出發去據說也有很多溫泉的上野縣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現出了中國藏區草原上的溫泉。草原寧靜,遙遠,溫泉水輕輕漾動寶石般的光芒,鳥鳴清脆悠長,那光芒隨著四時晨昏有無窮的變化。
我又想起那次在溫泉時的情形了。
我說:“如果這時再有幾個姑娘……”
洛桑和鄉村郵遞員說,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裏老輩人的描述裏,從晚春到盛夏,溫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裸的身體泡在溫泉裏,靈魂飄飛在半天裏,像被陽光鍍亮的雲團一樣鬆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發,眼光迷離,乳房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於溫泉中,這一切都仿佛天堂裏的夢想。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溫水裏,聽著自己的腦海深處,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說:“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矩被禁止了這麼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現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麼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會騎著馬,馱著女人四處流浪。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迎風奔跑了。”
“隻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村郵遞員還沒有說完,洛桑就說,“得了吧。”
小個子的鄉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說:“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裏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洛桑說:“住嘴!”
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說話時,他胃裏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幹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幹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
洛桑說:“工資!”然後,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著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色吞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衝著我說,“這狗日的心裏難受,這狗日的眼紅我有那麼多女人。”
洛桑從水裏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繞著小湖追逐。這時,下麵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著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衝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洛桑強壯挺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籮圈著雙腿。車燈直射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衝到兩人麵前才吱一聲刹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裏。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著說:“賢巴縣長。”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麵前,說:“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
我在水裏發出了聲音:“我在這裏。”
賢巴說:“我在鄉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政府。”
我說:“我是來看溫泉的,到鄉政府去幹什麼?”
賢巴說:“幹什麼?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
副縣長說:“穿上衣服,走吧。”然後他又轉身對洛桑說,“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說,“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這時,那個鄉村郵遞員已經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鑽進夜色,消失了。
賢巴拉著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說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說:“就這麼走了?國家幹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
我還光著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家夥。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裏,洛桑笑著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裏,溫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地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著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射出的兩根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色。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了。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後的風俗嗎?”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
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後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
我不再說話,在這麼大的道理前還怎麼說話?這種話出現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裏,甚至這麼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辭嚴,而我已經習慣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溫泉。不斷鼓湧,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溫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著雲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色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光,飽滿堅挺的乳房閃閃發光,黑色的體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麼就是落後呢?
我隻是被這種想象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溫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著了。但車燈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著溫泉的鄉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裏。縣長下來了,鄉裏的書記、鄉長、副書記、副鄉長、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幾上擺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釀的青稞酒。鄉長派人叫發電機在半夜12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發個通宵,然後脫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這個鎮子很小,也就十幾幢這樣的平房吧。鄉政府裏歌聲大作時,已經睡著的大半個鎮子又醒過來了。我們宴集場所的窗玻璃上貼餅子一樣,貼滿了許多生動的人臉。一些羞怯而又興奮的姑娘被放了進來,她們喝了一些酒,然後就與幹部們一起唱歌跳舞了。
我希望這些姑娘不要這麼哧哧傻笑,但是她們卻興奮地哧哧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她們臉上不要浮現出被寵幸的神情,但是她們明白無誤地露出來了。
我想對賢巴說,這才是落後的風俗。但賢巴縣長正被兩個姑娘圍著敬酒,他已經有些醉了。他很派頭地勾勾指頭叫我過去。兩個帶著巴結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賢巴又是很氣派地抬抬下巴,兩個姑娘差不多是把兩碗酒灌進了我的嘴裏。她們實行的是緊貼戰術,我感到了堅實乳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觸。這種碰觸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所以我不由得躲閃了一下,賢巴咧著嘴笑了:“怎麼,這不比想象溫泉裏的裸浴更有意思嗎?”
兩個姑娘也跟著笑了,我覺得這笑聲有些放蕩。但也僅此而已。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嚐輒止的接觸。
賢巴悄悄地對兩個姑娘說:“這家夥是我的朋友,他帶了很高級的照相機,要拍女人在溫泉裏的光屁股照片。”
又是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嚐輒止的接觸。
當然,他們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隻是一些打情罵俏,如果最後沒有寬衣解帶,這種打情罵俏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儀的意思。雖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順著曲線遊走與停留。送走這些姑娘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瞌睡與酒意弄得人腦袋很沉。我和副縣長住在一個屋裏。上床前,賢巴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覺到年少時的那種友誼了。上了床後,賢巴又笑了一聲,說:“你這個人呀!”
“我怎麼了?什麼意思?”
