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嘿,突然間電視台給我打電話來了,請我談談北京的“四合院”。
北京人誰沒住過四合院?沒住過也見過。大的、小的、雕梁畫棟的、碎磚牆灰頂的。一家住四進外帶園子的;十六家湊一堆在院裏搭小棚的,全見過。可我就不想談。談完電視台高興了,可我把人得罪了,誰知道在哪個方位上碰上太歲呀!
我見過在四合院身上作蠟的人。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人說過,不要總提文化大革命。我也不想提它。可中國人有些事不提文化大革命說得清嗎?咱們少提好了。該提的也點到為止,保證不使勁宣揚——文化大革命時候,我在瓦工班裏接受“勞動改造”。這班裏還有位“下放鍛煉”的女工程師,叫柳蘭,多脆生的名字!不過本人已經四十來歲,既沒柳的纖細也沒蘭的幽雅了。小矮個、穿身工作服、頭發掖在帽子裏,整天埋頭幹活,很少說話。按說我是“被改造”,是上了另冊的,她是“受鍛煉”,屬於“人民內部”,她該監督我。可我們那位苦大仇深的瓦工班長劉師傅階級鬥爭的弦拉得不緊,而且有點“唯生產力論”,看我會點瓦工手藝,能頂個勞動力,她隻會和灰遞磚,算半個壯工。幹活時就叫我拿大鏟,叫她給我打下手,聽我的喝,我說:“報告班長,這不行吧,我是階級敵人,人家……”
“全是臭老九!全要改造!”班長說,“幹活你領導她,政治上她監督你,矛盾可以轉化的!”
這樣我倆就成了搭檔。造反派為了照顧我們有更多的改造機會,吩咐班裏盡量把大家不願做的活交我倆幹,修廁所呀,整理化糞池呀,優先讓給我做。我們當然很感激地領受,她不愛說話,又是個女人,我更不便於主動答訕。所以我們倆在哪兒幹活,哪兒就特別安靜。這樣帶來的好處不消多說。一九七五年追查“攻擊偉大旗手的謠言”,凡有五類分子參加勞動的班組都開會,挨個問:“你說過什麼話?從哪兒聽來的?”唯獨我們班沒查。造反派叫班組長查,班長說:“這兩人一個天聾一個地啞,聽見什麼他們也咽進肚子去了,還敢傳播謠言?”
可這麼一個人,竟然在最要緊的時候說了句話,惹起了場麻煩。
就在這年夏天,有位上海來的造反起家的“首長”,名叫鍾於江,他家裏廁所壞了。照往常像這種事,公司下令派人去修,命令下到瓦工班,自然又落實到我們倆頭上。可這次情況不同,首長家裏施工,是重大政治任務,怎麼能叫一個五類分子和一個臭老九去呢?就選了幾位紅根紅苗,三代貧農的工人,由班長帶著去。剩下的人不夠幹正經活兒了,就在工地上打掃衛生。
他們去了兩天修完回來了,回來兩天又叫他們去。他們回來我們就蓋房,他們走了我們就打掃衛生。因為是首長處的政治任務,誰也不好打聽幹什麼活,怎麼幹的,可都奇怪,修理一下廁所怎麼沒完沒了地打持久呀呢?大概過了足有一個多月吧,天氣大熱了,有天公司侯主任怒氣衝衝地來召集全班開會,連我們參加鍛煉和接受改造的人也讓參加。會場的人分作兩半,凡參加修廁所的全愁眉苦臉地坐在右邊,沒參加修理的神情惶惶然地坐在左邊,責成柳蘭作記錄,讓我坐在角落裏旁聽會議,接受教育。並且說如果我知道什麼情況,也允許立功贖罪,提出建議。
原來那廁所沒別的毛病,就是一到雨季就不泄水,弄得滿院臭氣薰天;這麼點毛病總修不好,首長生氣了,認為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讓大家揭露批判修廁所這幾個人。
侯主任講完,會議就冷了場,再沒有人說話。侯主任看看這麼坐下去交不了賬,就換了溫和的口氣問道:“你們說,到底是什麼原因修不好呢?”
有個青年瓦工叫孫平,上過幾天高中,是出名的刺兒頭,他說:“廁所根本就沒毛病,你叫我們修什麼?”孫平的爹是個解放軍小官,侯主任不敢惹他,就強笑著問他:“沒毛病怎麼會不泄水,滿院臭呢?這所‘四合院’是首長搬進去之前重修過的呀。還是首長親自指導修的呢!”
