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老二佚聞(1 / 3)

敝友業次雄,排行第二,外號就叫業老二,忠厚而愚鈍,趣聞頗多,記之以供談資,足可解頤,不傷大雅,勞作後撫掌一笑,輕鬆神經,亦文學之一功能也。

一 排隊

經濟政策在農村一落實,城市的副食品供應活躍起來了。菜市場出現了活魚。

星期日,大兒子從大學回來,二女兒從婆家歸家,老伴叫業老二買幾條活魚,舉辦個小小家宴。

老二一清早身揣月票,手挎竹籃,來到菜市場,魚還沒賣,長隊已排成。他看看巨大的帆布水池中,魚確是活蹦亂跳,而且數目比排隊的人多,便安然點著一支煙,排在隊尾默默觀察這一字長蛇陣的成員:有戴著眼鏡,手捧書本念外文的;有挎著草包,兩手不停織毛活的;也有三三兩兩閑聊逗趣的。距他七八個人前邊,有兩個老頭最引人注意。一個戴著花鏡,兩眼望天,一個手捋胡須,弓身向地,在用嘴下象棋:

“炮二平五。”

“馬二進三。”

“卒三進一。”

“……”

菜市場電鈴響了,忽啦一聲,人們亂了營。等整理好隊伍,售貨員開始賣魚時,下棋的兩個老頭之間就多出來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嬸。人們沒有理會。過了兩分鍾,大嬸身邊就又來了個十八九歲的姑娘:

“嬸,您買魚?”

“是啊,你大叔今天倒休。”

“我替您排著吧。”

“你站會兒,我抓空兒買點肉去。”

大嬸換了姑娘,姑娘身旁可就又來了三個小夥。

“順子,昨兒怎麼沒露。”

“我哥回來了,媽叫我給他洗衣裳,他不洗叫我洗。”

“哪個哥?”

“親的幹的?”

一邊說笑,三個人就站在了姑娘身邊,然後又站到姑娘身後,轉身之間兩個下棋的老頭之間就隔著四個人了。兩眼望天的那個老頭就把視線轉到了地下,看著這四雙穿著高跟鞋、捷克式皮鞋、三接頭皮鞋的腳,把嘴撇成一張弓,弓背朝上。

大嬸買肉回來,仍站在姑娘前頭,兩個下棋的老頭之間就隔上了五個人。後邊七嘴八舌地喊起來了:

“喂,別夾楔呀!”

“排隊,排隊!”

穿捷克皮鞋的小青年把腰一插,問道:“說誰呢?”

“就說你!”

“我們早排著了,我們四個一塊來的,我們去買煙去了,你問她!”他指了指那姑娘。

“她也是夾的,我們一早在這兒排隊的時候,誰看見她了?”

“一早?我昨晚上就來了!還沒看見你呢!”

“喂,喂,那老頭你說話呀,在你前邊夾楔你得管哪!”

“誰管?”望天的老頭回頭問,“我?”

“你呀!”

老頭笑了笑,又把眼轉到了天上。

後邊的人有說的,有罵的,有大義凜然加以斥責的,有小聲埋怨社會風氣的。那姑娘和幾個小夥假裝聽不見,把頭聚在一起,故意的大聲說笑。並且掏出一把葵花子,邊說邊嗑,往四處唾皮兒。

看看賣到前邊那個大嬸麵前了。望天的老頭兩手一背走到了售貨員麵前,慢聲慢氣地說:“姑娘,我提個意見。”

“什麼事?大爺。”

“從這個大嬸起,到我為止,這中間五個人可沒排隊!”

“是沒排嗎?”

後邊的人就喊:“沒排,沒排!”

“誰說我們沒排?”

“沒排怎麼到這兒了?”

三個小夥子,分成兩頭,一個轉臉朝後邊的人爭吵,兩個一左一右把望天老頭夾在中間,穿捷克式皮鞋的小夥衝老頭說:“老家夥,可別找不自在!”穿茄克衫的卻推了他一把,衝老頭說:“您不就是買魚嗎!您先買,這行了吧,您買完我們再買!”

“不行!”老頭搖搖頭,“吃魚事兒小,講道德事兒大。今兒格這魚我不買了,免得人說我為了吃口魚爭吵,可這秩序我得維持到底。我後邊那位同誌,你上來,從你這兒賣!”

