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陶然亭(3 / 3)

想到自己是被人硬逼著走到這墳墓裏來的,既氣不忿,又委屈,可又想不出離開這一夥他該往哪裏去。

這天晚上,他早早就鋪上床要入睡,可是居民組長砰砰地敲門,叫他上民兵小分隊聽廣播去,全市居民一個都不能落。

他到了民兵小分隊,人已擠滿了。和平日居民開會一樣,人們都低眉斂眼,不說不笑,全屋裏冷森森的。他覺得有些異常。

八點半鍾,廣播了《人民日報》文章:“天安門廣場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聽完廣播,他渾身乏力,腿軟得連樓梯都上不去了。這晚上他一夜沒有合眼,這時他才發覺自己從天安門廣場回來是暗暗滋生了一線希望的,隻是在這希望破滅之後他才看清它。

很奇怪,昨晚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怎麼自己一點風聲沒聽見?原來從天安門回來到今早上去陶然亭自己和誰也沒接觸。而今天從陶然亭回來自己又反鎖了門。那三位老兄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麼反響呢?一定仍是那樣木然處之。他覺得能鍛煉成那樣沒有煙火氣,著實不容易。鍛煉為了活著,活著為了鍛煉,這種循環太有點嘲弄味道了。

外邊傳來第一班公共汽車的滾動聲。他起床、穿衣,然後從緊鎖的衣箱中找出一瓶密封的“燕嶺佳釀”。這酒是他研究一生釀造,最後的一次成果。本來是留下作個紀念的。出了四月五日那樣的事,他覺得這個紀念沒有意義了。應該讓它和自己的事業一起被忘卻。他帶著它去陶然亭,想和那三個夥伴共同喝光,當作和自己大半生告別。他把酒放在書包裏,提到陶然亭。這天早上來的人特別少,可三個人卻都早到了,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練自己那一套功夫,不比往日用力,也不比往日鬆懈,一切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樣。

老管把書包掛在鬆樹上冷靜一下,也開始打自己的吳式拳。

學習的時間,將軍掏出毛選第二卷來,翻了半天,指著對胡子說:“今天臨時改學這一段吧。”

胡子就念道:“知識分子在其未和群眾的革命鬥爭打成一片,在其未下決心為群眾利益服務並與群眾相結合的時候,往往帶有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傾向,他們的思想往往是空虛的……”

念完之後,將軍照例要談幾句體會。可今天他半天沒吭聲。

大家說:“該你了,怎麼冷場呢?”

“我想說的,毛主席早說透了,”將軍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腦門說。“老一輩的,周總理給我們作出了榜樣;小一輩的,這幾天給咱們當了先鋒。前有車,後有轍,咱們剩下路都不多了,沒多少功夫再鬧鬼打牆,奔有亮光的地方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吧。這幾年,咱們的家底,凡是看得見的、摸得著的都抖落得差不多了。還有些家底是在人們心裏、腦裏、手心裏的。這一部分更寶貴,更難得,誰要有誰就把它看好吧。不然等到有一天人民用著它時,發現保存它的人白把它扔掉了,那可上對不起祖先下有罪於子孫了。”

將軍說完,眼光朝每個人都掃了一下。老管感到臉有點發熱,躲開了他的視線,心想也許將軍是泛泛而論,並沒有所指吧。

到了聊天的時候了。胡子提議今天往西邊轉轉,那裏有個幽靜所在,而且他有點東西給大家過目。

過了白石橋,繞過雲繪樓,轉過一道山口,步入一片園中之園的草坪上。這裏密密種了些雲杉、雪鬆、柑桔、冬青。胡子並不停步,領著大家照直鑽進雪鬆林裏。找一塊寬敞地方站穩,從他的藍書包裏拿出一個報紙包。打開報紙,取出一軸畫卷,抬手掛在雲杉上。

這是一幅國畫,畫的隻是一棵青鬆和一隻雄鷹,那鷹卻是展翅飛翔著。邊上題著字:

“丙辰清明後二日,有感而作,一粟左手。”

老管像被電一擊,呆在那裏了。

將軍過去拉住胡子的左手,眼睛濕潤起來。

“天安門前那一幅真是你畫的,你真是華一粟,你的左手真……”

“我的左手是你給它生命的。一年多來你旁敲側擊,總是啟發我,鼓勵我。我不想再對你隱姓埋名了,叫你看看,叫你放心……”

“是叫總理老人家放心!”將軍說,“我們沒權利放棄自己責任,年輕人都走到我們前邊去了。”

茶鏡不聲不響,從書包裏掏出一支牙色的簫,靠在樹上,嗚嗚咽咽吹出支送葬曲。老管頓時想起了在天安門廣場聽到過這個調子。將軍和胡子把臉轉向茶鏡,屏聲斂氣聽他吹奏,可是茶鏡沒有奏完,把簫夾在腋下,摘下眼鏡,去擦眼淚,簫落在草坪上。胡子趕緊撿起來。他看看簫上刻的字,拍拍茶鏡的肩膀說:“這簫是你自用的?”

“是的!”

“你是蕭子良?”

“不錯。”

將軍和老管把疑問的眼光投向胡子,胡子說:“京劇界的老前輩,給梅先生、程先生拉了多年弦的,總理很讚許過。”

“他們掰斷了我左手三個指頭,”蕭子良說,“我已經發誓至死不摸樂器了,可天天聽他開導,我活了心;見你咬著牙練拐杖,我動了情。這才下狠心練我的手指頭,現在弦還不能拉,可吹管可以按眼了。”

胡子問將軍:“你對我們這麼關心,是不是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我就知道你們是中國公民!”將軍說,“有權勢的一夥不會往這裏湊。真正的反革命不敢往這裏湊!我隻是盡了個革命同誌的義務。習慣使然,沒有特別用心關照哪一位呀!”

胡子問:“能不能讓我在畫上題個款,送你作紀念呢?”

“畫我保存,將來送給配得到它的人,我的名不值一提,要寫就寫革命者三個字吧。”

胡子從書包裏掏出墨盒毛筆,題了“獻給革命者”幾個字,卷起來交給將軍。老管心裏一動,把那瓶酒也掏了出來說:“這個也交你保管。”

將軍問:“什麼意思?”

“我,我決定把我中斷了的一項研究再拾起來,那是一種新釀造法。將來有了用那種方法釀的酒我再拿一瓶來,兩瓶放在一起,請你們品評。”

將軍接過酒,用力地抱住老管說:“我說沒有可供消磨的時間。說對了吧?”

在那一年十月的狂歡日子裏,遊行隊伍經過陶然亭牆外,都看見土山上有一支小小的啦啦隊,一個挑著國畫,畫的是被繩拴著的四個螃蟹:一個拉著二胡,奏的曲子叫“大得勝”;還有兩人各執一麵三角旗,上邊寫著“高興”、“痛快”。

中央某部的隊伍經過這裏時,人們騷動一陣,大聲地朝那四個滿是白發的人喊起來:“老書記、老書記、老書記!”拉弦的、舉畫的和一個打旗的全把疑問的目光投向穿舊軍裝的那一個。那位老人兩手高舉,連連點頭示意,滿臉淚痕,連山下歡呼的人看得都擦起淚來。

這四個人如今仍然準時在小鬆林中相會。但是已經把閑談的節目取消了。他們都很忙,沒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