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籠山》一曲謝知音(2 / 3)

沙慧斌把在朝鮮分來的戰利品:兩盒三五煙,一瓶威士忌提著去看焦三勝。焦三勝當時還沒加入國營劇團,就住在戲院後台。一見這麼大的角兒提著禮來拜他,準知道是有事求他。說話很自己:“有什麼要兄弟搭手的,盡管吩咐一聲不都有了!”京劇團長替沙慧斌說了來意,三勝一拍胸脯:“慰問誌願軍,萬死不辭,別說您還賞臉!不知您唱這出戲是那道蔓兒的。您說說吧!”

沙慧斌跟三勝一對戲,發現這果真是個好下串,怎麼打怎麼隨心,有他保著,又省勁又邊式。不由得連連誇好。等到正式演出那天,才扮上戲,三勝把沙慧斌拉到一邊悄悄說道:“師哥,我看出來了,您是楊派,武戲文唱的路子,對打的時候您走那個串翻,有點影範兒!”

“哎,可真叫你說著了。”

“您把心放在肚子裏,我托也托您走十個串翻。”

沙慧斌滿口道謝,心想這不過也就是顆定心丸,表表義氣而已。誰知到了場上,兩槍一搭,三勝說聲:“走!”沙慧斌就覺著膀子上安了轉輪,腿也輕了,腰也活了,隨著場麵上“撕邊”,蹬蹬蹬蹬不知一連氣走了多少個。隻聽台底下開鍋似地響起掌聲。

臨到下場亮相,沙慧斌又犯了尋思,他的個兒矮,三勝個兒高,並排一站,是要奴欺主的。作個什麼姿式好呢!誰知一起“四擊頭”,三勝搶先擺了低架式,最後一鑼落地:“嗆!”沙慧斌亮相站穩,三勝把身子一歪,顯得這馬超又高大又威武,張飛還不失那調皮、莽撞樣兒。沙慧斌心裏這份熨貼就甭提了,一出下場門,就拉住了三勝的手說:“兄弟,今晚上你隨我住招待所去,我有話對你說!”

吃過夜宵,回到招待所,沙慧斌兜頭就問:“你怎麼學了這一身好本事?”

三勝說:“要吃飯啊!像我這樣的底包,混小碼頭,比不得名角。你們有幾出戲,上海唱了北京唱,到哪兒都新鮮,跟誰搭班也得照您的路子唱!我這不行,您來了我傍您,李少春來了我傍李少春,李盛斌來了我傍李盛斌。一個角兒一個蔓兒,當底包的全得傍的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個台上唱,肚囊不寬能行嗎?”

“你有這麼好的本錢,為什麼不認個師傅,入個大隊,奔個角色當當呢?”

“我就是這個命,給人家打下手,怎麼打都溜乎。我自己一唱中間的,從心裏發怵,還真沒有不出毛病的時候。”

濱江市有幾個醫院,慰問傷員還要唱些天。聽說沙慧斌《戰馬超》唱得好,各醫院都來信請。沙慧斌把三勝帶在身邊一兩個月。沙慧斌唱了多年戲,沒碰上這麼好的坯子。他器重這塊材料,以報答他的合作為名,上趕著給三勝說了幾出楊派戲。三勝學起來倒是十分聰明,一點就破,要哪兒有哪兒。可沙慧斌勸他以後自己挑班,他拒絕了。他說:“寧給十畝地,不給一出戲。您對我栽培我明白,我也愛您的本事。心想學會了,以後有機會傳給別人,別讓楊派絕了。我是站不了中間的。”有天在江邊搭了個野台子,唱《鐵籠山》,臨上場沙慧斌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來。底下戰士們一個勁地鼓掌催促。沒辦法,管事央告三勝代替沙慧斌唱一場,三勝硬著頭皮上去了,唱得還真好。戰士們高興得雙拍手又叫好。他下了場看見沙慧斌端著小茶壺在場麵後邊站著,忙過去問:“您好點了?”

管事說:“慧斌沒病,他故意讓你上這一場!”

三勝跺著腳說:“哎喲,師哥吔,您這不是神練我嗎?我都急得快得絞腸痧了!”

沙慧斌說:“你這不是唱得挺好嗎!”

三勝說:“您不知道,我是在偽滿長大的,嚐夠了亡國奴的滋味。這些誌願軍給中國人露臉爭氣,我怕叫他們失望,光想叫他們高興了,就忘了影範兒了!要知道您沒病我可唱不下來!”

