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陳毅說:“仗打得很勇敢,老毛病改掉不少,上個月入的黨,今天早上提升營長了。隻是他眼下的處境很困難。”
陳毅走到洞內地圖前,指著標有“胡桃峪”三字的一個山頭說:“他在這裏打狙擊。本來滿有把握的,昨天蔣介石忽然空運來一個整編師,全投在這一線了。昨天在胡桃峪東鄰陣地、撕開了個裂口,為了堵這個裂口,抽走了胡桃峪一多半兵力。現在他一個營頂著當麵的兩團敵人,壓力很大。附近又抽不出部隊去增援他,他那裏是當前的要點。敵人要提去我們這顆棋子,就把摘星崮的死棋接出去了。”
陳毅走到桌前,點起一支香煙,吸了幾口說:“我正想明天到他那裏去一趟!”
“軍長親自去?”
“看看能不能找到塊劫材,給老蔣弄個接不歸[注釋1]。”陳毅笑笑說,“至少為那裏的同誌分擔一點壓力吧!”
杜寧說:“軍長親自去,會給同誌們很大鼓舞!不過……”
“對蔣介石孤注一擲的流氓手腕估計不足,布局時少放了兩顆,我是責無旁貸的。”陳毅望著杜寧說:“你願不願陪我去胡桃峪看一看啊?我想主攻部隊的情況,你掌握一些了。狙擊戰線也經曆一下吧,將來你好寫作品。另外也許我還用你幫幫忙呢。”
“那好,不過我怕幫軍長做不了什麼。”
“到時候再看。我們去那裏,既要和大家共命運,又不能束縛了指揮人員的手腳,怕要找個合適的方式才好。我正為此傷腦筋。”接著問杜寧說:“你是不是困了?”
杜寧說他白天在防空壕裏睡了一大覺,現在不困。
“那我們來下盤棋吧!我等著處理幾件事,不能睡,眼下正是個空閑。”
陳毅喊小楊取來棋盤棋子,擺在小桌上。他倆對麵坐下來,小楊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冷開水。
棋走到中盤,參謀送來幾份電報和文件請陳毅簽署。隨後又報告和於參議談判的情況說,高處長叫報告軍長,看樣子敵人並不是真要增加優待條件,而是找借口拖延時間,觀望形勢。至於這個代表本人,倒像是有起義的誠意。問他一些敵情,談的大體真實,與我們掌握的情況一致。另外還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其中一條,就是肯定了新空運來的增援部隊是馬振武的整編十八師。
“真是馬振武?”陳毅興奮起來。並不等人回答,又問杜寧:“你記得這個矮胖子嗎?”
“記得。軍調執行小組時他來過我們這裏。那次送行不就是送的他嗎?”
“看來我真要準備一輛吉普車了!”陳毅大笑起來,“可惜他是增援部隊,不是我們的殲滅對象。”
陳毅叫參謀長把高處長、於參議都請到他這裏來。說完,和杜寧坐下來,又走了十幾步棋,剛剛入港,一陣腳步聲,高處長和於參議到了。陳毅隻好放下棋,迎出洞外。於參議連忙行禮,陳毅招呼大家隨便坐到石頭上,就搖著蒲扇,像談家常一樣說:“昨天在狙擊線上,我們吃了一點虧。你們起義的決心,這就有一點動搖。”
“是的嘍,啊,也不一定,不一定。”
“要觀望一下也沒什麼不可以。隻是可供觀望的時間不多了。你們起義,我的部隊要上摘星崮;你們不起義,我的部隊也要上摘星崮!可是,起義對人民有好處,對你們自己有好處。”
“那是的,那是的嘍……”於參議一麵答應著,一麵心不在焉地考慮著什麼。突然他出其不意地又站起身來敬了個禮,說:“我鬥膽要求總座開恩,放我一條生路。”
在場的人都愕然而視,陳毅也愣住了。
“我不想回去了。”於參議僵笑著,以致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穿過火線是一道鬼門關,而且……”
真是哭笑不得。高處長說:“唉,你是受命來談判的呀,不把我們談的結果帶回去怎麼行呢?”