孫平說:“他既能指導修房子,當然知道毛病在哪兒,還問我們幹什麼?”
會場就僵住了。
侯主任又賠笑問班長:“劉師傅,你是老瓦匠。在坐的就你在解放前出的師,蓋過‘四合院’你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兒?”
劉師傅說:“首長都講了,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就抓階級敵人唄。”
侯主任更加笑得甜蜜些說:“那不是官話嗎?得了,師傅,您高抬貴手吧。你說說原因,咱們哪兒說哪兒了,決不外傳,喂,那個右派,你聽著,你要敢傳出去我們堅決實行專政。”
我趕緊站起來答應:“報告,我耳朵上火,什麼也聽不清楚,要傳也傳不了!”
劉班長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可咽了口唾沫又把嘴閉上了。侯主任看了氣不打一處來,說道:“那你們就開會研究修理方案,什麼時候研究出來什麼時候散會,我還有工作,不陪你們,你們研究出辦法來給我打電話好了。”
主任一走,工人們就打開了話匣子。有人說那位鍾於江首長牛皮哄哄,一進門先把大家訓一頓,能修也不給他修;有的說那麼好的房子他住著還挑鼻子挑眼,嫌它不好咱換換,讓他住我的抗震棚子。有人就說:“算了,好鞋不踩狗屎,能修給他修修,省得他找大夥麻煩,天天叫你開會尋找階級鬥爭新動向。”劉師傅歎口氣說:“毛病我是看出來了,可我不趕說呀!說出他沒準又抓住批一頓說我販賣四舊!”
大夥問:“什麼毛病?”
劉師傅說:“搬家之前,修房時鍾於江讓把廁所換了位置,壓住青龍角,縱了白虎星了。”
人們聽了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劉師傅說:“笑什麼?這是真的!不信換個地方準保院裏沒臭味。可我要提這個意見他準說我故意寒磣他!還得批我,犯的上嗎?小子,讓他臭著去吧。”
說著,打點吃飯了。大家正往食堂走,侯主任迎頭跑了來說:“劉師傅,吃過飯還開會,上邊來通知了,找不出辦法來就地辦學習班。先務務虛,查查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們班可是有資產階級分子的!”
劉班長說:“別亂拉扯,人家兩人可沒說話!”
侯主任說:“不講話也是一種階級鬥爭辦法!柳大工程師不是專門為封建地主階級的‘四合院’作過研究,寫過論文,大造輿論要保護它嗎?”
柳蘭的臉由紅到白,嘴唇哆嗦,聲音很低地說:“這些事我已經接受過批判,認過罪了!”
侯主任鼻子哼了一聲,酸溜溜地說:“為保護地主資產階級的四合院那麼賣力氣。對無產階級革命派住的四合院怎麼就這麼冷淡?工人階級修不好你就袖手旁觀看熱鬧?查一查,哪個階級的感情?大家開會查一查!”
侯主任一甩袖子揚長而去,柳蘭站在那兒渾身哆嗦,牙咬著嘴唇竭力不哭出聲來。
工人們是有同情心的。有的勸她別往心裏去,說“我們心裏有數,不會難為你。”有的勸她先去吃飯,說“吃飽挨鬥還能多頂一會兒呢,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別委屈了肚子。”孫平說:“這可是屬老太太買柿子,專揀軟的捏!柳同誌,別尿他,看他能咬誰二兩肉!”忽然劉師傅一拍胸脯說:“得了,我去說,明告訴他,左青龍右白虎……”
柳蘭忙一把拉住劉師傅,說:“你別為了我挨批,現在正批林批孔批周公,你說這一套還行?”
劉師傅說:“我說的是真話。”
柳蘭說:“我明白,你剛才一說我就懂了,他必是翻修時把廁所安在東南角或東北角了!”
眾人就說:“對,不愧是專家,一聽就知道地方!”
劉師傅說:“他要離臥室近,他在北屋東間,所以修在東邊偏南!”
柳蘭說:“下水管八成是往北接的。”
劉師傅說:“對,南邊下水道在西南角上,他們就接在北邊了。”
柳蘭說:“劉師傅剛才說到病根上了,沒一點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