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溫泉(2)(2 / 3)

益西卓瑪上來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聲尖叫,返身與她扭打著笑成了一團。兩個人打鬧夠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氣,益西卓瑪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麵前,說:“是不是從溫泉裏出來,就能拍出這種效果?”

我不知為什麼就點了頭,其實我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從溫泉裏出來是不是這種效果。

“我下午沒課,我們……可以,去溫泉。”

她麵對學生時,也是這種樣子嗎?阿基問我要不要啤酒,我說要。問我要不要魚罐頭,我說要。她便回供銷社去準備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門,兩人一時沒話,後來還是我先開口:“這下你又有點老師的樣子了。”

她說:“這本畫冊是我借學校圖書館的,畢業時沒還,帶到這裏來了。”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又是命令學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機,我們等你。”

回到鄉政府,他們的會還沒散,挎上攝影包後,我想,我到溫泉來想拍什麼照片呢?然後,又聽到自己的心髒跳得咚咚作響。

兩個姑娘很少呆在水裏,她們大多數時候都在青草地上擺出各種姿勢,並在擺出各種姿式的間隙裏咯咯傻笑。有時,阿基會撲上來親我一下。後來,她又逼著我去親益西卓瑪。益西卓瑪樣子很羞澀,但是,你一湊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樣微微張開,還有那嘴唇微微的顫動更是奪人心魄。我已忘了來溫泉要拍的並不是這種照片。這兩個草原小鎮上的姑娘,態度是開放的,但衣著卻是有些土氣,兩者之間不是十分協調。但現在,她們去除了所有的包裹與披掛,那在水中興波作浪的肉體,在陽光下閃耀著魚一樣炫目水光的肉體,美麗得讓人難以正視,同時又舍不得不去正視。

她們不斷入水,不斷出水,不斷在草地上展開或蜷曲起身體,照相機快門應著我的心跳聲嚓嚓作響。

我真不能說這時的我沒有絲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強烈的衝動。

兩個姑娘肯定覺察到了這種衝動。她們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著說:“你怎麼不脫衣裳?”

“你怎麼不敢脫衣裳?”

對於知曉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與躲藏,我動手脫衣裳。我這裏還沒有解開三顆扣子,兩個姑娘便尖叫起來:“不準!”臉上同時浮現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麵有慍色,她們又對我撩來很多水花,然後靠在岸邊抬頭呶嘴,說:“親一個,來嘛!”

“來嘛,親一個。”

我的吻真是帶著了激情,可是,兩個嘴唇剛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著了一樣,滑溜溜的身子從我手裏滑開了。阿基是這樣。益西卓瑪也是這樣。不過,益西卓瑪在我懷裏勾留了稍長一點的時間,讓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與身子的震顫。但最後,她還是學著阿基的樣子,火烤了一樣尖叫一聲,從我手上溜走了。兩人蹲在輕淺的溫泉中央,臉上一致地做出純潔而又無辜的表情,眼神裏甚至有一絲哀怨。讓你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產生負罪之感。我無法麵對這種境況,背過身子走上溫泉旁的小山崗。

我坐在一大塊岩石上,一團團沁涼的雲影慢慢從頭頂飄過,體內的欲望之火慢慢熄滅,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傷。我走下山崗時,兩個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們在草地上鋪開了一條氈子,上麵擺上了啤酒和罐頭,還有誰采來一束太陽菊放在中間,配上她們帶來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氣氛卻不夠自然。我臉上肯定帶著抹也抹不去的該死的人家欠了我什麼的表情,弄得兩個姑娘一直露著有些討好的笑容。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汽車的聲音,然後看見汽車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黃塵。

很快,賢巴副縣長就帶著一幹人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嚴。兩個姑娘對他露出燦爛笑容,眼裏的驚恐之色無法掩藏。

賢巴不理會請他坐下的邀請,圍著我們展開在草地上的午餐,圍著我們三個人背著手轉圈,而跟隨而來的鄉政府的一幹人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姑娘臉上驚恐之色越來越多,我也有種偷了別人什麼東西的那種感覺。

賢巴終於發話了,他對鄉長說:“我看你們鄉政府的工作有問題,就在機關眼皮底下,老師不上課,供銷社關門……”鄉長便把凶狠的眼光對準了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賢巴又對鄉長說:“是你管理不規範才造成了這種局麵,”然後,他走到兩個姑娘麵前,接著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以後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們的假,我的這位攝影家朋友要照點溫泉裏的照片,就讓他照吧。當然,”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們早已經照過了。”

兩個姑娘趕緊賭咒發誓說沒有。沒有。

“那等我們走了你們再照吧。下午還有很長時間。”

