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頭一件事(1 / 3)

趙承誌從市委大樓出來,陽光格外溫暖、明亮。楊樹枝掛滿鼓囊囊、毛茸茸的嫩苞,柳枝正向四麵八方散播她那閃著銀光的花絮,春天確確實實地來了。

他受的冤枉平反了。上級決定給他恢複原職——還當建築公司經理。

他自己出聲地問自己:“頭一件事幹什麼?”

一個巨大的聲音衝他耳朵喊道:“把徐老大處理走!”

他吃驚地向四周看看,沒有人,正是上班時間,街心公園空蕩蕩的。

這是自己心裏的聲音,他笑了。先是開心的、滿足的笑,隨後可就變成了疑疑惑惑的笑。

徐老大是建築公司衛生所所長,一個中專畢業的大夫。這個建築公司,是六十年代初成立的。為了職工看病方便,想建立一個衛生所。護士找到了,可就缺個大夫。就在這時候,趙承誌的一個老同誌來找他,好多年不見,也不明白老同誌從哪兒知道他又當了經理,而且正缺個大夫,就向他推薦說有個醫專畢業的學生,多少犯了點錯誤,下放在農村好幾年了。年輕人麼,犯點錯誤改了就完了,還應當發揮他的專長。趙承誌說等看完檔案再說。老同誌順手就從黑皮包裏掏出個檔案袋,送到趙承誌大腿上。

趙承誌一看:徐國生犯的錯誤是私賣給一個奸汙養女犯墜胎藥。

“這,事不大,可品質惡劣!”

“品質惡劣也要給出路吧!也有些客觀原因,那個人要藥的時候說是給自己老婆流產用。他年輕,沒經驗。”

“可這寫的是私賣藥品!”

“那些材料員的筆頭子你還不知道?什麼賣,隻不過那人借給他幾十塊錢,沒有追著要;他手底下不寬,也沒積極還。”

“你怎麼這樣了解他?”

“他爸爸跟我很熟。”

徐國生就這樣來到建築公司。

新來的這位大夫,幹勁是十足的。搞環境衛生,他親自清垃圾,掃廁所;夏天要抓食堂的飲食衛生,他紮上白圍裙親自賣飯;工會辦板報,他自報奮勇畫刊頭,機關搞宣傳周,他敲鑼打鼓……沒兩個月,評先進工作者評上了他,評青年突擊手,評上了他,評機關工作標兵,也評上了他。

趙承誌本來是帶著考察眼光看他的,這時暗自慶幸:歪打正著找來個好幹部。可見不能憑成見看人,不能因為一個人犯點錯誤就對人一輩子不信任。他又把徐國生的檔案要來,從頭仔細看,發現他爸爸還是工人,怪不得這青年沒有一般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他把檔案交給機關黨支部,要他們注意培養這個“新型知識分子”。支部書記說:“再考驗一個時期吧,他那個錯誤不是一般性的!”趙承誌說:“別形而上學,聽說他犯錯誤的事實有出入。那個犯罪分子騙了他,錢其實也是借的。”支部書記說:“工人對他反映可不好,說他看病敷衍了事,態度惡劣,開診斷書有親有疏。架子很大,人家給他起外號叫徐老大。”趙承誌有些不高興:“對一個青年不能求全,我們誰身上沒缺點?都改造得一點毛病沒有才發展,黨內就不用要搞學習教育這一套了。”

徐國生還沒入黨,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成了造反派,貼出去第一張大字報標題是:“看趙承誌結黨營私的黑心!”

大字報說:趙承誌是小業主的兒子,從他賣青菜的爸爸那裏,繼承了資產階級複辟的野心,從混進革命那天起,就專門招降納叛、結黨營私,大搞修正主義。對他徐國生的腐蝕拉攏,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徐國生中專畢業後在×醫院當實習大夫,由於推行計劃生育工作,一時粗枝大葉,上了壞人當。醫院的走資派卻借機大整苦大仇深的工人子女,把他下放了。就在這個時候,趙承誌出於結黨營私,招降納叛黑心,一眼選中了他。用把他從農村調到城市為手段,以當先進工作者,入黨作誘餌,拉他為推行修正主義路線而賣命!

鬥爭會上,徐國生跳上台去拉住趙承誌的脖領子問:“你拉攏我是不是由於這個黑心?”

趙承誌搖搖頭,還沒等說出話來,徐國生甩開手,“叭叭”一反一正打兩個嘴巴。把趙承誌左右兩頰全打紅了。台下有人喊起口號來:

“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向徐國生學習!”