“不不不,我可以寫封信,你們派個俘虜兵送回去好了。我回去,就是不在火線上打死,我往返兩軍之間,特務們發現了也饒不過我的。”
陳毅停下手中的扇子,認真思考誰也不再出聲。於參議不斷地擦汗。靜了好一會兒,陳毅又把扇子搖起來,主意打定了。他誠懇地說:“你起義也好,投誠也好,我們都歡迎!這是頭一條,先講清楚。”
“是是是。”
“第二條呢,我勸你不要放棄一次立功的機會。你在反動陣營混了這麼久,事到如今,應該學著想想替老百姓做好事了。爭取立一點功勞,就更能取得諒解和優待。你還在盛年,來日方長,以後還可以為人民做事情嘛!”
“我沒有兵權,想立功,心有餘力不足啊。”
“我可以直說:我是希望你們全旅起義的,可並沒有相信它會全拉過來!”陳毅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又說,“你回去,把我講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們,把談判的結果也告訴他們,不論他們起義與否,你這一條功勞都算數。我叫參謀長給你寫一個證明,證明你投誠以後已經在為我們工作。打響以後不論哪個部隊收容了你,他們看到證明會把你送到總部來,決不拿你按一般戰俘對待。這樣如何?”
“這,這真是恩比天高了!”於參議連連鞠躬說,“我若不竭力效勞,天地不容。”
“你好自為之吧,不久我們還會見麵的。”
高處長和於參議走後,陳毅來回踱了幾步,舉起雙臂上下伸了伸,看看表說:“已經過了十二點,我們這盤棋走了兩天還沒完,接下去下完它!”
他們重新坐到桌前。杜寧說:“這個於參議利己得如此不加掩飾,也算是難得。”
陳毅隻顧走棋,並不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像不在意地講起他參觀榨油作坊的事來。他說那些工人不光對油和餅細心收藏,就連那又黑又臭的油腳子也不輕易扔掉。工人說“物盡其用”,把它隨便扔掉,腳踩上要汙鞋,雞吃了會生病,弄不好還會引起火災。不如收起來,上上地,膏膏車,燒燒水,引引柴,把它用到正道上去。
這盤棋一下完,一數子,陳毅輸了兩顆。
“你是跟我胡扯,分散了我的精神!”他拉住杜寧的袖子說:“不行,再下一盤!不能就這樣叫你贏了!”
警衛員小楊裝作倒水,走到杜寧身後,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杜寧會意,忙說:“老總,我困得撐不住了。”
小楊說:“首長也該睡了。明天你要去胡桃峪,不睡一覺還行:……”
“你裏通外國!”陳毅有點氣惱地衝小楊大聲說,“你和杜隊長串通一起不讓我翻梢!”
“隨便你吵!保證你休息好,是我的責任!”小楊說完噘起了嘴。陳毅也噘起了嘴。兩人對看了一陣,陳毅終於認輸地笑起來:“好,好,睡覺!睡覺!你也該睡了。喚小吳起來值班。”
四
第二天清晨,陳毅到了作戰處,向指揮人員交代完摘星崮方麵的作戰方案,就帶著警衛員去胡桃峪。臨上馬前囑咐,叫杜寧趕去。
杜寧匆匆吃過早飯,也上了路。從小道拐到公路上,遠遠看見陳毅的三匹馬,在前邊小跑著前進。馬蹄揚起黃色薄霧。
由遠而近,傳來了飛機馬達聲。杜寧手搭涼棚,朝天上一看,是蚊式。
他立即跳進路邊的溝裏。兩架蚊式飛機擦著樹梢,在公路上投下巨大的黑影,風馳電掣地滑了過去。身後響起一陣撕裂空氣的噪音。飛機到了三匹馬的上方,從兩腋躥出一串串火球,當它揚頭向上拔起時,又投下兩顆黑色圓球,騰起的煙柱立即把三匹馬吞沒了。傳來掃射聲和爆炸聲。
杜寧心裏叫了一聲“軍長!”兩眼緊盯住煙塵騰起的地方。
一陣風吹過,煙塵向西北移動著散開來。透過輕紗般塵幔,看到那三匹馬悠悠閑閑,不緊不慢地在信步前進。杜寧擦了擦滿頭的汗。