兩個姑娘拚命搖頭。

副縣長同誌很溫和地笑了:“其實,照一照也沒什麼,照片發表了就當是宣傳,我們不是正要開發旅遊資源嗎?可惜我們這裏是中國,要是在美國那種國家,你們在溫泉裏的裸體照片可以做成廣告到處發表,作為我們措娜溫泉的形象代表。”

兩個姑娘在鄉長的示意下,十分張惶地離開溫泉,連那些吃食都沒有收拾就回鎮子上去了。

賢巴坐下來,對我舉舉兩個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氣地吃喝起來。那氣派遠不是當年跟工作組得到一點好處時那種故意做出來的驕傲了。

我沒有與他一起吃喝,而是脫光了衣服下到溫泉裏。

水溫軟柔滑,我的身子很快鬆弛,慢慢躺倒在水裏。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別所的溫泉山莊,我也這樣慢慢躺倒在一個不大的池子裏。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還有一株楓樹站在水邊,幾枝帶嫩葉的樹枝虯曲而出,伸展在頭上,沒有月亮,但隔著窗紙透出的朦朧燈光卻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著一道嚴密的籬牆,伴著活潑的撩水聲傳來女人壓低了的笑聲。我學著別人把店夥計送來的小毛巾浸熱了搭在額頭上,然後,每個人麵前的水上都漂起一個托盤,裏麵有魚生、壽司和這家店特製的小糕點,然後是一壺清酒。清酒度數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氣氛。隔壁又傳來活潑的撩水聲,我對陪同橫川先生說:“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牆,說:“都是些老年人。”

而這確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經沐浴並寫作的溫泉中的一個。在溫泉山莊的陳列室裏,便張掛著他字跡工整的手跡,那是他一本小說的名字:花之圓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謙次先生的話,於是都壓低了聲音笑起來。

當大家再次沉默時,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溫泉時的情景。

心裏有氣的縣長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裏,鄉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們在費力琢磨縣長跟他遠道帶來的朋友是個什麼樣的奇怪關係。所以,我從水裏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時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實,那隻是要借機掩飾心裏的不安。後來,溫泉水和啤酒的聯合作用,很快就讓我心情放鬆下來。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溫泉的照片嗎?更何況,他們還不能確定我們拍了照片。縣長帶著些怒氣吃喝完了,回過身對我說:“泡夠了嗎?”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鄉政府的北京吉普緊緊地跟在我們車屁股後麵,經過鎮子的時候,賢巴對司機說:“不停了,回縣上去。”

司機一轟油門,性能很好的進口越野車提速很快,我們的車子後麵揚起大片的黃塵,把那個鎮子掩入了塵土。鎮子上有兩個姑娘把她們的美麗的身體留在了膠卷裏,把她們某種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鄉政府的吉普車又在塵土裏跟我一段,然後,終於停了下來。

副縣長吐了一口氣,說:“他們肯定是嗆得受不了了。”

司機沒心沒肺地說:“也許這樣能治好他的氣管炎。”

副縣長有些恨恨地說:“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鄉上的幹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這些話使我心裏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縣長大人,我叫了兩個姑娘,準備拍幾張照片,也不至於把你冒犯成這樣。”

他哼了一聲。

我的話更惡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說:“不管我們怎麼努力工作,你們這些臭文人,都來找落後的證據。”

“人在溫泉裏脫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後嗎?”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邊嗎?”

我真還無法回答,便轉臉去看窗外美麗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裏像飛進了許多牛蠅嗡嗡作響,副縣長同誌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講得自己臉上放光。

我說:“你再作報告,我要下車了。”

他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知道嗎,小子,過了這麼多年,你的臭毛病一點都沒改變。”他歎了口氣,“本來,我們要新成立一個旅遊局,開發旅遊,我把你弄來想讓你負點責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傳欄裏貼照片的命。”

“你讓我下車。”

“會讓你下車的,不過要等回到了縣上。不然的話,你回老家又會說,賢巴又讓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賢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寨子裏那些人懂得什麼,他們說什麼我才不在乎呢!他們從來不說我好話,我不是好好的活著嗎?活得比誰都體麵!”