回到牛棚之後,趙承誌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不是說不相信挨了徐老大的打,兩個腮幫子還熱辣辣的,那假不了。他不相信徐老大的心裏真對自己有這麼大仇。

天黑以後,是寫反省時間,趙承誌從門上小窗看見,來回巡邏的正是徐老大。他大喊了一聲:“報告。”

徐老大在門外問:“什麼事?”

“上廁所。”

“他媽的,就你事多,滾!”徐老大威風凜凜地拉開了門,露出他胳膊上帶的紅袖標和手中提著的木棒。

廁所在樓的另一頭,走道上空無一人。到了離“牛棚”稍遠一點的地方,趙承誌站住腳說:“小徐,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

“你當真認為我是為了網羅死黨才把你……”

“混帳!”徐老大大吼一聲,用空著的那隻手又“叭”打了趙承誌一個耳光。走道上沒人,這吼聲和耳光聲就顯著格外響,於是從武衛隊住的屋,從造反派開會的屋,一下子伸出十幾個頭來。

“大家看這個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徐老大指著趙承誌喊道:“借口上廁所,把我拉到這個地方求情來了!我徐國生用無產階級全麵專政的理論武裝起來了,我覺悟了,還能上你的賊船!你這是對造反派的侮辱!”

忽地一下子,探頭的人都出來了。廁所沒去,就在樓道上又組織一個鬥爭會。從此,徐老大對趙承誌就比對別的“牛”們更苛一些。幸好不久上邊有令,把有問題的人全集中到五七幹校專政隊去,趙承誌這才和徐國生的耳光告別。

在幹校呆了近兩年,趙承誌背著“犯走資派錯誤”的結論又回到建築公司來勞動改造,專政小組分配他給瓦工推磚。

推磚,要上架子。半年多以來趙承誌血壓一直不穩,一看那架子就頭暈。

他硬著頭皮去衛生所了。

徐老大造了一陣反,終究因為他曆史上的錯誤,被對立麵揭了個底朝上,而這個“臭老九”在本派裏的功勞也難和手執匕首的哥們相比,所以到頭來並沒撈上烏紗帽和黨票。甜頭也是有的,就是保住了他所長的老坐位。

衛生所不按時上班,趙承誌等了好一陣子,徐老大才邁著方步,從遠處走來。徐老大走近一看是趙承誌,先是一愣,隨著向左右看看,問道:“你幹什麼?”

“我看病!”

“看病你等一會兒來!”徐老大大聲說完,又走近趙承誌小聲說:“你的情況,你自己不明白嗎?屋裏沒有人,出了問題你抖落得清嗎?走!”

趙承誌說:“我這不是來了嗎?我病還沒看,往哪裏走?”

“看病也等一會兒再來,就咱倆在屋,人家知道我跟你談什麼?”

這時,護士小姚來了。她笑著說:“行了,在這兒等著吧,有我在這,說什麼我能證明。”

徐老大衝趙承誌努努嘴,趙承誌在候診椅子上坐下了。於是徐老大沏茶、掃地、擦桌、換白大褂、洗手,往印台上灑印油、再洗手,小墨水瓶裏沒墨水,拿大瓶來灌墨水,然後又洗手……終於屋裏連說帶笑地坐滿了人。徐老大開始診病了。先請過一個中年婦女,一邊聽診,一邊掃聽她丈夫劉參謀長的腳癬好了一點沒有?同時就介紹個新發現的偏方。恭恭敬敬開完處方、假條,站起來笑著送走了。接著把手一招,喊過來一個小夥,小夥先掏出一盒帶過濾嘴煙,伸出纏著繃帶的手,用兩個指頭一彈,捏出一支煙遞給大夫,叭地打著打火機,給大夫點著。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噴出煙霧,拉著長聲問:“加拿大種雞的事就這麼完了?”

“怎麼完了?”小夥說,“我這不是沒空上農場去嗎?來回騎車得一天,我不等公休能走嗎?”

“打開手看看!”

小夥吸著涼氣打開手上繃帶,伸出一根指頭彎了彎。

“恢複得不好,再吃點藥吧。”

大夫低頭開了藥單,同時抽出病假條迅速地寫了幾個字,扔給小夥。小夥也不看,扭身就往藥房走,把煙故意拉在桌上了。徐大夫剛收起煙,一個年輕姑娘又坐到了診斷桌旁……