飛機自西南到西北兜了半個圈子,又一頭紮了下來,順著公路去追那三匹馬。看看螺旋槳碰到馬尾巴了,那三匹馬似乎聽到一聲號令,一齊轉過頭,迎著飛機奔跑過來。轉眼之間,一上一下和飛機交錯而過。隨即又刷的一聲停下,掉轉馬頭觀察它們剛才轉身的地方。這時,飛機上傾泄下來的炮彈正叭叭響著,在他們跑過的路上炸開一團團白色火球。隨之,又是兩顆炸彈在更前一點的地方爆炸了,煙塵再次遮斷了前方的視野。
三匹馬邁開不慌不忙的步子,進入到煙塵之中。待到煙塵再次散開,公路上已經沒有馬匹了。隻見向東彎去的山溝裏,青紗帳間閃過一串棕色的影子。
杜寧一下跳了起來,在陳毅拐進山溝的地方下了公路。經過一條澗水,他洗了洗臉,又手捧著喝了個夠,這才穿過隱蔽著馬匹輜重的胡桃林,登上胡桃峪山頂。
山頂,是沂蒙山人民稱作“崮”的大石岩。崮下石洞裏設著指揮所。可是隻有一個參謀和一個通訊員在值班。團長隨陳毅到前洞陣地去了。參謀長介紹了一下當前的戰況。這裏往南,是一個椅子背形的山坡。左邊扶手盡頭凸出一個山頭,是三〇〇高地。右邊的扶手伸出去遠得多,直仲到河水的半中問那裏有半截塌了的磚塔。塔基四麵,一麵連著椅背,三麵是峭壁懸崖。從左扶手到右扶手,拉開了四道弓弦形的防線。
最下邊河灘上的那道塹壕,昨天已被敵人占去。第二道工事在河灘與三〇〇高地之間,沿著山腳展開。為了縮短戰線,集中兵力,黎明前我們主動從那裏撤了出來。敵人也沒占領它,現在成了兩軍之間的真空地帶。我們最重要的防線,就是以三〇〇高地為起點的這道工事。這一線上布滿了真真假假的地堡、機槍陣和單人掩體。它後邊是炮兵陣地,隔著樹叢可以聽見戰士們的笑語聲和擦炮引起了金屬撞擊聲。
杜寧沒心思再休息,謝過參謀就繼續前進。在三〇〇高地西邊找到陳毅軍長一行人,加入了這個十多人的行列。陳毅在營團幹部陪同下,走走停停。一會兒站下來用望遠鏡看看敵方陣地,一會兒和加固工事的戰士閑談幾句。塹壕有的地方並不深,人頭會露出地平線,敵人常打冷槍。陳毅挺著胸大搖大擺不慌不忙地走著,陪同的幹部們不時交換焦急的目光。
張德標發現了杜寧。急忙趕過來,搖著杜寧的胳膊問:“你怎麼來了?隊上的同誌們都在哪裏?”
杜寧一一回答著,並且祝賀他升了營長。
“呀呀烏!”他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他們來到一個丁字形的交叉點,有幾個戰士坐在背陰地裏擦槍和抽煙,看見他們走來,正要站起來敬禮,陳毅擺擺手叫大家坐著別動。戰士們又原地坐下。有的用眼溜著軍長,有的低著頭,誰也不吭聲。
“團長同誌。”陳毅站下來,故作驚訝地問:“你怎麼把我們的戰士都帶成這個樣,打了勝仗倒像丟了二百大錢?”
團長正不知如何回答,一個矮個子、湖南口音的戰士站起來說:“老總別挖苦我們了。你批評幾句,我們心裏倒好過些。我們吃了敗仗!”
“哪個說你們吃了敗仗?”陳毅說,“這倒奇怪了。前天我給你們任務,要守住這個胡桃峪。那時候你們是兩營人,對麵的敵人是一個團!今天我來一看,你們隻留下不到一營人了,敵人增加到兩個團,可你們還守在胡桃峪上!你們分出去的人又守住了另一座山頭。你們完成的任務比我下達的多一倍,這是勝仗呀還是敗仗?我也有點糊塗了。”
有的戰士笑了。可是湖南戰士固執地說:“我們撤了兩條防線呢!”
“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們是軍隊,又不是棋盤上的小卒,隻許進不許退。防線丟了再拿回來就是,那算個屁事!我今天來,就是知道你們會拿回來的。”
說到這裏,一個蘇北口音的戰士,不好意思地問:“什麼時候我們能打出去呢?”