我與賢巴重建童年友誼的努力到此結束。這是令兩人都感到十分沮喪的事情。隻是,自認是一個施與者的賢巴,沮喪中有更多的惱怒,而我隻是對人性感到沮喪而已。

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我沒有在別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別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草原,副縣長同誌沒有來送別。車子奔馳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我沒有因為與這個縣將要產生的旅遊局長或副局長的寶座擦肩而過而若有所失。而因為草原美景,因為汽車快速奔馳而帶來的快感而高興起來了。

同時,我心裏有些急切,快點回到單位,緊緊鎖起暗房的門,把那些彩色膠卷衝洗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經是黃昏時分,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關進暗房,操縱板上燈光閃爍,藥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鮮,洗印機嗡嗡作響,一張張照片被吐了出來。這下,我才感到了沮喪。兩個姑娘遠沒有當時感覺的那麼漂亮。那些誘惑的聲與色,那些不可逼視的光與波都消失不見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動之外,就是一團團質感不強的肉團而已。

我收拾好東西,走到街上,心裏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經深了,街燈一盞盞亮向遠處,使鎮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縱深之感。兩家歌廳裏傳來聲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還開著,但剛剛開放時那濃烈的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了。細細的夜風吹來,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飄落下來。我躺到床上時,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說:“花臉啊,你騙我,溫泉沒有你說的那麼美好。”隻是我不清楚這話是清醒時說的還是在夢中說的。

如果是夢,我怎麼沒有見到貢波斯甲。

如果不是夢,我再怎麼傷心也不至於說這沒有用處的話。

照片上的女人沒有畫冊上那麼漂亮,是因為她們並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藝也不及那些大師。溫泉不是花臉所講的溫泉,是因為時代變了。這是賢巴副縣長說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裝在一個大紙袋裏,塞在文件櫃裏邊一個抽屜裏鎖了起來。有關那個遙遠溫泉的想象與最初的記憶也一起封進了那個紙袋。我給那個抽屜多加了一把鎖。

對我來講比較容易的是,我與童年朋友賢巴的相互遺忘。但是,他好像不願意輕易被人忘記。這是一個比較糟糕的情況。第二天上班,同事們便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去高就草原縣的旅遊局長?館長還對我說,可以把小城裏的櫥窗騰出來,專門做一期某縣的旅遊景點宣傳專刊。照片就用我這一趟拍回來的東西。

關於這個問題,我不好對館長多說什麼。

館長說:“這是館裏對你高升表示一個意思,你知道,我們這種單位也就隻能做這麼大一個人情。”

我告訴館長,我不會去當什麼子虛烏有的旅遊局長。

館長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窩在我手下,是委屈你這個人才了,本來,我準備向組織上反映,我也不想幹了,你來接我這個班,但是,現在,嗨呀,不說了,不說了,以後你要多關照啊!”

這麼一說,我也不敢解釋說我不走了。更何況,我也沒有太想當這個館長。這樣過了幾個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譏諷的味道了。因為某縣的機構調整了,賢巴同誌升任縣長,縣政府果然新設了旅遊局。縣上發了請帖,派了車來接報社電視台的記者參加旅遊局的掛牌儀式,藝術館因為有兩個櫥窗,而得到了一張請帖。旅遊局長不是我,請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個同事把請帖給我看。上麵寫著他的名字。

“該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說的是老實話,他的照片確實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應平淡,歎了口氣,說:“弄不懂你是個什麼人。”

我想,我有時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麼。就像我悄悄寫下的那些小說那樣不可捉摸。之後,館裏的什麼好事,比如調一個好單位,幹一點有油水的事情,評職稱與先進,都沒有我的份了。你想,你連旅遊局長都不想當,還會對什麼事情感興趣呢。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賢巴都讓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訴我可能當上旅遊局長時,這個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又把這件事情讓所有與我相關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畫了一個餅。他以為這個人在這方麵肯定是饑餓的,所以,他畫下這個餅,然後用腳擦去,然後才告訴這個人,原來這地上差點長出一個餅,但你無福消受,這個餅又被老天爺拿走了。你看,現在地上什麼都沒有了。確確實實,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來踩去,踩浮了的泥巴。你還可以畫上很多東西,然後,又用腳毫不費力地輕輕擦去,就像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但是,這麼複雜的道理,怎麼對人講得清楚呢?於是,我隻好假裝沒有聽見。如果有人實在要讓我聽見,我就看看那個櫃子,想想裏麵那個上了兩把鎖的抽屜,笑笑,再想想那兩個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當另一個縣發來請帖,邀館裏派人去人拍攝他們的溫泉山莊開營儀式時,大家都想起來,我有兩年沒有出過公差了。於是,館長便把這個好差使給了我。這事是在館裏的全體會上決定,大家鼓掌通過的。下班的路上,館長跟我走在一起。他說,我去的這個縣的縣長與我的老鄉賢巴,兩個人都是風頭正健的年輕縣長,兩個人做什麼事情都相互較著勁,館長說:“你那個老鄉剛成立了旅遊局想開發溫泉,這邊不聲不響,先就把溫泉開發出來了。你去,我們給他好好宣傳一下。”

館長這麼說,好像我特別想報複賢巴一下,好像我們多出兩個櫥窗,就可以狠狠報複賢巴一樣。但館長是好心,同事們也都是好心,我無話可講。

這個溫泉隔我的家鄉,比草原上那個溫泉要近上百公裏。隻是從來沒人說起過這個溫泉。

縣裏派了一個宣傳部的幹事來接我們這一幹不很要緊的人。我問他,什麼時候發現的這個溫泉?