“嘿,老小子,故意將火哪!”

“我教訓教訓你!”

捷克式皮鞋伸手就抓老頭的脖領,老頭一閃,抓住他伸過來的手腕往後一帶,隨手朝他背上一掌,“啪!”那小夥踉踉蹌蹌搶了幾步跌在地下。“茄克衫”從背後伸手去打老頭的後腦勺,老頭一轉身先朝他肚子踢了一腳,“茄克衫”低頭去捂肚子,老頭就勢把手伸平,像舉刀切菜似地朝那小夥脖頸上一砍,小夥哎喲一聲跪了下來,排隊的、賣魚的、看熱鬧的都驚住了,一時間反倒靜了下來。

“過來!”老頭朝那第三個青年和那姑娘招手。那兩人急忙就往門外跑,老頭說:“別跑,跑了我追上可揍你!過來。”

這時圍看的人已經站了不少,大家連喊帶斥責,幫老頭助威。那兩人嚇得站住了。老頭說:“你們倆一人扶一個,咱們上治安小組去!勞駕,哪位已經買完了魚的,跟我一塊去,作個證明!”

就有三兩個人踴躍地喊著:“我作證,”“我作證,”“走!”忽忽拉拉,一窩蜂似地往店後辦公室走。觀客中有兩人這時抖出紅袖標,攔住大家說:“各位止步吧,我們在這兒觀察半天了。除去這位見義勇為的老大爺,別人都不必耽誤功夫了,不用旁證,我們就是見證,大家散了吧。”

人們就像聚起來時那樣,轉眼的功夫又散了,一切恢複了正常。輪到業老二買魚了,總共剩下三條,不到二斤。也不像前邊賣的那麼水靈活現。業老二毫不計較,掏出錢來把魚買下,售貨員用馬蓮穿魚的時間,後邊排隊的人帶著遺憾的神情散去了。業老二接過魚,並不走開,站在櫃台前四下裏張望,足有三兩分鍾,他大叫了一聲,“喂!”大步奔到賣豆製品櫃台前,抓住一個老頭說:“我這眼沒準,打聽一下,你剛才是跟那位老大哥空嘴下棋了不是?”

“是我!”

“我們平日有交情沒有?”

“三天兩頭在公園見麵,說不上深交。”

“那就麻煩您,這魚不該我買,他去跟那幾個小青年打官司去了,才少了個空當,輪上了我。這魚我不能要,勞駕您把它交給那位老大哥!”

“得,好好,夠意思。可一共多少錢?我先替他墊上。”

“一塊五毛八。”

大概這老頭錢也不多,數夠一塊五毛八交給業老二,自己也不再排豆製品,提著魚上後店找他的棋友去了。業老二長舒一口氣,覺得心平氣和。打算買點別的東西,免得空手回去又遭老伴數落。他站在幾個櫃台之間東看西看,拿不定主意。一位穿白工作服的姑娘提著兩條又大又鮮的魚走了過來說:“老大爺,整二斤,拿錢吧,一塊六!”

“喲!”業老二望望魚,又看看那姑娘,這是怎麼個碴?

“不瞞您說,我家裏要辦事,我給自己留了兩條,這個作法不對。我要不留,這兩條理當排隊排到您這兒。今兒的事我挺受教育,魚您拿走,回頭我還要主動寫個檢討!”

這麼一說,業老二認出了原來就是賣魚的那個姑娘。看她那臉色紅漲,說話羞慚的樣子,心中倒有點不平靜了。

“既這麼著,魚我買下。”業老二核計著說,“可我一條就夠了,我轉讓你一條總可以吧!這不犯紀律吧?”

“不,我不要了。”

“那我送你一條。朋友贈送,可不犯紀呀?”

“我過意不去。”

“沒說的,五講四美,總有個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沒說的,你拿走吧!”

那姑娘隻好收了一半錢,拿著魚走了。業老二想想,還不放心,特意到賣魚的櫃台上作了聲明,說那條魚是他自願勻給女售貨員的。櫃台裏的說:“我們都看在眼裏了,待望您以後多提意見,監督我們的工作。”

“我不行,全靠那老頭,他真有兩下子!”

“嚇,那是誰呀?太極拳老師,有名的陳望天!”

二 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