後來到劇場給民工唱,沙慧斌動員三勝再唱一場,這場可就唱砸了。三勝說:“不行,一進戲園子我的毛病又犯了,還是打我的下串吧!”

從那以後,三勝再沒唱過主角。要說當教習,他能說全堂。從主角到兩邊站的,他都能說出子午卯。

李會民聽沙慧斌講完,就皺著眉頭說:“就算他會唱,難道他當年怯場,現在就不怯了?”

沙慧斌說:“我看了本書,那上頭說這是一種病,是能治好的!”

“那好辦,要上哪兒去治,我們都批準。”

“治這病不用大夫,要靠親人和朋友。您也算一個,說不定還是主治大夫!可這種事,勞動首長不大合適。”

“我是什麼首長!在專政隊我跟三勝是難友:一塊放豬的!我在那兒得腸炎,他背著我上茅房,替我係褲子。他有病我就不能幫忙?你說怎麼個治法吧!”

“一句話,提高他的自信心。”

“行!讓我試試。”

李會民回到濱江市,一時可顧不上三勝的事。他先處理幾件重大的工作,又主持確定精簡方案,最後自己打了報告申請退休,和市委書記談了話,這才安排三勝的事。

三勝也年近六十,現在當個顧問,無非是給青年抄抄功,說說戲。本來他在事業上無可無不可,所以過得倒也安逸自在。這天他正抄青年們練毯子功,團長陪著個人進來了,悄沒聲地在他身後站著。三勝並沒在意,後來從練功的孩子們那眼神上看出有點不對勁,回頭再看,才認出來的是市長——在專政隊歸他照料的李胖子。

“今兒個來視察工作?”

團長說:“市長專門來看你的!”

“可別這麼說,市長同誌……”

“我說三勝,咱當初在專政隊可訂有條約,誰處境變了也不許翻臉不認同誌。我今天一進門你就左一個市長右一個市長,想跟我劃清界限是怎麼著?”

屋裏人全笑了。有的是真笑,有的是陪笑,唯獨三勝沒笑。他反而想哭,不知怎麼鬧的,他心裏總覺著今天這個李會民已不是當年那個李會民了,可人家還當真沒變樣!

李會民說:“你忙,我不擾你,今天中午我上你家找你去。你預備飯,我帶酒。就咱倆,我跟你說句體己話!”

“別、別,你這會兒才通知我,我準備不及。改個日子吧!”

“你甭準備,剛才我看見外邊賣豆腐,來上一斤。什麼也別放,白水煮,完了蘸鹹菜湯辣椒麵就行。一言為定了!”

三勝的女人,原是唱刀馬旦的,文化革命壞了腰,如今也在當教員,做菜很有兩手,說是來不及準備,也還弄了滿滿一桌子。

李會民把帶來的五糧液打開,讓弟妹、老三同飲一杯。——這位市長地下工作幹慣了,確留下點江湖習氣,開門見山說:“前幾天,我剛領導學習了個文件,反對走後門。今兒個我得犯點紀律,走你個後門兒!”

三勝說:“你這市長在這件事上還沒我明白。患難之友,互相協助,這不叫走後門。什麼事?是要看戲不是?”

“不錯!”

“小張君秋在這兒唱《詩文會》,票不好買,你又不願搞特殊,對不對?幾張吧?歸我,我拿錢買。”

“我不想聽《詩文會》。”

“聽什麼?你點。小張叫我師叔,我點什麼她不敢駁!”

“我聽《鐵籠山》!”

“什、什麼?叫青衣唱《鐵籠山》?您叫我開飛機好不好?”

“三勝啊,如今中央有精神,要精簡,我雙手擁護。老黨員不能不帶個頭嗎?我申請退休了。”

“這怎麼說的?”

“退休之後,我不想再住城市,想回我老家去;又清靜,空氣也好。我多少勞動點,能在社隊起點作用。自己也多活幾年。”

“那倒敢情好了!”

“可以後我就沒多少機會進城看戲子。這幾年我別的戲也看了不少,唯獨這《鐵籠山》,自從抗美援朝的時候,沙慧斌到這兒唱了一出,別人再沒唱過。我想臨走前看一場,也許這一輩子就這一回了!”

“這可難了!沒人會呀!”

“你會!”

“您聽誰說的?”

“在專政隊母豬下崽的那天晚上,咱倆值夜班。你在豬房裏給我連說帶比劃,有這回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