他說:“發現?隻是開發罷了,溫泉又沒藏起來。”

“怎麼以前沒有聽說過。”

他有些不耐煩了,說:“現在不就聽說了嗎?”

車行一百多公裏,就是這個縣的縣城。當夜就住在招待所裏。第二天早上起來上路,我們的車便加入到了一個近百輛小車,並有警察開道的車隊裏。晚上下過雨,已經是九月份了,落在河穀裏打濕了河灘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頂上是雪,高處的雪被陽光照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車隊在這樣的風景中緩緩行駛了十多公裏。一道青翠的鬆枝裝飾的牌坊出現在眼前。鼓樂齊鳴,穿著民族服裝的美麗姑娘手捧酒碗與哈達等在那裏。車隊停下來。官員們登上了牌坊前鋪了紅色化纖地毯的講壇,講話,又拿起剪子斷了攔路的紅綢。大家走進牌坊,便進入了一個簇新的溫泉山莊,再剪開一個閥門上的紅綢,大號碗口那麼粗的一股水,便通過一個鐵管嘩嘩地流入溫泉山莊中央的遊泳池裏。水濺在磁磚鋪出的池底上,聲音歡快響亮。溫泉特有的硫黃味蓋過了人們的喧鬧,四處彌散開來。一個新的旅遊資源的開發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機,身邊的很多相機舉起來,快門聲響成了一片。劈劈啪啪,就像劈柴垛子從高處垮了下來。

餐廳裏的歡宴結束後,那池子裏的水也注滿了。很多人都換上事先準備的遊泳衣褲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隻有領導被安排到有單獨的溫泉浴池的客房裏休息。我沒帶遊泳衣褲,又沒有進單間的資格,便約了幾個有類似情況的人順著引溫泉水下山的鋼鐵管道往山上走去。進入樹林後,鋼鐵管道便潛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們在樺樹、櫸樹與鬆樹混生的樹林裏一路向上,林子裏,身前身後不時有幾聲鳥鳴,腳底下的苔蘚潮濕鬆軟。然後,風把硫黃味送進了我們的鼻腔。在一個小山澗裏,翻過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雲杉樹幹,溫泉的源頭便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從一株紅樺樹根緊抓著的岩石下,溫泉咕咕有聲,翻湧而出。然後就在一個混凝土蓄水池中彙聚,經過一個濾水口,進入了碗口粗的鑄鐵水管,奔往山下了。濾水口的水麵上,堆積起來了大堆的落葉,這對本就十分潔淨的水又起了一次過濾作用。當然,我們來這裏不是來看這個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溫泉本來的樣子。原來溫泉水流淌的山澗中,水已經幹了,於是,滿澗裏隻剩下了很多長滿青苔的累累石頭。而在那些石頭中間,現在還有幾個閃亮的水窪,想來,當溫泉水還在澗裏自由流淌的時候,那一個個水窪便是可以沐浴身體的地方,雖然,這比草原上的溫泉局促了許多,但有幾個人躺在裏麵沐浴身體還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在溫泉邊上坐了一些時候,覺得上山時汗濕的背上有寒意起來,大家站起來,摸摸坐濕了的屁股,再環顧一次四周,便開始邁步下山了。甚至沒有人拿出相機來拍一張照片。一條小路很清晰地從泉眼處開始,從比山澗高一點的樹林中順著山澗蜿蜒。我們順著這條路下山。轉過兩個山彎,一個小木屋出現在眼前。而且,木屋頂上還冒出嫋嫋的青煙。走進木屋,火塘上架著的鍋裏透出陣陣肉香。木屋裏有三個人。一個小姑娘正用肉湯喂一個眼睛上搭著一條濕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對我們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煙鬥。眼睛上搭著毛巾的老女人臉上露出笑容,說:“又來人了,也是來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隻有我懂得藏話,於是,我說:“我們來看看溫泉。”

老太太說:“這溫泉靈啊,多洗幾天,我這眼睛就又能看見了。”

她推開嘴邊的肉湯,拿掉毛巾坐起身來。露出她眼眶通紅,並不停流淚的雙眼。她說:“女兒,去吧,給新來的人騰些地方,今天晚上我們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兒告訴她,是一些看風景的幹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倒向地鋪,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們退出木屋,在屋子旁邊看見一個岩石,細細的兩股溫泉便從岩石中央的裂縫裏翻湧出來,加上石頭上的兩個小窪,多少有些像一對淚眼。那個姑娘走出來,用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隻銅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裏麵,又回木屋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