他卻發出了輕輕的鼾聲。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來。醒來的時候,才發覺連衣服都沒脫就上床了。但這一覺卻睡得特別酣暢淋漓。窗戶外麵有很亮的光線,還有牛懶洋洋地叫聲。賢巴已經不在床上。我推開門,明亮的陽光像一匹幹淨明亮的緞子鋪展在眼前。院子裏長滿茸茸的青草,沿牆根的幾株柳樹卻很瘦小。土築的院牆之外,便是廣大的草原。炊事員端來了洗臉水。然後又用一個托盤端來了早餐:幾個牛肉餡包子和一壺奶茶。他說:“將就吃一點,馬上就要開中午飯了。鄉長他們正在向縣長彙報工作,彙報完就開飯。”
我有些頭痛,隻喝了兩碗奶茶。
我端著碗站在院子裏,聽到會議室裏傳來響亮的講話聲。那種講話用的是與平常說話大不一樣的腔調。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
我信步走出院子。
這個鎮子與我去過的其他草原小鎮一模一樣,七零八落的紅磚或青磚的房子都建在公路兩旁。土質路麵十分幹燥,腳踩上去便有塵土飛揚。更不要說陽光強烈的時候,常常有小旋風平地而起,還間或有一輛卡車駛過,會給整個鎮子拉起一件十分寬大的黃塵的大氅。這麼多蒙塵的房子擠在一起,給人的印象是,這個鎮子在剛剛建好那一天便被遺忘了。寬廣的草原無盡延伸,綠草走遍天下,這些房子卻一動不動,日複一日被塵土覆蓋,真的像是被遺忘在了世界的盡頭。我踩著馬路上的塵土走進了供銷社。有一陣子,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感到襲上身來的輕輕寒氣,然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哧哧的笑聲。這時的我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又能看見了。我看見一個擺著香煙、啤酒的貨架前,那個姑娘的臉。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歡歌、飲酒並有些試探性接觸的姑娘中的一個。
她說:“啤酒?”
我搖搖頭,說:“煙。”
她說:“男人們都喜歡用酒醒酒。”然後把一包香煙放在我麵前。我付了錢,點上香煙。一時感到無話可說。這個姑娘又哧哧地笑起來。昨天晚上,有人告訴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卻想不起來了。她笑著,突然問:“你真想拍溫泉的照片?”
我說:“昨天我已經拍過了。”
她的臉有點紅了,說:“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點了點頭,並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後,她走出櫃台,用肩膀推我,於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軟而溫熱的碰觸,她親熱地湊過來,說:“走吧。”那溫熱的氣息鑽進耳朵,也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癢。
我們又重新來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陽光下,她關了供銷社的門,又一次用溫熱的氣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癢癢,然後說:“走吧,攝影家。”
我被這個稱謂嚇了一跳,她說:“賢巴縣長就是這麼介紹你的。”
穿過鎮子時,我便用攝影家的眼光看這個鎮子上的美女,覺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當的豐滿。我是說她的腰,扭動起來時,帶著緊裹著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聲卻放肆而響亮。我跟在她後麵,有些被挾持的味道。就這樣,我們穿過鎮子,來到了有三幢房子圍出一個小操場的小學校。一個教室裏傳出學生們用漢語念一首古詩的聲音,另一個教室裏,傳來的卻是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這個笑起來很響亮,卻總要說悄悄話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對我說:“等著,我去叫益西卓瑪。”
於是,我便在掛著國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鑽進一間教室,於是,那些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她拉著一個姑娘從教室裏出來,站在我麵前。這個我已經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瑪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種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麵前。眼睛也躲躲閃閃地一會兒望著遠處,一會兒望著自己的腳尖。
供銷社姑娘附耳對她說了句什麼。益西卓瑪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聲音說:“阿基!”
於是,我知道了供銷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豐滿的紫紅的嘴唇湊近了益西卓瑪的耳朵。她覷了我一眼,然後紅了臉又嗔怪地說了一聲:“阿基。”就回教室裏去了。
阿基說:“來!”
便把我拉進了一間極為清爽的房子。很整齊的床鋪,牆角的火爐和火爐上的茶壺都擦拭得閃閃發光。湖綠色的窗簾。本色的木頭地板。這是一個讓人感覺清涼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房主人的許多照片。我覺得這些照片都沒有拍出那個羞澀的美人的韻味來。
我正在琢磨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後,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腦袋,然後身子越過我的肩頭,把一本書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原來是一本人體攝影畫冊。我隨手翻動,一頁頁堅挺的銅板紙被翻過,眼前閃過一個個不同膚色的女性光潔的身體。這些身體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誘惑或純潔,那些器官或者呈現出來被光線盡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與掩藏。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銅質的聲音一波波傳向遠方。門咿呀一聲被推開,益西卓瑪老師下課了。她拍打著身上的粉筆末,眼光落在畫冊上,臉上又飛起兩朵紅雲。
我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對益西卓瑪伸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再次從我肩頭俯身下來,很熟練地翻開其中一頁,那是一個黑色美女身上布滿水珠一樣的照片。她說:“益西卓瑪就想拍一張這樣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