“那要看你們了。”陳毅說,“沒有你們,我就是個光杆司令!你們打的好些,我們離開沂蒙山區就快些。”說到這裏,他看到周圍有幾個穿帶勾勾頭老山鞋的戰士。就說,“你們沂蒙山參軍的同誌們,怕不急著打出去吧?”
一個滿臉胡茬的戰士說:“我們更急咧!打了這半年仗!山裏連一間正裝房子都不剩!種莊稼也趕不上節氣。老鄉們把糧食省給咱們吃,自己光啃糝子榆皮煎餅,早一天打出去,鄉親們好緩口氣呀!”
陳毅說:“對頭!不能老拿我們的廳堂作把式場!我們也去捅他的壇壇罐罐!這樣吧,你們把這個陣地給我守到半夜十二點,我保證十天之內打出沂蒙山!有人會說,你這個老總說話怎麼這樣決斷?我就是決斷!哪個不信我們來打賭!”說著他伸出手作個要和誰擊掌的架式,“哪個來嘛?”
說話之間,人已經圍多了。教導員代表大家說:“人在陣地在,堅決守住胡桃峪。”
陳毅點點頭說:“硬是要有這個決心我告訴你們,毛主席現在都站在地圖前,望著我們這個巴掌大的胡桃峪!我們能不能很快打出沂蒙山,要看能不能吃掉摘星崮的149師;能不能吃掉149師,要看我們胡桃峪能不能把敵人的援軍擋住!”
戰士們說:“你打個電報,叫毛主席放心吧,我們這麵牆是鐵打的,鋼鑄的。”
“哎,這才像我們的兵!”陳毅高興地揮揮手,繼續向前走去。他們來到三〇〇高地一座地堡前邊,這裏有個小天井,頂上用樹枝作了偽裝。已經準備下了開水。大家坐下休息,團長趁機叫張德標報告他們的作戰方案。
張德標說,有半截塔的山頭,三麵懸崖,隻有一條魚脊背通遒和三〇〇高地防線相連,一旦通道卡斷,就成孤島。所以我們沒在那裏設防,敵人除去火力偵察過兩次,也沒有要占領它的意思。今天拂曉前,我們暗暗派去兩挺重機槍,幾門六零炮,埋伏在那裏他們,任務是平時不許暴露。等到敵人向我三〇〇高地發起進攻,步兵接近我前沿之後,他們就從敵人的側後方傾力射擊,兩麵夾攻,不愁敵人不退。
陳毅考慮了一會比說:“這個辦法蠻好,可惜隻能用一次!下次敵人就會集中力量切斷魚脊背,把那個支點搞掉。那時會有更多的敵人渡過河來參加戰鬥的。剛才不是發現河灘上的敵人有幾個在用望遠鏡觀察河麵嗎?他們準備派更多人過河來呢!”
團長說,我們按上述計劃打垮敵人一次衝鋒,天就下午了。他再組織一次對魚脊背的強攻,已是日落。再要攻擊三〇〇高地,隻好在天黑以後了。夜間作戰我們一人能頂他五個。拚出全部力量,怎樣也守到天明。天明摘星崮的戰鬥該結束了。
陳毅認為這方案犧牲太大,而且不利於完成任務後甩掉敵人。他問:“你們現在兩個連對不對?”
團長說:“實際上是五個排,加上炮兵連。”
“放一排步兵,有炮兵協同,河對岸的敵人傾巢來攻,能守幾分鍾?”
張德標說:“可守四十分鍾到一小時。”
“半小時拿得穩拿不穩?”
團長說:“有這麼好的工事,絕對不成問題!”
“好!那你還有一個整連!一連人在半個小時之間不能搞出點什麼名堂來嗎?不要光撅起屁股來挨打,也琢磨琢磨打人呀!你們估計,敵人對三〇〇高地展開攻擊後,河灘陣地上他們還有多少人作後衛?”
張德標說:“按昨天的情形看,至多一個連。”
陳毅說:“假定戰鬥開始的時候,你那一連人埋伏在寶塔山腳下,敵人接近三〇〇高地後,這一連人突然襲擊他的河灘陣地,打他個措手不及,會怎麼樣呢?占領河灘之後再以工事為依托,和三〇〇高地的我軍夾擊敵人,他還吃得消嗎?三〇〇高地上的兩排人,堅守到占領河灘應當不成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