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陶然亭(2 / 3)

“今天就到這兒吧。”將軍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學風嚴謹,一絲不苟的人。我們國家就需要多有幾個這種人,這作風要保持下去。”

老管一聽,腦代嗡的一聲,像挨了一棍子。心想這不前功盡棄了嗎?他自從背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大牌子遊街起,就立誌把那勤謹嚴肅、一絲不苟的治學精神扔進垃圾箱幾個“造反派”大大成全了他這一誌願。不僅拆散了他的攻關組,封閉了研究室,把技術資料當作罪證送進“反白專展覽會”而且最後把他這個人也踢出了職工隊伍。他暗自慶幸,要不是自己早有了遠離學問的準備,怎禁得住這麼大的打擊?沒想到剛學了兩個太極拳式子,苦心扔掉的積習就又回潮,甚至潮得叫人看出來了。再聯想到將軍說的最後一句話,有股說不出的苦澀味哽在嗓子眼。

老管坐在椅上,為了趕走心頭的雜亂就注意看別人練功夫。看了一陣,瞧出點門道來,敢情茶鏡和胡子練的功夫都挺特別,從來沒見別人練過!茶鏡是騎馬蹲襠式站著,像觸了電似地抖動十個指頭;胡子前腿繃,後腿弓,單用一隻左手握著他的手杖左右地畫圈。

大家收住式子回到椅子上來時,老管就好奇地問茶鏡:“您練的這是哪一功?”

“家傳的功夫,沒名。”

老管又問胡子:“您老那一套?”

“自己發明的,我起名叫肘臂功。”

老管問有什麼效,胡子不回答,卻把手杖送給了他。

老管伸手一接,由不得大吃一驚,竟是竹竿裏藏著根鋼筋!有大拇指粗細。

老管吃驚的樣子引起三個人大笑。茶鏡說:“我看你左手耍棍一點也不哆嗦了。這套功夫果然練的有效。”胡子說不光鍛煉有效,這和他戒了酒也有關係。

將軍說:“你真把酒戒了?那我得代表成千上萬的人祝賀你。”

胡子說:“這也要歸功酒廠,他們能把白幹燒的又酸又苦,也不容易。”

說到酒,可觸到了老管的傷疤上。他一連搖了幾下頭說“說不得”。說是“說不得”,可一口氣就說了下去:選料不顧標準了,釀造不守規程了,質量無人檢驗了,工藝無人監督了,老工人派去看大門,工程師調去管過磅……正當大夥聽得入港,他卻戛然而止。原來發現說得興頭,又打破了自己定的“不談業務”的清規。

這隱情仿佛在座的人都無語自通,所以誰也不往下追問,隻是帶著懷念的口吻說起十年大慶時擺滿大酒館小酒鋪的各色名酒。將軍還說日內瓦會議時,周總理用茅台酒招待各國領導人,宴會後酒瓶子都被客人要走當了紀念品。

他們以為把時間拉遠就會讓老管從不快中解脫出來,可沒想到隻要不離開酒字,他就仍然陷在煩惱的漩渦中。他們說到的那些酒,有的是他參與釀造的,有的是經他品嚐評定的,茅台包裝的定型化他也參加了一定的意見。他們越談他心裏就越膩味。直到讀毛主席著作,他也沒從那憂鬱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將軍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別犯愁,將來那些名酒還會擺滿我們的大酒館小酒鋪,而且還會有新品種新風味。因為喝酒的人喜歡這樣,造酒的人也喜歡這樣。”

老管苦笑著說:“還能有那一天?”

“有積蓄力量的時間,就一定有使用力量的時間。”

學習時間他昏昏忽忽什麼也沒聽進去。臨到散夥了,走在湖邊上他倒清醒了些,忽然想起了一句剛才要問沒問的話。

“胡子戒了酒,你說代表成千上萬的人祝賀他,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這對成千上萬人有好處。”將軍說。

“你怎麼知道呢?”

“《紅樓夢》裏四大家族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人民百姓也是這樣。一個人的長處對所有的人有利,短處也就值得大家擔憂,雖說沒有用電子計算機核算過,可肉爛在鍋裏,我這算賬準不錯,因為每個人都是社會的人。”

“嗯,怕不一定,”老管琢磨著說,“要退了休呢?”

“糊塗話!官銜、職務可以退,對人民的責任,對國家的義務,這是與生命共存的東西,怎麼退法?”

“要是有人不許你負責任,不讓你盡義務呢?”

“除去奪走生命,不然怎能辦到?”

老管不再吱聲,可是心中不服。心想你們老三位不也和我一樣,每天到陶然亭一泡就是半天?冬去春來,人海滄桑似乎與你們都無關,還談什麼負責任、盡義務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等老管學會一套吳式拳,已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初。

這幾天天安門前花如海,詩如潮,整個北京城的人,兩隻眼睛都閃起了異樣的光彩。老管一天沒動、兩天沒動,第三天忍不住了,出了陶然亭蔫不溜地坐車到了前門,然後順著廣場往北走。許多詩詞、花圈都迫使他留步。他又愛看、又怕看,驚喜地發現人民發出如此強力的吼聲,又擔心會引出什麼禍事。使他注意的還有一幅國畫,畫的是在一棵鬆樹上立著一隻鷹。老管喜愛國畫,在被抄家抄走的東西中,就是一幅名貴的國畫,畫的也是鷹,那是名畫家華一粟的作品。聽說華一栗叫幾個“造反派”把右腕骨砸成粉碎性骨折,已經僵直,終生不能執筆了。他被沒收的那幅鷹,怕也早已翻過來寫了大字報。今天看到的這幅鷹,筆法很像那一幅,使他懷念起看熟的那張畫和從來未見過的畫家本人。懷念起中國的傳統文化,最終歸結到懷念保護、扶持這一切的周總理。他覺得臉上冷颼颼的,兩頰已經濕潤了。

一股人流擁來,把老管擠到了一邊,他回頭一看,隻見人群中間兩隻巨大的花圈露出在人頭之上,隱隱聽見洞簫演奏出的哀樂聲。那是中國傳統的葬禮用曲,已經多年沒聽見了,一聽那旋律仿佛碰見了熟人。老管踮起腳,想看看清楚,可是人群太厚,他看見的仍是那露出人頭的半截花圈。

第二天打過拳,讀過書,到了閑聊時間。這時,旁邊有兩個生人,老管沒注意,就冒冒失失地說:“聽說天安門前,人山人海呀……”

茶鏡正往表殼上倒鼻煙,頓了一下,看看胡子。胡子伸手蘸了點,往鼻上抹著說:“嗡嗡,今天這點煙味更醇了。”

大家都不再吭聲。

老管覺得這裏的氣氛和天安門前,完全是兩個時代,兩個世界,很有點氣悶。忍耐不住,又說了半句:

“這人民的意誌……”

茶鏡把表殼伸到老管麵前說:“你嚐一點?”將軍站起來點點頭說:“西邊月季園的月季開了,血點紅,鳳頭紫,照夜白,各按各的意思開,合在一塊就成了春天。你看他們在冬天全都殘枝敗葉,原來心裏在暗使勁呢!”

說完他衝老管神秘地一笑。

大家心裏都不痛快,散得格外早。老管一個人往回走著,覺得和天安門那熱烈沸騰生活相比,這陶然亭簡直是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